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的年轮中生长的乐器
2017-03-13王芸
王芸
在许多乐器的身体中,找得到一棵树的魂魄。只是不同的乐器,往往渗透着树在不同生命时段或不同部位的某种特质,彰显出各异的面目。
二胡绝对是一株大树紧紧抓握着泥土的根部。二胡奏出的声音,悲怆也好,苍劲也罢,哪怕偶尔欢娱一阕,都带着泥土的颜色与气息。那欢娱也透着苍凉。二胡的弓只一起,戛然一声,便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紧,收成一枚致密的核,被二胡的气场浑然包裹、束缚。却又仿佛随时会胀裂开来,一腔情绪迸泻而出,澎湃成汪洋。
笛子是一尾游动在树腔中的气,有时蹿上梢头,只轻灵地一点;有时荡气回肠,从树根直贯云霄。琵琶如茎,精血充沛,刚健有力,是累世风雨也弹拨不断的结实与铿锵。纤指急弦,狂风暴雨,仍稳伫如故,不输金石。小提琴是枝干,铺蔓回环,细可撑天,密可载云。繁花点点,叶稠如幕,阳光在每一处可照耀到的地方,朝着不同的方向闪闪发光。
筝是一片春天新发的叶子。是叶子恰好滚动的露珠,露珠上闪烁的光芒;是叶子在温润春日里时常承接的一场密雨,雨线上不小心折散的月光。
钢琴是春夏之交满树的花苞次第绽放,干净、明澈而又激情的天籟彼此衔缀。
箫是深秋落霜的树,遍体薄透清越的白,凌凌如月下剑光的寒,满身清肃之气。箫,离一株树的冬天,大概只有咫尺。
独弦的马头琴,是一株躺下来说话的树。一株缄默了千年的参天大树就藏在马头琴里对我们开口说话。那音色、那节奏、那气息敛放的方式,那喑哑、低回、连绵、苍茫、悠长的颤音,那历历在目、无边无际的沧海桑田,那潮起潮落、风起云涌的苦难与悲欢,那生命无处不在的脆弱与坚强、隐忍与抗争……除了缄默,聆听,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由陶土、兽骨制成的埙,也许不曾掺杂一丝木质,但绝对找得到树的一缕精魂。埙是从远古吹来的一阵风,脚不停步,吹过无数棵树的叶子、花朵和果实,撼动树的枝、粗朴的躯干和隐藏在泥土中的根,挟带走漫漫黄沙、树的精魂和时间的碎砾,从远古呼啸而至。
埙一路走来的历程太漫长了,风中汇聚起太多声音,如七彩光谱会合成透明的光线——我们只听见纯净单调、起起伏伏、无休无止的呜鸣。在这素朴无华的声音里,我们情不自禁静敛心息,像目盲的人那样伸出心灵的双手,摸索着试图将碎砾缝合,将残缺还原,让精魂回到每一棵树的身体之中,将每一粒黄沙归还给早已消失的土壤……可我们知道,永远回不去的,是和埙一道呼啸而来的时间。
埙,听着就像一场大梦。泪不知何时,浸热双眼。
(选自《接近风的深情表达》)
【赏析】
文章将那种难以言传的听觉形象通过语言文字还原成了一种视觉形象呈现于读者面前。作者别出心裁,将乐器家族比喻为一棵有着魂魄的树,将每一种乐器的音色和表现力加以归纳、描摹,再借助于树的形象展示给读者。尤其是对二胡、马头琴和埙的描写,既写出了这几种乐器的特质,又写出了它们所蕴含的精深的文化内涵和聆听者的独特感受,追求形似,更求神似,读之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