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记忆
2017-03-16安黎
安黎
日月更替,季节轮回,一进入隆冬,地表上的颜色与夏秋迥然有别:单调,灰暗,了无生机。繁华不继,衰败满目;白昼短暂,黑夜悠长。瑟瑟的萧风刮过,人将头颅缩进了衣领,将五指缩进了手套,抬头望一望灰霾的天空,眼巴巴地期盼着雪的降临。
一场雪,带给人们的再也不是忧愁,而是惊喜,是狂喜。
近些年里,雪越来越稀罕,一如摆谱的神仙,绝然不肯轻易降落凡尘。然而,时光往前推移数十年,在我这代人的年少之时,却远非这样——那时候的雪,更像是热衷于凑热闹的邻居大妈,动辄就前来串门,三天造访一回,五天踏足一趟。雪很大,漫天的雪花,趁着夜幕的掩护,纷纷乱乱地飘落而下。早晨睡起,拉开门闩,懵懂的双眼被白晃晃的雪芒刺得无法睁开,不由得心头一颤,叹息便脱口而出:怎么又下雪了?极目四望,天地之间,天空混混沌沌,地面的一切似乎都浮肿了起来,都改变了原有的形状,薄的变厚,瘦的变胖,黑的变白。屋脊,墙头,门扉,树木,草垛,道路,麦田,山坡等等,甚至晾衣杆晾晒的被单,槐树上摇摇欲坠的乌鸦巢,皆白茫茫,毛茸茸,整个世界,不分青红皂白地被厚雪涂抹覆盖。没有了高低,没有了美丑,那种彻头彻尾的一袭洁白,给人营造出一种披麻戴孝的幻境。
踩着雪去上学,踩着雪去坡地里放羊,踩着雪去供销社买日用品,踩着雪去亲戚家借粮食,踩着雪去医疗站给孩子打针……整个一个冬天,全笼罩于雪里,生活在雪中沦陷。来来回回,人在雪地里踉跄打滑,脚趾与手指冻裂的伤口,犹如沟壑纵横。当然,雪在束缚住人肢体的同时,也封锁住了通往田野的小径,更使原本疏松的土壤冻得僵硬。苦役般累月劳作的农夫,终于可以倒在热炕上,死心塌地地睡个懒觉了。尽管民间早就盛传着“瑞雪兆丰年”的谚语,但农夫并不为降雪的频频光顾而欢欣鼓舞。农夫心里有数,知道雪遇阳光就化水,水能浇灌苗木之根,却无法融化坚硬的石板。雪花对大地的暗送秋波,十之八九是徒劳的,是一厢情愿的,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地若无春风抚慰,雪即使下得再大,众人对五谷丰登的渴望,依旧会凋敝为破灭的泡影。
事实上,在荒僻的乡村,大雪纷飞之际,恰是饥荒猖獗之时。诸多人腹中空瘪,体内热量匮乏,加之衣着单薄,便越发地觉得饥寒交迫,刺骨锥心。人为自己碗里无食而发愁,亦为牲畜槽里无饲料而焦虑。于是,毫不懈怠地觅食,便成为日常要务。大人在为孩子们一日三餐绞尽脑汁的时候,孩子们也没闲着,牵着羊在雪野里奔走,為羊寻找吃食。一撮撮未被雪捂住的麦苗,一株株翘出雪外的枯草,皆化为了羊的无盘之餐。羊扫荡完这些,若意犹未尽,便将其牵至一棵树旁,拴于树身。又饿又冷的羊,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架势。它蹬着四蹄,绕着树不停歇地打转转,不一会儿,缰绳就一圈圈地紧缠在了树干上,致使自己翻起了白眼,差点儿窒息过去。羊转圈圈,并非是想寻短见,而是在闷头狂啃树皮。羊躁动着,贪吃着,竟至于忘却缰绳在脖子上越勒越紧,危险正在步步逼近。羊在这儿啃一口,在那儿吃两嘴,直至将树皮啃得精光,致使树木的下半身白骨裸露——羊与树,似乎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较量。
忆苦是为思甜,是想告诉坐在暖室里吃腻喝腻的后来者:无雪的冬季虽然令人遗憾,但比起雪中的受冻挨饿来,还是要幸福几许。天上落不落雪,人无法掌控左右,重要的是,只要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始终留存着雪花飘飞的诗意,生命的原野就能绽放出万紫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