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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民族文学研究初探

2017-03-15龙成松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文学史少数民族文学

龙成松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4)

唐代民族文学研究初探

龙成松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4)

唐代文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高峰,唐代民族关系是中国民族史上荣耀的时期,但相比其他时段,唐代民族文学却并没有一种主体性的地位,相关研究也处于极不相称的状态。造成上述问题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文学观念的僵化和滞后,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则在于文学史料的匮乏。就前者而言,解决的一个途径是回到历史语境之中,持一种“了解之同情”来对待唐代的民族文学现象,向着内部开掘;就后者而言,充分运用新史料,开拓民族文学的外围空间,是一种可行的方案。

唐代民族文学;民族观念;研究范式;出土文献

在中国古代民族文学史上,唐代是比较尴尬的一段:从民族文化和民族关系而言,唐代承南北朝胡汉民族文化融合之大局,启中外民族文化交通之辉煌新篇;但就文学成就而言,却只见汉人文学的璀璨星光,民族文学黯然失色。民族文学史于这一时段或含糊其辞,或合并于其他时段。唐代民族文学主体性的丧失及与唐代民族文化关系的错位,从反思学的角度而言,乃是今日民族文学观念及学术范式遮蔽的结果。随着民族研究的推进和民族文学观念的更新,有必要重新审视唐代民族文学现象,补齐民族文学史上缺失的这一环节。在此之前,有必要回顾一下民族文学研究的有关情况,以便在整体背景下理解唐代民族文学研究的现状,探讨之后新的研究方向。

一、民族文学成立之背景及研究的缺陷

中国文学史创立之初,对民族文学现象已有关注,如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1918年初版)提出汉初“楚声之文学”,胡适《白话文学史》(1928年初版上卷)有“南北朝新民族的文学”之说,陆侃如、冯沅君《中国文学史简编》(1932年初版)“古民族的文学”三讲,等等。尽管近代以来民族主义运动波及各个文化领域,然而早期文学史的叙述还是映照在汉人中心主义之下,民族文学观念的主体性未得到彰显。

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国际共产主义联盟的需要,民族文学作为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一度被抬得很高,然而这一倾向其后逐渐淡化。相比之下,民族文学向狭义少数民文学的转向获得了成功。少数民族文学概念的提出跟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民族工作大致同步。据考,最早提出少数民族文学概念的是茅盾。他在1949年10月《人民文学·发刊词》中提到:“开展国内各少数民族的文学运动,使新民主主义的内容与少数民族的文学形式相结合。”在文中他具体提出“少数民族文学”与民间文学、儿童文学项目同列[1]。从茅盾的提法就可以看出,少数民族文学的成立带有的政治色彩。正如有学者指出那样:“‘少数民族文学’正是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中,随着具有国家主体地位的‘少数民族’的建构而出现的。”[2]少数民族文学的出身背景,一方面决定了其研究目标是服务于当前民族关系;另一方将研究方法导向基于当时民族识别的“追溯法”,而这两点是互为任务的,容易造成文学观念和文学史书写的固化。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在观念上已取得极大的突破,但具体到古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上,仍然不乏困扰,就连少数民族文学这一内涵本身的界定亦未能统一。争论的各派观点有如下几种:母语写作论,题材决定论,作家决定论,民族身份、题材民族性二因素论,作家身份、题材、语言的民族性三因素论[3]。此外还有其他的分法,如内容决定论、形式决定论、形式内容决定论、创作主体决定论、创作主体加内容决定论,等等[4]。例如毛星先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前言”中提出了“民族文学”界定的两条标准:“在作家的文学创作中,所谓“民族”文学,我们的理解是:“第一,作者是这个民族的;第二,作品具有这个民族的民族特点,或者反映的是这个民族的生活。”[5]这是比较通达的说法,但也有不少学者提出质疑。60多年来,民族文学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也暴露出不少问题,主要表现为如下一些方面。

其一,重今轻古,研究格局失衡。作为一个学科,少数民族文学包括古代、近代以及当代各个时段。但当前的研究格局,古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只占极小的比例。这是民族文学提出之初的“任务”决定的。以《民族文学研究》30年间(1983年创刊,截止2013年)刊载论文来看,可以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民族文学研究》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主办,是民族文学研究领域的风向标。在30年中,共刊登作家作品研究栏目总数1 400余篇,而古代少数民族作家作品数只有270余篇。具体到古代少数民族研究(截止到清末),也存在明显的不平衡。古代少数民族研究,清代和辽金元这两个时段占据研究的绝对数量优势。唐代、明代这样的统一汉帝国,少数民族文学几乎被忽略。而民族关系极为复杂的北朝时期,竟也只有少数几篇北朝宗室人物研究。即便是清代、元代这样的研究重镇,也存在严重的“偏食”现象:过分偏重于重要作家及其重要作品。在辽宋金元近100余篇的研究论文,元好问一人占了近40篇。清代部分,纳兰性德、满族皇室占据了研究的主体。这样的研究格局无疑存在不合理性。从历史的情形而言,北魏以来至唐中叶,少数民族作家是一个庞大的创作群体。他们在汉文学史中或许不算杰出代表,但从少数民族文学主体而言,则他们是无法绕开的。

其二,以今揆古,民族的观念僵化。束缚于今日55个少数民族,用今日的民族观念“上溯”古代,这是当前民族文学研究中的普遍现象。这种僵化民族观念,运用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中便会产生龃龉。叶舒宪先生在2006年《中国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出版座谈会上曾说:

将现代的民族识别观念硬套在远古以来的民族文学关系史上,难免有先入为主和以今度古的嫌疑。……这一部代表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之高水平的新著,其知识观上的先天缺憾表明:对思考者的思考范式和思考工具的反思,对现有的学科划分制度合法性的反思,是一项迫切需要展开的学术“基础设施”工作[6]。

这样的问题在其他民族文学史中同样存在,尤其分族文学史中表现得非常突出。民族观念的僵化,还造成民族史书写中的二重逻辑问题。这在一些分量比较重的民族文学史中亦不能避免。比如马学良、梁庭望、张公瑾等先生主编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在封建时期的文学诗歌部分说:隋唐时期,我国涌现了许多少数民族诗人,如南诏的白族诗人杨奇鲲、段义宗,回纥诗人坎曼尔,回回诗人李珣、李舜弦等,他们的诗作逼近唐音,许多诗作被选入《全唐诗》。壮族诗人有宁纯、宁悌原、冯戴智、韦敬办、韦敬一、李尧臣、赵观文等[7]。

这里已经注意到了入唐的北方少数民族作家的问题,但却绝口不提唐代为数众多的北朝胡姓后裔的文学创作。

其三,叙事僵化,对民族文学的理解简单而模式化。这在一些所谓“少数民族文学概论”性质的书中尤其泛滥。这类文学史叙述在总论、时段划分、文体分类等方面多作单一化处理,全书没有统一逻辑结构。另外,民族文学关系史也是民族文学的一个重要领域。这类研究试图通过比较文学研究,理清少数民族文学与汉文学的关系,却往往变成汉文学背景研究、影响研究,如《中国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称:

迄今为止,《中国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是在中国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方面,包纳民族最多、涉及作家和作品最多、理论探索最为广泛的一部研究专著。以较大的资料和理论容量,通过多侧面、多角度的总体性考察,初步勾勒出中国各民族文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并且显示出这个格局的多层次结构,是本书的主要特色[8]。

前言中也介绍了对古代少数民族作家族属界定之困难,但具体到书中并没有直面这样的问题。这种民族文学关系研究,变成一种民族文化影响研究。在唐代部分直接标明“唐代民族融合及其对唐诗创作的影响”,具体章节也没有以民族文学为主体进行探索,更没有对少数民族人物作家、作品的分析。这种“背景分析”跟我们在传统文学史中多看到的并无不同。

新的文学史观念,在运用到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中亦“变了味”。20世纪以来,口述文学和民间文学曾给文学史的书写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在民族文学研究领域,新发现整理的史诗、神话、民间故事等,正为这些新兴观念的运用提供了绝好的材料。然而不少古代少数民族文学史演变成为史诗、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歌谣等几大板块的作品串联评说,无疑误读了这些新文学观念。

其四,多宏观叙事,而微观情境的研究做得不够。以唐代为例,虽然民族问题的研究非常热,但民族文学的研究却较少落实,尤其是在“汉化”的主流认识之下,民族文化的深层问题往往被忽略,这自然也包括民族文学。民族研究学者已经给出提醒,李鸿宾先生认为:“在具体涉及所谓胡人汉化时这样的背景变迁,是我们讨论得较少甚至被忽略的。”[9]宏观的、模糊的研究方法还有一个弊端就是纠缠于一些民族作家的族属,据此过度阐释。如李白、刘禹锡、白居易等文人之族属问题为文学史争讼之公案,但研究多停留于族属源流判定之浅层,深层文化因缘并未取得突破。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附论“白乐天之先祖及后嗣”中有一段公论:

鄙意白氏与西域之白或帛氏有关,自不俟言,但吾国中古之时,西域胡人来居中土,其世代甚近者,殊有考论之价值。若世代甚远久,已同化至无何纤微迹象可寻者,即止就其仅余之标识即胡姓一事,详悉考辨,恐未必有所发见,而依吾国中古史“种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所承之血统”之事例言之,则此类问题亦可不辨。故谓元微之出于鲜卑,白乐天出于西域,固非妄说,却为赘论也[10]。

此论对于古代民族文学研究是一个提示:考证作家的族属出身并非研究的目的,重点在于挖掘种族与文化之间的深层关系。

二、唐代民族文学研究的概况

民族文学的成立既有其特殊背景,又经历多重观念的变迁,所以研究起步较晚,具体到唐代这一时段更是如此。民族文学史很晚才注意到唐代民族文学现象,比如毛星先生主编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1983年),没有提及北朝隋唐时期的少数民族作家。此后马学良、梁庭望、张公瑾等先生主编的分时段、分体《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1992年),在诗歌、小说、散文、历史宗教文学、文艺理论等章节中,都未曾提及魏晋以来至于隋唐时期北方少数民族作家群体。但矛盾的是,梁庭望、张公瑾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概论》(1998年)在作家文学一章中,古代主要诗人中又列元好问(鲜卑)、宇文虚中(鲜卑),却置北朝隋唐时期如此众多的鲜卑诗人不顾。其后梁庭望、黄凤显等人所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2003年)开始“弥补”前面的问题,在《下编》的作家文学部分,收入了南北朝已降的少数民族诗人,南朝之惠恭(胡人)、道猷上人(本姓冯,改姓帛)、释宝月(本姓康);北朝鲜卑君臣,如孝文帝元弘、元勰、胡太后、高延宗、宇文毓、宇文招、元行恭等。在唐代部分,列举了26个少数民族诗人名单,并对中唐时期的元结、元稹和刘禹锡三人的诗作做了简要的评述[11],尽管显得单薄,但毕竟进入了民族文学史的书写。

单一族别的少数民族文学史,编著较早就开始,体系也较为成熟,但也存前述通史类似的情况。北方民族分族文学史中,直到近来的一些著作中才注意到中古时期的北方民族诗人,比如贺元秀主编的《锡伯族文学简史》(2010年),因为锡伯族的族源可以追溯到东胡和鲜卑,所以其书中编“古代书面文学”特别列了鲜卑文学一章,对于魏晋至唐鲜卑诗人的创作作了概述,又将元结、元稹二人作了个案述略。又如朱昌平、吴建伟主编《中国回族文学史》(2007年),在唐宋回族文学概况中对唐代回族进士李彦升、五代时期李珣兄妹作了介绍。延续这一观点的还有张迎胜《中国回族文学通史·古代卷》(2014年),丁一清《回族文学史》(2015年)等。这些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古代民族文学研究新的潮流。

相比之下,古代少数民族作品选对唐代的关注要稍早一些。1985年庄星华先生选注的《历代少数民族诗词曲选》(1985年),选汉代到明代134位知名少数民族作家诗词曲545首,其中隋唐五代作家34人,作品120篇,这占全书的比例已经较大,并且基本囊括了唐代重要胡姓作家。但还存在不少遗漏,这或许与当时对胡姓、胡姓家族的研究不够深入有关。比如河南于氏家族,诗人辈出,竟无一收入。此后又有陈书龙主编《中国古代少数民族诗词曲评注》(1989年),全书选先秦到近代少数民族157人,作品349篇。而隋唐五代一共24人,46篇诗作,相对前书而言,容量较小,但新加入一些唐代胡姓诗人,如元行恭、贺若弼、贺遂亮、戎昱、坎曼尔、崔致远等人。二书基本上代表了那一时期对古代少数民族作家最大限度的理解。

专题研究对唐代民族文学的关注也可圈可点。在诗歌研究方面,祝注先先生从20世纪80中期开始,就从断代和个案的角度陆续撰写论文,显示了建构整个古代少数民族诗史的努力,其《中国古代民族诗论》(1989年)和《中国少数民族诗歌史》(1994年)两部论著更清晰地体现了这一思路。近些年来,他还在从整体上、理论上推进这一工作。在他的研究框架中,唐代民族诗歌也是一个重要板块。又如王佑夫先生对民族诗学的研究,也触及了唐代民族文学的核心问题。其《鲜卑匈奴后裔对唐代汉语诗学的贡献》一文,将宇文逌《庾信集序》当作中国少数民族诗学史的开端,纵向考察了元结、元稹、刘禹锡、白居易的诗学理论,结论认为:

他们的诗歌理论批评见解及侧重点尽管各不相同,但注重功利却是一致的,并以重功利的思想核心为基础,形成他们倡导与追求民间歌谣所具有的质朴浅易的诗风与表达方式的共同性,从而在唐代汉语诗坛上独树一帜。对于这一文学现象,也许是因历史的烟尘基本掩没了这些文人原有民族文化特性的缘故,所以研究者似乎尚未从民族学的角度思考,或许思考了而不屑一顾。然而愚意以为,这恰恰倒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这一文学现象的产生,除了这些少数民族后裔文人所共同面临的特定的现实生活及所接受的汉儒诗学传统外,是否还与他们心灵深处所残留的难以觉察的原有民族意识及当时他们所处社会地位等等因素有关呢?这不能不令人深思[12]!

这一观点代表了民族文学研究领域不再满足于一般文学研究对于对于古代少数民族诗学思想的阐释,而试图彰显古代少数民族诗学的“主体性”的诉求。王佑夫先生一直致力于古代民族文学理论研究,上述观点是他深入思考水到渠成的结果。近来他与宋晓云合作之《论中文学人对少数族裔文论发展的贡献》一文,进一步推出“少数族裔或以少数族裔为主体的文学”观念[13],反映了他在民族诗学理论建构上的孜孜追求。民族文学理论的建构,对于这一学科成立的合法性和建制的完整性至关重要,有关的研究已经显现出成果,如《中国少数民族文艺理论集成》(2005年),设置了鲜卑族和匈奴族两个古代民族板块,选录了唐代元结、刘禹锡的一些文论作品,即是对上述研究动向的某种回应。

围绕唐代民族文学的外围,也有不少探索,其中“民族文学关系”研究是比较普遍的路数。传统的古代文学研究也有偏向民族文学阐释的,如已故学者余恕诚先生在其与鲍鹏山先生合作之《当代唐诗研究应加强民族与诗歌关系研究》一文中,对唐诗研究中如何加强民族关系研究提出了一些具体的方案[14],并且在其他的一些文章中作了示范。但这种民族关系背景下的文学研究,仍与民族文学有间,如何挖掘唐代民族文学这块“富矿”还有待新方法、新视野、新材料。

三、唐代民族文学研究的新思路

唐代民族文学研究至今未有专门的论著,而前述民族文学史、专题研究的有关探索又存在诸多缺陷,这就需要寻找一种新思路。笔者曾尝试回到陈寅恪民族文学研究的思路[15],希望作为一个参考。近年来,随着新史料的涌现和民族研究的推进,民族文学的定位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其中影响较为深远者有如下四个方面:其一,民族“客观论”和“主观论”的争议;其二,民族认同的复杂性问题;其三,民族文化的深层遗传性问题;其四,民族新史料的集中涌现。而这些问题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在民族“主观论”视域之下,族源传说、谱系文本都隐藏着深层的认同因子,而新出史料提供了相应的文本支持。王明珂先生的“民族史边缘研究”即是对“客观论”的反拨,他认为:族源资料是理解一个族群的本质或观察族群认同变迁的最好指标。……族源传说,反映一个民族的虚拟起源记忆,由这种起源记忆,我们能探索历史上某地区人群的族群认同及其认同变迁[16]。

族源传说是民族文学亘古不变的主题,而如何阐释则历久弥新,王明珂先生的论著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又如民族认同问题,以往只注意“我者”的地位,而忽略了“他者”的意义。这一观念之下的民族文学书写自然就是汉人中心主义的文本。新的研究显示,唐代“胡-汉”“胡-胡”、“汉-胡”之间的民族认同具有多元性和交互性*相关研究可参考Marc S. Abramson:Ethnic Identity in Tang Chin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7;又荣新江《何谓胡人——隋唐时期胡人族属的自认与他认》,《乾陵文化研究》第四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这就超越了传统的“汉化”“胡化”模式,为民族文学的书写提供了新的阐释角度。新观念配合新史料,将为唐代民族文学研究打开了新的格局。下面从向内和向外两个方面,举例说明笔者对唐代民族文学研究新思路的一些思考,就正大方之家。

1.发掘唐代民族文学内部之深度

以作家文学为例,如果以当代的民族界定和分别格局来衡量唐代,自然看不到当时丰富的民族文学现象。而从历史的观念来看,北朝以来入唐的北方民族后裔,无论他们的汉化程度如何,都应该属于作家文学的范畴,这样研究对象就会得到极大的扩展。隋唐时期较为突出的北方民族作家,可举例如下:

匈奴系作家

独孤氏:独孤及、独孤郁、独孤实、独孤霖、独孤申叔、独孤授、独孤铉;

河南刘氏:刘方平、刘崇望、刘崇龟;刘禹锡;

贺兰氏:贺兰进明、贺兰遂、贺兰朋吉;

鲜卑系作家

元氏:元兢、元希声、元稹;元结、元季川、元友让;

长孙氏:长孙无忌、长孙正隐、长孙佐辅;

窦氏:窦蒙、窦臮、窦参;窦叔向,五子群、常、牟、庠、巩;

河南于氏:于志宁、于休烈、于邺、于頔、于濆、于颀、于邵;于武陵

纥干氏:纥干臮、纥干著、纥干讽;

潘氏:潘炎、潘孟阳;

王氏:王珪、王焘、王涯;

穆氏:穆宁、穆质、穆员;

房氏:房元阳、房融、房琯;

源氏:源乾曜、源光俗;

谢氏:谢偃、谢观;

豆卢氏:豆卢钦望、豆卢复、豆卢荣

其他:陆坚、綦毋潜、倪若水、鲍防、宇文鼎、卢坦;

西域胡系作家

白氏:白居易、白敏中

康氏:康国安、康显贞、康希铣、康子元;康僚;

其他:何妥;刘蜕;李珣、李舜弦;米吉炎;

氐羌系作家

员氏:员半千、员俶;

符氏:符载、苻蒙、符子璋;

这些群体大多从北朝以来便开启汉化历程,其中一些家族如河南于氏,文脉相续,历数百年不绝,其家族文学的生发、演进可以说就是一部微观的民族文学史。民族文化、民族心理如何在他们的作品中反映,还有广阔的研究空间。

在文学风貌而言,北方民族作家在某些层面具有特殊性。陈弱水先生研究中唐古文运动的社会文化背景,发掘出了古文运动领导者的家族背景,其中特别点出独孤及、元结、刘禹锡三人代北虏姓出身。其结论指出中唐古文运动具有浓厚的北方士族背景,这在唐代是一个特殊的文坛现象,归结起来:北方士族传统文化是古文潮流形成的一个结构性因素[17]。前引王佑夫《鲜卑匈奴后裔对唐代汉语诗学的贡献》,也指出唐代诗学中鲜卑、匈奴系诗人的特殊贡献。吴宓《空轩诗话》曾记载一段陈寅恪的话:寅恪尝谓唐代以异族入主中原,以新兴之精神,强健活泼之血脉,注入于久远而陈腐之文化,故其结果灿烂辉煌,有欧洲骑士文学Chivalry之盛况。而唐代文学特富想象,亦由于此云尔[18]。

强调唐代异族文化之“血脉”,是陈氏一贯的论点,而民族“血统”对文学之影响,陈氏此论为孤明先发。陈寅恪论晚唐文人刘蜕族源时曾指出:“关于复愚氏族疑非出自华夏一问题,尚可从其文章体制及论说主张诸方面推测,但以此类事证多不甚适切,故悉不置论。”[19]“文章体制及论说主张”的观点,涉及民族文化与民族文学的关系,是民族文学研究的核心议题,也是今后唐代民族文学亟待开拓的方向。

2.用新史料拓宽唐代民族文学之广度

以出土文献为代表的新史料使得唐代民族文学在研究对象、阐释空间等方面都得到得以极大的拓展。敦煌吐鲁番文书和出土简牍、石刻文献中保存了大量北方民族(或族裔)的文学作品,这是唐代民族文学研究值得开拓的领域。

敦煌吐鲁番文书中保存了大量文学作品,其中不少出自当地少数民族作家手笔,如敦煌词《献忠心》调“臣远涉山水”“募却多少云水”两首,《赞普子》“本是蕃家仗”,以及失调名“(上缺)褰旧戎装,却著汉衣裳”残篇,从情调、口吻和内容都表现出周边民族对大唐的向往之意,一般认为是西北少数民族文人献给汉族权臣的作品[20]。又如吐鲁番文书《唐景龙四年卜天寿抄〈十二月新三台词〉及诸五言诗》,是十二岁的学生卜天寿在抄写完《论语》之余信手抄录的,在空白处他还作了一首“打油诗”:“书后有残纸,不可到时归;虽然无手笔,且作五言诗。”[21]他抄录的六首诗词,内容浅俗,可能是童蒙教材。卜氏本为匈奴贵姓,卜天寿当即敦煌的少数民族,从这一文书中可以看出他学习汉人诗文具体情况。敦煌吐鲁番文书中还有一些这样的作品*近年新获吐鲁番文书中,也有一件唐代西州时期抄写佚名五言诗及隋代岑德润《咏鱼》诗的习字残卷 ,可能为出自西州学生,反映了内地诗文在当地的传播。参考李肖、朱玉麒:《新出吐鲁番文献中的古诗习字残片》,《文物》2007年第2期。。此外,敦煌吐鲁番文书中还有一些用周边民族语言写成的作品,它们多数为官私文件或宗教作品,但也有不少民间文学作品,这些无疑是民族文学应该关注的重心。例如敦煌吐蕃文诗歌,往往采用六字两顿的节奏,但每一句中往往加入“ni”“nam”“zha”等衬音,即是为歌唱的需要,如吐蕃民歌《莫抛弃》。一旦将这些衬字去掉,这些藏族“谐”体民歌便具备了五言诗歌的特点[22]。而有学者将这种形式归结为汉文学的影响:“(《莫抛弃》)在形式上不同于传统的吐蕃歌谣多用六言体,而是运用长短句形式,这当是受以敦煌民间曲子词为代表的唐代民间词长短句形式影响的结果。”[23]

新出土唐代墓志石刻,也是民族文学的拓展的重要契机。20世纪以来新出文献中,墓志占很大比例。无论在数量上还是价值上,都极大扩充了唐代研究的文献容度。以《唐代墓志汇编》为例,共收录3 676方墓志,其《续集》收录1984年至1996年间出土的1 564件,合计5 240之多。近年来,又有大批新出墓志问世,汇集为《河洛墓刻拾零》《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及续编)等书,其中《秦晋豫新出墓志蒐佚》及续编收录1530余篇唐代墓志。在众多唐代墓志中,有大量墓主本人出身是北方各少数民族,据笔者的不完全的统计已超过800方,其中包括如匈奴、鲜卑等族裔文人如陆据、谢观、于志宁家族、窦叔向家族、白居易家族等,为研究这些作家的生平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另外,不少出土墓志出于当时民族文化特征十分鲜明的少数民族作家之手,从中可以窥见他们创作的民族心态。比如唐代十分活跃的西域胡人之间,存在相互请托撰写墓志的情况,如安雅撰《罗炅墓志铭》,米士炎撰《何德墓志铭》《炽俟辿墓志》,史恒撰《康夫人墓志》,石镇撰《曹彦瑰故太夫人康氏墓志铭》,翟运撰并书《米继芬墓志》等等,这一方面说明这些胡人群体,已经掌握了较高水平的汉文化,但另一方面也可能隐含着他们掌握自己的话语权的愿望。比如米士炎所撰二志,皆署“京兆进士”,其中何德为粟特胡人、炽俟辿夫人康氏也是粟特胡人,这绝非巧合。求志者与撰志者可能共同带着一种族姓思维的默契,这里隐含着脱颖而出的粟特文人在建构族群话语方面的努力。

新出唐代少数民族碑铭作品,其文学性和民族性也是值得关注的。唐代周边民族地区的碑刻,如古突厥碑铭,已引起了民族文学研究者的重视[24]。近年来在这些地区还陆续有志出土,如2009年蒙古国内发现了唐代仪凤三年(678年)铁勒族人《仆固乙突墓志》,学者们对该墓志涉及的有关问题已作考察[25]。又如新中国成立后出土的渤海贞惠公主墓碑,是唐代渤海国的重要汉人文学作品,金毓黻先生曾指出:“就碑文的文学造诣来说,可以说与当时唐朝金石文字的作风是一致的。……都是效法唐朝上流文人手笔而写作出来的,因而也应该承认:此碑是一篇值得重视的作品。”[26]渤海国被称为“海东盛国”,但有关其文学的资料却不多,今书写满族文学史者,自然不能忽略这一重要的作品。

唐代中原的洛阳、长安地区,是北方民族(如突厥、回鹘、粟特)及外国(如高丽、日本)人物墓志最集中的分布地区,他们的葬俗文化也传播到这些地区。其中还有一种胡、汉“双语”现象,如长安曾出土北周《史君墓志》为汉文、粟特文双语;近年新出之唐咸通十五年,波斯人《苏谅妻马氏墓志》,为汉文与波斯婆罗钵文合刻;回鹘王子《葛啜墓志》则为汉文、突厥鲁尼文双语,这是民族语文研究的绝佳史料。另外,近年洛阳新出土的《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经幢,为当地信奉景教的粟特胡人所立。经幢所刻经文,可以和敦煌《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文书互补,它们与明代出土的《大唐景教流行碑》同为唐代景教(早期基督教)文学的重要作品,最新的研究将之与基督教义和精神相联系[27]。而新出土的洛阳景教徒花献及其夫人安氏墓志,进一步证实了洛阳粟特胡人的景教信仰,对了解这一群体的精神世界和文化生活大有裨益。

四、结 语

60多年以来,民族文学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也遗留了不少问题,而其中唐代民族文学的问题似乎更为突出。唐代文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高峰,唐代民族关系是中国民族史上荣耀的时期,这些因素的叠加却并没有转化为唐代民族文学的主体性地位。传统的古代文学史和民族文学史在唐代采取了不同的叙事策略,而都没有真正触及当时民族文学的核心问题,这在对比魏晋南北朝、辽宋金元时代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上述问题的出现,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文学观念的固化和滞后,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文学史料的匮乏。就前者而言,解决的一个途径是回到历史语境之中,持一种“了解之同情”来对待唐代的民族文学现象,向着内部开掘;就后者而言,充分运用新史料,开拓民族文学的外围空间,是一种可行的方案。

[1] 李鸿然.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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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莉)

New Approaches to the National Literature Research of the Tang Dynasty

LONG Cheng-song

(Faculty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Dalian Liaoning 116024, China)

Literature of the Tang Dynasty marks the peak of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and a glorious period of ethnic relations in Chinese history, but the identity of national literature in Tang dynasty, compared with other periods, has not been established yet, and related research has lagged behind which stems from the rigidity and the lag of literary ideas as well as the lack of historical materials. An approach to the former is to go back to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investigate the phenomena of national literature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with “an understanding of sympathy” and approach to the latter is to make full use of the new historical materials to explore the external space of national literature.

national literature of the Tang dynasty; national concept; research paradigm; unearthed documents

2016-10-27;最后

2016-12-05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DUT16RC(3)059)。

龙成松 (1987-), 男,贵州盘县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唐代民族文学、民族文化研究。

2096-1383(2017)04-0310-07

I209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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