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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梅兰芳入党

2017-03-14石湾

读书文摘 2017年3期
关键词:周扬中国戏曲梅兰芳

石湾

乍看本文标题,读者诸君定然会有一种荒诞之感。是的,鲁迅逝世于1936年10月19日,而梅兰芳入党是1959年3月16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怎扯到一起了呢?

“文革”岁月一张荒诞的大字报

这事儿正是出在荒诞的“文革”岁月。日前,我在家中意外地搜捡出一本1968年中国戏曲研究院油印的 《革命大字报选》,随手翻开一看,第一篇即是 《揭开梅兰芳之流“入党”黑幕,大批狠批修正主义建党路线》。此大字报这样写道:

吸收什么样的人入党,这是关系到建设一个什么党的重大原则问题。梅兰芳的臭名,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他是一个至死不悟的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艺术家,与其说他是中国的头号“花旦”,倒不如说他是盘踞在京剧舞台上的一条化成美女的毒蛇……中国赫鲁晓夫刘少奇及周扬一伙,却把他视为珍宝,捧到九天之上,什么“奇异的巨星”啦,“戏剧艺术的宝山”啦,“美的象征”啦,“一代宗匠”啦等等,几乎把词典里最好的形容词都掏光了。几十年前,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 鲁迅,就对躲入“象牙之塔”的梅兰芳作了尖锐的批判。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梅兰芳是被剥削阶级“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的玩物,他所演的那些“半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劳动人民“看不懂,不要看”,他只是国民党反动派和封建“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因此,鲁迅先生斥责他是“为艺术而艺术”,“也是一位第三种人”。时过境迁,由于梅兰芳变本加厉地贩卖地主、资产阶级旧京剧艺术的黑货,成了党内一小撮走资派的宠儿,而且居然还加入了共产党,你说怪也不怪?

经历过十年浩劫的人都不会忘记,因毛泽东曾将鲁迅誉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代表“中国新文化的方向”,所以“文革”之初,江青、姚文元一伙便极力神化鲁迅。早在1966年10月31日,首都各界召开纪念鲁迅逝世三十周年大会,姚文元讲话、陈伯达致闭幕词,就叫嚣“发扬鲁迅的大无畏革命造反精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于是,凡是被鲁迅骂过的人,都遭了批,挨了斗。首当其冲的,是上世纪30年代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领导人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这“四条汉子”。江青之流以 《鲁迅全集》 中的一条注释作为借口,说这条注释是周扬射向鲁迅的一支毒箭,然后便开始清查以他为代表的所谓从30年代就开始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据“斗私批修小组”写的这张大字报披露,“早在1956年,党内最大的一小撮走资派就盗用中央名义批转了旧中组部安子文修正主义集团关于在知识分子中发展党员的黑报告。这个黑报告,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吹得天花乱坠,胡诌什么‘几年来知识分子经过党的培养教育和各种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锻炼,其政治思想状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少人已经具备了入党的条件。……紧接着,1957年,反革命修正主义头目夏衍就在文化部传达了周扬批评文化部不加紧吸收高级知识分子入党的黑指示……几次三番催促张庚,指定中国戏曲研究院党委考虑接收梅兰芳入党。”身为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剧协主席的梅兰芳,时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兼中国京剧院院长,而戏剧理论家张庚则是中国戏曲研究院党委书记兼主持工作的副院长。张庚1932年在上海参加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次年任左翼剧联总盟常委,主管宣传工作,对鲁迅如何骂梅兰芳一事当然是一清二楚的。“文革”一开始,张庚就遭 《红旗》 杂志点名批判,被当作在戏曲界推行“周扬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黑干将”揪了出来,发展梅兰芳入党,也就成了他反对鲁迅的一大罪状。

鲁迅公开骂梅兰芳令人费解

鲁迅从少年时起,就对京剧特别厌恶。这最早见于他于1922年12月发表在 《小说月报》 上的 《社戏》。鲁迅在这篇散文体小说中直言不讳地说,二十年间他“只看过两回中国戏 (指京剧)”,“似乎这戏太不好”,“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旦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老生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两三个人互打”,实在“使我省悟到在这里 (指戏台下) 不适于生存了”。“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 (指京剧) 告了别的一夜,即使偶尔经过戏园,我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天之北了”。 到了“五四”时期,鲁迅对京剧的偏见并没有改变,甚至不承认京剧是戏,认为它只是“玩把戏”的“百衲体”,“毫无美学价值”。

其实,厌恶京剧者在当时大有人在,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胡适、陈独秀、李大钊、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等,都曾把京剧简单视为宣扬封建迷信的“国粹”,置于彻底扫荡之列。在大呼猛进、摧枯拉朽地扫荡封建旧文化的伟大运动中,有一点片面是难以避免也不足为怪的,更何况是特立独行的鲁迅。事实上当时的京剧本身也存在不少问题。从内容上说,一些剧目充斥着陈腐的封建伦理道德和迷信、色情、凶杀、恐怖等不健康倾向;从演出上说,则一些庸俗无聊、低级趣味的东西也让人不堪入目。对此,“五四”先驱者们不满甚至怒斥也是情理中事。但是,鲁迅公开骂梅兰芳,却颇令人费解。

显然,鲁迅从未看过梅兰芳的演出。鲁迅骂梅兰芳是从1924年看了梅兰芳 《黛玉葬花》的剧照后开始的,他在 《论照相之类》 一文中挖苦和嘲弄梅兰芳的扮相,并尖刻地说:“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 假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什么语病。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外国没有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所以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采色、弄墨水的人跋扈。”这之后,鲁迅又在 《最艺术的国家》 《谁在没落?》《拿来主义》 等文中,坚持了他的观点。鲁迅最后一次骂梅兰芳是1934年11月,正值梅兰芳在美国演出成功载誉归国,受到国人空前热烈欢迎与祝贺之际,5日和6日两天,化名“张沛”在 《中华时报·动向》上发表了《略论梅兰芳及其他》。文章说,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为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他们的手,这东西就跟着他们灭亡。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 《天女散花》,扭扭的 《黛玉葬花》,先前都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

《略论梅兰芳及其他》 一文见报后,无疑给梅兰芳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气得他啼笑皆非,无言以对。但直到鲁迅逝世之后,梅兰芳才得知“张沛”原来竟是文豪鲁迅时,他惊呆了,百思不得其解。确实,梅兰芳与鲁迅素昧平生,除了在欢迎英国文豪萧伯纳时有过一面之缘外,从没有再打过交道,更无恩怨可言。为何鲁迅先生不敢用真名实姓发表而采用如此尖刻文字来无情嘲弄和抨击梅兰芳呢?这是一个很值得文艺史家深入思考和研究的难解之“谜”。然而,无论鲁迅生前对梅兰芳的评价如何,但他毕竟逝世得过早了一些,不仅不知梅兰芳在抗战期间蓄须明志、息影舞台所体现的爱国情操,更不知梅兰芳在新中国成立后响应党的号召,积极投身戏曲改革,净化舞台,深入工厂、农村和前线演出,发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流派,列“四大名旦”之首,被尊为“一代宗师”。

周总理关心并赞许梅兰芳入党

在“四大名旦”中,最早入党的是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程砚秋。1957年10月初,梅兰芳忽然接到中国戏曲研究院院党委的通知,希望他参加11日召开的一次党委扩大会议。梅兰芳感到非常突然,尽管1949年以来,他作为著名艺术家始终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怀,先是被推选为首届全国政协委员,后又任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特别是出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后,他亲自主持中国京剧院的工作,党和人民的信任他心里十分清楚,但参加党委扩大会议,对他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到了会场才知道,原来这次会议是讨论程砚秋同志入党,除所有党委委员出席之外,还吸收了包括梅兰芳在内的几位党外著名艺术家参加。程砚秋的入党对梅兰芳触动很大,回想近些年来,党号召的历次活动他都积极参加,无论是去朝鲜前线慰问演出,还是组团赴日本、苏联等国参加国际友好活动,他从来不甘人后,可是这次程砚秋却走在了自己的前面。尤其令他感到震撼的是,程砚秋的入党介绍人是周恩来总理和贺龙副总理。而1953年朝鲜停战后,他以副团长的身份于9月参加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到朝鲜战场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军民慰问演出时,团长就是贺龙将军。归国后,周恩来总理邀请梅兰芳到西花厅吃饭,陈毅副总理也在座。席间,总理对梅兰芳说:“这些年你各方面都走在前面,在文艺界起到了表率作用。党需要人民艺术家,我和陈老总愿意做你的入党介绍人,希望你能参加中国共产党。”梅兰芳谦逊地说:“总理,我还做得很不够。我们当演员的,生活上有些散漫,要不断地改正呀。”周恩来笑了笑,握着梅兰芳的手说:“生活方面的事尚属小节,主要是看一个人的政治品质。”想起这终身难忘的情景,梅兰芳就立即把私人秘书许姬传找来,由他口授,经许姬传笔录、整理,代拟了一份 《入党申请书》。

“文革”之初,中央向文化部派驻全由军人组成的工作组,将部机关及下属单位的司局级干部集中到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办学习班,揭批“周扬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当时工作组总部就设在中国戏曲研究院,而将我院的所有干部职工,安排到位于地安门大街的中央实验话剧院旧址上班。一切业务活动已停止,打乱原处室编制,分成一个个小组,学毛选,搞运动。我当时恰好与许姬传分在一个小组。年过六旬的许姬传本是编制外的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开会时便一言不发。他出身于苏州的一户书香门第,文笔娴熟且深谙戏曲艺术,吴语口音甚重,把我当作小老乡,散会后总爱与我闲聊。于是,我与他也渐渐熟悉起来,了解到他从1931年起即与梅兰芳合作,数十年形影不离,不仅为梅兰芳执笔写了《舞台生活四十年》 《东游记》 《我的电影生活》 等书,而且长年吃住在梅宅,与梅兰芳及其家人亲如一家。因同事们都知道他的书法功底深厚,往往起草了表态或揭批稿,都请他用毛笔抄写成大字报。当时我就发现他的毛笔字极像出自梅兰芳之手。我问他的字与梅兰芳的笔迹怎会达到几近乱真的程度,他笑道:“不瞒你说,我临摹梅先生的书画几十年,其实他给好些人写的书信、题的字,大多由我代笔,外人一般难辨真伪。”

出乎意料的是,当年许姬传为梅兰芳代拟的《入党申请书》,却在传阅过程中,被中国戏曲研究院党委委员们辨认出来了。但院党委充分理解大艺术家的生活、工作习惯,并没有因此而怀疑他申请入党的诚意,只是觉得党委对他的帮助不够。于是,就委托两位党委委员,即中国京剧院副院长马少波和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罗合如找他谈心,给他上党课,并严肃指出《入党申请书》除文盲外,都应当由申请人自己亲笔撰写,不能假手他人。梅兰芳虚心接受批评,回家后当即闭门谢客十多天,亲笔撰写了一份全新的、带有自传性质的 《入党申请书》。党组织接到梅兰芳亲笔撰写的 《入党申请书》后,立即打印几十份,分发有关党员审閱。著名导演阿甲阅毕梅兰芳的 《入党申请书》,非常感动,特地找梅兰芳长谈,并问:“党组织正在研究你的入党问题,你是否也请周总理做你的入党介绍人呀?”未料梅兰芳回答说:“不!”原来在此之前,周总理已让马少波转告梅兰芳:“1957年程砚秋同志入党,我做了他的介绍人。今年梅兰芳同志入党时,如果他有此要求,我也愿意做他的介绍人。”梅兰芳对马少波说:“总理关心我,我很感动。总理做程砚秋的入党介绍人,我也感到光荣。但是我想文艺界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如果大家入党都由中央领导同志做介绍人,那就负担太重了。我是一个普通演员,最好找最了解我的同志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当然,最了解我的是您和张庚同志,您二位是院内党的负责人,可以经常帮助我,作我的入党介绍人,最合适不过了。”周恩来得知后,赞许“梅兰芳同志思想境界很高,真是一个好同志”。1959年3月16日,经党支部大会讨论并投票,一致通过梅兰芳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7月1日,由张庚主持的梅兰芳入党宣誓大会在中国戏曲研究院会议室举行。当天,人民日报头版报道了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入党的消息。梅兰芳入党后,严格要求自己,主动提出去掉他每月的保留工资1100元,只每月拿他时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的文艺一级工资336元。

鲁迅和梅兰芳的是非恩怨烟消云散

回顾梅兰芳的入党过程,除退还由许姬传代拟的第一份 《入党申请书》 外,一路均十分顺利,从未有人以他曾在早年挨过鲁迅先生的骂而提出异议。而写 《揭开梅兰芳之流“入党”黑幕,大批狠批修正主义建党路线》 大字报的“斗私批修小组”,把支部大会上张庚、罗合如等“吹捧”“美化”梅兰芳的发言,都一一作了描述。可见,写此大字报的“斗私批修小组”成员,他们都是参加了发展梅兰芳入党的党支部大会,并投了赞成票的。之所以在九年之后出尔反尔,扯出鲁迅先生的大旗,来揭所谓梅兰芳的入党“黑幕”,完全是为了与“周扬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划清界限。此举看似很革命,但想以此来诋毁梅兰芳作为一代艺术宗师的形象,则完全是徒劳的。

历史的演变也很有意味。到了“文革”后期,毛泽东看透了江青利用鲁迅骂过“四条汉子”,无情打击周扬等人的伎俩,很有针对性地指出:“鲁迅在的话,不会赞成把周扬这些人长期关起来,脱离群众。”毛泽东发话后,周扬及列入周扬一案的夏衍、阳翰笙、张庚等一大批作家、艺术家,除田汉等已被迫害致死外,都逐一解放了。由此,我也就不禁要问:梅兰芳入党时,若“鲁迅在的话”,他还会骂梅兰芳吗?在寻求答案时,我蓦然想起了那场“毛罗对话”:周海婴在 《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中披露,1957年反右运动期间,在上海市委为毛泽东所召集的知识分子座谈会上,罗稷南曾经问起“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时,毛泽东沉思片刻,回答道:“以我的估计,(鲁迅) 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梅兰芳是在反右运动的两年之后才入党的,若“鲁迅在的话”,自然也该“识大体不做声”了吧?

疯狂的“文革”已结束四十年。鲁迅和梅兰芳先后作古已八十年和五十五年,他俩的是非恩怨早已由此烟消云散。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作为文学巨匠的鲁迅和艺术大师的梅兰芳,他俩的名字必将永远彪炳于中华文化的光辉史册!

(选自《世纪》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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