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重建与亲人的精神联系
2017-03-13黄灯
“大多数中国人都如我的亲人一样,在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生老病死的细枝末节中推进人生”。 三村苦乐百家味,一城贵贱两重天。 《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书写几十位亲人的生命故事,关注三十年村庄的沉浮变迁,以实践反思“返乡书写”,为大地上沉默的大多数发声?
这本书写得诚恳和慈悲,虽只是剖示一个家族样本,却不失为跟踪中国社会千年变局的一种微观史记,一份逼问过去与未来的深重忧思。在黄灯笔下,乡村不再是寄寓乡愁的载体,而是一个知识分子倾其智识、关怀于其中的“问题的场域”。
作为整个家族唯一获得高学历的人,我的成长,隐喻了一种远离乡村的路径。长久以来,在知识包裹、理论堆积的学院生活中,我以为个人的日常和身后的亲人失去关联,是一种正常。事实上,在一种挂空的学院经验中,如果我愿意沉湎于概念的推演和学术的幻觉,我的生活确实难以和身后的群体产生太多交集。无可否认,当我不得不目睹亲人的不堪和不幸,深感无能为力的同时,内心也隐隐升起一种逃离的庆幸。
2002年6月,获得硕士学位后,我没有选择工作,而是南下广州继续攻读博士,“南方”作为一个实在的场域,突兀地进入我的视野。对我而言,人生的宏图再一次展开,理论的诱惑让我沉迷。在学院的高深和宁静中,我一次次感激命运让我逃脱了90年代后期国企工人下岗的厄运,庆幸个人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等待我的前景是,只要拿到学位、顺利毕业,我的人生就会自然而然驶入早已预设好的轨迹,从此远离底层,远离辛酸与泪水。在个人奋斗的路线图中,每个环节严丝合缝,与闪闪发光的时代交相辉映。确实,十几年前的博士头衔,还有足够的含金量让一个底层青年摆脱卑微。
我从来没有想到,堂弟黄职培的一次偶然造访,给我提供了契机。这个契机不但悄然改变了我多年的平静状态,而且让我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群体。
堂弟黄职培十四岁不到,就来广州打工。2002年中秋傍晚,他敲开我的门,看我在家,怎么也掩饰不住四年未见的喜悦。我因为一直外出求学,而他过年也很少回家,姐弟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他兴奋地告诉我,自己如何巧妙躲过门卫的盘查、顺利进入无比神秘的中山大学。我这才知道,自己自由出入的校园,并不是对所有人开放。少年时代就来广州打工的堂弟,尽管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孔,终究难掩农民阶层的气质。我留意到他手中的物品,一盒是“广州酒家”的精装月饼,一箱是“蒙牛牛奶”,这些今天看来极为普通的东西,对当时的学生而言还十分珍贵,也很少享用,我没想到十九岁不到的堂弟,竟然给我送来礼物。我责怪他花钱,他只说了一句:“你第一次在广州过节,一个人太冷清。”我问他手头是否还有钱,仿佛为了让我放心,他很开心地告诉我身上还有50元。我事后才知道,堂弟当时因为年龄太小、手艺不精,只能靠打零工混口饭吃。他甚至没有接受一起去食堂吃饭的邀请,就匆匆赶回了工地。在此之前,我尽管多次从父母那儿得知,故乡的很多亲人都蜗居在广州一个叫塘厦的城中村,离我就读的学校并不太远,但我从来没有动过去看望他们的念头,甚至因为有些亲人赌博、吸毒,总和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混在一起,我潜意识里希望和他们保持距离,划清界限,以免给自己带来麻烦。
堂弟的到来,让我感动并深思,多年迷惑不解的一个问题逐渐清晰—在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中,逃离的群体,是如何在知识的规训中,以个人成功的名义剥离一种本真的感情,并在内心注入更多上升通道的算计和权衡;又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不动声色中塑造精英的感觉,逐渐疏远身后的亲人?我隐隐感到竭力营构的优越感正轰然垮掉,自我审视悄然出现。
这是我内心深处最大的隐秘。这个偶然的场景和事件,堂弟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但它却总是自动校准我人生的方向。在此以前,我一次次逃离人生的险境,在周密的计划和有效的努力中,越来越接近“成功人士”的轨迹;在貌似精英化的个人路线图中,逃离故乡是摆脱厄运的起点,远离亲人是塑造精英感觉的开端。我在暗中使劲,众多亲人不体面的容颜,在城市的傲慢和学院的高深中,被我涂抹成模模糊糊、忽略不计的背景;我并非有意远离他们,但不同的人生境遇,确实让亲人之间普通的交集变得遥不可及。
我得承认,堂弟的事,有很多让我迷惑不解。堂弟五个月大的时候失去母亲,幼年并没有得到父亲的细心照料,奶奶过世后,只得和哥哥相依为命。初中都没有读完,为了获取进城打工的机会,他谎报年龄,把实际年龄改大了四岁。我不知道,在戾气横生、情感粗糙的坚硬现实里,一个出身卑微的孩子,在广州多年的辛酸辗转中,如何保存了悲悯和爱的能力?不知道在塘厦混乱、肮脏的环境中,一个底层的打工孩子,在被打、被骗、被拖欠工资、被抓进收容所挨饿三天之后,为何对生活没有太多抱怨,依然懂得去关心亲人?这些基本的情感,恰恰在我多年的求学生涯中,被日渐生硬、冰冷的知识稀释。反观自己的生存,我发现知识的获取,不过让我冠冕堂皇地获得一种情感日渐冷漠的借口,进而在规整、光鲜、衣食无忧的未来图景中,悄然放弃了对另一个群体的注视。从此以后,我意识到,单纯从“经济层面”来观照打工的亲人,并搭配一份来自身份差异的道德优越感,或者敷衍地施以廉价的同情,是多么浅薄而又世故。对亲人精神世界和时代关系的勾连,成为我多年的心愿。
堂弟稚嫩的身影,彻底接通了我和亲人之间爱的通道,这条通道曾经畅通,只不过因为各自境遇的改变,被彼此的生疏、隔膜阻断。在知识的包裹中,我还发现,因为眼光的转向,心灵也重新获得了活力。2002年到2005年,我在中山大学读博士期间,多次接受他们的邀请,去白云区塘厦村和亲人共度传统节日。尽管去过多次,但塘厦村的每一条路、每一栋房子在我眼中都没有差别,我始终无法记住其相似的面目,每次去看他们,还是得由堂弟职培带路。跟着前来接我的堂弟,我一次次在城中村的街道间穿梭,真真切切地见识了什么叫“一线天”,什么叫“握手楼”,什么叫“蝸居”,什么叫暗无天日。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场景在我眼前展开,故乡的美好记忆与他们在南方的生活场景,构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我决心书写这个群体。当他们进入我的视线,并调动了我强烈的表达欲望时,另一种警惕立即出现—我意识到,在进入他们的生存肌理、深入其内心世界时,要尽量采用浸入式的交流,避免介入式的冒犯。我特别害怕自己不由自主的优越感会凌驾于他们的讲述之上,更害怕他们不经意中讲出的人生经历,会在我的笔下,被文字轻佻地包装为他者的故事。因为对我的信任和爱,亲人们在讲起各自的南下经历时,哪怕谈起最悲惨的事情,都带着笑意,也不懂得煽情。我提醒自己,必须意识到他们讲述背后的情绪过滤与我文字背后情绪膨胀之间的客观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