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棵白果树
2017-03-13蒋乐宁
蒋乐宁
村里有棵巨大的白果树,三人合抱,十米多高,主干上又分叉出四条粗壮的枝丫,伸向天空的四个方向,远看去,仿佛盘古挺着铁铸般的身躯,用手臂托住天空。
有一次听几位老人在树下讨论它的年龄,一位老奶奶的话令人感慨:“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这棵树好像还要大一些。”一个人快用完了她的一生,而这棵树居然不增不减?那它是用了多少个春秋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两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我不敢揣测它的年纪。村里最年长的老者也说不清它的年纪。它没有关于自己身份的记载,它只是一棵籍籍无名的野树,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站在村口的路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那座青山,白天与太阳作伴,晚上与月亮说话,默数着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
每个春天,它都如约撑开一把墨绿色的巨伞,一片一片扇贝样的叶片,聚集在大大小小每一条枝干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就像无数只欢会求偶的蝴蝶,含情脉脉地扇动着翅膀。还有好多好多的鸟儿在这片浓荫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叽叽喳喳,真搞不明白它们都在忙些什么,是谈婚论嫁?是养儿育女?还是建房搭窝?
冬天是白果树沉默的季节。鸟儿们都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一些残破的鸟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曾经如蝴蝶般翩跹翻飞的树叶都已碾作了泥土,或随着小河漂向了远方;枝干露出了斑驳的骨骼和皴裂的皮肤,就像老人枯瘦的胳膊和褶皱的皮肤。
就这样,白果树一次次地将生命的两种形态展示给人们,只不过能领悟的人并不多。
在这棵树下,曾经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清晨,一群欢蹦雀跃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傍晚他们甩着书包欢蹦雀跃地回家。白果树就这样默默地看护着他们一茬又一茬地长大。有的走出村子,从此浪迹天涯,回来时已经白发苍苍;有的就在村里终老一生,也一样白发苍苍。然而一些没让它看护好的,中途夭殇。有一户姓谷的人家,有两个儿子,成人后都做了司机跑长途,不幸都在而立之年车祸身亡。出去的时候是两个鲜活的青年,回来的时候是两盒凉凉的骨灰。而后,老父亡故,老母远走他乡。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曾经的家,如今已门窗朽坏,墙灰剥落,蓬蒿及腰,屋檐下几张白色的塑料片却怎么也不肯腐朽,随风飘摇,瑟瑟有声。
每年冬天或春天,白果树下总会响起几回喜庆的爆竹,红红黄黄的,碎了一地,那是某家的儿子娶了新娘;每年冬天,总会燃起几堆火化衣服床褥的火堆,含着焦味的余烟仿佛在发出悠长的叹息,那是某家的老人告别了人间。
就这样,白果树默默地注视着一个个的故事,一家家的故事,一代代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如果这棵树是一架永不停顿的录像机,录下它所看到的故事,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啊。那样,当某人剪取记录自己的那一段,回看自己怎样地出生,怎样地长大,怎样地衰老,那将多么地让人感慨万千!那些当年自己浑然不在意的往事,忽然一件一件地重新亮起来,刹那间像星星挂满了天空。而没有星星的夜空,将是怎样地黑暗和虚无。
我特別想剪取与我们家有关的那一段。我想看看八十年前我的太祖父怎样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躲避到了这个日本鬼子不易找到的山窝窝,而我的太祖母又是怎样走了几百里路终于寻访到了自己的丈夫,我想看看他们怎样就靠自己的两双手,在这漫山遍野长满苦竹的山坡上立地生根、开荒种粮、繁衍生息。我想看看四十年前我的爷爷怎样凭着自己的木匠手艺,雄心勃勃地建起了四间楼房,我想看看年轻时的奶奶怎样把三个儿女养大。我想看看十八年前我的爸爸是以怎样的方式迎娶了我的妈妈,我更想看看梳着冲天小辫的我又是怎样的可爱模样。
这样想着,我忽然觉得这行将百年的时光就像盈盈一水,无声无息却含情脉脉,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都悄无声息却又惊心动魄。
啊,我真心希望这棵树的每一圈年轮上都原封不动地记录着旧日时光。阅读它,就仿佛在翻检旧日的信笺,我发现我们那些生活过的日常琐事已然杳如传说。在这曾经的悲伤与歌唱中,我找到了遗失的梦。
(指导教师:蒋红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