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合该做芭蕉,新绿对晚照
2017-03-18陈明
陈 明
此身合该做芭蕉,新绿对晚照
陈 明
图/敏依
暮春时节,落花成阵,又是一年芒种时。还记得以前大观园中,依着闺中习俗,她们都会在芒种这天盛装打扮,将锦缎裁就的丝带系上枝头,恭谨地送众花神退位。今年的落花时节,她却再没有细裁丝锦的兴致了,只是闲看桃梢褪粉,荷角试花。
书中未曾细写过她的风采,亦从未提及她的身世,写到麝月时,曹公的笔墨总是流露出一种熟稔的疏淡来,似乎只需写她一个清淡的背影立在那里,就分外令人觉得安心。然而她的身影又无处不在,每个特殊的时候,她都在默默陪着宝玉。她曾踏过大观园中的一地落花,石榴花落了一地,令她的裙裾沾上恰到好处的香味,她的身影恰似一点墨痕,不张扬不显露,但少了它就不能成章。
怡红院中丫鬟成群,个个出挑。娇花照水,烟柳如眉,是晴雯的风采。柔如兰桂,幽幽沁芳,是袭人的温柔。然而这些都无法抵消麝月的存在。有她在时,宝玉总显得那样安心。她是恰到好处的女子,锋芒内敛,不多一寸如晴雯般明艳夺目,亦不少一寸如袭人般文弱无力。坠儿窃虾须镯被逐出怡红院时,是她一字一句情理分明地将坠儿妈的不平堵回去。麝月一如她的名字,如月华般淡雅,不欲人知,自有风骨,默默守护着怡红院。
记得那日,怡红院里海棠花开得正好,花下设着凉榻,晴雯半卧着,宝玉引她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这时,麝月踏着一地花雨而来,被夺去扇子后也不怎么恼恨,只是笑道不该拿别人的东西开玩笑。撕扇时,宝玉知她必不会对自己生气,不会惹得她抱怨,所以撕得越发大胆从容,少年公子的真性情没有半分遮掩。这是彼此之间积蓄下来的信任,也是她长年累月的宽厚包容。
然而,她也是闺中少女,亦曾有过思慕的人,又如何能没有一点娇憨?看到宝玉葱白十指持着自己的折扇,却是为了博晴雯一笑,麝月纵是再端庄,仍有丝丝缕缕的酸楚漫上心扉。然而她早已思虑得清楚,她只希望能陪在他身边,添衣递茶,遮风蔽雨。那些缠绵悱恻的感情都被她藏入心底,化为一树荼花开。
连防备极深的王夫人,亦被她瞒过了。“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然而她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秀丽少女,与他朝夕相对,如何能没有一点情思?只是所有的心中波澜,都被她的纤纤玉指一一抚平,不露出半分。
偶尔与宝玉的一次亲近,她久久藏在心底,镌刻成一段永不磨灭的回忆。
那年月下,怡红院中花影摇窗,春风拂衣,宝玉归来,却见麝月独坐在烛光下,朦胧的烛红为她的眉眼添了三分温婉。灯月之下,最宜看美人。彼时宝玉看她一人独坐无趣,便留下来陪她,正好无事,于是他慢启妆奁,替她篦发。银色的篦子在他指尖闪烁着,分外好看,让她再难忘记。她只是一介婢女,不如黛玉、探春那般饱读诗书,不明白何为“公子如玉世无双”,只知他在镜中的一缕剪影,就这样化为不可磨灭的回忆。
晴雯回来拿钱,见状伶牙俐齿地道:“还没喝交杯酒,就上头了。”却不知晓,此时麝月心里,是如何涨满了缠绵悱恻的一池秋水。窗外明月如霜,好风似水,红楼梦里写尽了风流,却再无一个明月夜,如此温润如玉,如缓缓流动的胭脂水,温暖地流入心扉。
鸦青发丝细细在宝玉指尖滑过,又被他轻绾成髻。纱窗外,芭蕉缓缓舒展,叶叶有余情,却难舒展她的寸心。怡红快绿,麝月轻云,许久之后这个明月夜化为一场清梦,她独自梦回,不见故人,徒见芭蕉新绿旧窗纱。
她恍然间明白,为何自己叫麝月,也许就是为了在这炉香闲袅的明月夜里,对镜篦发,永记不忘。
许是真应了这个名字,她一生中的良辰美景,多与月色有关。袭人奔赴母丧后,一个清朗寒夜里,她与晴雯一同守在宝玉房里,明月清澈如水,透过窗纱折进室内。三人盈盈笑语,炉香漫漫,温暖得令她不觉心酸。
她对宝玉的幽情,早已被韶华磨得疏淡,淡成了守护而不是相思。于她而言,比起娇艳的海棠,她更愿意成为一株新绿的芭蕉,在年年春雨中细展枝叶,写尽春碧,无须他来观赏,只愿在他独坐西窗下时,以细雨敲出的细碎声响来陪伴他。
然而繁华散尽之后,最后注定只有她一人独守。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
那时的良辰美景,后来转瞬消散,不久贾府没落,怡红院中的丫鬟各自离散,从此宝玉身边只剩下她。东风无情,吹落了柳絮,终陷入泥淖中。她痴痴望着飞絮,只觉得往事亦如柳絮般散尽。昔年那面雕花铜镜,那枚银篦,而今也不知落在何处,往事不可追,但好歹她可以如往昔一样守护着宝玉,这就够了。
她早已明白,自从黛玉病逝之后,宝玉的心就不在这里,纵然他去考取功名,也不能挽留他的心魂。某个清晨,她走出闺房,宝玉于科举后失踪的消息迎面而来,似是风吹浮冰般冷了她的心扉。分明是意料之中,她却仍泣尽了红泪,难以自禁。
劝君莫做独醒人,且向花间留晚照,可她偏偏是个独醒人,在繁华事散逐香尘后,仍守着故往回忆中的春景,念着当年的如梦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