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家园(组诗)
2017-03-15李永普
李永普
过年
不一定是说 烟花炫在
天上 鞭炮响在地上
烛火含着红泪 公鸡引颈
在墙上 最火的春晚在屏幕上
叩击键盘 囊括天南海北
所有的祝福 我几乎忘了
原本安装在下巴上的一张嘴
小寒
天色很低 一个人目力
擦着云脚 缓慢前移
雨水在空中是雨水
落地后是结痂的薄冰
五指伸出 并拢挤紧
或攥成拳头 节气的冷厉
微尘往事的人走茶凉 通过
毛孔 依旧渗入皮肉骨头缝隙
重戴棉手套 他看到
路两边 野蒿子弯着
朔风按下的腰 潦潦草草
赶往与烟火相背的沉寂里
胶底鞋继续抬起落下
一只脚蹭着冰渣的浅
贴近大寒 另一只泥黑的深
探及十面埋伏的花色暗影
生日
生命里第一声黏土味的
啼哭远了 童年野菜棵
摇晃的背影 被母亲
用芝麻饼香味 勾出水墨轮廓
朋友的祝福 是飞进电脑
手机的雪片 第一场冬雪
化了 我的手和阳光一样短
够不着儿时的檐头冰挂
还有兄弟仨 堆的雪人
树上最后的叶子 绿着
黄着 为了活着 和母亲
相依为命的岁月 我不敢言老
只说一切静好 日头从东边
树梢升起 西边落下
这一天和哪一天 都是一天
烟雾弥漫
外婆一瓣一瓣地剥橘子
她递过来一瓣 我吃一瓣
一瓣一瓣全是甜 忘了酸
多年后 我仍在地上
吃土里长出的庄稼 她在
地下 吃黑黑的土 那些
橘瓣残留的酸 一点
一点 从胃粘膜里漫上来
通过味蕾 喂养味蕾的
口水 向大脑沟回蔓延
此时 我点燃的黄纸
在沿陵东畔外婆
坟前 烟雾弥漫
炊烟
母亲把柴草喂进去
灶膛火窜起 外面的炊烟
被十一月的雨水 压得很低
风斜斜地吹 裹挟一部分
从烟囱倒下来 经灶膛口
回流在低矮的厨房里
弥漫的烟气罩住了母亲
它似乎要和她的白发
比白 比漂白岁月的耐力
那一刻 我在远离炊烟的地方
隐隐听到风中的咳嗽声
那是它呛着了母亲八十五岁年轮
沦陷
又是夜晚 一个人可借
停电 打破陈规陋习的机会
让独处的屋子 不局限于屋子
一个人的黑暗 不仅仅只有
空隙可钻 灯光骤隐后
有影子乐于黑中晃动 烟头
明明灭灭 似乎很近 又似乎
在当院 有一刻我发现
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童年的我
终于突破多年的重重围困
和家人一起回到院子里 那个我
依偎在你怀里数星星 夜凉似水
他把你的怀抱当成整个世界
世界就用全部的暖 鼓励
或满足他 笑看流星在夜幕
穿针引线 父亲 你不知道
我还有静坐的椅子 为此
转换角色 沦陷在更暗处
霜降
机械 车辆 人群撤离
不久 麦芽新绿 节令
尚未学会 勾引霜色
远村 烟树 野雀
适合穿梭的雁阵 传说里
赶了多年路 天空空在空悬里
西北风吹老了上一个
朝代的荒沟 野草低垂
用黄叶萎棵慢慢消褪自己
几丛菊蕾 粉蕾里抬头
小小亮黄 与南山侧影
相隔两千个轮换的身体
寒露
暮晚 风的凉从轻抖树叶间
下放人世 几滴雨落下
湿痕依依 落叶脚踏实地
鞭炮时断时续 炸响在
村子深处 喇叭锣鼓
聒噪的间隙 乌鸦猫头鹰的
鸣叫 是从单放的哀乐里传来的
天黑下来 人们三三两两
去看宛梆和西洋歌舞 一个
人的毕业典礼 向土而生的
仪式 是为围观者预演的
烟花升空 有人在仰望
灵魂需要绽放的高度 有人
夹着膀子回家 添加衣服
雨中行
雨水穿过霜降 一天天
漫向冬天 一个人泥泞中
走了很久 小路还没有停下来
雨丝纷披 豫西南岗丘
摄氏四度的冷 罩住傘下的人
去年十一月的保暖衣裤 穿在
今年十月身上 依旧尘世的凉
树上叶子绿着 黄着 或者
枯萎着落叶在地上 归结
不同颜色的去向 寨边菊黄
失却蜂蝶的冷香 香归何方
风紧伞落 一个人敞开的视线
漫向鸟儿消失的天空 与头发
衣服一道 有被打湿的危险
中秋 看父亲
这个节日 是为家人团聚
准备的 父亲现在不是家人
他一个人 或者一个无法
命名的命名 和一块地
一座土坟连在一起 我去看他
先是下了南河 走一段河谷
再上坡 父亲在我行走中
会偶尔闯入 我的体内
成为身体里的家人 然后
又逃出来 在视线里 分化成
灌木或野草附着的幻影 穿过
一段花生地 父亲居住的土坟
就到了 坟头摆上月饼西瓜
我点起黄纸燃起鞭炮
火势有了 声势有了
父亲并未站出来 和我团聚的
意思 我很怅惘 抬起步子
准备朝回走 鞋面上裤腿上
很多鬼针草的种子 很细的小尾端
带爪的种子 粘着我 拍不掉
打不掉 我回过头 望着坟上
有些老迈的鬼针草 原来
它们是从土坟深处 从父亲
身体里长出来的 作为他身体
或身体某一部分的延伸
这些种子急于代表父亲
并通过我带它们回家看看
另一个来世
生命轮回里 我曾经历多少世
曾是多少世的小麦玉米大豆
谷子高梁 青菜及猪鸡牛羊
才换得今生 换得它们与一个人
一日三餐同行 以食物方式
在我身体里居住 成为我的组成部分
与我共同面对尘世 面对属于
我名义上承担 实则由它们分担的
幸福快乐 苦难悲伤 陪我走完
泥土站立行走的一生 我想我还要
经历多少个来世 让我重新托生回
羊牛鸡猪 青菜以及高粱谷子
大豆玉米小麦 才会让它们
以回馈方式 重铸重塑
另一个人的来世 我的来世
洋槐花季
洋槐花东榔头西棒槌开了
较之电视报纸微信博客空间
一夜疯传的牡丹月季
疑似时代边角废料 但在
春夏之交 偏远乡村 依旧
花信子的角色 顺延着农历农时
良知良心 近些年 村里很多
洋槐树不知缘由地死掉了
所剩无几的几棵 捧出声声慢的花季
布衣素面的花枝 用洁白芬芳
打动天空和鸟音 用阳光碎影
月光脉路 穿起谷雨雨滴滴注的缝隙
和漂浮的白云 飞翔的白鸽一起
扶住小河泛上来的蛙鸣 让乡村的
好脾氣 拿得起迎面扑来的麦浪麦香
放得下十里芳草天涯 即使凋谢
另一个季节也会从零落花泥上
逆势而起 举起另一种枝头
另一种花朵 楝花开 割大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