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书道德评判传统的形成
2017-03-15史常力
史 常 力
(深圳大学 师范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中国史书道德评判传统的形成
史 常 力
(深圳大学 师范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中国史书叙事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道德评判在整体叙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否合于道德规范,成为评判历史事件最重要的准则,甚至为了实现理想道德体系的建构在追求真实的历史叙事中不惜进行虚构。这种叙事方式在史书出现之前已经在青铜铭文中露出端倪,《尚书》《逸周书》等早期史书中初步表现出对道德的重视,《春秋》又以隐晦但完善的道德评价体系将这种意义表达方式最终定型。
史书叙事;道德评判;青铜铭文;《尚书》;《春秋》
历史一般都会与客观、真实等属性联系在一起:历史也就是对真实事件的如实记录。受西方上个世纪发生在几乎所有社会科学领域“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历史著作的真实性以及原有的那些经典历史学研究方法都受到了强烈质疑。美国学者海登·怀特的观点最具代表性,因为其对于经典历史学有颠覆性的论述,所以“历史学到了海登·怀特这里,已经形成了后现代历史学最重要的观点,即历史只不过是一种语言的虚构物和叙事散文体的论述。”[1]78这一派的西方学者认为:历史文本在本质上也是一种叙事方式,这种叙事方式既然要借助于语言,那么就和文学在本质上趋于一致。这种历史事件与历史文本并不能等同的问题在历史叙事极为发达的中国,其实早被敏锐的学者发现。刘知几在《史通·鉴识》篇中曾指出:“斯则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2]189“物”指的是发生在过去的客观历史,这是永恒不变的,但后人对这永恒不变的历史本身却有不同的认识结果,这就造成了“鉴无定识”的情况。但就如同中国史书具有自身独特的传统一样,中国史书在“不真实”方面也有自身的特点:以道德批判作为历史记载的最高标准,甚至已经达到取代“真实”的程度。
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基本属性就是道德至上,黄仁宇曾以明代社会为例指出:“道德至高无上,它不仅可以指导行政,而且可以代替行政。”[3]51其实不仅明代如此,在整个古代中国,道德在社会生活中都充当了极为重要的角色。而史书作为中国非常重要的文类品种,道德评价至上的传统很早即已形成。惩恶扬善功能是否得到充分贯彻,作为评判一部史书成就的最高标准在古代中国已成为共识。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将《春秋》最重要的成就概括为:“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4]283突出强调了其中的道德评判功能。刘知几在《史通·直言》篇中指出:“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2]192史书最重要的“用”,即史书的功能,就是在叙事的同时应当具备强有力的道德评价功能。郑樵在《通志·总序》中说:“凡秉史笔者,皆准《春秋》,专事褒贬。”[5]4郑樵指出后代史书都遵循着《春秋》“专事褒贬”这种将道德评判置于重要地位的传统。明代的蒋大器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说:“若读到古人忠处,便思自己忠与不忠;孝处,便思自己孝与不孝。至于善恶可否,皆当如此,方是有益。”[6]2这虽然是小说的序,但所论却是对史书的认识,在这里,甚至已经将史书当成了一种道德方面的“行为规范手册”来时时进行对照,历史成为正衣冠的一面道德镜子。
对于中国史书在整体上极其重视道德评判的特点,以及某部史书中道德评价的具体表现,学者们都有所论述。但是对于中国史书道德评判传统的形成过程以及早期表现形态,至今尚未有系统探讨,本文即试图梳理这一叙事模式的形成过程并浅析原因。
一、“前史书”阶段的道德评判
道德评判的传统早于史书诞生之前即已出现,这些叙事传统的模糊身影寄身于中国最古老的文字形态“钟鼎铭文”当中。
西周到战国晚期,出现了很多具备叙事意义的长铭,这些长铭依托的基本上都是大型礼器。当时铸造这些礼器的目的很明确,前期以铭记祖先事迹、夸耀天子封赏为主,后期则多有诸侯国之间联姻、媾和等事件的记录。这些铭文以纪实为主,但其中又少不了夸耀和谀辞。后代子孙在记录祖先事迹或者两国联姻时,夸耀属于天然的立场和写作态度,这种立场使得这些文字具备了重视道德评判的写作动机。因为能被后代夸耀并引以为荣的无外乎两方面:一是夸耀祖先建功立业的事功,二是强调祖先品德修养方面达到的高度。
铸于周成王时期的何尊铭文有这样一句话:“唯王恭德裕天,训我不敏。”这句话带有总结性质,意思是赞美周成王拥有能够顺应上天的德行,并以此教育我们这些不聪敏的人。西周早期周康王时铸造的大盂鼎主要记录的是康王对臣盂的训诫,其中记载:“今余隹令女盂,召荣敬拥德巠。”周康王以命令口吻告诫臣盂,要以“德”为准则辅佐荣伯,专门强调了“德”的重要性。西周中期周穆王时的班簋主要内容是记录周穆王对毛伯班的命令、训诫,其中毛伯班告祭祖先时这样说:“隹苟德,亡攸违。”将自己能够胜利的原因之一归结为严格遵循德行要求,并将此奉为不可违背的准则。西周晚期的毛公鼎,载有现存最长的一篇青铜铭文,开篇即说:“王若曰:‘父歆,丕显文武,皇天引厌劂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这里的“王”指的是周宣王,在他看来,正是因为上天赐予自己的先辈文王和武王以“劂德”,也就是足以长久治国的德行,周王朝才能发展至今;后边又说:“毋折缄,告余先王若德,用印邵皇天,緟恪大命。”又特意嘱托毛公,不要缄口不言,要将先王的明德传授给我,以尊敬天命。铸造在春秋中期的秦公簋铭文中说:“余虽小子,穆穆帅秉明德。”[7]卷四275、卷二411、卷三479、卷二433、卷三444秦景公以一种类似于起誓的方式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继承先辈功业的志愿,专门强调虽然自己年辈还小,但一定会遵循持守先祖的明德。这种极其庄重的陈说姿态充分表明虽然偏于西隅,但秦国也已经将道德视为祖辈取得成功的宝贵财富而庄严地表示继承。
以上铭文的宣示主体在夸耀功绩以及进行训诫时都强调了道德的重要性。从时间跨度上来看,从西周初年的成王时期直到春秋中期秦景公时代;地域则包括远在西陲的秦国,这表明在还没有普遍将文字书于竹帛的时代里,道德对成就事功、教训子孙具有重要作用就已经是一种较为普遍的意识了。
铸造于西周中期的燹公盨铭文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对道德的重视:
天令禹敷土,堕山浚川,乃差方设征,降民监德;乃自作配,卿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厥美唯德,民好明德,任才在天下。用厥邵好,益□懿德,康亡不懋。孝友,訏明经齐好祀,无悖心。好德婚媾,亦唯协天,敏用老,复用祓禄,永孚于宁。燹公曰:“民又唯克用兹德,亡诲。”[8]46
该器物铭文共98字,除了前边几句简略夸耀了大禹治水的功绩之外,主体部分以大段文字阐述德与德政的重要性,教诲民众应当以德行事。特别是在篇尾,又以“燹公曰”的方式告诫当时的民众以及后代子孙:如果能按照以上准则施用德行,就不会犯错误,不会有悔疚。燹公作为铭文的宣示者,在行文最后以“燹公曰”这种类似于后代“君子曰”“太史公曰”一样叙事主体主动现身的方式强调了对施行德政的强烈期盼和对道德修养的严格要求,这种期盼被铭之于金石,就不仅是对当时民众的要求,更是对子孙后代的告诫。燹公盨铭文中对道德的强调在已知铭文中最强,“德”字成为这篇铭文的“关键词”。
不仅铭文中有对道德强调的实例,而且文献中还可见当时人们观念中对铭文道德评判因素的重视。《左传·襄公十九年》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鲁国权臣季武子将缴获的兵器熔铸成“林钟”并用铭文记载了这次胜利,臧武仲评价说:
非礼也。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今称伐,则下等也,计功,则借人也,言时,则妨民多矣,何以为铭?且夫大伐小,取其所得以作彝器,铭其功烈,以示子孙,昭明德而惩无礼也[9]1968。
在臧武仲看来,这件事之所以不符合礼义规范,即在于铸造在器皿上的铭文与车驾、舞蹈、音乐类似,应当分为不同等级,铭文的内容也依照等级的差别被规定为:天子可以用以记载德行;诸侯则可以记载自己的功劳;一般大夫则只能用来记载征伐。臧武仲所言直接反映出春秋时代主流意识就非常看重和强调铭文中所负载的道德内容,甚至已被上升为固定的礼义规范。在这段话后半,臧武仲在谈到金石文字的功能时还专门强调“昭明德而惩无礼”,将“昭明德”也就是对道德的宣扬确立为铭文最重要的功能。
无论是青铜铭文直接记载的内容,还是社会主流意识对铭文所持有的态度,都表明在这个史书还未诞生的“前史书”时代,道德就已经被认为是成就事功、劝勉子孙的重要方面出现在中国最早的叙事文字中了。中国史书重视强调道德评判的传统,寄身于中国最古老的文字中。
二、道德评判体系的初步形成——《尚书》《逸周书》
按照学界通行的看法,今文《尚书》二十九篇大体为真,基本可以当成先秦史料使用。明代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说“《书》体六,今存者三。”[10]77这里所说的“今存者三”指的是“诰”“誓”“命”:其中“诰”体主要为告谕;“誓”主要为重大行动之前的誓词;“命”则主要为命令。这三种体例都有政府文书的性质,这带给《尚书》语言以强烈的风格印记,那就是具有不容置疑的强制力,《尚书》中的道德宣扬受这种强制力的影响,命令意味非常鲜明。
《尚书》中的道德劝诫已经有很多对抽象层面上“德”的重视和向往。《洪范》中说:“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这里模拟了简单的对话,是说如果臣民顺从地表示遵行美德,那么君主就应当给予其鼓励和赏赐。《康诰》中记载周成王对新近获得封地的康叔进行告诫:“宏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在成王看来,能够保证“不废在王命”的重要条件就是拥有像天空一样广阔宏大的品德。《梓材》中模拟周公进行训诫:“先王既勤用明德,怀为夹,庶邦享作兄弟,方来。”[9]190,203,208这里将诸侯归附、周边邦国都来朝贡服役的原因归之于先王能够施用“明德”。
《尚书》在强调道德时,较多地使用了“明德”一词。“明德”在《尚书》中主要有两个含义,一是名词,意为光明的德行、美德。比如《君奭》中说:“嗣前人,恭明德。”意思是继承前人的美德;二是动词,就是彰显、宣扬德行。比如《召诰》中说:“保受王威命明德。”意思是接受王的命令,宣扬王的大德。值得注意的是,《尚书》中将“明德”用为动词时,有两次都与“慎罚”连用,分别是《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以及《多方》:“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9]223,213,203,228《康诰》和《多方》分别为周成王和周公发布的训话,很能代表周初的官方意识。所谓的“明德慎罚”就是更重视对道德的宣扬而谨慎地使用各种刑罚。周初政治局势并不稳定,很多时候还需要使用武力来平定叛乱,实际上《多方》就是平定暴乱后周公发布的训话。在这种大背景下,周初的统治者在政治实践中却能如此重视道德的作用,这显然是道德理性觉醒的产物。正是因为《尚书》的使用,“明德”一词很早就成为习语,进而成为古代中国道德论说体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皋陶谟》中有一段大禹和皋陶关于以德治国问题的对话: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禹曰:“何?”皋陶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9]169
皋陶列举了九种德行,并认为具备三种德行的卿大夫就能保有封地,具备六种德行的人则能协助诸侯治理好国家,而具备全部九种德行的人能使全部政事运转顺利,所有事情都能达到成功。虽然学者们对《皋陶谟》是否真的是商代以前的作品还有怀疑,但大多数学者认为这篇文献至少当为周初作品。例如王国维在《古史新证》中说:“《虞夏书》中如《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文字稍平易简洁,或系后世重编;然至少亦必为周初人所作。”[11]3如此集中地列举出多种具体的道德修养,并探讨了多种德行在具体事功方面所具备的重要意义,这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是第一次,充分说明当时对道德在政治体系中重要作用的认识已经非常明确和深刻了。
与《尚书》性质类似的还有《逸周书》。尽管都为周代文献资料汇编,但《逸周书》更为庞杂,多为抽象的说教、议论,叙事性较弱,稍有情节的篇章也多以模拟君臣对话的形式完成意义表达。这部书对“德”进行了较为频繁的论说,只是这种论说并不借助于具体的事件或情节来表现,所以《逸周书》中有关“德”的表述方式多数时候都是国君问贤臣答,或者就是国君直接向臣子们进行道德训诫,很有些道德规范问答的意思。《逸周书》无论叙事说理都好罗列各种数字,有故意“凑数”的嫌疑。“九德”就是《逸周书》中多次出现的一个概念,其中在《常训解》中直接进行罗列:“九德:忠、信、敬、刚、柔、和、固、贞、顺”[12]53。《宝典解》中则稍微融入情节,借用武王对周公说的话,较为详细地进行了解释:“九德:一、孝。子畏哉,乃不乱谋。二、悌。悌乃知序,序乃伦。……九德广备,次世有声。”[12]377—378《逸周书》多次谈到所谓“九德”,但每次列举的九种德行都不相同,可知《逸周书》内部篇章之间缺少联系,原始资料汇编的性质非常明显。虽然在论到“德”时,多以这种相互间缺少联系的罗列项目、抽象说理的方式进行道德宣扬,但在这种反复论说中,却能够体会到作者或编者的良苦用心。
可以看出,在《尚书》《逸周书》为代表的早期文献中,人们已经对抽象层面上的“德”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和探讨,初步显示了对道德的重视。
三、道德评判的确立——《春秋》
《尚书》和《逸周书》毕竟还处于资料汇编的阶段,《春秋》则标志着中国史书的真正出现。而《春秋》对于负载道德评判已经发展形成了一套简单有效的“程式”:基本不会直接做出对事件和人物的道德判断,而将对人物的臧否和对事件的褒贬隐藏在叙事当中。《礼记·经解》中说:“属辞比事,《春秋》教也。”[9]1609所谓“属辞”,并非仅指表面的遣词造句,更指借助使用不同词语来表达、暗示某种特定的含义。后来的《左传》中有多处解释《春秋》“属辞比事”的具体情况,杜预归纳出五十处,被称为“五十凡”,这充分说明《春秋》包含有高度的历史评判的自觉意识。这部文字上极简的史书之所以能够达到“《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13]1943的作用,最重要的就是因为秉持着以符合礼义规范与否来记载历史事件。可以这样说,《春秋》不仅记载着历史事件,而且依靠其简洁而有效的记事方式,通过寓褒贬于叙事的方式赋予了历史事件以意义,而这种意义又都属于道德层面。所以《左传·成公十四年》借“君子曰”总结了《春秋》这方面的特点:“《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9]1913《春秋》的出现,为后代史书树立了多方面的典范,其中之一就是史书应当以道德为依据,对历史进行评判。李洲良曾说:“《春秋》虽说是中国第一部编年史,但它并不标志着中国史学的独立。”原因即在于“《春秋》以求‘善’为终极目的,不是以求‘真’为终极目的。”[14]91这正指出了《春秋》这部史书特别重视叙事意义的特点。
《春秋》虽然在全书中将道德评判置于极重要的地位,但是《春秋》的性质是史书而不是“史评”,由于篇幅过于短小,根本就不能对具体人物或事件展开系统的评论,所以这种颂扬与挞伐很隐晦,更需要专门解说才能显现出含义。如果没有后来的《春秋》三传为其做出进一步的解读,那么相隔年代日远的读者就很难理解其中的微言大义,恐怕真的只能将其看成“断烂朝报”。不仅如此,《春秋》这部史书中很多内容未必为真,存在比较明显的篡改问题。唐代的刘知几即提出了一系列关于《春秋》真实性的质疑,比如他说:“观夫子修《春秋》也,多为贤者讳。狄实灭卫,因桓耻而不书;河阳召王,成文美而称狩。”[2]374这里举了两个例子:其一,是当时的狄人实际已经灭掉卫国,但《春秋》作者为了替无法保卫中原小国的诸侯霸主齐桓公掩饰而只是说“狄入卫”[9]1787;其二,是击败楚国成为诸侯霸主的晋文公把周天子召到了河阳,《春秋》为了维护晋文公的忠诚形象却将这段史实记载为“天王狩于河阳”[9]1824。再比如刘知几还说:“且官为正卿,反不讨贼;地居冢嫡,药不亲尝。遂皆被以恶名,播诸来叶。”[2]371这里列举了两件弑君的事例:其一,为《宣公二年》记载的“晋赵盾弑其君夷皋”[9]1866,但实际弑杀晋灵公的是赵穿,赵盾本人并没有直接弑君的行为;其二,《昭公十九年》记载有“许世子止弑其君买”[9]2087,但这件事也缺乏直接证据,所以后来《左传》记载这段史实时才会假借“君子”评价说:“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9]2087,对太子止背负弑君恶名表示了惋惜和同情。
以上这几处记载从真实性角度来看,正如梁启超所指出的:“孔子作《春秋》,时或为目的而牺牲事实。”[15]22但还应当看到,《春秋》出现以上这种失实记载的原因绝不是记载失误或者是有意混淆视听,而是因为秉持着另一种历史记载的标准,这就是对建立社会理想道德体系的期盼,这些看似失实的记载正是这种期盼的具体实践。
比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对“天王狩于河阳”的记载给出了这样的解释:“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9]1827情况非常清楚:周天子本来是被新近打了胜仗而要显示实力的晋文公召到了河阳,但《春秋》的作者则认为这个事件中无论是召君的晋文公,还是被召的周天子,都违反了礼法规范,无法成为人们效法的对象,也就是所谓的“不可以训”。出于为尊者讳的目的,更是为了建构起一个能够全面纳入到理想道德评价体系中的历史世界,《春秋》作者才采取了这样一种隐晦的记录方式。有关弑君的两条记录,则从更高的层面对臣与君、子与父应当具备的关系表达了期盼。正像《左传》中借董狐之口所说,身为晋国执政的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9]1867赵盾没有预防、阻止这种行为,就是这个事件的最终责任人。许国太子止作为儿子,向父亲进献汤药却没有仔细查看汤药是否有毒,那么他就被《春秋》认定为其父被毒死的直接责任人。这两处被刘知几认为是“失实”的记载,其实正从另一方面说明《春秋》试图构建的理想道德图景标准更高,在这一图景中,臣对君、子对父,都需要绝对的忠和孝,只要出现一点过失,就会成为被指责批判的对象。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春秋》这部中国最早的编年史就已经出现了以理想道德建构替代历史真实的情况。针对《春秋》中出现的这种情况,傅修延先生评价说:“《春秋》中虽无虚构的文学世界,却有理想的政治图景。”[16]187其实这种政治图景既然是“理想”的,那就与现实相悖,就是不真实的。而促使《春秋》作者舍弃对史实进行真实记载的原因,那就是更高一层的叙事意图——“理想的政治图景”。而这种政治图景的实现在《春秋》作者看来,基础即在于理想道德体系的成功建构。在汉代,《春秋》一度超越了儒家经典的范畴,成为裁夺现实政治疑难问题的“法典”,隽不疑用之解决了棘手的真假戾太子案件[17]3037,董仲舒则更将这种方法加以系统化。《春秋》之所以能够在汉代衍生出如此巨大的威力,基本上受益于这种系统化的道德评判体系。由《春秋》建立起来的“历史—道德”这一对充满对立统一张力的关系,极为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后代史书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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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树武]
The Formation of Moral Judgments of Chinese History
SHI Chang-li
(Normal College,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 518060,China)
One of the most essential features of Chinese historical narrative is the moral evaluation,which occupies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whole narrative.Whether is suitable for ethics becomes the most vital principles to judge the historical events and figures.For the most part,to achieve the ideal of the construction of moral system,fictional narratives substitute for launching in the pursuit of the real historical narrative.This way of narration is used in the bronze inscriptions before in the history books.With the appearance of Chinese early history books,TheBookofHistoryandTheSpringandAutumnAnnals,it finally becomes a certain narrative pattern.
Historical Narrative;Moral Evaluation;Bronze Inscriptions;TheBookofHistory;TheSpringandAutumnAnnals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3.020
2016-11-26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3CZW055);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8批面上项目(2015M581380);2014年吉林省择优资助博士后科研项目。
史常力(1979-),男,黑龙江集贤人,深圳大学师范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I206.9
A
1001-6201(2017)03-011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