取向生命之光的“写作中的重点”
2017-03-18王京生
王京生
文学事业有的时候更像一种极端性质的“未竟的往昔”,有着编年史般的记忆。记得我写《我们的文学道路——〈人民铁道〉报“汽笛”文学编年史》的整整一年时间里,多次和蔡宗周先生联系,电话或手机短信,后来我的书出版后,选入的近20幅历史摄影中有四五幅是蔡宗周先生提供的,包括弥足珍贵的中国铁路文学艺术工作者协会成立的大合影、铁路文学前辈洪流和铁路作家们的合影、李科烈和蔡宗周1979年采访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的合影等。我的书里还选摘了他当年的关于铁路文学的日记。所以说,散文作为一种极端性质的、落入文学核心的编年史般的回忆,形成了我们对一名作者(作家)的编年史般的“认识”。
我就这样来进入蔡宗周的文学世界。作为我们的文学前辈,作为铁路文学有50年创作实践和成就的诗人和作家,尤其是作为岭南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家,蔡宗周先生发表第一篇作品时是1965年,而那一年我刚出生。从1979年年初《人民铁道》报《汽笛》复刊之初,蔡宗周就在《汽笛》上发表诗歌《电视问讯》,他以后又是连续好几届中国铁路文学奖的获得者,至今出版专著30多部,算是新时期铁路文学的开创性作家。从中国当代铁路文学史的意义上来说,这次的研讨会,对此的考察和深度研究,是必要的回眸和总结。这次是蔡宗周先生文学创作50周年研讨会,50周年是什么概念,半个世纪之久,这样的半个世纪的文学人生,足以写就沧桑之歌,足以写就一名诗人的家国史。韩国大诗人高银前不久刚来到广州,他有一本诗集的书名就叫《唯有悲伤不撒谎》,什么样的、什么程度的悲伤“不撒谎”——就是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得以从历史中归来,就是沧桑才造就“唯有悲伤不撒谎”。而作为实质上半个多世纪的不间断的写作,我觉得蔡宗周先生的作品,尤其是他中年时期或中年后的写作,充盈着高银这样意义上的“唯有悲伤不撒谎”的品质。记得20世纪90年代,诗人欧阳江河也提出知识分子“中年写作”这样的论题。另一位90年代也卓有影响的诗人王家新也多次谈到“晚期写作”这样的概念。经历过长达半个世纪之多的写作,蔡宗周先生所“看到”的和他的文学所向我们显现的,是应该和我们这样后来者不一样的世界,这样的写作,这样的在写作中所抵达的地点,不是语文的乌托邦,而是更为坚实的、富于洞察力的和更为复杂的当下。
作为一位诗人,蔡宗周的散文世界不是只沦陷于抒情,更难能可贵地出现“看史”视角。以“看史”的视角来为读者奉献他的文学之旅的“心海一瓢”,这也是他的第30本书的名字《心海一瓢》,由线装书局出版。今年秋天我一有时间,就会阅读这本由南方“车递”——透过火车运输而不是“快递”过来的书,让我对蔡宗周先生的写作有了新的认识。这是蔡宗周先生的第四本散文随笔集,我更看重此书中“中大童年”这一辑。16篇文字,其中部分在《人民铁道》报《汽笛》当年刊发过。这是从2006年开始,蔡宗周受托,围绕为中山大学成立90周年而主持的纪念特辑——厚厚的二卷本的《中大童缘》而写的。《中大童缘》,据蔡宗周先生在文中所说,这是一个“长期工程”,最后汇聚成60多万字200篇的回忆文章。蔡宗周先生主持和编选这部书的其中甘苦和历程都在《温暖的集体回忆——中大童缘后记》这篇随笔中有比较细致的回忆。我觉得蔡先生的这部书其实是他的一个回忆录性质的“看史”,是一个“试探”。并不是人到中年或晚年会开始回忆录和怀旧,而是一种精神性质的凝望,一种取向生命之光的“写作中的重点”,在写作中出现的重点和方向,在召唤作家写出他的精神性质的回忆录,写出他的家国史。在这样的时刻,一种新的写作意义出现了。所以,我个人比较看重蔡宗周选入此书的16篇文字,这样个人性质的写作,回忆录性质的写作,是一名作家——尤其是一名诗人性质的作家升华的“命运的拐点”,这样的在写作中,在文学本身中出现的命运的拐点,意味着新的可能性,当然也意味着新的写作尺度的诞生。这样的写作尺度来自于“看史”这样的视角。
我尤其注意到蔡宗周在近年的写作中,注意到对“父亲”这一永恒主题的关注和提炼,《心海一瓢》一书的首页就是整页的家族历史照片档案,有作家本人1963年在部队的照片,有全家福,有和弟弟或六兄妹的合影。看史当然从家国出发,从家出发。在《父亲的书房》这篇随笔中,作者回忆他的父亲蔡文显教授和中山大学的校园生活,“我家住在中山大学西南区60号,这是中大九家村中的一栋平房,与九家村其他住房一样,都是中大前身岭南大学建于上世纪20年代中西结合的教师住宅”。蔡文显教授“参与翻译的《英国文学史》《英国文学史纲》等教学书籍,后来这几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成了五六十年代全国大学英文文学教学的教材,为培养莘莘学子出了一份力量”。这篇最早刊发在2011年《中山大学报》的随笔,以白描的笔法将读者带入父亲们的时代,带入“父亲的书房”。记忆深处最是沧桑,所谓沧桑,也就是韩国诗人高银的那句诗所表达出的“唯有悲伤不撒谎”。“父亲书房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有当年挂钟下那一面40公分长三角形的红色小锦旗,上面书写‘交心的字样。那时‘反右运动刚过,紧接着又是反右倾运动,教授们已成惊弓之鸟。”作者描写父亲“有时会呆呆地望着书房这面锦旗发愣,他的心灵忍受着折磨”。这篇父亲书房的随笔以淡然白描的笔法,回忆着时代史和家国史,回忆着记忆之殇,“见证中国的风雨,校园的兴衰,知识分子的忧乐”。
蔡宗周先生出身书香门第,是知名老教授的儿子,他本人1962年从广州第六中学参军入伍,当兵六年,在部队表现出色,年年都被评为五好战士,还立过三次三等功,“这些寄回家中的奖状喜报有七八张,都被父亲贴在整个玻璃书柜的玻璃上,似一面奖状栏,挡住了里面的书籍。当时是无意的,没想到后来在文革中发挥了作用”。先是“破四旧”的红卫兵,看到“我家门楣上掛着‘光荣军属的标牌,门前贴着‘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对联,就退了出去,当年解放军在人们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后来工人纠察队闯进父亲书房,“见到书柜上一排部队立功受奖的奖状,便客气了,手儿一挥走了。没想到,我在部队荣获的奖状竟当了父亲书房的挡箭牌,替父亲保住了许多珍贵的书籍”。读着这些让人泪中带笑的回忆文字,那个荒诞年代的荒诞往事跃然纸上,这篇《父亲的书房》我读了好几遍,每次读,画面就像看电影一样在脑海中浮现,也想起韩国诗人高银的那句诗——“唯有悲伤不撒谎”。作为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战士诗人,作为一名1962年入伍的老兵,蔡宗周先生写的不唯有“悲伤”,而是写出了那个终极意义的“父亲”,写出了他们和他们的父辈几代人的家国史。这就是散文的意义,是散文的重点所在。在这里我想特别提出一篇他写的也是和怀念父亲有关的散文《说“猫”》,颇有怪谈的味道,在我看来这尤其是一篇突破着文学的边界的佳作。他写父亲病重时出现的那只黄猫,和后来在列车上遇到的一只小猫,充满了命运的神秘感,这样的有些灵异的往事,以很淡然的文笔娓娓道来,更见神秘和功力。这篇说猫的随笔是我个人特别喜欢的一篇。所以也在这里特别推荐给大家。
蔡宗周的文字里蕴涵着历史的沧桑质感,他的文字初读很淡然简约和传统,细读则能体会到素养、经历,抒情和叙事融摄成的品质,这样的品质也是升华和境界的层面。我个人觉得大概是2000年千禧年过后,他的文学创作发生着这样的变化,也成熟了自己的风格。2006年他主持编选《中大童缘》应该算是催化剂,他自己在这段时期完成了一批写中大和回忆父亲、回忆家族史的随笔,他写出了他的“小世界”,写出他的“昨日的乡愁”。我觉得不论是对于岭南文学,还是对于铁路文学来说,或者对于一位诗人的转化史来说,蔡宗周的这些创作为当代文学提供独特的文本,值得深入研究。
正是这样的文学道路,让我们认识一位有着50周年创作经验的“长者”。我觉得蔡宗周先生的散文也包括诗歌的创作,还有一个特点是在路上,他是一名旅者和歌者,一路走来一路歌,铁路文学不也正是这样吗。《心海一瓢》收录的二辑《汶川记事》《旅途偶拾》正是这样的文字。蔡宗周先生最早在60年代就在部队担任通讯宣传干事,进入铁路工作后也担任过记者,而且长于写采访和报告文学,记得我在汽笛编辑部数次电话蔡老师的时候,他都说他在坐火车去采访一线的途中,采访者,旅行者,这样的文字经验也让他有着不一样的敏锐眼光和文学素养。蔡宗周的这方面文字在他的“岭南”着墨最重,写中山,写增城,写台湾香港,写东江,等等,这是故土所系。他的足迹也走出国门,写欧罗巴,写他眼中的风雨诺曼底,写在欧洲看世界杯。在他的诗歌中也有相当比重的旅途诗歌,他的作品行于传统,形成了蔡宗周文体。这样的诗歌总是让我想到 “岭南”特色。我觉得这是尤其值得岭南,或者说广东的文学评论者研究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