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
2017-03-14江文兰陈未沫
江文兰 陈未沫
说书
江文兰 陈未沫
江文兰演出照
陈:江老师你好!上一趟见面前,我就事先找了些关于你的资料,我看到你是1930年出生的,属马,与我同属相,正好比我大60岁。
江:哎,有个好白相的事情,我身份证上,派出所帮我弄错的,30年他给我写成32年,那么我去问俚,哪亨变成32年了呢?俚讲:“别人家嘛就是要(把出生)写得晚一点,好晚退休,你也不要改了!”嘿,就自说自话,帮我弄成了32年,所以我身份证其实是30年。
陈:你高龄费也要拿得晚一些咯。
江:是的,不过我横竖是八十出头了,也无所谓。
陈:我呢,其实也是刚刚开始正式接触评弹,从前都是小时候在电视里看的。所以呢,我在老师面前属于一个外行,我随便问出来的问题你不要见怪。
江:哈哈哈哈,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陈:我们就从头谈起,想说说你是怎么开始接触评弹的?
江:好的好的。我接触评弹呢,要从我的家里谈起了。我呢,说是苏州人,但是我们的祖上是安徽的,那时候正是太平天国时期,家里出逃,逃到常熟,常熟感觉比较富庶,所以祖上四代就定居在常熟。那时候因为定居处山里有柿子树,他们会做柿漆,柿漆那时候是用来做伞的,在油纸伞上涂了不漏雨的。然后呢老夫妻在常熟做油纸伞做得很发达,那家店叫“江义顺”,地点在阁老坊。做得如何发达呢?以前当然不像现在银行里做支票、存折,以前都是真的铜钿,那多重呢?藏在阁楼上,阁楼的地板都压弯了。就是一个小的富户了。但是他们儿子呢,是个富二代的浪荡子,他在那里学骑马、学射箭,要去考武秀才,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考取,但是生活上也不检点,家里有个家小,外面还有六个,那么你说这家人家要不要败了?败到最后,差不多人家败光,家小都走了,另外六个人也不会要跟他了。他就只好再结婚,对象就是我的好婆,我爹的姆妈。我好婆呢,是苏州人,那时候是太平天国,从苏州逃难到常熟,没有亲眷的,外来户;因为是外来户,所以不晓得他的底细。那么就嫁给了我爷爷,我好婆长相不漂亮的,所以爷爷和好婆的感情不太好的。好婆又没办法,常熟又没亲眷,只好听爷爷的。
陈:嫁夫随夫咯。
江:是的,而且后来爷爷还吃鸦片。
陈:对于你奶奶来说,其实当时也算生活有着落了,好坏是一家人家。比起那时候四处逃难飘荡来讲,确实安定了。
江:是的,算是有着落了,之后她就一直服侍爷爷。爷爷一直吃鸦片,身体就不好了,养下我爹以后,我爹十一岁,爷爷没有了,走掉了。
陈:你好婆是蛮苦恼、蛮作孽的。
江:唉,是的,外婆很苦恼,而且家当都没有了,孤儿寡母,怎么办呢?母子两人就只好做些手工活,所以我父亲会作针线的,娘和儿子就这么苦度光日。到后来,因为没亲眷带着,我爸想学生意的时候,已经快要17岁了。
陈:那是年纪很大了,一般来说十二三岁就要学了吧。
江文兰
江:没办法,常熟没有人认识呀,没处拜师傅,这时候他们就只好回到苏州。我好婆的娘家,亲戚比较多,表的堂的。但那时候我父亲已经17岁了,去学做小的店家,是不行的,毕竟我父亲是独养儿子。总算有个表亲,介绍他去苏州衙门,袁政府,袁政府里的粮柜,收粮的,介绍他去粮储学生意的,所以他算盘很好的,噼噼啪啪。他从小读过几年私塾,文化不高,但写的字蛮整齐的,很规矩,好不算好,就是看上去很整齐。所以师傅倒是蛮喜欢他,就此在那里开始“吃”粮储的“饭”。每年要入册子,就是底本;每年秋季还要做“对串”,分几联,存根联、收据联等等,因为做这个要另外付费的,所以那些工作人员会有些外快能赚。就这样呢,娘两个在苏州得以生存下去,所以我父亲结婚要到25岁了,因为家里穷,学做生意八年才稍微积累点钱。我母亲的父亲是匠人,作泥水的,是个小老板,包工头;我外婆走得早,我母亲三岁就没有了,家里留下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再后来我外公也走了,只剩下我娘的娘舅带三个小孩,这个娘舅还一直要吃酒的,靠不住的。那时候乡里人家都挺要好的,就劝我娘早点出嫁吧,我娘17岁嫁给了我25岁的父亲。我阿姨也很早就嫁了,也嫁个匠人,家里条件也嫁不好了呀。想我母亲这样嫁了个知识分子,已经很好了呀。
陈:是的,政府工作等于是吃皇粮了,是很好了。做了几年有积蓄,能养活一家老小,那时候就不错了。
江:对啊,算吃衙门饭的。衙门里,那时候有一个行当可以做的,就是乡下去买“图坟”,就是做交换的,比如说夏天带些扇子之类的,天冷了就带些冷天的东西,乡下就换点礼过来,互利的交换,不用钱的。
陈:相当于物物交换。就像以前乡下亲戚,每年每个季节有什么收成了,会挑了东西进城来,拿点给城里的亲戚。
江:是的,他们也能从中换点别的,用自己土产作为交换,也可以联络感情。
陈:那时候风气好,人都很淳朴,有什么好的东西都要作为礼品留点给别人吃吃。我们家也是的,我小时候还有印象,记得东山的亲戚,枇杷、杨梅成熟的时候,每年总要挑进城里给我们几筐尝尝的。不过这也就是从前这样了,现在再进城来就希望换钞票了。
江:唉,感情不对了。
陈:那么江老师是弟兄姐妹三个是吧?
江: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我排在当中。我父母结婚后,我外婆没多久就去世了,现在说起来,应该是食道癌,不想吃东西了,饿死的。之后我娘当家,我娘亲很能干的,她人缘好,脾气好,相邻之间都很和睦的,但我爹脾气不好的,因为他独养儿子,活得顺心的,所以那些人情都是我娘去做的,找了我爹去,相邻之间就不行了,要吵相骂的。那时候我们家里是很困难的,因为我父亲脾气不好,在粮储上和同事之间关系不好,动不动就要“对峙”,他又没有背景的,所以后来要裁员,总是轮到他,经常失业的。只有秋天忙的时候,要他去的,人手不够,每年秋季总是有工作的,其他时候就难了。其他时间就必须要靠朋友介绍,去地主家里,因为地主要收租,也需要一只“算盘”的。但是这毕竟不牢靠的,不长久的。
陈:就是没办法照牌头的,有时候接得住,有时候要接不住的。
江:是啊,就是个临时的工作。可是我们三个小囡呢,三张嘴多厉害啊,所以等我们长大了,家里经济更加困难了。但是我父亲有一点很好的,尽管我们家里穷,读书一直免费的,他去求的,打听了校长住哪里,他就去跟校长求,希望把学费免掉,书费就欠着,欠到最后,我们的那个女校长就来和我说:“你去同你爸爸讲,书费……”其实我知道吃都不连牵,哪来的书钱?我回去都不讲的,所以有一年书费都一直欠着没给,但是我爸知道,书是一定要读的,不像有些人家女孩子就不要读了,男小孩才读,但他总让我们去读的,我和妹子两个人都读到小学毕业,都是他去求来的。
陈:那是很不容易的。你父亲虽然是老法头的人,思想却是新的,一定要你们接受教育,你们那个年代很多都是读到三四年级、初小,就不读了。
江:哎,是的。所以我这点一直很感谢我父亲,那时候在干将小学,读到六年级。这六年可相差不起,有了这六年基础,我才能去说书,如果我没读过书,就没法去说书了。
江文兰和蒋月泉
陈:对,不然字都不认识,唱片也没法背。
江:先生都不要你了,你字都不认得的话,他教你多吃力啊。
陈:所以黄异庵先生说过一句话:说书谁都能说,只要不是哑巴,但开出口来,就要看你的文化水平。
江:文化水平是很重要的,同样一个意思的表达,一个人文化水平低,他的表达就通俗,文化水平高,听上去就有文学性,比较雅。后来呢,同学都升中学了,我看着他们读书自己没得读,只好哭了,读不起了呀,那六年都是求来的,现在也没办法了,再也没法去求了。所以我哥哥读到了初中毕业,之后就去考了会计,那时候叫簿计学校;我和我妹妹就在家里做手工,手工我会好几种:刺绣、做绷子、粘自来火(火柴)盒子、结网线袋、拣茶叶、剥长生果、拣西瓜子……这些事情都行的,而且我做任何事情都是头挑,比方说拣茶叶,它要看你的拣出来的茶叶,颜色越黄,能卖的价钱就越大。
陈:就是把茶叶叶子发黄、带卷的都拣出来是吧?
江:对,所以我卖出去的茶叶的价钱总是特别大,如果别人是三毛钱一两,我就要拿到四角一两,包括剥长生果、拣西瓜子,价钱都很高的。就这么一直做这个事情,还有扎鞋底,钉纽扣,缝袜头。后来我会做衣服也得益于那时候去钉纽扣都眼里看着的,怎么裁的、头颈的地方要拉一把等等,都看好了记心里。以前我衣服不会做的时候,我哥哥的衣服托裁缝帮忙做,要去拿货的时候,我娘带我一起去,我就说我来看看,我们早点去。赶在他钉纽扣的时候,做纽扣和做衣服不同,我就去看,一看就会了,剩下裁衣服是很简单的,所以后来我们家里的衣服就不拿出去请人做了,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哥哥的长衫,甚至我妈妈冷天穿的骆驼毛的旗袍都是我做的,做胆,就是用来衬一层的,我都学会了。
陈:所以就是说你做这些事情,就都要做到最好的,认认真真,边上其他事情怎么做的,也是看在眼里,学在心里。这其实对你后来说评弹,你做下手,别人都说你的下手是“超级下手”,是最好的,这其实都是有关系,对不对?你性格放在那里,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哪怕去厂里做一个技术工人,你一定会有一个思想,如何改进,如何把技术工作做好,如何多快好省?做事情肯“钻”。
江:我小时候头脑算蛮灵活的,不管什么,多看看,我就会了。
陈:到后来就跟着父母听书了?
江:小时候七八岁、十来岁左右就听了,读完小学十一二三岁,每次等到礼拜日,跟着相邻人家,小囡是不要出钱的,坐在边上,听一听。我以前住在大石头巷,走东美巷出去,到西馆桥,有一爿叫云苑书场。我跟着大人去听书,看弹琵琶,三把,上把、中把、下把。上把弹嗦发咪瑞,中把弹哆西拉嗦,下把弹咪瑞哆,音乐上有些天赋,一看就懂了。我虽然弹得不好,但是其中道理都懂的。至于我为什么乐感好,因为我娘乐感好:那时候家里穷,她下午在家补袜,家里小孩多穿袜费啊,一直买肯定买不起的。于是横补竖补,她一边补,一边心里就怨,嘴里一直要哼歌的,哼《苏武牧羊》。她乐感很好,那时候电视里播放《霍元甲》,她一听就说,这是打架的。
陈:就是说一段音乐在说什么、表达什么,她一下就能听出来了。从音乐、节奏里,就听出内容来了。
江:她不知道什么《霍元甲》的,但是她一听,就知道了,这是打架的。那么我爸爸呢,乐感也好的,他常熟人,从小在常熟长大,常熟有个拜香的,调子很长,但他一点都不走音,而且高音的地方他就会用假声接上去。他们两个人乐感都好,所以我乐感也好。从小一听什么歌,就记住了,词记不住,但曲都记住了。继续说跟相邻人家去听书,那时候有个男的相邻,叫蒋开华,他小时候也学过说书,他住在宫巷里的,那里离书场也近,他又喜欢说书,就去学了,结果后来,身体不好,有吐血毛病,就不敢去说了。他丈人是运输公司里的,他自己文化挺好,字也写得好,就去运输公司里做做文书。他家里有琵琶和弦子,我就拿他们家的琵琶弦子,先是弹弦子,用大拇指弹的,不用指甲,用肉弹的。那时候有书,叫《弹词大观》,那里有一段“今朝七月七,金花银花张桂英”,还有一段是《玉蜻蜓》老佛婆的《云房产子》,这两段,我就一个人拿着弦子就会唱了,一边说一边唱。还有一个相邻人家,叫亢闻鹃,现在在银色家园隔壁的老年护理院。俚哥哥是吸毒的,哥哥收了学生,就叫哥哥和学生拼双档,自己脱出,脱出之后想做上手的,结果看到我蛮活络,一个人会唱会弹,就带我出去。我们家那时候因为父亲一直失业……
陈:等于开销也省了,你还能赚些钱补贴家用?
江:是的是的。带我出去来得格好,我就跟着去,第一次是常熟小码头,叫项桥,在东乡,一直小船摇到那里,就到了晚上,等到明天早上开始说书。晚上给我大书,先排好隔天白天的书,一般是《落金扇》这些,但是《描金凤》和《落金扇》的下手书都很重的。
陈:是的,小角色特别多,杂七杂八的。
江:角色多,排给我嘛,我就拿笔记好,等到晚上,俚先说一遍给我听,都来不及记了。到了明朝,白天说《落金扇》,晚上就说《描金凤》。白天一说完,马上接着就排晚上要说的,其实《落金扇》里的《庆云自叹》,我会唱的,俞调,结果那次竟然会忘掉了一句,随便怎么都想不出,亢老师就在台上提示我,我才唱下去。那些听客晓得我是学生意的,照样拍拍手。加上我喉咙好听,人家听我喉咙(唱),就蛮开心了。
陈:那么这个应该算是你正式的第一个评弹老师,带出师的?
江:对对,俚是最早的,带我出去的。但是俚这么帮我排书,喉咙就不行了。两回书,说么是说一个半小时一个开篇,但是日夜两场,俚又要排书又要说书,没有几日,喉咙就哑掉了。那怎么办呢?如果说我对书很熟,他还能多排一些给我,但我又只能说这点了,那怎么办呢?那时候,正巧有个男老师,叫王兰荪,他带个女儿,女儿叫王明珠,那时候常熟,每三里路就是一个书场,就去叫救兵,请王老师帮忙。那我和王明珠怎么弄呢?“三固档”还多一个人呢,亢闻鹃总要说的,不说怎么拿得进钱呢?那么我就和王明珠,每人一天,我也好有点收入,以前每天能有三块钱收入,现在就一块五。家里等着开伙仓的,我积满五块钱,就要寄回去了,寄回去还要五分钱邮寄费,这个五分钱又要另外省出来,就在点心上省。中饭和晚饭书场里是供应的,早上不供应的,本来照道理我早上能吃一碗小馄饨,五分钱,但是不舍得,就饿肚子,不吃。于是早上饿肚子;中午叫我去吃了,我想到日场的书,就吃不进了,饱了,饭也吃一点点;到了晚上又是这样,又是吃不下,随便下几口。就这样,就饿出了胃病来。后来我说,这其实是“思想的胃病”,急出来的。
陈:思想上不想吃,但是饿还是饿的,思想负担太重却吃不下了。
江:唉,是的,那时候是蛮艰苦的,书都很生。
陈:以前都要从小码头、小书场开始跑起的,这种书场早上是茶馆,晚上就是书场,早上生意不怎么样,晚上生意总是好的,或者碰上下雨天,白天不干活了,那就摇了船去听书了。就像现在车子(停车场)停满,以前是船在湖边停满。说书就是要靠锻炼,一个码头一个码头斗出来。如果你一上来,就去上海大书场说,不行的,别人不买账的。就像上海的资本家,都是店里学生意出身的,不是一出生就是资本家,一件短衫一个包裹就去学生意了,什么事情都要做的,包括家务打打下手,老板见你踏实,就介绍你一点生意,出去收账,认识各个老板,三年下来看你不错,就给你一爿小店让你做,从一开间做到三开间做到五开间,就这么出来的,再到资本家,成为XX大王,超过了自己先生。
江:超过先生是没问题的,只要不影响先生那一块生意,影响了呢,先生心里要挖塞的。
陈:生意要各归各的,自己一份,先生一份,这是道德。不好饿死师傅的。所以各行各业道理都是一样的。不像现在有些富二代,问父母要了点钱,自己做生意,早上要睡到十点多,晚上还要出去玩,生意做不像的,钱要败光的。
江:正经生意人晚上不出去瞎混的,白天做生意一块就很费心力了,晚上还要想着明日的生意,哪里还有精力出去玩?否则白天要不行的。
陈:应酬吃饭是没办法拒绝,能回绝肯定是不去的,心都在生意上的。那么你在常熟大概待了多久呢?
江:不多的,在小码头上因为我喉咙挺好,乐感也蛮好,生意一直蛮好的,比如我在这里唱,在弄堂口都听得见的。像王兰荪是男声,我也能唱到他们的调,我有时候大嗓子能唱到升G,所以男同志的我也能唱,就是声音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