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的叹词化
2017-03-15张斯文
摘 要:表性质的形容词“好”与表物类的名词“家伙”组合成偏正短语“好家伙1”。“好家伙1”语义随中心成分的泛化而虚化,进而传达说话人的主观情绪;在语法功能上逐渐“凝固”为独立成分;在语音上伴随有重音和拖长的变化;逐步完成“叹词化”,发展成为叹词“好家伙2”。“好家伙2”在使用中功能逐渐扩展,有向话语标记“好家伙3”转变的趋势。根据语料分析,“好家伙”与对应的“坏家伙”在使用数量和发展程度上都有“不对称”的现象。
关键词:好家伙 叹词化 功能扩展
一、引言
叹词是现代汉语口语中使用广泛,较其他词类更为特殊的一类词。叹词根据其来源可分为原声叹词和次生叹词两类(Poggi,2009)。常见的“啊、呀、哼、哎”等原声类叹词早就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与声音无关的次生类叹词的发展与与原声叹词不同,从实词到叹词经历了一个“叹词化”的过程(刘丹青,2012)。“好家伙”作为叹词尚未被学者深入系统地研究,但已经被收录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叹词,表示惊讶或赞叹。例如:
(1)好家伙,他们一夜足足走了一百里。(《现代汉语八百词》)
(2)好家伙,你们怎么干得这么快呀。(《现代汉语八百词》)
(3)“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这么多!”(汪曾祺《黄油烙饼》)
(4)“好家伙!越来越绝情了!”(李可《杜拉拉升职记》)
本文在CCL语料库、BCC语料库等范围内进行了相关检索,获取“好家伙”的相关用例①,作为分析统计的依据,对“好家伙”的叹词化进程进行论述。
二、偏正短语“好家伙”的组合
关于“好家伙”的组合发展过程,我们从“好”和“家伙”两个方面进行考察。“好”从表示性质的形容词作定语到表达主要语气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家伙”从中心语到脱离实际语义也是在语言的运用中不断泛化而来。
“好”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有14个义项,本文采用的是“好”表性质的形容词义项:优点多的,令人满意的,(与“坏”相对)。这一义项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最为广泛。
(5)好人|好事|好姑娘|好办法|好脾气|好的歌曲|好好的天突然下起雨来(《现代汉语八百词》)
“家伙”一词最初作“家火”/“傢伙”,共有3个义项:
①家里日常生活所用的火。
(6)“欲出其火,先以家火投之,须臾许,隆隆如雷声,爓出通天,光辉十里,以筩盛之,接其光而无炭也。”(晋·刘逵《文选·左思<蜀都赋>》)
②器具。
(7)“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铺店不开;却到家里看时,肉店碪头也都收过了,刀杖家火亦藏过了。”(《水浒传》)
③指家中生活开支,伙食费用。亦指开销伙食等生活费用。
(8)“矧得丧利害不能理遣,而心火炽盛;妻孥累重,支吾不暇,而家火逼迫。”(宋·李之彦《东谷所见·寒暑》)
“家伙”一语来源于“家火”的第2个义项,最早见于清代《醒世恒言·灌园叟晚逢仙女》:“﹝张委一伙﹞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现代汉语中“家伙”的义项见《现代汉语词典》:
<轻><口>①指工具或武器。
(9)“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老舍《断魂枪》)
②指人(轻视或玩笑)。
(10)“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回家去,这个家伙一定来历不小!”(老舍《骆驼祥子》)
③指牲畜。
(11)“你打有劲的,它能往死里拉,一头顶三头。你打那差劲的家伙,打死也不顶事。”(周立波《暴风骤雨》)
“家伙”由“指器具”义项引申出“指人/牲畜”多种义项,在现代汉语口语和文学作品中也发展出“对人的憎称、蔑称或戏称”义项。如:
(12)“这些‘强横霸道下流作恶的披着老虎皮的人,现在对于中国绅商大人才真正是可怕的家伙了。”(瞿秋白《乱弹·老虎皮》)
纵观“家伙”一词的发展演变,可知其经历了由物引申到人,进而引申为意的一个高度抽象的虚化过程,从具体到抽象,这是人类认知发展的一个基本途径。
表性质的形容词“好”加名词性成分“家伙”组合成的偏正短语,此处记为“好家伙1”,最早见于清代的小说。如:
(13)其日到时已值更余,叫起讨账者陆二、谈二,问他几日斛过租米多少,并要收拾房内安置,谁料房系二伯封锁,被我打进,只见堆着好家伙。(清·姚廷遴《历年记》)
(14)成都大喝道:“李元霸快来纳命。”遂举起流金铛,向前当的一铛,李元霸把鎚往上一架,当的一声,把流金铛打在一边。成都叫过:“这孩子好家伙!”(清·《说唐》)
由所掌握的语料来看,“好家伙1”已经大量出现在清代的白话小说当中,其指代范围已经逐步扩大,语义通常是是“好的家伙”。究其原因,是出于明清时期白话小说描写的需要,大量的人物描写与环境描写不再拘泥于复杂的文言词,丰富了汉语的表达。
三、“好家伙”的叹词化过程
(一)从语义虚化到主观情绪传达
作为偏正短语的“好家伙1”在具体的句子中往往可以作体词性成分,在句中充当宾语,用来指称具体的事物,并由“好”发挥语义功能,表示个人感情色彩。但是從我们搜集的语料来看,“好家伙”单独作为一个句子成分或者独立成句时,所指称的事物并不明显,我们暂且称之为“指代模糊”。如:
(15)车轮说:“魔家乃赤壁宝康王驾下大元帅祖。”
叔宝说:“不晓得你番狗,照本帅的枪罢。”
望车轮劈面刺来,车轮说声:“好。”
把开山大斧一迎,叔宝叫声:“好家伙!”(清·《说唐全传(中)》)
(16)粘得力举起紫金锤,架开刀,还一锤打来。牛通举刀一架,格当一声响,震得两臂麻木。牛通叫声:“好家伙!”(清·《说岳全传(下)》)
结合例中上下文语境及“家伙”的义项来看,例(15)中的“好家伙”既可能指武器“开山大斧”,也可能指人物“车轮”;例(16)中的“好家伙”既可能指武器“紫金锤”,也可能指人物“粘得力”。
“好家伙”的发展随着其中心语“家伙”的发展,从指具体的物引申到人/牲畜等,再到意,“家伙”的语义虚化,凸显的是表示性质的“好”。这种“优点多的,令人满意的”附加成分逐渐固定地依附于词语上,而且随着所依附词语的语义弱化在语境中逐渐凸现出来,传达出说话者的一种主观情绪。“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语言的主观性集中表现在三方面: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情感以及说话人的认识。如:
(17)“好家伙!这姑娘劲儿还真不小呢?”(《风尘谱》)
(18)“好家伙,三万!才有几间小房啊!小院倒怪可爱,可是,怎么也不值三万哪!”(老舍《四世同堂》)
(19)“咦!那洋船又不大!有像新世界那么高的楼三层,好家伙!三层,四层——不,先生,究竟是三层还是四层,这时我记不起了。……那个锚,在船头上那铁锚,黑漆漆的,怕不有五六千斤吧,好家伙!”(沈从文《到北海去》)
(20)“幸亏当时我们当机立断凑了两万啊!你看看!你看看!好家伙!”(六六《双面胶》)
例(17)中说话人认为“姑娘”本应该“劲儿”小,而实际情况是“姑娘”的“劲儿”并不小,表达了超出说话人意料的主观情绪。例(18)中说话人对房间的“不值”表示感叹,传达出说话人对房间价值的主观判断。例(19)中说话人对“洋船”的“高”和“锚”的“大”表示主观感叹,传达出说话人的惊讶的主观情绪。例(20)中说话人对之前“当机立断”的行为表示主观感叹。说话人对语境中的话题表示感叹,并不是对某一具体事物的客观评价,而是对某一现象或情况进行主观判断的情绪传达,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
(二)语气及语音的变化
刘丹青(2012)认为,名词、形容词及其相关的短语可以用作评价性小句用于即时感性反应时,就具有感叹作用,为名词、形容词的叹词化提供了语义条件。而检验一个词的叹词化是否完成,还需要考察其原有的组合能力和扩展能力。如:
(21)“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这么多!”(汪曾祺《黄油烙饼》)
(22)“好家伙!我在德国听见的纳粹党教育制度也没有这样利害。这算牛津剑桥的导……”(钱钟书《围城》)
(23)“可千万别到处这么乱说去呀!好家伙,走不成,先掉了脑袋!我看哪,我还是修道去好!”(老舍《四世同堂》)
例(21)~(23)中的“好家伙”都是说话人的主观情绪表达,在语境中并无具体所指,结构中无法再加入其他成分。如果加入其他成分如代词“这/那”变成“这好家伙”“那好家伙”,便成为具体所指,不符合语境。此时更不能说“家伙很好!”“很好的家伙!”“好的家伙!”。可见,“好家伙”在语境中已经“凝固”为一个完整的的結构,并且可以独立成句。
词汇化的过程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这一过程不仅体现为语义的虚化和语法功能的弱化,同时也伴随着语音的变化。我们在日常的表达中为了引起听者的注意或者加深个人主观感受的抒发,往往会以重读、拖长等方式加深自己情感的表达,在一些方言地区也会发生语音的变化。如:
(24)郭德纲:不落价儿!
于 谦:还是一千!
郭德纲:一个凳子底下,趴一人!……一千块钱!
于 谦:好家伙~!
郭德纲:可坐着这个不乐意,“你说……你跟这儿……我这脚搁哪儿啊?……”(郭德纲相声集)
前文我们论述过“好家伙2”中的“家伙”已经弱化,“好”主要用来传达个人感情,例(24)为郭德纲与于谦的相声片段,“好家伙”中的“好”读音明显拖长,记录为“好~”,并且“hǎo”音变成“háo”。我们说话的时候,往往会用重音和拖长等方式来强调说话的重点。这种语音上的主观强调进一步催化了“好家伙”的词汇化。
“好家伙”在语义上的“主观化”、语法功能上的“凝固化”、语音上的“部分强化”都说明了此时的“好家伙”已经不再是前文所提及的偏正短语“好家伙1”,而是一个独立的叹词,即已经完成了词汇化(叹词化),此时我们称之为“好家伙2”。
四、“好家伙”的功能扩展及“坏家伙”
词汇化与语法化并不是孤立的两个个体,而是一个具有连贯性的连续体。董秀芳(2012)指出,话语标记是就语言形式的功能而言的,与语类并不具有对应关系,副词、连词、感叹词和一些插入语性质的短语等都可以具有话语标记的功能。笔者发现叹词“好家伙2”在发展的过程中,同样也具备了语法化的必要条件,即“主观性”和“程序性”。
前文论述了“好家伙2”的主观性,这里我们分析一下好家伙的“程序性”。所谓程序性(procedural),是指话语标记表达的是程序意义(procedural meaning),即存在于句子中的“公式”和“编码”,其作用在于联结句子之间的成分,帮助表达特定的语义但不影响其语义功能,即不影响“命题的真值性”。
(25)“好家伙,一来就是二十辆粮车,发匪们看来是缺粮缺怕了,他们用得着囤这么多的粮草吗。”(《一八六一》)(句首)
(26)“好家伙,你拿药水子灌我!你把酸梅汤拿来,给我喝点。”(《康熙义侠传》)(句首)
(27)“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关纪新《百家讲坛:名家谈文学》)(句中)
(28)“妈巴羔子,好家伙,瞧你不出……”(金庸《天龙八部》)(句中)
(29)田家炳本就是个中行家,轻轻一闻,顿时叫好道:“百年花雕,好家伙!”(《祖龙》)(句尾)
例(25)~(29)中的“好家伙”不与其他成分构成句法单位,其在句中的位置不固定,可以作为“插入语”自由地游离,放在句首、句中或句尾;作为帮助主观情绪表达的“好家伙”语义上只表示主观感叹,与句子前后的成分结合不紧密,即使去掉,也不影响句子的整体意义。虽然“好家伙”的位置已经发生了游离,但从目前搜集的语料来看,“好家伙”虽然发展了其作为句法结构的功能,但在话语功能上并未起到一定的话语连接功能,不能在语境中增强话语的互动性和连贯性。所以,“好家伙2”并未完成向话语标记“好家伙3”的转变。
“好家伙”的发展过程如下:
“好家伙”已经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完成叹词化,但是与其在结构上相对应的“坏家伙”在语言应用中普遍存在着“不对称”的现象。笔者统计了两者在BCC语料库“文学类”中语料使用的数量:“好家伙”为3763条,“坏家伙”为504条。我们可以看出“好家伙”与“坏家伙”在使用数量上的不对称。分析语料发现,“好家伙”与“坏家伙”在语义和使用功能的发展上也是不对称的。如:
(30)杨健和余静这一对理想的夫妻,婚后生活一定愉快幸福,而她却上了陶阿毛这个坏家伙的当。(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31)李铁哈哈笑道:“光有一个大力士不行,小伙子!你震死几个坏家伙,他们还会长出来的呀。”(雪克《战斗的青春》)
(32)最后,他表示:“可惜我手里没有枪,有的话,那些躺卧烟馆的,醉倒酒店的,一切坏家伙们,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卖脑袋的。”(《野火春风斗古城》)
例(30)~(32)的“坏家伙”在语义上通常指“不好的人/事物”;语法上具有扩展功能和组合功能,可以与指示代词等其他成分组合,可见,其发展仍然停留在偏正短语的阶段。
五、结语
“好家伙”在现代汉语口语中十分常见,从使用功能来看并无特别之处,人们对此习焉不察,但在实际应用中却常用来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感叹,其发展过程值得我们关注。本文从叹词“好家伙”的形成过程和功能扩展等方面进行了细致探析,通过归纳和梳理,更好地揭示了叹词”好家伙”。
本文从短语“好家伙”入手,從历时角度探讨了叹词”好家伙”的形成过程,从其位置的游离探讨“好家伙”的功能扩展以及对应短语“坏家伙”的不对称性。
受个人理论知识水平以及查阅资料的能力所限,本文存在许多不足之处,对语料的收集不够全面,对已收集语料的分析也不够深入细致,叹词化进程演化论述不到位,其语法化进程还有待商榷等。因此,还需要继续研究,不断完善对“好家伙”的分析。
注释:
①本文以对话性语料或口语语料分析为主,对于书面陈述性描写相关语料分析暂未涉及。
参考文献:
[1]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3]董秀芳.词汇化与话语标记的形成[J].世界汉语教学,2007.
[4]董秀芳.汉语的句法演变与词汇化[J].中国语文,2009.
[5]刘丹青.叹词的本质——代句词[J].世界汉语教学,2011.
[6]刘丹青.实词的叹词化和叹词的去叹词化[J].汉语学习,2012.
[7]李敏.“好家伙”话语标记分析[J].青年文学家,2016.
[8]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4).
[9]Poggi,Isabella.The Language of Interjections[A].Multimodal Signals:Cognitive and Algorithmic Issues[C].Berlin/Heidelberg:Springer,2009.
(张斯文 吉林延吉 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133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