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忠散文两题
2017-03-18郭宗忠
郭宗忠
家槐伤逝
终于熬到了孩子中考完毕,我们打算回老家去。
高铁真的是风驰电掣,将原本我们在列车上的7个小时缩短为2个小时。窗外一路上葱葱郁郁的庄稼和村镇像一幅幅画面,久违了的庄稼是那样亲切,以致我带着的普里什文的随笔一页也没有看完:大自然的美永远比文字更能让人心旷神怡。
你要回到的老家是你一生的牵挂,你总以为离开了她你会飞黄腾达;离开了她,你就会过得心安理得。但是,老家低矮的土屋是你流浪中心里的温暖,老家的煤油灯是你在波涛中航行的灯塔。年迈的父母亲在门台上的翘首等待,有你的歉疚和疼痛,是你心里涌动泪水的理由。
在村西头就看到了老屋后面的老槐树:佝偻着腰,但依然青葱旺盛,守着家园。
看到老槐树,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就看到父母亲从门台上下来,笑出了泪水。父母苍老了许多,但见到我们的高兴劲儿,又掩饰了他们脸上的皱纹和心里的思念之苦。
家里的从没有见过面的黄狗,也许感到了回来的是亲人,机灵而温和地摇着尾巴迎接着我们,吓坏了从小就害怕哪怕哈巴狗的女儿。但一会儿工夫,我们去河边,黄狗在前面领路探路,在沙滩上撒欢,女儿也不再怕了,倒是给这只可爱的狗儿录了很多像。
赶上了屋后修路,泥泞的村路要修成水泥路,这是没有想到的。山东的路在全国首屈一指,这是有目共睹的,多年前就实现了村村通柏油路或者水泥路,实现了村村通公交车。而村子里也铺成水泥路,这是多少年的期盼。今天终于眼看着要成为现实,我也成为新农村发展的见证者,也是一种幸运吧!
可惜的是屋后的老槐树正好在修路的线上。
父亲围着老槐树转了几圈,目测了一下路的宽度。
父亲是性格爽朗的人,大度,但今天怎么了?
“杀了吧!”父亲抚摸着沧桑的老槐树,对着那被雷电劈过,被大火烧过而依然繁茂的老槐树说。
修路的人不砍伐街道上的老槐树,说老槐树有老槐树精。
父亲让母亲去村里的门市部买了一刀火纸,拿来一炷香,父亲虔诚地在老槐树下点着香,燃烧起火纸。
然后父亲又起身,回家取来了一壶酒,浇点在燃烧的火纸上。飘飞的灰烬和酒香弥漫着,增加着庄重和神秘。
父亲作揖,跪了下来,磕头,足足朝老槐树磕了有10多个头。
父亲隐忍着某种感情,但并没有让我们看出来他到底和这棵老槐树有什么关系。
老槐树的心都被岁月掏空了。用不了很大力气砍伐,我用手扳住倾斜的树身,“咔嚓”一声,老槐树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像一声沉重的感叹。
父亲这才说这棵老槐树还有原来屋后的两棵槐树,是他和我大伯在1955年父亲当兵的前一晚,从河坝东边的自己的场院里挪来栽上的,已经有56个年头了。
那两棵树,一棵做了新盖房子的屋梁,一棵因为早年来打铁的在下面烧烤,给烤死了,只有这一棵歪斜着的老槐树保留了下来。
父亲是新中国的第一批义务兵,栽上家槐,离开故乡,也是对故乡的一种留恋吧。
之后,父亲去了福建沿海,在营里当卫生员,在团里警卫排,在师里给师长当警卫员……面对刚解放的东南局势,父亲栽下的槐树也是对奶奶的一种安慰吧?
奶奶和大伯也已经去世了20多年,这唯一的念想今天也倒下了,父亲怎么不黯然神伤!
但父亲作为老军人的气度是让人敬佩的。
面对修路的大局,父亲一点没有迟疑。就像把我们兄弟四个从这棵老槐树下送走一样,我们也都离开了老家,离开了老槐树,一个去了工厂,三个去了部队,离开老槐树最短的都20多年了,那棵老槐樹也成为我们对故乡的牵念。
每当想家了,老槐树下度过的时光,老槐树慈爱的目光,就会像亲人一样,让我们感到温暖,给我们不竭的力量。
老槐树静静地躺在屋后的屋基石边上,我感到更像是颐养晚年。她也见证了社会的发展和父辈们以及我们的成长,也看到了希望,家里的两个侄子今年也都考上了大学,在白发苍苍的父亲朝老槐树磕头的时候,他们也跟着跪了下去。对于老家,对于老槐树,延续的感情是一样的,真挚而深厚,像一部绵延不绝的家史。
怀着对老槐树永恒的感激,我们会将对老槐树的那一丝丝伤逝化成永远的怀念,伴随我们一生。
故乡的炊烟
清晨走到颐和园南门的船营村时,突然被从树林里飘出的炊烟惊住了脚步:多么亲切的炊烟啊!似乎很多年不见了,她缥缈似梦,此刻让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何时,恍惚让我回到了故乡的感觉。
故乡的炊烟是最早升起的一缕温暖。每当冬夜里鸡叫过三遍,母亲起身点亮煤油灯,为去集市卖菜的父亲做一点面汤。擀面杖响起时,炕炉子也点燃了,那一道窜出烟囱的炊烟,慢慢氤氲地覆盖在故乡的池塘、树林上空,升腾起乡村的第一缕炊烟。
父亲要早早地起床,把自留地里秋天种的菠菜、芫荽等蔬菜送到八里之外的天宝集,或者六里地之外的宫里集,或者十六里之外的楼德集,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卖掉赶回家来,还耽误不了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赶集卖掉蔬菜,是为了补给一个个长大的孩子们上学的费用。
麦苗上的霜,沟沟坎坎中的雪,河沟里厚厚的冰,漫天的星光,增加着冬天的寒冷。喝下一碗葱花和白菜炝锅的面汤,星光砭骨的寒夜也会温暖一些。远处村庄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谁家的烟囱也跟着升起了一缕带着火星的炊烟。半路上生产队的牛棚里燃烧的火光,知道今夜又有小牛犊降生了,喂牛的老人又是一夜守护着小牛犊,为这幼小的生命烤火取暖。一边的炉火上烧着沸腾的茶炊,父亲推着独轮车吱扭吱扭经过牛棚前时,打盹的老人也惊醒过来,叫住父亲喝上几杯热茶……故乡的炊烟是温馨的。
每当我们儿时撒欢儿玩,到处野跑,去河边捉鱼,去树林里捉鸟,去场院里玩游戏。慢慢笼罩下来的黄昏也没有打消我们的忘情和快乐。只有母亲的唤归声,和炊烟一样升起,我们会来不及穿上鞋子,边跑边看屋顶上的炊烟,才感到肚子已经饿得扁扁的。回家来不及洗手,就端起黑瓷大碗喝着有豆扁的粥,玉米或是地瓜面的贴饼子也能美美地吃上三五个,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然后又到热闹的大街上疯跑疯玩。后来我在外地读中学,有时候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远远地看见村庄周围的树林里弥漫的炊烟,那种思乡之情和接近故乡的感觉是如此迫切……故乡的炊烟是甜蜜的。
黄昏后,故乡的炊烟都飘到了村外的树林里。月上柳枝头,人约黄昏后。年轻人会悄悄来到有炊烟的树林里沙滩上约会自己心爱的人儿,单身汉大虎叔又在河坝上吹起了那支竹笛,幽怨的笛声迷离,能传到对岸的邻村,增加着夜晚的幽深。我们又在炊烟和月光里玩着百玩不厌的各种游戏……故乡的炊烟是浪漫的。
当兵离开了故乡,最想念的是故乡的炊烟。无论走多远走到哪里,故乡的炊烟总是牵着我的思念。每一次离家前,母亲在低矮的柴火棚里给我煮鸡蛋或是给我炒花生米,我都蹲在母亲的身边,故乡炊烟飘满了四合院,炊烟的味道是呛人的。此刻,不知道我的泪水和母亲的泪水是被烟火呛出来的,还是用烟火来掩饰心里的离别忧伤……故乡的炊烟是深情的。
一次次离家归家,如今我在外漂泊了二十几年,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每一次再回家时,总是怯怯的。离开故乡后再次回家探亲时,奶奶已经长眠在故乡的河边;看着我长大的乡亲老人们,每次回去都一个个永远不能再和我蹲在墙角下聊天,已经阴阳两隔,冬日暖暖的墙根下显得有些落寞。那种盼着数着日子回家的心思不再像从前一样强烈了。这时我才体会到唐代诗人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境……故乡的炊烟又是如此让人揪心……
船营村的炊烟又袅袅地升起,是从故乡飘到了我寄居的地方?让我情思绵绵,如梦如幻。此刻,我也想变成一缕轻柔温馨的炊烟,飘在故乡的上空,浸染在故乡的树林和暮色里,沉醉在故乡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