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日常悬浮状态的捕捉与表现
2017-03-17王春林
王春林
从性别角度观察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演进历程,就不难发现,伴随着时间脚步的自然推移,优秀女性作家所占有的比例份额,实际上呈现为一种渐趋增大的状况。在所谓的“十七年”与“文革”时期,能够进入文学史关注视野的女作家,寥寥无几,大约只有茹志娟、杨沫、宗璞、刘真等不多的几位。到了“文革”结束新时期起始之后,女作家就以一种异军崛起的方式引起了文坛的高度注意。诸如谌容、张洁、王安忆、铁凝、张抗抗、张辛欣、竹林、刘索拉、方方、池莉、蒋韵、迟子建、林白、陈染、残雪、徐坤等,正是这一长串的名字,标志着一个女性小说家群體的横空出世。尤其是到了晚近的新世纪以来,女作家的数量更是明显增加,甚至差不多已经达到了一种能够以半壁江山与男作家分庭抗礼的地步。套用当前颇为盛行的作家代际说法,在所谓的“70后”“80后”作家中,女性作家无论如何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无法被忽略的巨大存在。我们这里所关注的李燕蓉,正是“70后”作家中已然取得了相当创作实绩的一位女作家。李燕蓉的小说创作起始于新世纪之初,到现在也还不到十个年头,但能够以《那与那之间》这样一部小说集而入选由中国作协与中华文学基金会联合举办的2012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显示并证实着她非同于一般的写作实力。
细细翻检《那与那之间》这部中短篇小说集,就不难发现,出现在她笔端的,都是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了的那些平头百姓的寻常生活情景。不只是传奇与她无关,即使是所谓底层民众的生存苦难,也同样与她无关。尽管说她所一贯关注表现的,也都是那些芸芸众生。既然关注底层民众,却又与当下文坛颇为盛行的底层叙事无关,那么,李燕蓉小说的特殊处究竟何在呢?根据自己一种真切的阅读体会,我以为,李燕蓉小说创作的一个引人注目处,恐怕正在于她极擅于以一种女性所惯有的细腻笔触,通过一些庸常生活情景的观察描摹,非常准确地捕捉并表现一种人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悬浮状态。
比如说中篇小说《深白或浅色》,讲述的是一个医院里的主管划价工作的科长赵峰突然被传讯审问的故事。如果只是简单地从题材出发来加以判断,那么,就很可能会把这篇小说误读为一部描写反腐问题的官场小说。但只有在认真地读过这篇小说之后,我们才可以发现,所谓的赵峰被控制审问,实际上并非李燕蓉关注的重心所在。如何借助于赵峰的被控制审问这一突发事件,很好地捕捉并切入表现人性的一种悬浮状态,恐怕才是作家的思想艺术主旨之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赵峰的被控制审问,就只不过是一座发挥着过渡作用的桥梁而已,真正的彼岸还在于对细微诡秘的人性世界的挖掘与透视。人性的这种悬浮状态,当然最集中地体现在赵峰身上。虽然赵峰被控制审问,但由于他在被询问时吐露了医生可以拿到一两万的药品回扣这一信息,同时,也由于有妻弟三儿的未来岳父副检察长的托人说项,所以,赵峰很快就被放了出来,重获自由。照理说,重获自由的赵峰,应该有一种涣然冰释的解放感,但在实际上,赵峰却陷入了某种更加难以摆脱的困境之中。“赵峰不想待下去,但又不能马上走开,那样就更变成笑话了。赵峰甚至还直了直身子,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谁咳嗽了一声,突然大家都扭过头来看他,发现声音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又都互看一眼散开了。”作家在这里描写的是,赵峰重获自由后初上班时的尴尬情形。明明知道会成为大家的议论对象,但赵峰还必须硬着头皮坚持忍受同事们的窃窃私语。明明内心里惴惴不安,但表面上却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大家议论纷纷的原因,就在于赵峰被询问时透露过医生可以拿到高额回扣的信息。置身于如此一种处境之中,赵峰的感觉就非常糟糕了:“谁都说赵峰是个好人,怎么忽然间就像从水里捞出的鱼一样被晾在那儿,让人围观、让人驻足。这究竟是怎么了?”很显然,赵峰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所谓“好人”云云,说明的正是这一点。从鱼被强行从水里捞出来这样一种比喻性意象中,我们完全能够理解赵峰内心的那种难受程度。
然而,这还并不算完,更为尴尬的境遇还在后面。因为最后的处理结论迟迟都没有下来,所以,赵峰的心里一直就踏实不下来,始终被吊在半空中。于是,不断地打扰妻弟三儿,自然就成了家常便饭。“他知道姐夫也是身不由己,已经弄成习惯一样,总想彻底地解决掉这个事情。老想问清楚,法院到底给什么结论,总想知道这件事肯定一些的回答。”这就正如同头上总是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只要它一天不落下来,人的内心就一天不会踏实。这样一种被悬置的状态时日一久,当然就会严重影响赵峰的日常生活:“不踏实的感觉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赵峰,连和小青在一起亲热,也时不时会被一些念头所打扰。做,也不能做得痛快淋漓,无论鼓起的风帆多么的急切,都不能顺畅地靠岸,总是中途就败北了。”就连最本能的夫妻生活都无法正常进行了,赵峰那样一种糟糕之极的精神状态,也就可想而知了。一直到了小说的结尾处,赵峰的处分结果都依然没有着落:“昨天,他又打了电话,电话那头还是那么说,别急,等……等吧。”万般无奈的赵峰于是就做了一个梦:“晚上他梦见了一大片白色,像墙上的石灰白,也像小时候在老家晾的白粉面,实实在在地堆在那里,一点儿也不透气、不透光,多得化也化不开。”在这里,那一大片结结实实地围在赵峰身边的既不透气也不透光的白色,所象征隐喻的,不正是主人公那样一种长期被悬置在半空中的悬浮状态么?说实在话,能够把人物的这样一种精神悬浮状态充分地展示出来,所见出的,其实正是李燕蓉对于生活与人性一种相对开阔通透的理解与把握能力。
再比如,中篇小说《绽放》。《绽放》所具体讲述的,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故事。从取材看,这样的一个故事,极有可能被处理成具有某种煽情意味的言情小说。但李燕蓉的非同寻常处,就在于她极其巧妙地从中检视出了人性的某种难以言明复杂况味。一个男人,是赵瑜,两个女人,分别是韩晓与王丽。他们之间的故事,是通过韩晓的视角被叙述给读者的。赵瑜是韩晓的丈夫,两人之间的感情尽管一向很好,但后来却出现了裂隙。这情感裂隙的形成,与韩晓的一次偶然发现有关。因为赵瑜长期以来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总是要在他自己最快活的时候咬韩晓的背,并且要留下清晰的牙印。没想到的是,有一天,韩晓居然无意之间在王丽的背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牙印。这样的发现,让韩晓倍感震惊:“自己居然会相信他们只是好朋友。最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和她成了好朋友。生活从那个时刻起仿佛勾兑了别的液体,不再那么纯粹。她没有吵而且没有说。那个牙印像枚小扣子从嗓子一直落在了她心里。越钉越牢、越揪越死。”因为我们艺术分析的着眼点并不在故事本身,所以这里要把故事情节先交代清楚。正如你所预感到的,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赵瑜不仅和王丽没有私情,而且他本人还罹患重病,只不过一直瞒着爱妻韩晓而已。一直到赵瑜的死讯从远方传来,这一切才都真相大白。原来,作为赵瑜好友的王丽,对这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只有韩晓自己被瞒在鼓里。严格说来,如此一种过于离奇的情节设计,认真推敲一下,确实有着明显的不合情理处。依常理推断,对于赵瑜的病情,身为妻子的韩晓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不知情的。对于李燕蓉情节设计上这样一种明显的破绽,我们首先必须严肃地指出来。好在李燕蓉这篇小说的书写重心,并不在于情节本身,而是落在了人性世界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状况上。
《绽放》的精彩处,同样在于韩晓发现牙印“私情”之后一种人性悬浮状态的洞悉与表现上,只不过是与赵峰全然不同的别一种精神状况。这一点,首先表现在基本情节走向上。明明已经知道了赵瑜和王丽之间存在着某种“私情”,但韩晓却依然能够和王丽一起结伴出游。这种情节设计本身,就已经在凸显着韩晓一种特别的精神状态。如果说以前在一起确实心无芥蒂的话,那么,牙印出现之后,韩晓就再也无法保持原来的心态了。车站送别赵瑜之后,“听着耳边乱乱的人声,一时间身体变得空空荡荡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王麗适时地伸过手来握住了她。本来是要躲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被王丽热热的手一握,好像暂时找到了支撑一样,让她舍不得再放开。”明明已经知道在她们之间横亘着那个不应该出现的牙印,明明在内心里充满着对于王丽的厌憎,但韩晓却又无法横眉冷对王丽。不仅如此,而且还毫无道理地产生了一种“好像暂时找到了支撑”的感觉。在这里,李燕蓉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一种身体对于意志的背叛状态,一种现代人普遍的身心分裂状态。人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身体往往脱离主体而自行其是。如此一种心理状态,当然也属于一种精神的悬浮。实际上,也正是对于这一点有了真切的体悟之后,韩晓才对于生活有了别一种深刻的顿悟:“韩晓发现,世上最结实的不是墙皮、铁皮,不是那些看起来硬邦邦的东西,而是那些软的、弱的、薄得像窗户纸一类的东西。就因为它脆弱、不堪一击、一捅就破,才没有人敢捅它。大家都小心地维系着,甚至连风都不让它吹进来。其实窗户两边的人心里都清楚,或者都等着,都存着侥幸。希望它破,因为可以明了,但又不希望它破,怕真的破了看到些什么。等来等去,小心来小心去,窗户纸就变得比什么都要结实。”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韩晓在意外发现牙印的存在之后,一直希望王丽能够主动坦白,但却又一直未能如愿:“韩晓好几次都很认真地看着王丽,希望能看得王丽不好意思了,能和她主动地说些什么。每次王丽总是呵呵地笑着,一笑就什么都带过去了。然后和以往一样对她好。不,比以往还要好。”一个心细如发的现代女性,居然能够与一个和自己丈夫存在“私情”的女子和平相处。能够把这种精神悬浮的人性状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并且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将其捕捉表现出来,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李燕蓉那篇曾经登上过中国小说排行榜的短篇小说《那与那之间》。作为一位曾经接受过现代主义洗礼的年轻作家,李燕蓉既善于操持现实主义,也善于操持现代主义的小说方式。假若说《深白或浅色》《绽放》《开始熟睡》《飘红》等是现实主义小说,那么,诸如《百分之三灰度》《大声朗读》《当面镜子里的床》,当然也包括这篇《那与那之间》,所携带的就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现代主义特质。故事情节的设定,带有突出的荒诞色彩。李操是一个画家,一次偶然的机会,遭遇突如其来的车祸,陷入失忆状态长达三十三天之后方才醒来。因为大家都以为李操很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所以就纷纷借助于李操说事:“李操在医院的日日夜夜里,人们对他的重视程度超出了他三十三年来所有的生活经历。一批一批的人不断地去医院探望、慰问,在镜头前夸夸其谈;一批一批的人不断地因为他而说话、演讲、慷慨激昂。因为李操的失忆,他的老师、家人,一切和他蛛丝相关的点滴都成了他挺尸过后的代言人。”这其中,尤其以李操的老师刘传闻和他女友的表现最为抢眼。这些人未曾预料到的是,李操不仅有朝一日会清醒过来,而且还会坦承指认这场车祸以及此后的一切,实际上都是他自己一手策划的一件行为艺术:“他在一次发言中明确表示,要感谢肇事司机,说是他配合自己搞成了这样一次行为艺术。还说,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代,人类的智力咕嘟咕嘟地往出冒泡,做行为艺术最好,不管是异想天开地脱光了满大街跑还是要吃一些死孩子,他们从本质上都是最热爱艺术的。”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李操的这样一个釜底抽薪之举,会带来怎样一种类似于多米诺骨牌式的效应:“如此种种,李操让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混乱之中,也包括庞鸣和我。”然而,小说并未到此为止,李燕蓉的难能可贵处在于,她不仅写出了李操带给别人的尴尬,更写出了带给自己的伤害:“是的,是他这个不懂事的人活生生地毁掉了许多东西,大家的颜面全被他糟践完了。去他妈的李操,去他妈的行为艺术。李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保持了沉默,像先前失去记忆时一样不再开口说话。”就这样,李操再一次无奈地陷入了某种精神的悬浮状态之中。小说的如此一种基本走向,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小说开头处的那段文字:“事物常常被意义和语境所覆盖。我们日常总习惯地行走在这些所谓意义的光滑表面上。”那么,真正的事物又在何处呢?怎样才能够剥离那些“意义和语境”而直达事物本身呢?某种意义上,李燕蓉的《那与那之间》能够引发我们对于这一疑问的深入思考本身,就意味着小说思想艺术已然获得了相应的成功。
实际上也并不只是这里具体展开分析的这些小说,李燕蓉这部小说集中的其他作品所关注表现的,也大都是人性的某种悬浮无着状态。《蔓延》中齐鹏的情感世界,辗转纠结于许晶和刘莉两位女性之间而无所适从;《开始熟睡》中离异后的莉香,虽然最后终于与警察何健雄如愿结合,终于“开始熟睡”,但李燕蓉的书写主旨,却显然更在于他们二人结合之前那样一种无着无落的悬漂状态;尽管《青黄》中的苏媛经过一番艰难的努力之后,终于解决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但能够给读者留下难忘印象的,却依然是她下岗后成婚前的尴尬处境;《百分之三灰度》所呈现出的,也无非不过是两个单身男人百无聊赖的生活情状之一种。终归一句话,能够在毫无传奇色彩可言的日常生活中敏锐地发现人性悬浮状态的种种表现情状,并且以相对恰切的艺术形式传达给广大读者,正是李燕蓉这部小说集最突出的思想艺术特质之所在。
最后,必须指出的一点是,从李燕蓉截至目前为止的总体小说写作状况,尤其是极善于捕捉表现人性的某种日常悬浮状态来看,假若要寻找其小说写作渊源,那么,很显然可以追溯到张爱玲那里去。然而,尽管在有意无意之间接受着张爱玲的思想艺术滋养,关注表现着人生的某种庸常状态,但无论是就张爱玲对于人性世界那样一种理解的深邃与透辟而言,还是就张爱玲那样一种游走于中西小说传统之间的优雅雍容姿态而言,李燕蓉都显然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尽管说较之于当下时代的其他一些年轻作家,作家对于人性世界的理解与剖析,确实可以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但如果从更高的思想艺术标准来要求,则李燕蓉的小说并不能够给读者带来一种行走在刀刃上一般惊心动魄的艺术感受。因此,摆在李燕蓉面前的根本任务,就是进一步耐心细致地揣摩体会张爱玲的小说写作传统,一方面以其更犀利的解剖刀切入人性世界的细致幽微处,另一方面也得把这种对于人性世界的解剖很好地与对当下现实世界的高度关注紧密地整合为一个艺术整体。惟其如此,李燕蓉的小说创作,方才有望在现有的基础上获得进一步提升,进而企及新的思想艺术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