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束腰现象初探

宋雪宁 刘金源

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束腰现象初探

宋雪宁 刘金源

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中广泛存在着束腰现象。这种以扭曲身体为手段塑造理想体态的毁形装饰，受到各阶层女性的青睐，成为维多利亚时代中前期盛极一时的时尚。到维多利亚时代晚期，随着医学界批评的日益激烈、女性主义思潮的传播以及旨在反束腰的服饰改革运动的兴起，束腰现象逐渐衰落，并于20世纪初走向消失。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束腰的兴盛，是男性权力构建的审美理想、不平等的社会分工以及上层社会的文化优势等社会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屈从地位。而反束腰运动的兴起及成功，则体现出英国女性主体意识的初步觉醒以及女性地位日渐上升的趋势。

束腰；女性；身体；英国；维多利亚时代

束腰（Tight-lacing）是一种近代广泛流行于西方、以扭曲身体为手段塑造理想体态的毁形装饰。它类似于中国古代的缠足，是一种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下，女性借由外力改变自己的自然形体，以迎合特定社会对“女性特质”要求的特殊文化现象。正如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所言：“身体作为一种表达的媒介，受限于社会系统施加的控制。”①Mary Douglas, Natural Symbols： Explorations in Cosmology, New York： Routledge, 1996, p.74.也就是说，身体并不仅仅是客观存在的肉体，它为社会所塑造，反映出特定时段的社会特征和权力关系。束腰在维多利亚时代前期和中期的兴盛，折射出这一时代女性的屈从地位；而它在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渐趋衰落，则彰显出女性主义和女权运动影响下英国女性地位的渐趋上升。本文拟对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束腰现象的表现、成因和兴衰进行考察，发掘束腰现象背后所折射出的社会内涵，进而从一个侧面揭示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社会地位的变迁。

一、维多利亚时代女性束腰现象

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中广泛流行束腰的时尚。所谓束腰，即使用一种特殊的服饰——紧身胸衣（Corset，又译科尔塞特）塑造腰部的纤细曲线。这种内衣紧贴身体剪裁，布料内置入螺旋钢条，通过最大限度拉紧后背抽带的方式束缚腰腹部，辅之以下半身膨大的锥形裙撑（Crinoline，又译克里诺林），使女性的身材呈现出细腰宽臀，近似字母“X”的形状。②关于束腰的基本概念，参见李当岐《西洋服装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四章、第五章。

作为时尚的束腰并非维多利亚时代的独有现象，其滥觞可追溯至服装史上的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风时代。15世纪后期，西班牙贵族发明了一种名为“巴斯克依奴”（Basquine）的倒三角形紧身胸衣。它依靠内嵌的鲸须勒出纤细的腰肢，辅之以鲸须、藤条或金属丝做的裙撑“法勤盖尔”（Farthingale），营造出下半身膨胀夸张的效果。此后，细腰成为表现女性性感特征的重要因素。③李当岐：《西洋服装史》，第186页。紧身胸衣和裙撑随着贵族的流动风靡欧洲宫廷，据信英王亨利八世的第一位妻子、西班牙公主阿拉贡的凯瑟琳将这种装束传入英国。④Norah Waugh, Corsets and Crinolines, Abingdon： Routledge, 2015, p.17.到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由于得到女王的青睐，束腰迅速在英国宫廷流行开来。由于用于塑

18世纪末19世纪初，束腰曾因遭遇新古典主义的猛烈冲击而被时尚界抛弃。②服装史上的新古典主义，是指法国大革命时期和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帝政时代）的主要流行风格。由于启蒙运动和大革命的影响，这一时期的主流审美观倾向于自然主义，人们崇尚希腊罗马时代未经雕琢的人体美，反对对人体体型的人工塑造。故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女装多为高腰线设计，摒弃了束腰装饰。参见李当岐《西洋服装史》第五章。但这一短暂低谷之后的维多利亚时代，束腰传统再度回归，并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19世纪30年代，金属扣眼的发明使紧身胸衣的布料不再容易被抽带扯破，从而得以对人体施加更大的压力，③Mel Davies, “Corsets and Conception： Fashion and Demographic Trend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vol. 24, no. 4 (October 1982), pp.617-618.故维多利亚时代的紧身胸衣比19世纪前能塑造更加纤细的腰身。19世纪60、70年代，一些女性的腰围甚至达到43厘米的极端值。④Mel Davies, “Corsets and Conception： Fashion and Demographic Trend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vol. 24, no. 4 (October 1982), p.618.除对形体的扭曲程度更甚之外，维多利亚时代束腰最重要的特征体现在，这一时期束腰的流行比19世纪前更加广泛，成为一种全民性的时尚。

在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女性取代贵族女性成为最主要的束腰群体。对中产阶级女性而言，出襁褓的时刻就开始了与紧身胸衣相伴的一生。最初的束缚通常在家长的强制下进行：女孩通常在幼年时就被要求穿着紧身胸衣，以支撑她们发育中的身体或塑造特定体形。⑤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 of the Victorian Corset, Oxford： Berg, 2001, Chapter 3.到了青春期，扭曲身体的束腰正式开始：以束缚的方式训练形体，以成为苗条优雅的淑女，是中产阶级女孩的必修课。⑥Deborah Gorham, The Victorian Girl and the Feminine Ideal,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95.生物学家达尔文的孙女、生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艺术家格温·拉维拉特（Gwen Raverat），在自传中回忆自己童年时代被迫束腰的往事：“在我们的整个童年里，大多数争吵、痛苦和不愉快都是由服装造成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当我们被发现脱下紧身胸衣的时候，就再次被束紧了。”⑦Gwen Raverat, Period Piece： A Cambridge Childhood, London： Faber and Faber Ltd, 1953, p.253, p.256.不仅家长，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些寄宿制女校也会强制学生束腰。《束腰和裙撑》中收录了一封1867年某女生的书信：“我十五岁那年开始寄宿在伦敦的一所学校，那里规定学生必须每月减去一英寸腰围，直到达到淑女应有的标准。”⑧Norah Waugh, Corsets and Crinolines, Abingdon： Routledge, 2015, p.141.这封书信还写道：“学校的女孩们经常攀比谁的腰肢更纤细。当女仆用全身力气抽紧我朋友身后的系带，勒得她几乎无法喘息时，她仍让女仆拉得更紧些，以免系带末端打滑变松。”⑨Norah Waugh, Corsets and Crinolines, Abingdon： Routledge, 2015, p.141.这说明当年岁渐长、爱美之心与日俱增时，很多中产阶级年轻女性开始习惯紧身胸衣的束缚，并主动利用束腰打造自己理想的体态。

值得注意的是，在贵族和中产阶级之外，工人阶级女性也热切加入到束腰大军中来。19世纪工业革命使英国纺织业迅速发展，在紧身胸衣制造业领域，批量机械化生产取代了传统的手工定制，冶铁业和橡胶制造业的发展也使钢条和橡胶取代昂贵的鲸须成为广泛应用的塑形材料。束腰从此走下神坛，平价化的趋势使紧身胸衣不再是贵族和中产阶级女性所独享的奢侈品。19世纪中期，中高端的内衣制造商开始推出瞄准工人阶级女性的平价内衣。例如英国一家内衣公司（R & W. H. Symington就制造了一种名为“漂亮女仆”的紧身胸衣。顾名思义，这种内衣主要售卖给工人阶级顾客。该公司的广告单和宣传册表明，在19世纪中期，即使是普通女工的收入也足以承担紧身胸衣的开支。⑩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 of the Victorian Corset, Oxford： Berg, 2001, pp.13-14.工人阶级女性对束腰的热衷，在那些致力于在装束上和劳动妇女区分开的中产阶级女性的抱怨中同样可窥一斑。1847年出版的小说《最苦恼的事》里，一位中产阶级女士抱怨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仆：“现在就算是一个佣人也能随便到一家内衣商店顺手买一件紧身胸衣，这本是高贵的女主人才能穿的东西。”①Henry Mayhew, The Greatest Plague of Life： or The Adventures of a Lady in Search of a Good Servant, London：David Bogue, 1847, p.86.即使是穷到连最便宜的成衣也支付不起的女性，也渴望拥有自己的紧身胸衣，她们只得自己手工缝制。19世纪三四十年代曾出版大量图书，教授女性如何自己制作紧身胸衣，这些书籍反映出这一时代束腰对工人阶级女性的重要意义。②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 of the Victorian Corset, Oxford： Berg, 2001, p.11.

可见，服饰民主化浪潮下的维多利亚时代，束腰已经在民间普及，紧身胸衣成为英国女性日常着装不可或缺的部分。束腰行为横跨了英国社会各个阶层，成为全体女性纷纷竞逐的时尚。

二、束腰现象的成因

束腰时尚风靡的背后，是它对女性身体施加的危害。把钢条加诸于身体，借由外力强行缩小腰围不仅令人不适，更会造成诸多不可逆的生理性损伤。然而，尽管遭受着身体的不适和疾病的威胁，大多数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仍坚持束腰。1884年出版的着装指南《淑女如何每年花费15镑穿衣》认为，绝大多数英国女性，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都拥有紧身胸衣，且每年将一笔钱用于紧身胸衣的消费。③Anna Krugovoy Silver, Victorian Literature and the Anorexic Bod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35.那么，在维多利亚时代，为什么女性会如此热衷于束腰呢？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首先，维多利亚时代，束腰成为女性追求形体美的体现，这种形体美不但可以使她们成为同性中的佼佼者，还可以帮她们吸引异性以谋求更高层次的婚姻。纤细的腰肢是19世纪女性美的标准，在审美十年一变的维多利亚时代，只有“蜂腰”始终为人喜爱。④Norah Waugh, Corsets and Crinolines, Abingdon： Routledge, 2015, p.155.爱美之心和对时尚潮流的追逐使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纷纷束腰。在时尚的浪潮下，拒绝束腰的女性被认为缺乏女性美，她们常被讥讽为“假小子”“野丫头”，直到被迫屈服。⑤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 of the Victorian Corset, Oxford： Berg, 2001, p.19.维多利亚晚期的服饰改革者哈伯尔顿夫人（Lady Harberton）在回忆自己的少女时代时谈道，那时她坚持束腰，不惜终日忍受着疲惫、疼痛和心悸，最后甚至昏厥，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腰变得更纤细。最终她如愿以偿，在班级所有女孩中拥有最细的腰肢，令人歆羡；不束腰的胖女孩们则怀着嫉妒的目光测量她的腰围。⑥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 of the Victorian Corset, p.78纤细的腰身不仅可以带来同性的艳羡，还有助于她们得到更多异性的倾慕，以吸引更优秀的伴侣，因为很多男性为女性的细腰痴迷。男性对束腰后女性形体美的迷恋体现在这一时代的画作中，许多大画家笔下的裸体女性拥有高耸挺立的乳房、低腰和平坦的腹部，这是束腰之后的形体特征，而非女性身体的自然构造。⑦苏珊·布朗米勒：《女性特质》，徐飚、朱萍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页。这种迷恋在《英国主妇》杂志所刊登的一些男性信件中可窥一斑：很多男性在来信中表示自己是“细腰的奴隶”。⑧Helene E. Roberts,“The Exquisite Slave： The Role of Clothes in the Making of the Victorian Woman,”Signs： Journalof Women in Culture & Society, vol. 2, no. 3(Spring 1977), p.565.由于男性对女性纤腰之美的欣赏，很多中产阶级母亲鼓励自己的女儿束腰，以有机会嫁给那些富有的男士。一些工人阶级的女性束腰同样是为了能实现高攀的婚姻。⑨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 of the Victorian Corset, p.10.由此可见，束腰是女性追求时尚，并借此从同性中脱颖而出，谋求理想婚姻的重要途径。

其次，英国传统文化中的束腰被赋予了贞洁、谨慎的美德，这与维多利亚时代提倡的自律道德观不谋而合。尽管巴黎是欧洲的时尚中心，但英国女性比同时代的法国女性更加热衷于束腰。这是因为在英国传统中，宽松的服饰往往昭示着“宽松的道德”。⑩Valerie Steele, The Corset： A Cultural History, New Haven &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6.维多利亚时代的英语俚语中，“解脱束缚”意味着分娩或失贞。⑪David Kunzle, Fashion and Fetishism： Corsets, Tight-lacing and Other Forms of Body Sculpture, Thrupp： Sutton PublishingLtd., 2004, p.26.这种传统甚至在当代英语中仍有保留，至今“loose”一词仍有“放荡”的含义。英国人相信，紧身胸衣是高尚美德的标志，宽松的服饰则代表道德的堕落；有时宽松的衣衫还寓意着性的解放。这种寓意与维多利亚时代的主流道德观格格不入，因为这一时期的英国社会风气被一种严格的道德笼罩着，这种道德强调“自制、纪律、谨慎和贞洁的生活”。①克莱顿·罗伯茨、戴维·罗伯茨、道格拉斯·R.比松：《英国史》，潘兴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90页。矜持的维多利亚社会要求同样严谨的外表礼仪，每个人在社交中必须保持稳重端庄。女性如果不愿意束腰，则意味着破坏了外表礼仪的规矩，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社交界。②爱德华·傅克斯：《欧洲风化史：资产阶级时代》，赵永穆、许宏治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5页。因此在这个时代，束腰所隐含的自我约束的意义就变得格外重要。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中产阶级中，拒绝穿紧身胸衣的女性会遭受种种恶意的嘲笑和歧视：“没有穿紧身胸衣的女人浑身都散发着淫荡的臭味……没有束紧的腰就像是罪恶的容器。”③Bernard Rudofsky, The Unfashionable Human Body, London： Rupert Hart-Davies, 1972, p.111.为了遵守社交的外表礼仪，表现自己道德上的高尚和自律，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往往选择束腰。

最后，在维多利亚时代，束腰是社会地位的彰显。束腰的贵族起源使它得以代表较高的社会地位，纤腰常常被视为高贵血统的象征。因此，中产阶级女性用束腰来彰显自己的身份，通过着装使自己看起来文雅而富有教养，与劳动妇女区分开来。19世纪早期，劳动妇女通常穿着一种叫做“贾普斯”（Jumps）的胸衣，它相较普通的紧身胸衣更加灵活宽松，以适应劳动的需要。于是便有讽刺之言：“身材优美的女人穿精致的紧身胸衣，粗鄙邋遢的女人穿贾普斯。”④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 of the Victorian Corset, p.10.维多利亚时代的漫画常把劳动妇女宽大的身躯和中产阶级女性苗条的身姿相对比，以彰显中产阶级女性优越的社会地位：她们不需要辛勤劳作，所以可以保养得宜；她们是娇小、苍白而富有“女性特质”的女人，而劳动妇女则像男人一样粗壮，失去了女人的美感。⑤Anna Krugovoy Silver, Victorian Literature and the Anorexic Bod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3.由此可见，中产阶级的女性选择束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为了保持“上流社会”的优雅体态，以彰显自己和“粗壮的”劳动妇女的不同；反之，工人阶级女性一旦有钱就会购买紧身胸衣，也是为了使自己的身材更符合上流社会的审美，以回应偏见和歧视，淡化自己较低的社会地位。

三、束腰现象的社会内涵

在妇女史研究中，束腰常被视为父权压迫女性的工具。海琳·罗伯茨（Helene E. Roberts）在其论文《优雅的奴隶》中最早提出：这种毁形服饰的社会涵义是让女性成为受虐者，它所彰显出的是维多利亚社会女性顺从、臣服的特质。⑥See Helene E. Roberts, “The Exquisite Slave： The Role of Clothes in the Making of the Victorian Woman,”Signs：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 Society, vol. 2, no. 3 (Spring 1977), pp.554-569.该观点被学界广泛接受。但需要指出的是，束腰虽被视为父权的压迫，它却并非出于男性强制。如前文所述，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女性的“自愿行为”。有些女性在童年时出于不适而对这种服饰产生抗拒，但成年后的女性还是较为普遍地接受了它，并将其施加给下一代。尽管如此，女性却并非真正意义上掌控自己身体，这种追求苗条的时尚理想也只是表象，实质上它反映着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父权社会的深刻内涵。

首先，束腰是父权社会中男性权力塑造女性身体的产物，反映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两性权力的不对等。男性权力并不直接诉诸于暴力限制女性着装的自由，而是通过话语构建苗条、温顺、克己、贞洁等“女性特质”，并借助自己的优势地位使女性自觉追求这些审美理想。就像同时代哲学家密尔（JohnStuart Mill在《妇女的屈从地位》中所述：“男人要求同他们最亲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女人，不是一个被迫的奴隶，而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奴隶……因此他们采取一切办法奴役其头脑。”⑦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妇女的屈从地位》，汪溪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68页。在权力关系中处于劣势的女性故而自愿臣服于父权话语构建的女性理想，甚至为谁更适应这些标准相互竞争。维多利亚时代两性权力的不对等显而易见。最显著的压迫来自传统的政治和法律：根据英国传统的习惯法，女性自走进婚姻的那一刻就标志着公民权利的终结：女性丧失了所有个体的权利，和丈夫成为“一个人”；丈夫是妻子和孩子唯一的拥有者。①凯特·米利特：《性的政治》，钟良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99-100页。直到1882年《已婚妇女财产法》通过后，已婚妇女才获得私有财产权；政治上，一直到1918和1928年的两次议会改革后，英国女性才得以享有和男性平等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政治、经济上的屈从地位使绝大多数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不得不依附于男性，并为了投其所好而严格追求男性权力构建的女性理想——这使她们在遭受显而易见的不平等的同时，承受着无孔不入的隐性压迫。她们被置于福柯式的环形监狱之中，处于“可见但无法确知的”权力之下，成为一个严格自我监视的主体。②参见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梁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在权力之眼下，女性被男性话语中审美、道德、伦理的理想所审视，这种审视无孔不入，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她们必须做出自我规训，谨守这些男性掌握绝对话语权的社会所制定的“一个女人应该如何”的种种标准，以迎合这些理想。

由此，为了最大化凸显苗条、柔弱、温顺等“女性特质”而刻意束腰，即是男性权力塑造女性身体的典型体现：一方面，它能够最大化迎合男性话语建构的“女性特质”。夸张化的“胸——腰——臀”曲线可以最大限度体现女性的第二性征，显得“性感”；同时，女子束腰后难以做诸如弯腰和深呼吸等大幅度的动作，更遑论运动健身，弱柳扶风的姿态使女性展示出柔弱的一面。由此，束腰使女性“成为满足男性欲望的猎物，把身体放在供人观赏的地位”。③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第598页。另一方面，与“贞洁”紧密相连的束腰又体现出男性对女性的性控制。大卫·昆泽尔（David Kunzel）认为，束腰具有某种仪式性的意义，它就像中世纪的贞操带，意味着只有女性的伴侣可以掌控她的身体。④David Kunzle, Fashion and Fetishism： Corsets, Tight-lacing and Other Forms of Body Sculpture, Thrupp： Sutton PublishingLtd., 2004, p.26.

其次，束腰折射出维多利亚时代两性不平等的社会分工。父权不仅通过权力的优势间接塑造女性的身体，并且通过内外有别的社会分工将女性困于家庭中，这迫使女性的生活重心转向相夫教子和日常社交，把大量空闲时间投身于外表的修饰。在这种社会分工下，女性难以在家庭之外的、那些被认为是男人所独享的领域有所成就，因此外表，而非成就，是女性愿望和价值的展示。⑤苏珊·布朗米勒：《女性特质》，第35页。

英国长期存在把女性限制在家庭之中的文化传统。在维多利亚时代，随着生产与家庭的分离，绝大部分中产阶级女性彻底与就业绝缘。中产阶级女性不再与丈夫共谋事业，转而局限于家庭这一方小天地；即使在必须从事生产的工人阶级中，工人争取自身的阶级利益时也常常倾向于牺牲女性的权益。面对女工这一廉价劳动力，以男性为主体的工会往往倾向于通过把女工赶回家庭的方式创造更多就业机会。19世纪七八十年代，男性熟练工人为维护自身的就业垄断而不断创造新规则，阻止妇女进入行业。不列颠工会大会领导人布洛特哈斯特（Henry Broadhurst）在1877年的工会年会上明确提出，其成员作为男人和丈夫的责任是努力让妻子回归家庭，不再为生活而卷入与强壮的男性竞争的局面。⑥潘迎华：《19世纪英国现代化与女性》，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0页。与此呼应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化界同样弥漫着一股“让女性回归家庭”的风气，使内外有别的社会分工更加强化。1854年，英国诗人帕特莫尔（Coventry Patmore）发表长诗《家中天使》，歌颂贤妻良母型的家庭女性。这部诗在销量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家中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的女性形象被广泛赞颂，成为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对完美女性想象的代名词。

被剥夺职业权利的女性不得不将全身心投入到社交，那是为数不多可以让她们感受成就感的场合——因为19世纪绝大多数机遇和挑战并不属于女性。借助于盛装打扮，失去了做任何事权利的女人，觉得她表现了自己所充当的角色。⑦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第598页。故相比优雅和美丽，舒适和健康往往被抛在脑后。束腰在维多利亚时代能够彰显充分的形体美和优雅、教养，故而得到社交中女性的垂青。

第三，束腰现象的风行体现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上层阶级的文化优势。家庭主妇没有机会去追求事业成就而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打扮，尚不足以解释为何下层劳动妇女同样选择束腰。这是因为英国文化中普遍存在的“向上看齐”的社会心态在时装上有所反映：贵族阶级在服饰上的审美具有一种优势，它为中产阶级和下层阶级所自觉模仿。

所有研究束腰的历史学者都承认束腰具有彰显社会地位的作用。紧身胸衣和裙撑的发明就是为了适应贵族对衣着的需求：把他们与社会下层分离开来，以彰显上层社会的不适应劳动。所以，这一意向“以最可笑最怪诞的形式表现出来……仕女束得极细的腰，穿着大木桶似的钟式裙，几乎不能行走……上述创造时装的意向一致要造成不能劳动的印象”。①爱德华·傅克斯：《欧洲风化史：风流世纪》，侯焕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2页。

尽管工业革命后贵族日渐式微、中产阶级势不可挡地崛起，但贵族在英国社会中的传统地位却使他们的生活方式反过来同化了中产阶级。“中等阶级在发财后就模仿贵族，而且千方百计地挤进贵族的行列；一旦中等阶级最终确立起他们自己的文化优势，把自己的价值强加给全社会时，这个优势中向上模仿的因素也就传播开来，传向全社会”。②钱乘旦、陈晓律：《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英国文化模式溯源》，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99页。贵族对服饰和形体美的观点被中产阶级所效仿，所以中产阶级的女性美也是苍白、苗条、弱不禁风的。维多利亚时代地位不断上升的中产阶级也选择用纤细苗条的身材和不便行动的繁缛衣着来构建自身阶级具有较高地位的形象。因此中产阶级女性通过束腰行为避免与下层阶级女性混淆。同样，贵族文化经由中产阶级的传播，也得到了较低阶层的接受，工人阶级女性效仿中产阶级女性束腰便是典例。由此可见，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上层社会具有强大的文化优势，束腰作为贵族的生活方式被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逐级模仿就是这种文化优势的缩影。

综上所述，束腰现象不仅折射出这一时代上层阶级的文化对全社会的影响，更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普遍的屈从地位及不平等社会分工的体现。这些社会因素共同塑造了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完美女性理想：一个有贵族般优雅体态的，苗条、娇弱而温驯的贤妻良母。女性在追求这一社会理想的过程中“被选择”了束腰，从而使自己的身体被社会所塑造。

四、反束腰运动的兴起及束腰的衰亡

尽管维多利亚时代束腰盛极一时，但同样存在诸多反对者。西方服装史上从未有一种装饰像维多利亚时代的束腰这样备受争议，对它的支持和反对之争贯穿了19世纪后期的英国社会。随着医学研究的深入和女性主义的兴起，反束腰运动在维多利亚时代后期扶摇直上，成为一股不可阻挡的潮流。

对束腰最强的反对之声来自医学界。医生反对束腰主要是因为它对人类自然形体的破坏以及对女性身体健康的伤害。紧身胸衣施加的强大外部压力不仅破坏了人体自然的生理体型，而且会挤压胸、腹腔内的器官，长期束腰甚至会导致内脏的移位和变形。正如生物学家、外科医生威廉·弗劳尔（William Henry Flower）在《畸形的时尚》一书中批判的那样：“我们赞美扭曲的形体，却违背了赐予我们身躯的造物主，违背了自然法则；我们把时尚作为我们的行为准则，却忽略了追求更高的真理。”③William Henry Flower, Fashion in Deformity, London： Macmillan & Co., 1881, p.85.医学界人士向来对束腰持否定态度，早在维多利亚时代之前，著名檄文《人造自然与恐怖的时装》中就列举出了种种束腰和紧身胸衣引起的疾病，包括头痛、中风、哮喘、萎黄病、肺结核等97种。④瓦莱丽·斯蒂尔：《内衣：一部文化史》，师英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91页，第94页。必须承认部分对束腰的指控言过其实，⑤比如肺结核已被现代医学证明是由结核杆菌引起。但很多束腰导致的疾病确实有可靠的医学证据支持，比如1868年《柳叶刀》杂志证明的压迫膈肌，⑥瓦莱丽·斯蒂尔：《内衣：一部文化史》，师英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91页，第94页。1887年《纽约医学杂志》证明的器官移位等。⑦Robert L. Dickinson,“The Corset： Questions of Pressure and Displacement,”New York Medical Journal, 46 (November1887), pp.507-516.医学界对束腰的批判在19世纪后期愈演愈烈，英国权威医学刊物《柳叶刀》几乎每年都会有医生发表论文抨击束腰现象。譬如1868年该刊写道：“束腰对健康造成的危害难以估计。这种行为会逐渐对人体重要器官造成压力，并导致它们移位。这必然对这些器官的功能造成重要影响。”⑧Norah Waugh, Corsets and Crinolines, Abingdon： Routledge, 2015, p.142.《产科学》一书也警告女性孕期束腰可能对胎儿带来的危险：“束腰是造成胎儿流产的主要原因。”①Alice B. Stockham, Tokology： A Book for Every Woman, London： L. N. Fowler & Co., 1911, p.106.

另一支反对束腰的力量来自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者不仅像医生一样忧心束腰对女性生理上的损害，而且深信束腰是阻碍女性解放的绊脚石。19世纪后期，随着女性对公共政治和体育运动热情的提高，许多女性主义者认为，维多利亚时代令人不适且行动不便的女性服饰，已经日渐成为女性参与公共活动及进行体育健身的阻碍，无法适应现代化的社会。他们认为服饰应当抛弃繁缛的装饰，能够更加“简单、健康、实用，能够让她们更积极地参与公众活动，适应专业化的需要，让她们在更广阔的社会舞台上驰骋”。②Patricia A. Cunningham, Reforming Women's Fashion, 1850-1920： Politics, Health, and Art, Kent, OH： Kent State UniversityPress, 2003, p.3.因此，限制性的紧身胸衣和笨重的裙撑都应该被抛弃。女性主义者还进一步认识到，束腰不仅对女性的生活、工作带来不便，而且体现着她们在社会中的弱势地位，成为女性参政的绊脚石。伊丽莎白·菲尔普斯（（Elizabeth Phelps）相信身体解放是提高女性地位的关键，她认为束腰在使女性的身体变得柔弱的同时，还抑制了女性的政治权利。她撰写的《穿什么？》不仅意在劝说女性放弃束腰，而且审视了女性在社会中的屈从地位。在这本小册子的结尾，她呼吁道：“烧掉你的紧身胸衣吧！燃起篝火焚毁那些残酷的钢条吧！……我保证，此时你已获得自由。”③Phelps, What To Wear？London： Sampson, Low, et al., 1874, p.66. Quot. 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of the Victorian Corset, Oxford： Berg, 2001, p.147.19世纪中后期女性主义者坚定认为，服饰和女性的政治权利紧密相连，摆脱束腰的奴役是争取女性解放至关重要的一步。

医生的批判和女性主义者的觉醒，共同推动了19世纪后半叶轰轰烈烈的服饰改革运动（（Victorian dress reform movement），该运动又称服饰合理化运动（Rational dress move ment），这场运动的兴起直接促进了束腰现象的衰亡。所谓服饰合理化，即减少华而不实的女装对女性身体的限制，使服饰更加舒适和实用，其中旨在废除束腰的内衣改革是服饰改革运动的核心。服饰改革者大多是中产阶级女性，其中很多人活跃于以争夺妇女选举权为核心的第一波女性主义运动。改革者通过各种出版物对束腰发起猛烈的攻击，宣传束腰的害处，呼吁女性放弃这种装束。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著名杂志《闲暇时光》刊登的《现代服装改革者》一文中，朵拉·德·布拉奎尔（Dorade Blaquière）谈及改革者们的观点：真正罪恶的“不是外在的衣装，而是内衣的枷锁”。④Dora de Blaquière, “Modern Dress Reformers,”Leisure Hour 33 (1884), pp.557-559. Quot. Patricia A. Cunningham,Reforming Women's Fashion, 1850-1920： Politics, Health, and Art, Kent, OH： 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92.

尽管改革者们对束腰口诛笔伐，但他们清楚在抛弃束腰之后，女性需要另一种内衣来支撑乳房。一些服饰改革者开始尝试自己设计和制作用来取代紧身胸衣的新型内衣，并在报纸广告中或服饰改革者的聚会上推销。⑤Leigh Summers, Bound to Please： A History of the Victorian Corset, Oxford： Berg, 2001, p.158.比如伦敦的W.托马斯制造出一种使用天然橡胶制造的“合理的内衣”，它比传统的紧身胸衣更加轻便、健康，这种新型内衣得到了《柳叶刀》杂志的赞誉。⑥Patricia A. Cunningham, Reforming Women's Fashion, 1850-1920： Politics, Health, and Art, Kent, OH： Kent State UniversityPress, 2003, p.92.这些仅提供支撑功能而不会挤压身体的改良内衣，被视为现代文胸（brassiere）的前身。

维多利亚时代的服饰改革运动获得了大量拥护者。它与以争取女性选举权为中心的女权运动密切相关，反映出维多利亚后期英国日趋觉醒的女性主体意识。虽然改革并没有如愿使大多数女性从紧身胸衣和裙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但服饰改革运动本身却昭示着随着女性主体意识觉醒，束腰已日渐式微。另一方面，改革者提出的女装实用化、健康化等思想影响深远，并在下个世纪成为女装设计的主流理念。

从20世纪伊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将近20年间，束腰逐步走向终结。20世纪初新兴服装设计师开始对女装进行革命性创新，吸收古典和东方元素，大胆采取直线型的剪裁，摒弃了紧身胸衣。这些富有创造力的设计很快成为新的时尚，强调第二性征的S形曲线渐渐失宠。与此同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大大加速了束腰的衰落。随着男人响应征召奔赴前线，女性成为战时劳动力的主要来源。为了养家糊口和支援国家，大批女性走出家庭外出就业，劳动促使她们放弃限制性的紧身胸衣和繁缛的装饰，选择简洁灵便的新兴女装。战时女性经济地位的提高进一步刺激了英国女性主义的发展。高涨的女性主义鼓励女性冲破传统道德的禁锢，大胆追求新的生活方式。在与传统决裂的反叛精神下，无论是细腰丰臀的古老审美还是束缚即高尚的陈旧道德，均已无法适应新世纪的时代潮流，与传统审美相悖的中性化服饰愈发受到女性喜爱。到20世纪20年代，紧身胸衣和裙撑基本上消失，女装终于实现合理化。束腰的衰亡是女性主义的发展、时尚界的设计创新和战争的催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回顾历史，与男性服装相比，女性服饰的现代化大约落后了100年。①黄一德：《纪念日的日记》，上海儿童书局，1932年，第83-84页。千村典生：《图解服装史》，孙基亮、陆凤秋译，中国纺织出版社，2002年，第50页。

总体而言，从15世纪晚期的诞生到20世纪初的消失，束腰走过了500多年的历史。维多利亚时代是束腰最繁荣的时代，同时也是它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这一时代束腰的兴盛反映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在普遍的屈从地位下，其身体被父权所建构的女性理想所支配，难以自己掌控。而在第一波女性主义思潮影响下产生的反束腰的服饰改革运动，则与同时代争取政治、经济权利的女权运动一起，冲击了束腰现象赖以支撑的社会根基，由此反映出女性主体意识的苏醒和女性地位的渐趋上升。觉醒的新女性开始意识到自己在权力关系中所处的劣势地位，并试图通过夺回身体掌控权的方式来实现自身的解放。束腰现象的兴衰，犹如一面镜子，映射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性社会地位的变迁。

（责任编辑：孟钟捷）

宋雪宁，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邮编210023）；刘金源，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邮编210023）。身的鲸须造价高昂，早期束腰仅是贵族的时尚。至18世纪，随着中产阶级经济和社会地位的上升，束腰开始走向民间。德意志旅行家波尔尼茨（C.L.von Pöllnitz）在1733年游览英国后记载道：“……在那里（英国），你很难看到不束腰的女人，就像你在巴黎很难看到没有盛装打扮的女人一样。”①Valerie Steele, The Corset： A Cultural History, New Haven &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