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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人将军在台湾的幽囚生活

2017-03-15王丰

中外书摘 2017年3期
关键词:孙立人蒋先生蒋介石

王丰

孙立人将军故世之后,他的次子孙天平先生在接受台湾“中央研究院”学者作口述历史访谈时,透露了孙将军晚年的心境与生活样貌。

孙天平说:“我们这边房子的围墙,其实是有两个大铁门可以一进一出,两个门中间有车道相连,墙外是一条大水沟,两个门前各有一条水泥桥。但自从我父亲被软禁以来,安全局要求封锁其中一个门,只留左前门,以便于做进出的管制。因此在大门入口的右边,设了一个警卫室,就近看着,我家里的电话也有一个分机接到警卫室。他们甚至希望我们尽量减少外出。

我们家后面那一栋三层楼的房子是安全局的,居高临下,从后方能清楚看到我们家整个院子,算是当监视哨所来使用。当年其实还有另外两栋也是安全局的:一栋在现在(左前门)的左斜对面那个路口那边。那栋房子也有自己的围墙,但面对我们这边,有个大窗户,里面摆了一张桌子,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家。整天都会有人专门坐在那边。另一栋在左旁的另一边,过去中兴大学的宿舍那边。他们搭了一个竹棚子,开一家小杂货店也没卖什么东西,整天都有几个安全局的人员坐在那边盯着我们家。

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有个老兵,穿着便服,从我们家后面安全局的厨房,提着茶壶,绕着我们家围墙,到前面那左手边的竹棚加热水。他的表情很严肃,又老是提着很大的铝质茶壶,我跟我哥哥、妹妹早上在门口等娃娃车时都很怕他,私底下叫他茶壶精。

所有进出我们家的人,包括邮差在内都会被警卫室里的人盘问。而我们家来电话时,也会有安全局的人员拿起分机来监听。当然他们不会说话。如果家里没人时,他们也会替我们接听电话,并且会问是什么人,有什么事?不过口气大概比较凶悍,因为好几个同学告诉我说我爸爸好凶。而且小朋友都喜欢到同学家里玩,但是当他们到我家,每个都被查户口一样问你是谁,住哪里,你爸爸是谁?这样问东问西的,所以后来都没有什么人敢过来,因此我们小时候没什么朋友来家里玩,是比较寂寞的。”

孙立人不但精神上失去了人身自由,连起码的军人待遇也被剥夺了,甚至最后必须被迫向蒋介石求助,才解除了燃眉之急。孙天平回忆:“同学知道我父亲是将军以后,都认为我们家一定很有钱,都说人家将军的小孩儿,大学毕业就会买得了好车什么的。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家真的很穷。父亲被软禁以后,几年都没拿到薪水,眷补也没有,连一般军公教子弟的学费减免都没有。初期靠我妈把一些首饰卖掉,来维持家里的开销。后来每个月拨给我们生活费,意思是虽然软禁我父亲,但没有要饿死我们。

我父亲到蒋经国的时代才准许办退伍。早期为了养家糊口,我父亲试过养鸡、养金丝雀、种花,但是都没赚到钱。为了赚钱养家,我们在家每年也种好几百株、上千株圣诞树,可以在冬天赚一笔钱。当时我是初中到高中,每天放学回家,都帮忙做些粗活,包括提水桶给圣诞树浇水在内,结果练出八块腹肌,非常结实。在其他的时间,我母亲也配合花店的需要,以家中花園种植的各种植栽来提供花材。

现在很多文章上说‘将军玫瑰很出名,但实际上那是因为我父亲在家不能外出工作,又喜欢玫瑰,才种来消遣的。当时我在美国的姑姑听说父亲喜欢玫瑰花,还给他寄了玫瑰的苗回来。后来也种兰花,例如洋兰、剑兰,甚至跑去外面看人家办的兰花展。因此我们后院还有一个兰花棚。”

孙将军种兰花卖钱度生活,这故事现在听起来不痛不痒,毕竟如今靠卖兰花发财的多得很,但在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过去风光一时的陈立夫只身跑到美国养鸡。台北街头有些卖烧饼油条的小店,很多传说,某某小店那个负责炸油条的小老头,就是某某师的师长,打过抗战、内战。但不论是养鸡或者炸油条,毕竟不必在内心背负着“叛乱犯”的罪名。

在孙天平回忆之中,孙立人是一个生活规律、纪律严谨的人。晨起做运动、锻炼十分特别。他在院子里原地站着,模拟游泳和高尔夫挥杆动作。早餐一定要喝牛奶。孙将军说是被软禁,但国民党当局也不是完全把孙立人圈禁在房子里不让他外出正常活动,除了不能跟公众接触,不能离开台湾之外,孙立人想在岛内任何地方旅行、活动,原则上当局都是准许的。一则是为了维持家计,二则是让自己活动筋骨,他在距离台中自家不远的大坑山区,经营了一处果园,此后,一年四季,孙立人经常上大坑种果树,劳动耕耘。孙立人在山上的果园里种了台湾最负盛名的荔枝、芭乐、横山梨和柠檬等。果子收成之后,由孙太太负责到第二市场叫卖。

是故,以一位国民党上将高级军官之尊,就因为“犯了错”,当局不发给他薪水,必须靠自己的劳力,在山上种水果,水果收成之后,大老远请人挑到台中市的第二市场,交给会讲闽南话的张太太叫卖兜售(孙立人一共有三位妻室,原配龚夕涛,另外一个太太名叫张晶英,膝下空虚,无子嗣;又娶了台湾籍的张美英,张女士护士出身。这里的张太太指的是张美英。她为孙立人生下四个子女)。

或许是生活比较清苦,孩子又多,因而养成了生活上刻苦的习惯。孙天平回忆时指出:“自从我有记忆以来,爸爸每天早晨总是会喝一杯用脱脂奶粉冲泡的热牛奶。喝完之后,总会往杯里再倒半杯白开水涮涮,把带着牛奶味的开水也喝完。一开始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爸爸好节省。直到有一天爸爸才告诉我们,这是抗日战争缅甸战场开始养成的习惯。当时作战的粮食、弹药补给,多数依赖美国空军的空投,其中也有浓缩的罐头牛奶炼乳,必须先加开水冲淡才能饮用。基于爱惜物资的心理,即便是空的炼乳罐丢弃之前,也总要再拿点开水涮涮。爸爸就这么喝了一辈子带着牛奶味的开水,当时并不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特别。现在想想,他不仅仅养成了惜福的习惯,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以每天这个小小的举动,每时每刻都在悼念当年死难的‘国军同胞们。时至今日,每天早晨出门之前,当我喝完一天一杯的咖啡,也很自然地倒点开水在杯子里涮涮,我是时刻都在怀念我的父亲啊!”

孙立人这位“两蒋”的“新仇”在“东窗事发”之初的生活情况,到底自不自由?不自由到什么地步?或开放到何种程度呢?后来和孙立人成为忘年交的水电行老板、台湾人郑锦玉先生有第一手观察和访视。郑锦玉在接受台湾“中央研究院”学者访谈时如是回忆:“从1956年孙将军由台北迁移到台中这幢自己买的日式房舍,在‘孙公馆内都有安全人员看守,他们来自安全局或情报局。对孙公馆的监护,采三班制,每班八小时。内部的守卫室有李震源副官、朱副官、徐参谋、周副官、程副官、李司机、孙某某(即谷正文安置的人)……人都不错。在孙家左斜对面,向上路另一边,有一家也是监护人员在那里驻守。当年有放置一挺机关枪,以备不测。内围负责人是李副官。

孙将军出门的时候,司机和一位随护人员在旁边照料。而在他的黑色军用轿车之后,还跟着一部吉普车。据孙夫人说,早些年,将军到台北做身体检查的时候(约三四月份),若坐火车,常常会碰到部属或朋友,走过来和孙将军行礼见面。这些随扈人员约五位,会紧张地问东问西。后来干脆用专车北上。”

在“自由”和“不自在”之间,在幽闭和短暂“放封”特务人员呈报之后,特许让孙立人偶尔来一场类似郊游野餐的外出之行,也屡见不鲜。只是孙立人外出时偶尔发生过的那些“意外插曲”,若是落在寻常百姓家,即便不吓死,恐怕也会吓出一身病来。而发生在孙立人身上的这次“意外插曲”,却有几分灵异气氛。话说有一次孙将军要出游,前一天夜里孙太太竟然做了一场怪梦,这梦说来十分不祥,但孙太太又说不上来这场梦是否和现实会有任何联系,姑且信之。第二天一大早,临出发前,孙太太跟孙将军跟前的李副官说:“咱们今天给孙将军换部车坐。就换一部四分之三(吨)的中型卡车吧!”李副官也不清楚孙太太今天怎么临时想到要换车坐,也没多问,反正跟监孙立人的特务单位车辆充裕。换好了车,孙将军偕同太太坐上了车,一路循着台湾纵贯公路北上,快到新竹之前有座大桥,车子上了桥,这时对面车道来了一部军用吉普车,车速飞快,朝着孙先生的座车迎面冲来。孙先生的驾驶员很机警,方向盘稍稍往右一偏,那部飞快而过的吉普车擦撞到孙将军座车的侧边,发出金属快速摩擦的尖锐声响,一个偏向急转弯,一瞬之间,那部吉普车已经冲断了水泥桥的护栏,连人带车冲下桥去。

孙将军夫妻下车察看,才晓得发生车祸了,一名空军飞行员违规驾驶,与孙将军座车擦撞之后,吉普车冲下桥,当场死亡。孙太太这才说出口,昨天夜里的梦境也是这幕情景,她建议换车,完全是“神来之笔”。也许正因为换了一部比原本孙立人坐的吉普车大的四分之三(吨)中型卡车,吨位重,才顶住了吉普车的擦撞,否则如果是一部小车,恐怕已与那名空军飞行员同遭不测了!

根据陈诚先生哲嗣陈履安先生的一段公开讲话,可证孙立人被诬陷的成分确实很大。

陈履安回忆,他父亲陈诚曾在孙案爆发后,把孙将军找到寓所相谈。那时,蒋介石命令陈诚、王宠惠、许世英、张群、何应钦、王云五、黄少谷、俞大维、吴忠信九人组成调查委员会,陈诚任主任,总其成,调查此案。

在陈诚将军家的会客室里,孙立人谈到激动处,拉开自己上衣,露出上身。孙将军指着身上多处伤疤说,我们军人出生入死,最重要的便是忠诚。陈诚明白了孙立人事件,多半是他的部下惹出来的争斗,完全无关乎孙立人个人的忠诚问题,因而在给蒋介石的报告中,力保孙立人。

但是,蒋介石信不信陈诚的力保?蒋介石信不信孙立人果真忠诚无欺?为什么蒋介石对孙立人起疑,必欲除之?原因之一便是蒋氏父子怀疑其与美国走得太近,美国人企图政变,孙立人纵使无意配合美国佬,但走太近就是瓜田李下。其他众多原因当中,孙将军数度直言顶撞蒋介石,亦為蒋介石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关键。据孙将军族侄孙孙善治先生回忆讲到一则往事。1949年某日,汤恩伯预备带残部从上海撤往台湾,蒋先生指示孙立人安排汤恩伯部队的接待事宜,过数日,蒋先生又与孙立人碰头,问起接待汤恩伯部事情办得如何?孙答已经空出几所小学校园,足以供部队安置休息。蒋介石认为不妥,质问孙立人:“这怎么可以?把你们的训练营让出来,你的部队去住小学校去。”孙立人答复蒋介石,汤恩伯的部队处于残缺状态,应该重新整补,所以暂时不宜住在新兵训练营区。蒋先生这时脸色一沉,责备孙立人:“你怎么这样自私!”孙立人有点发火了:“我自私?你才自私,谁不知道汤恩伯的部队是你的嫡系部队,如果共产党打过来,你能往哪里去?只能往太平洋里跳!”蒋介石听了这话脸色大变,正待发飙,这时快到吃中饭用膳时间,侍卫长俞济时见场面尴尬,赶紧过来转移话题打圆场,谓马上开饭,大家吃过饭再谈。蒋先生气得七窍生烟,好不容易吞忍下这口气。

两个星期之后,蒋介石从阳明山官邸打电话给孙立人,问道:“你今天有没有空?”孙答有,蒋说:“今天中午你来阳明山陪我吃饭吧!”饭后,蒋先生想散步,要孙作陪,边走边聊,蒋忽然拍了拍孙立人肩膀说:“眼下,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信任,我信任的人只剩下你了!”

孙立人案后,他被软禁在台中寓所。某日,与孙善治等亲友提及阳明山蒋先生这番谈话,不禁拍桌怒曰:“我这时候才知道,他那天说的都是假话!”被圈禁在家多年,孙将军体悟不少前尘往事,原来蒋介石散步时说的那番话,真意是说,你翅膀硬了,竟敢顶撞我,你才是我最不信任的人!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六年之后,蒋介石又急召孙立人。这时,孙将军已被解除了兵权,成了手下无兵的光杆司令。那天是1955年5月28日,接到蒋先生侍卫临时通知,孙立人猛然一惊,他急急如律令召见,根据过去惨痛经验,这肯定又是石破天惊,准没好事。果然,猜测八九不离十,蒋先生坐在他那张大椅子上,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对孙立人说:“你近期看什么书?”这通常是蒋先生询问部属的制式盘问。孙立人早有准备,回答:“看《南宋兴衰史》和《曾国藩家书》。”蒋介石表情更显冷峻,心想你把台湾我这小皇朝比作南宋,好你个孙立人!蒋介石按捺住脾气,漫不经心回了孙一句:“那好!好!”蓦地,蒋介石迅即发动突袭,面露极度不悦质问孙立人:“你训练部队有一套,不过你打仗不行。你为什么要和胡适、叶公超等政客来往?又和美国军政界人士交往?美国新总统当选人艾森豪威尔为什么要邀请你参加他的就职典礼,而不邀请我呢?孙立人,你不要自以为很聪明,你再聪明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边说,蒋介石还伸出他的手掌,向孙立人作势伸出手掌心用力一捏,这动作似乎在向孙示意掐死他是易如反掌!讲到这里,蒋介石脸色显得更阴郁了些,以他那双会射出电流的眼睛,死盯着孙立人说道:“现在我要把你孤立起来!”

孙立人内心激愤难平,再也顾不得长官部属礼仪了,他大胆对蒋介石高声辩解:“我一生只知道忠君为国,爱民如子。我最讨厌政治,更不会使用政治手段加害于人……”孙立人话才讲到这里,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结冰了似的,场面异常紧绷尴尬,蒋介石没听完孙立人的话,立刻打断孙立人继续说下去,他按下呼唤侍卫人员的电铃,对孙立人大声呵斥:“你不必再讲,你给我滚出办公室去!”一名人高马大的侍卫急忙奔了进来,以近乎羁押犯人的态势逼近,驱迫孙立人快步走出蒋介石的办公室。

这是孙立人最后一次见到蒋介石。蒋先生那句“现在我要把你孤立起来”其实已经未审先判,决定了孙立人下半生的命运。他被圈禁在台湾台中的寓所,寓所面临的大马路叫“向上路”,同孙立人被圈禁身陷囹圄的命运相映照,实在是极大的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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