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门忆昔
2017-03-14玉怀
玉怀
第一天门忆昔
玉怀
去观前总喜欢绕进宫巷,到那条老街上看看,那里曾经是我的家。母亲早年去世,父亲在这条街上生活了四十多年,直至拆迁才搬走,住进新居两年不到就走了,老人已不习惯完全陌生的环境。
读过冰心先生的一篇文章《我的家在哪里?》,文中说: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何尝不是,我在老家居住了二十多年,结婚后搬过几次家,现今的家住了近三十年,但在我心中,唯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的那个家才是真正的家,那里有我的根,有我的血脉兄弟。
一
老街有个奇怪的名字“第一天门”,和宫巷里其他小巷的名字格格不入,比如:碧凤坊、珍珠弄、蔡汇河头、颜家巷都带有世俗的味道。我曾问过潘君明老师,他写过《苏州街巷文化》一书,对此有研究,他回答道:可能与玄妙观的道教有关,宫巷是玄妙观的中轴线,第一天门处在中轴线的中段。此外,我还发现宫巷东西两侧的巷子一一对称:碧凤坊对着太监弄,蔡汇河头对着珍珠弄,颜家巷对着富仁坊,莲目巷对着调丰巷,独独第一天门对面没巷子,巷口对面是宫巷里一家名为“陆长兴”的小面馆,今日小面馆已做成大生意,连锁店花开满城。
第一天门东靠宫巷,西临小公园,两边都是繁华之地。宫巷里大小店铺鳞次栉比,与之相比,第一天门显得可怜巴巴,彼时仅有三家店铺,一白一黑加上五颜六色,白的是米店,黑的是煤球店,五颜六色是染坊,或许店铺太少,一白一黑两家店都是三开间门面,有点虚张声势。第一天门的名声当然不是靠那几家店铺,而是大名鼎鼎的光裕书场建在此地,虽然当年买票听书走珍珠弄,但苏州评弹协会的牌子就挂在第一天门,说书先生出入必经此地。
那时,光裕书场门前是两堵白墙,走进石库门有个长方形天井,天井中央一座铁铸的香炉,正对天井是一间大厅,两边有厢房。穿过大厅见一扁形天井,宽约十米有余,长仅三米左右,天井后即是书场。书场宽敞明亮,东边一排长窗,南边也开几扇窗,白天听书是无需开灯的,书台设在北边靠珍珠弄进门处,说书先生朝南而坐。听客坐的是木制靠背椅,一边有靠手,靠手中间开个洞放茶杯用。书场里有穿白制服的堂倌,来回穿梭于听客间,倒茶递毛巾。另外书场里还有一两个专卖小吃的年轻女子,身穿素雅的白底小碎花衣裤,头顶一只圆扁筐,里面有一只只小荷包,装着话梅、橄榄、瓜子、花生等零食。夏日里外婆来我家小住,常带我到对面的光裕书场听书,她喜欢花几个小钱随我挑吃的,有了小吃,我安静地坐在一旁,台上先生说的啥书,我没听清楚,嘴里倒吃得有滋有味。
二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第一天门很是热闹过一阵子,功劳全靠那一白一黑两家店铺。那个年头买什么都要凭票证,更别说粮和煤了,所以粮店和煤球店门外排队已成一种常态。
那时候粮店管的事特多,除了卖米和面等粮品外,办结婚迁移粮油关系,新生儿办粮油证明,出差调换全国粮票等等杂事,全由粮店办理。粮店门外经常排着两三条队伍,特别到节假日会增加一些供应品种,比如赤豆、黄豆、绿豆、蚕豆等,排队更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粮店街对面是光裕书场,我家就住在粮店隔壁,门口还有口井,井台边洗衣洗菜的居民和排队的熟人说说笑笑,吴侬软语响成一片,一点不亚于老茶馆的喧哗。我常常站在家门口看热闹,路过的说书先生寒暄时的风趣,女评弹艺人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的倩影,如一道道风景在对面书场的石库门前飘过。
煤球店在米店的斜对面,紧挨光裕书场的一堵白墙,靠近宫巷。那年月里煤球供应紧张,经常断货,排队等候的多半是老人和孩子,老人带只小凳坐着,孩子在旁玩耍,队伍中间还放着几只破篮子,算是占了位。一旦煤球运到,人们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冒了出来,顷刻间变成一列由青壮男女组成的队伍,扛煤球是力气活,非劳力不可。
那家五颜六色的小染坊在街西头,靠近开明戏院后门处,前店后坊,染坊老板忠厚老实,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他家的女儿小我两岁,小学毕业恰逢大跃进,就进厂当学徒工,她的学习成绩很好,我替她惋惜。谁知风水轮流转,几年后我高中毕业,正是国家困难年,大学没考上,也进厂当了学徒,工资差她一大截,这回应是她可怜我了。
三
第一天门在靠近小公园的巷口,左首是开明戏院,右首是大光明电影院。妈在时曾带我去开明戏院看过一回戏,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由戚雅仙、毕春芳主演。那时候一票难求,父亲的徒弟是个越剧迷,排了一整夜的队,才买到三张票。时值冬季,有人戏言:“看了戚雅仙,冻了一夜天。”
我在读中学时经常和同学去大光明电影院看下午的学生专场,票价打五折。记得高三暑假里,我和另两个同学拿着小学生的暑期优惠券(5分钱)进场看电影,因为人长得矮小,检票人员没察觉,我们偷着笑,以为捡了个大便宜。
第一天门的居民都是老相邻,彼此相处融洽。牛牛家住在粮店另一头,他家在太监弄靠小公园那头经营一家小店,夏天卖冷饮,余下的季节卖南京野鸭胗肝。秋日的下午,他们家的厨房里烧煮野鸭胗肝,那带着葱姜味的香气一阵阵飘出,弥散开来,整条街都能闻到那股鲜香味。
一次我路过太监弄,牛牛妈叫住我,她拿出一只鸭胗肝,切成薄片,装进小纸袋,让我带回去。这是我第一次尝到野味的鲜美,那个鲜呀,用苏州人的话说,鲜得眉毛都掉脱哉!
老街中间还延伸出一条南北向的小弄堂,它的南端即是富仁坊,但有堵墙挡住,是条死弄堂,两边住着十多户人家。弄堂口有户人家是开水果店的,店铺开在小公园和珍珠弄的转角处。初冬的傍晚,他们常在自家门口炒糖炒栗子,一只红泥炉子,一口大铁锅,锅里是黑色的砂粒伴着棕色的栗子,木柴在炉中熊熊燃烧,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苗在铁锅四周窜进窜出,在冬日的寒风中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老街上的孩子都喜欢围在那里看热闹,炒栗子的人举着大铁铲不停地在锅中翻炒,锅中的栗子噼啪作响,栗子的香甜味随风飘散,围看的孩子禁不住馋涎欲滴。我父亲偶尔也会买一包糖炒栗子带回家,家中兄弟姐妹多,每人只能分到几颗尝尝味道。
老街折迁后,已换了模样,店铺林立,变成了一条商业街。每次重回老街,我总以光裕书场为标识,以此来确定老家的旧址。那里已耸立起一座华丽的大酒店,对面的光裕书场亦旧貌换新颜。书场里再也不见穿白制服的堂倌,也没了卖小吃的年轻女子,坐在那里心中似乎有种淡淡的失落。
街上还新开了一家点心店,我去过几回,不是想吃那里的点心,只是想在老街多待一会儿,回想起老街的前尘旧事,粮店前热闹的排队人群,井台边的吴侬软语,说书先生的风趣,秋风中野鸭胗肝的鲜香,冬日傍晚炒栗子红红的火焰……那种弥漫在老街上的油烟味市井气已然消失了。
没有原住民的老街是寂寞的,是孤单的,只是它自己无法言说。
我想起了木心先生的一句诗:从前的生活,那种天长地久的氛围,当时的人是不知觉的。
说得真好,点到我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