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2017-03-16李月亮
文◎李月亮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文◎李月亮
有两千万的男人不一定是好男人,把你当鹅肝的对象,才是好对象。
女人第一次对这世界感到无能为力,应该是爱上一个不睬她的男人的时候;第二次无能为力,应该是在发现脸上的第一条鱼尾纹的时候;第三次,大概是在明白要高贵地嫁出去概率有多低的时候。
牡丹很不幸,在27岁那年的雨季,这三件事乱箭齐发同时射向了她。这对于一个一贯昂首挺胸的女人来说,堪称毁灭性的打击。
催情的种子,发出爱慕的芽
打击始于那个与印成重逢的酒会。
酒会这种靠一杯红酒和一件低胸礼服网罗各方大佬的机会,牡丹从不错过。那天她照例盛装出席,一双酒红色亮片高跟鞋仪态万千地踩过西餐厅的角角落落,与每个守株待兔的男人打招呼,说:“Hi,X总,我是旗帜广告的牡丹,久仰您大名,多关照哈。”这些男人多半对她有所耳闻,城市再大,圈子不大,业内的几个优秀女人,男人们心里都有数。所以她一经自报家门,对方总会夸赞一番。于是两个都觉得相见恨晚相逢有幸的男女,便会很快达成某种友好情谊,为下一步交往奠下美好基础。也许他们心中所想的下一步有很大不同,但,无妨。
很多女人不喜欢这种利欲熏心的社交酒会,但牡丹喜欢。既能促进工作成果,又能听到许多赞美,何乐而不为?
转得差不多了,牡丹去加了一杯酒,站在酒水台前带着微醺的笑意环顾大厅,确定基本完成扫荡,心里如小学生即将完成家庭作业般畅快。
视线忽然被一只晃动的大手阻断了。牡丹吓一跳,转头,看到一张赏心悦目的脸,竟是印成。他的笑容一如往日般和煦:“想什么呢,喊你名字都听不到。”
牡丹晃了晃头:“印成?四五年没见了吧?”
“是啊,”他说:“一晃你都功成名就了。”
她笑:“去你的,什么功什么名?不过还在广告公司瞎混,倒是你,做得越来越好,一眨眼甩我几条街。”
“上次见面,我记得是在凤凰大厦……”印成眯缝起眼,想追忆往昔。牡丹赶紧笑着打断:“哎呀,别说了别说了。”印成心领神会,跟着笑。
人总有些往事是不想回忆的。比如那次在凤凰大厦醉酒,牡丹就好希望忘了它。
那时候她才入行不久,求胜心切,又不懂得节制和自我保护。那天公司在凤凰大厦宴请客户,她一来就卯上了公司指派给她的大客户,让对方误以为随时可以带她去开房。酒过三巡,她吐了三回,第三次吐完出来,当时还是她同事的印成已经在卫生间门口等她,见她歪歪斜斜又要往餐厅走,拉住她问:“还去喝?想喝死啊!”她说:“不喝也得回去啊,人家等着呢。”印成说:“等着领你回酒店呢,你想去?”她摇头:“不想。”
印成于是把她弄上他的车,又回酒桌交代说她被男朋友接走了,一切搞定后,开车把死猪一样的她送回了家。
其实到家时,牡丹已经酒醒了一半,但出于女人无耻的好奇心,她想恶作剧考验考验印成,于是进了门还故意不醒,任印成把她拖进客厅,放倒在沙发上。他会不会趁机占点儿便宜呢?她非常好奇。可惜这是一次失败的考验,他放倒她之后,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走了。
又过了几天,印成就辞职了。铁打的公司流水的业务员,出出进进是常事。而牡丹跟他不是很熟,连辞行都没份,那晚之后,竟然就再未相见。只是偶然听人提起过,说他转行房地产,做得很好,盘子越来越大。
后来牡丹想过好几次,是印成太君子呢,还是她魅力不够?时过境迁,她越来越想不出答案。倒是另一件事越来越清楚:要是那天印成不带她走,她一定是要落入狼口了,到时候要么献身,要么得罪大佬,两个后果她都扛不住。
这个明白和不明白像两粒催情的种子,一粒是好奇,一粒是好感,它们默默在牡丹心里潜伏了好几年,等印成一再现,便立刻齐心合力,发出了爱慕的芽儿。
你下去,我来演
他们站在酒水台前聊天。聊过去、聊现状、聊旧公司、聊新战友,聊得热火朝天。那颗爱慕的小芽大概被压抑得太久,好不容易迎来春风雨露,迅速生长膨大,几分钟就将牡丹的胸腔鼓胀得满满的。
这种爱慕并不常见。牡丹好生欢喜。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她庆幸地说。然后忽然想起来,“对了,名单上没你呀?”
——来之前,牡丹已经像考古学家研究兵马俑一样认真地研究过酒会名单,这是惯例。因为必须要把参加者的名字了然于胸,从网上搜集到照片和资料,更仔细地记住,这样到了酒会上,才不至于像刚入行的小姑娘那样蒙头转向,浑身有劲儿使不上。拉广告的门道多着呢。大佬们什么没见过,你站在人家跟前,光漂亮没有用,起码要能谈谈他们公司的新项目新举措,谈谈他关注的人物和信息,才能让人家心理上产生亲近感。
所以名单上没有印成,她非常肯定。
印成解释说,他是临时决定来参加的,因为有个朋友想来看看,他带她来加个塞。
“朋友?谁呀?”牡丹好奇心又起。
印成四下张望一番,指向冷餐区:“在那。”
“哪有人?”
“那个整理餐盘的小姑娘,别满眼都是大人物,服务员不是人?”
“啊?服务员?你朋友?”
“哈哈她不是服务员,研究生在读,想来看看酒会什么样,我就让她以这种方式体验体验。”
“干嘛不直接以女宾身份带着?”
“嗯……关系还不明确,不合适。”印成露出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儿般的笑容。笑得牡丹的心忽悠一跌。她的情窦也刚开,朝他开的,没想到他却已经开跑了。
正傻眼时,小姑娘看到了他们。印成一招手,她立刻跑了过来。
“我老同事牡丹,我小朋友童青。”他介绍。牡丹看着童青那张单纯干净的漂亮小脸,下意识进入备战状态。
小姑娘可没拿她当对手,天真无邪地夸赞:“牡丹姐你好美,刚才我就注意到你了,原来你和印老师是同事。”
“你也很美。”牡丹勉为其难地回赠了一句。倒是真心话。
没聊几句,有老总过来找牡丹告辞,说有事先走。她赶紧跟着把他送到门口,说了再见,对方眼神还挂在她脸上,一副恋恋不舍的丑态。只可惜今天的牡丹不是五年前了,她可以挤出事业线给他们看,却绝不会让他们多占她一分便宜。
再回到餐厅,远远就看见印成正跟童青说话,凑得有点儿近,笑得很开心。
牡丹像看话剧一样看着他们,心里泛起一点失落、一点沮丧、一点不满。如果这真是一出话剧,导演可真不称职,这样两个男女主角怎么般配?她特想代替导演走过去大喊一声“咔”,然后对小姑娘说:“你下去,我来演。”
时间不只会冲淡,更会孕育一切
就是那天,牡丹回家后泡了个五味杂陈的澡,出来照镜子时,发现了眼角真实存在的一条细纹。细细短短的一条,以十五度角微微向上挑着,柔软又倔强。
哀伤慢悠悠地从心底爬出来,牡丹长长叹了口气,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童青那张纤尘不染的脸和脸上纯真明媚的笑。是的,别说那张脸她没有,就是那种单纯的笑,她也早丧失了。你看,镜子里这些被训练过的五官,再怎么牵扯,都显得拐弯抹角、意味深长,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邪气。这种笑容,顶多在酒桌上乱乱老男人的心,想打动纯良好男人印成,怕是难了。
她不得不承认了酒会上那出独幕剧的男女主角其实是相配的,虽然他们外表看起来像《雷雨》里的周萍和四凤,但事实上,人家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一个有着金子般的心,一个有着美玉无瑕的脸。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醒来后,发现妈妈和姑姑都来了,正坐在客厅里明目张胆地“卖”她。
“是个独子,”姑姑说,“家里七八套房产,怎么也值个两千万,真跟他成了,牡丹坐在家里收房租就够花了。我把牡丹照片给他们看了,那边同意见见。”
“我值两千万吗姑姑?”牡丹蓬头垢面地在沙发上坐下。
“你别不知足小妮子。”妈妈太了解女儿,知道她话里的意味,直截了当地回击:“两千万是抬举你了,眼看着奔三了,再不抓紧一千万的好男人也没了。”
“一千万就算好男人?”
“那什么算好男人?”
这个问题也许前天还无解,但昨天牡丹找到答案了。她眼前迅速浮现出印成的样子。他的眉眼,他的笑,他身上独特的让她感到安全的气息。
“别心比天高,更好的未必看得上你,你这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老妈招招致命。
“行行行,见见见。”牡丹捂住眼角那根戳心的细纹,妥协。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很无能为力。之前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意气噗的一声就散尽了。
相亲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不一样,她心里住进了一个人,非要再挤进一个来,好像往满了的杯子里加水,势必搞得一片狼藉。印成好在哪里?牡丹说不出。这些年里,她遇到过许多男人,高的富的帅的、精明强干的、前途无量的,应有尽有。她也不是没动过心,只是每次心动之后,总会有一些小插曲小风雨摧毁她爱情的小苗。而印成不同,他在她心里埋了太久,一经出土,就是根强苗壮,势如破竹。
时间不只会冲淡,更会孕育一切。那些经由足够时间孕育出的种子,势必比速生的、催肥的更强大。
开车去见两千万的路上,牡丹满心悲壮。到了约定的酒店,她停好车,照了照镜子,打起精神正要下车,手机忽然响了。居然是印成。
“在哪儿啊?”他问。
“桃源酒店,准备相亲。”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不是吧,你还相亲?”他语气相当惊讶,但随即转折,“想请你救个急呢,看来不行了。”
“什么急?”
“今晚要带童青参加个宴会,这孩子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想找你借一件,不方便了吧?”
“方便。”牡丹想都没想就说。不好说她就是在等他什么,或者只是需要一个不见两千万的借口,反正他一开口,她就知道必须照办,尽管这件事是她并不喜欢的。
打道回府的路上,她心里越来越乱。牺牲了自己的大好机会,去促成意中人和意中人的意中人的美好夜晚,这事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印成已经在她家楼下等。俩人一起上楼,牡丹噼里啪啦找出一大堆衣服,摆在印成眼前:“选选吧。”
印成当即眼花:“这么多,我还是先问问她吧。”
电话打给童青,却被她挂断,很快回过短信来:被导师抓壮丁,今晚去不了了。
印成十分郁闷:“不早说,我都跟人说好了带女伴儿。”
牡丹使劲压住心中欢喜,半开玩笑问他:“有年龄限制吗?要不我顶上去。”
印成很给面子:“我也这么想的,怕你不赏脸呢。”
“哈哈哪能,”她笑,“衣服你喜欢哪套?”
“那套红色的吧。”
“那套领子好高。”
“高点好,开那么低给谁看。”
“给你看啊。”
俩人一起笑。牡丹自己把自己调戏得脸都红了。
意犹未尽,却不得不走
这种宴会是牡丹的舞台,她随便一发挥,便能赢得许多目光。但今天她很乖,老老实实陪在印成身边,做一朵衬托红叶的小绿花。有碰巧双方都认识的朋友看到他们结伴,很惊讶:“呦你们俩!”印成倒大方,调皮地把头歪在牡丹肩膀上说:“喏,我们俩!”
牡丹趁人不注意偷偷问他:“怎么觉得他们的眼神都不对劲儿,是不是咱俩不般配?”
“大概因为你气场太强了。”印成说。也许这是一句赞美,但牡丹可没那么想,她立刻转向另一个思路,话里有话试探他:“要是那个小研究生来,就好了。”
她故意把童青说成小研究生,虽然那个名字每天都清晰地在她心里回荡。
印成轻轻摇头:“她不适合这种场合,其实今天她未必有事情,可能就是发怵,才找了个借口。当然,也可能是不想凑我的热闹。”
“我猜是后一种,”牡丹坏坏地笑,“人家没看上你。”
“别发坏。”印成不轻不重地拍了牡丹一巴掌。
“没想到你喜欢那种风格,不过越单纯的小姑娘越难搞,看你本事了。”牡丹继续探路。
“咳,才见过几次面而已,而且,貌似确实没什么可能。”印成边说边往嘴里塞葡萄。
“别担心别担心,还有我呢。”牡丹语气是戏谑的,但一说完心里忽然好紧张,也下意识地抓了颗葡萄塞进嘴里。
印成显然被她的话惊到了,含着那一颗葡萄转头看她。牡丹也含着葡萄看着他。若有人碰巧拍下这一幕的话,想必画面将十分滑稽:一对男女分别鼓出一个腮帮子,以探寻求证的目光对视着,仿佛在互相追问:你嘴里藏着什么?或者,你心里藏着什么?
这一次印成喝大了。散场时已经站立不稳,是被牡丹扶上车的。她开着他的车,把他送回家,扶上楼,放倒在沙发上。
情景很像几年前那次凤凰酒店的结尾,只不过两人互换了角色。
印成睡意迷蒙,牡丹接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看着他。其实她很想蹲下来好好看看,甚至好好跟他说几句话,打探打探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里,有没有她一个小小的容身之地。
但几年前那一幕仿佛一个魔咒,唆使她不要说话,不要恋战,就仿照他当年的样子,快点离开。
她意犹未尽,却不得不走。
千不该万不该,也迟早会来
第二天傍晚,印成打电话来,线路一通,就先打了个喷嚏,再一开口,牡丹就听出他鼻腔里塞满了鼻涕。
“感冒啦?”牡丹问。
“嗯,昨天冻着了,你也没给我盖条毯子,我睡到半夜冻醒了,发现毯子就在脚边。”
“我,我要报复。”牡丹有点心疼,又莫名觉得好笑,她一下想到“报复”这个词,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报复?”他当然不懂。
“那年你送我回家,不也这么放倒我就走了?”
“啊?那是夏天哎大姐。再说你醉成那样,我还留下来干什么?”
“我醉成那样,你不正好占点儿小便宜?”牡丹本来是要继续拿出玩笑口吻说的,不想话一出口,却充满严肃的幽怨,仿佛说的是一件多么不能原谅的正经事。
“我,这个,你……”印成瞬间结巴了。
牡丹笑起来:“别解释了,知道我没入您法眼,所以昨天才报复一下,故意把你冻感冒。”
“谁说的,没入眼那天我干嘛生拉硬拽把你送回去?”
“啊?那时候你对我有意思?”
“非常有意思。可你对我没意思。”
牡丹心里一动。她仔细想了想,那时候她对他,好像确实没什么意思。
“可惜现在你口味变了,改喜欢小研究生那款了。”她遗憾地说。
“都喜欢。”
“好花心。”
“你爱吃酱鹅肝,爱吃三文鱼,也爱吃西兰花吧。”
“都爱啊,你居然还记得这些!”
“不是标榜我关心你,我的意思是,人会有很多口味和喜好,吃不到鹅肝,退而求其次转向西兰花也很正常吧?”
“小研究生是鹅肝?”
“你是鹅肝。”
“你才是鹅肝!”
“非常荣幸!”印成大笑,笑着笑着又打了个喷嚏。
牡丹扶了扶晕掉的脑袋,说:“先挂了吧,我去你家。”
“干什么?”
“给你盖条毯子。”
飞奔在去印成家的路上,妈妈打电话来问她在哪儿,牡丹含含混混地说:“去吃鹅肝。”
“吃鹅肝重要还是找对象重要?说说昨天怎么回事?”
牡丹这才想起,昨天她还晾了另一个男人。
“妈妈,”她语重心长地说,“吃鹅肝重要,找对象也重要,但是现在,吃鹅肝就是找对象。还有,有两千万的男人不一定是好男人,把你当鹅肝的对象,才是好对象。”
那头半天无语,妈妈估计被她绕得大脑缺氧了。牡丹自行挂掉电话,咧嘴大笑,眼角隐隐约约又多出来一条细纹。但是不要紧,有些东西就算千不该万不该,也迟早会来,要紧的是那个该来的,像鹅肝一样的男人,恰到好处地来了。
爱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而现今时代,地利与人和极易达成,只是天时难赶。老天愿意在头年冬天把爱意种在两个人心里,让它们恰好可以在来年春天发芽生长,这才是最大的眷顾。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