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东静雨天安,帧帧起涟漪
2017-03-18李乃清苏慧
李乃清++苏慧
“山被風磨平了一寸,对天上的神仙来说只不过是瞬间的改变。就算偶尔有人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很快也会消失的。”
雨声淅沥,偶尔伴有几个钢琴弹出的奇诡音符,一个女人的孤寂独白,回荡在万仞高山的黑白光影之中……
在杨福东2016年的影像作品《愚公移山》里,女演员万茜扮演的母亲成了整个故事的叙述者。这个身穿碎花衬衣的清瘦女子,打水、劈柴、煮饭,抚育两个孩子、照顾年迈痴傻的“愚公”,俨然“移山”大业背后的中坚力量。
“这个片子酝酿了很久,契机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去过徐悲鸿美术馆,”杨福东说,“《愚公移山》这张画给我的印象很深,从这张画就能吸取很多创作元素。”
受到徐悲鸿于上世纪40年代创作的水墨作品的启发,杨福东的影片结合现代艺术手段和古老传说,在某些光影瞬间还原了徐悲鸿作品的画面。古今碰撞中,引发观者对毅力和信念的重新思考。
“在我看来,很多东西是可以‘不变的。所谓‘不变可以是你做事的态度,锲而不舍,这种意味着永恒的坚持是可贵的。”
1971年出生的杨福东,留着齐肩长发,说话慢条斯理。
凭借优美感性的影像,记录了社会剧变中城市年轻知识分子的焦虑迷茫,杨福东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家之一。2002年参加卡塞尔文献展的影片《陌生天堂》令他在国际艺术界声名鹊起。2004年入选纽约古根海姆当代艺术奖,杨福东成为继蔡国强、黄永砯之后第三位获此殊荣的华人艺术家。
“许多偶发的启发特别重要。我会把这种学习叫作断章取义。”
早在2000年,杨福东的彩色摄影作品《第一个知识分子》已引起广泛关注。画面中,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白领站在浦东陆家嘴金融街上,他满面流血却不知所措,手里握着砖块作咆哮状。杨福东曾在一次采访中坦言:“(当年)每个人都想做大事,但最后总一事无成。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雄心勃勃,即便他们明知存在各种障碍——那些障碍或者来自社会,或者来自他们自己。照片中,年轻人受了伤,血沿着他的脸流了下来,他想做出反应、想反抗,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手中的砖块砸向谁。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社会出了问题。”
杨福东出生在北京通州一个随军家庭,在军区大院长大,家里没人对艺术感兴趣。他最早热爱体育,曾热切希望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直至十几岁时一次意外导致视网膜几乎脱落,足球梦破灭,他转向了画画。
一个在北方长大、从中央美院附中毕业的年轻人,来到从未到过的南方,读了浙江美院,这可能是杨福东“南辕北辙”人生的开始。“你的生活中什么才是正确的方向?人的心态很奇怪,当你选了‘正确的方向,往北的时候,心里又觉得是不是往南才更对?怎么说呢,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南辕北辙。”
在浙美油画系学习期间,杨福东已开始尝试摄影。毕业后第三年他来到上海,在一家游戏软件公司工作,但更多精力投向影像创作。
自1997年筹到资金起,杨福东开始投拍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陌生天堂》,前后折腾了多年。接着他又拍摄了《后房,嘿,天亮了!》、《留兰》和《蛇的复苏》等作品。2007年,黑白长片《竹林七贤》献展于第52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
杨福东的作品浸淫着古典文人气息,又与当代场景对接,他运用影像构建了一个时空疏离的世界,每帧画面都能激起观者心底的涟漪。评论家认为杨福东专注于知识分子的角色:他们大多数迷失在现代社会,被推到社会边缘。透过他们,杨福东表现了被现代化狂潮践踏的中国传统文化。譬如《竹林七贤》第一部中,他把场景设在雾霭缭绕的黄山,一个身穿西服的女孩喃喃自语道:“当我站在群山之巅,被趋近的云和浓雾包围着,我感觉我好像在空中飞。我有种想要飞身跃下的冲动,想沐浴在云海中,想死在那里。”
在上海定居近20年后,杨福东早已习惯这里的生活,他选了张爱玲故居边上的咖啡馆,我们的采访从近作出发,延展到他多年创作的各个面向。在那些鲜少对外公开的晦涩影像背后,这个笔名“静雨天安”的当代艺术家并不神秘,据他自己介绍,这几天,他在家一边剪辑新片,“一边把电视剧《琅琊榜》又复习了一遍:拍得可真好!”
新女性们
人物周刊:徐悲鸿那幅《愚公移山》画里的女性很普通,但在你这部影像作品中母亲角色得到凸显,甚至成为故事的重要线索,当初是如何设计的?
杨福东:从《愚公移山》的题材来看,里面有老中青三代,还包括小孩,推动移山这件事有股巨大的力量,其实是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所有纽带都是母亲,她是家中承上启下很关键的角色。所以我觉得她自身就充满了力量,她怎么看待生活、怎么去演绎,会让一切变得丰富起来。
以母亲为切入点再想故事,这是山里面一个小农村,家中壮劳力不存在的状态。一个单亲家庭,两个小孩,她的作用是烘托那个老人家“愚公”,其实就是深山里劳作不息的这么一个人,但年老后有点痴呆,每天执着地抱着一块冰行走在山里,那个冰块里封存着他曾经的劳动工具:一把锤子。愚公到老了可以忘记一些东西时,他还是没忘记自己的工具,冻在那个冰块里面,记忆像是被凝固了。
人物周刊:这部片子里还有一组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夹着公文包或提着长柄伞,有何寓意?
杨福东:这另外一组人像是城市青年,这些人因为某种目的路过这座山,他们在深山的黑夜里行走,就是一种迷失的状态——其实有点像现在的主流群体。在迷失的状态里,他们可能会路遇一头长期劳作受伤濒死的水牛,山里各样的劳作工具,或者这个正在寻找自己丈夫的女人。其实他们是黑夜迷失在山里的过路客,整部片子里有这些年轻人,有老人、小孩,还有这个母亲,照顾老少的同时她不停地出去寻找她的丈夫,她身兼重任,既要照顾好现实生活,也要照顾好感情世界。片尾她问:你们见过一个男人从这里路过吗?其实是在质询一个人存活的可能性。
人物周刊:你自己的母亲对你也有很深的影响?
杨福东:每个人对母亲的感受不一样,有的人对母亲非常依赖,或者说放不开,而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很难述说,但我个人认为这个情感非常重要。2002年我带着《陌生天堂》去参加卡塞尔文献展,个人创作道路上慢慢成型,有了好的苗头,但那一年我母亲去世,我会更感慨亲人不在了,对母爱有了更深的体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在教你要怎么生活。
人物周刊:从早年《黄小姐昨夜在M餐厅》(2006)到《国际饭店》(2010)黑白组照,你的作品常以女性为主要表现对象。2013年的《新女性》和2014年的《天色·新女性II》两个系列风格迥异,创作上你是如何考虑的?
杨福东:《新女性》是用35毫米黑白电影胶片拍摄的五屏电影作品,当时拍了五个裸体女孩,其实更像是拍女性的身体雕塑,有点形式主义,它是对中国老电影的一个致敬,包括30年代蔡楚生导演的《新女性》,他那部是现实主义题材,里头阮玲玉就是很苦的感觉,而我希望我的是更抽象、更脱离现实的影像表达。电影描绘了一个完美女性的形象,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完美女性的标准,但现实与理想之间有落差。
人物周刊:你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是怎樣的?
杨福东:是不可言说的,就是那种不敢说的样子。她住在心里,不是真实的人。当然,现实中有很多美的女性的状态。说得俗点,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盯着游泳池看,许多男孩都一样,就是本能的欲望。又比如,那时我们踢完球去马路对面喝酒,旁边走来文工团的女孩,不是因为她脸长得多好看,而是身上穿着军装制服,特美,这只是外在的。又比如说,当时美院几位上了年纪的女教授,以前都称她们先生,我就觉得她们很美,就是现在说的那个范儿,谈吐真的好!是不是说得有点偏题了?
人物周刊:《新女性II》为何取名“天色”?和先前黑白影调相比,这批作品都采用了明亮饱和的彩色?
杨福东:《新女性》有点冷抽象,更多是把肢体变化作为台词和叙事,观众的心理变化也是叙事,只可意会。《新女性II》创作的方向是那个假假的生活,那种光鲜色彩看着像广告,年轻女孩很甜,那种飘的感觉更接近童年,有点像小女孩躲在小阁楼里,中午爸妈让她睡觉,她不睡,自己偷偷从被子里出来,被窝里藏着很多彩色糖纸,卷着糖纸对着阁楼天窗看,天空照耀下的糖纸就是《天色》,那是一种美好的憧憬状,放入现实,既是假象,又是生活。《新女性 II》讲得更多的是年轻女孩们的私人空间。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秘密,可能是份神秘礼物,一个八音盒或一串珍珠项链……作品试图表达女孩对于这份神秘礼物的感觉,我希望通过这份神秘礼物,去接近眼见为实的生活。
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生活
人物周刊:说说你拍的《竹林七贤》?连续多年完成五部长片,可谓雄心勃勃。
杨福东:很久以前我就对七贤的题材感兴趣了。我做东西不会突然去做,我会去熏,会去关注七贤这个感觉。比如魏晋,我觉得就是美学上的一个词了,这两个字在我心里地位很高,上学时就很崇敬竹林七贤,他们的所作所为令人钦羡。我拍的是现代版七贤,一个未知的年轻群体的走向,片中很多状态不确定,无法下定义,有点乌托邦的感觉。
虽然没有剧本,但有个大方向。2003年拍第一部,有点像明信片式的生活,几个年轻知识分子去黄山,这种感觉全世界都一样,出走,寄情山水,很标准的一种存在。拍第二部那年在上海,主题就是繁华城市里的封闭生活,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但你对这个城市其实并不了解,只知道自己居所方圆几百米的状态,周围买个吃的喝的,很简单,就这些单细胞构成的场所,大家都是看新闻才知道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所以觉得那种感觉是有意思的。
到了第三部又是另一种生活,有城市也有农村,就是抽离当下去体验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们都穿着普通的蓝绿制服,别人看有点像上山下乡的感觉。拍第四部的时候再往外拓展,七贤已不再像七贤了,有点像十四贤了,他们有点双重身份,带着城市的身份去海边寻找乌托邦,当地还有劳作的七个人,这个部分有点像信仰中的小岛,因为所有人可能都会觉得去孤独的海岛有点像洗礼的感觉。第五部就是重新回到城市生活,这里面是自己重新认知自己的身份,有点像精神上的巡礼,寻找与回归,就像水流一样。
人物周刊:《竹林七贤》之后,2007年你拍了部《雀村往东》,聚焦于北方恶劣环境下的一群野狗,影像也由先前的诗意朦胧突然转向干冷的纪实风格,为何会发生这种转向?
杨福东:那时拍完《七贤》第四部,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往好听的说是思想疲惫。那些年挺强调乌托邦,感觉说多了自己也烦,有一种倦怠,说到后面那不再是你向往的乌托邦,而是你在追那种装饰感的乌托邦,你就会感到不是你想要的精神气质。
此前也一直想拍老家题材,那时就意识到农村的气息越来越少,小时候的印象,农村刮大风,黑夜,狗叫,有时候村子旁边都是荒狗,想把这个感觉都做出来。其实是部伪纪录片,我们买了一批狗,那些狗不同长相,瘦的,胖的,收在一起养了十天。有狗贩子,他会养,我们每天开着三轮摩的,后面带着10到20条,很散乱的一片,每天去拍的时候都会丢一两只。这些狗都听狗贩子的,他们经常买狗杀狗,所以特横的狗就特别怕狗贩子。这片子围绕一群在干旱、严酷环境中为维持基本生存而挣扎的野狗的生活展开,其实也是关于生存的。
人物周刊:听说你还计划拍一部和家乡有关的长片《香河》,类似《雀村往东》的调调,有点沉、有点黑,这片子主要讲什么?目前有进展吗?
杨福东:去年差不多拍完了,这些天还在剪。香河是老家的一条河,这带着我童年对河北的记忆。小时候会被抓到农村待一段日子,天气很冷,村里天黑得特别快,那时候跟爷爷一起睡,小时候尿炕,尿完就遭他骂,还有和表哥在村里一起打架,那里的小孩比较野。电影里描绘的就是这么一个状态,干裂的风呼呼地吹,手会冻裂,村里老飘着狗叫声。
人物周刊:作为一部长片,它有没有什么主要的故事线?
杨福东:片子里没有一个绝对叙事,但有个大方向,简单地说,90年代末一个春节前后,老人去世,新人结婚,中年人发生意外。这就是记忆当中农村的生活,老中青三代的家庭,奶奶去世了,三个叔叔不同职业,有养猪的,有杀猪的,各司其职,在村里生活,屠户也想要赚钱,给自己的孩子买房子。这里面也有个第一视角,村里住着一个嫂子,她是外来的媳妇,她弟弟在县城里开摩托车拉脚,其实这类人就构成了农村和县城的关系。
人物周刊:你这次回去拍片,感觉老家变化大吗?
杨福东:我现在再回去看,其实农村人生活状态变化不大。但县城变化很大,到处是房地产、小商店,所有招聘启事都一样,五金店现在有了那些廉价的打印大字,就像我们城里铺天盖地的LED灯,所有装饰都是简单粗暴、千篇一律的。你仔细看,那是种很悲伤、异样的感觉,孤零零的房子面前立着小店,门口一串小灯,那种感觉很尴尬,也许换到古代,那就是新龙门客栈,门口飘着一个旗,上面写个“酒”字,感觉好怪。我没有任何批判的意思,就是很实际地感受着周遭的生活。在我心里,可能会把《香河》当成“图书馆电影计划”的第一部。
人物周刊:具体说说你这个庞大的“图书馆电影计划”?
杨福东:这也是拍《竹林七贤》时想到的,22部电影,可能用10到15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完成。这些电影,很难说它有什么具体意义,它就像文献一样在书架上放着,其实有点像潜存着的电影,你做完了就放在那里,然后可能会有人去看看,对每个人来说,你看了可能是一扇窗户,也可能不是。这片子还是希望拿时间去做,有个大概的方向:就是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生活?开玩笑地说,这计划有点浪费青春,因为它是一个需要花时间去做的东西,不管有意思没意思,重复也好,毕竟通过时间,对想做任何事的人来说,时间都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东西,它其实是个挺悲壮的词儿,因为不可回头。
(感谢香格纳画廊朱海娅、费阳协助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