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的暮夜意境探析
2017-03-12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福建厦门361005
⊙高 捷[厦门大学人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05]
韦应物的暮夜意境探析
⊙高 捷[厦门大学人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05]
韦应物创作了许多暮夜题材的诗歌,它们展现着韦应物特定时期的经历和心理状态,拥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其中幽独、淡远的暮夜意境还让我们看到韦应物内心遗留的盛唐气象和仕隐情怀。本文以暮夜诗文本的分析和解读为基础,对韦应物暮夜诗的审美意境进行分析,以求进一步了解韦应物的诗歌创作和他在大历诗风中的独特之处。
韦应物 暮夜诗 审美意境
我们在提到韦应物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最为人所熟知的“清而润”的山水诗风:大量的“青”“绿”的色彩词,使诗歌弥漫着一股清新明媚的绿意。在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和个人精神面貌的展现上,诗歌也给人一种清新温润的暖意。然而夜晚作为一个特殊的时空,当天地失去了白昼那样丰富的“声”“色”的时候,韦应物也给了我们一个不同于平日清朗温润的诗歌气象。
韦应物创作了近百首暮夜诗,应是其诗歌主题创作中的重要部分。暮夜创作包括夜宴会友、夜间送别、夜读求知、月下怀人、夜宿禅院、夜梦追忆等,内容丰富且情感多变。诗人带着情感欣赏暮夜景色,景物的形态同时也复现出了诗人的心境。“情景相生而且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传情”,情景产生了共鸣,便形成了诗歌境界。因此本文以诗歌的文本分析为基础,从诗歌意象入手,探究韦应物暮夜诗中的审美意境。既探讨韦应物暮夜诗的独特性,同时分析中唐的时代背景对韦应物暮夜诗风的影响,借此我们也可以进一步了解韦应物暮夜诗中的精神世界。
一、幽独夜境塑造——以“夜雨”“孤灯”等意象为主
“雨”意象给人一种清澈、冰冷的感觉,而夜晚是幽暗宁静的,雨是冰凉的,当二者相遇,诗歌透露出冷落失意的意味。韦应物酷爱雨,夜雨的意象频繁出现,诗歌常出现寒雨、微雨、宿雨、秋雨,等等,其中往往伴随着愁绪,如这首《雨夜感怀》:
微雨洒高林,尘埃自萧散。耿耿心未平,沉沉夜方半。
独惊长簟冷,遽觉愁鬓换。谁能当此夕,不有盈襟叹。
这是一首透露着幽独情绪的诗歌,在寂寞高深的夜晚,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树叶上,洗尽林叶上的尘埃,然而诗人心头的“尘埃”却没有随雨洗尽。独卧长簟,愁绪伴雨,只觉岁月无情,光阴虚度,感慨遂深,试问什么人遇到这样的夜晚能不发出哀叹呢?再看《郡中对雨赠元锡兼简杨凌》:“宿雨冒空山,空城响秋叶。沉沉暮色至,凄凄凉气入”,在“宿雨”的烘托之下,夜晚的山城显得愈发空荡和幽暗,诗人的身影愈发寂寞。韦应物写夜雨,还时常借助雨滴檐棚、雨打树林等雨滴碰撞时发出的声响,只有夜晚之沉静、诗人之寂寥才能让人细细感受到那滴滴答答的音韵,试看《秋夜二首》(其一):“庭树转萧萧,阴虫还戚戚。独向高斋眠,夜闻寒雨滴”,诗人独卧于萧瑟凄清的秋天里静听夜雨,感觉夜晚愈加寒冷,孤寂之情愈深。
“灯”作为夜晚的发光体,同时也是心灵的发光体。相对于漫长的、寒冷的夜晚,孤灯的燃烧虽然十分顽强却又那么孱弱无力,“独照碧窗久,欲随寒烬灭”(《对残灯》)。《简郡中诸生》中:“守郡卧秋阁,四面尽荒山。此时听夜雨,孤灯照窗间”,夜雨代表着凄凉的环境,孤灯是诗人心智的缩影,夜晚愈是绵延无尽,孤灯愈是抗拒地燃烧着,试图以一点孤火去照亮夜空,就显得愈加悲壮。还有:“深夜竹亭雪,孤灯案上书”(《答崔都水》)、“时有山僧来,悬灯独自宿”(《宿永阳寄璨律师》)、“满天星尚在,近壁烛仍残”(《趋府候晓,呈两县僚友》),等等,“孤灯”无一例外地映衬着幽幽深夜中的凄冷、孤独。同样的“流萤”“木叶”“秋”“空馆”等意象也渲染出幽独的效果:“月暗竹亭幽,萤光拂席流”(《夜对流萤作》),月下竹庭,清冷无人,可见其幽,加之夜中两三只流萤独飞,更衬其独;《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不寐,木叶纷纷落”,幽人独醒,看窗外木叶飘落,充满着寂寞无聊之情。相同的情感还有如《秋夜二首》(其二):“萧条凉叶下,寂寞清砧哀”以及在幽暗空荡的楼馆间,牵引着诗人思绪的:“高阁渐凝露,凉叶稍飘闱。忆在南宫直,夜长钟漏稀”(《秋夜一绝》)、“空馆忽相思,微钟坐来歇”(《暮相思》),等等。
韦应物的暮夜诗中,很多都弥漫着这样一股“幽独”的意境,诗人夜起感慨,欲抒发自己古雅高洁的自我情操,却又夹杂着些许高处不胜寒的无奈和内心对于亲情、友情的温暖渴望,这也是中唐大历时期山水诗的特点,中唐诗人们大多生不逢时,因现实的无奈其政治抱负无法施展而意气消沉。在这种心态之下,暮夜清冷、幽暗、萧瑟的景象,正好映照着他们心里的落寞与孤独,所以他们的诗读起来给人以“气骨顿衰”(《诗薮》)的感觉。但与大历诗人不同的是,韦应物虽创造了幽独的意境,但不是一味地消沉,他同时也在这样的意境里抒发意趣,饱含着盛唐遗风。《简郡中诸生》中:“此时听夜雨,孤灯照窗间”,长夜悠悠,秋雨绵绵,只有独灯一盏还是温暖顽强地燃烧着,其实也正是诗人的心灵写照。“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前句直言诗人被寒夜笼罩,寂寞凄寒难耐,后一句却峰回路转,流萤飞来,霎时给人一阵暖意。还有“衰莲送馀馥,华露湛新秋”(《楼中月夜》)即使写秋景,也不是着意于它的萧条,衰败的莲花依然能散发出芳香,凄冷的秋夜也有另一番明朗清澈的意味。韦应物虽是受时代的影响而失落忧伤,但他的失落忧伤却又带着积极明媚的色彩,这正是盛唐强音的遗响。“韦应物不是一位中唐诗人,他与盛唐风格和主题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韦应物暮夜下的情绪不仅带着对世事无常的牢骚,还透露着一种对生活的信念,对生机的渴望,兼有对生活的理趣。时代虽已改变,诗歌的气势也不复往日的张扬,但黑夜中孤独的沉吟却仍浮动着理想色彩的音符,这些灵动之语,使诗境幽寂又明媚,直出于盛唐昂扬乐观的意趣。
二、淡远夜境塑造——以“钟”“月”“云”等意象为主
傅道彬在《晚唐钟声》中统计过:“《全唐诗》(含《外编》)中具有钟声意义的词语共出现1206次……《全唐诗》中共有280多位诗人写到钟声。”韦应物的夜诗中自然也不乏这一意象,诸如“残钟”“晚钟”“暮钟”等随处可见。钟声是诗人们常用来表达心境的意象,它不同于山水草木等自然意象,它更是一种文化意象。钟声昭示着时间,给人时光流逝的遐想,延伸着对人生的沉思。《夕次盱眙县》中:“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夕阳、落雁、归人、芦苇、沙洲,诗人淡笔的写景,自然萌生出独自在外漂泊的客愁,最后把对秦关的思念融入一片悠远的钟声之中,尽显悠扬飘逸的淡远之美。韦诗中对钟声的描写有许多来源于深山古刹,笼罩着浓重的佛理禅意:“上陟岩殿憩,暮看云壑平。苍茫寒色起,迢递晚钟鸣”(《秋景诣琅琊精舍》)、“遥看黛色知何处,欲出山门寻暮钟”(《答东林道士》),又如《寄皎然上人》:“想兹栖禅夜,见月东峰初。鸣钟惊岩壑,焚香满空虚”,想那空茫、冷寂的寺庙里,月色溶溶,香烟缭绕,轻微的钟声似乎就能惊扰了山野的宁静,皈依佛门的僧侣们身处这清远之境,伴着星河明月,听着禅诗钟鸣。钟声几乎成了禅意顿悟的代名词,一切尘世烦乱,似乎都被清凉的钟声洗涤荡尽,使人重新获得对本真、自然、生命的新的体验。
韦应物暮夜诗中对“云”“月”等意象的描写,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云”“月”高悬于空,本就是只能遥远观赏体味的意象,加深了诗歌的高远之意,如《答刘西曹·时为京兆功曹》曰:“公馆夜云寂,微凉群树秋”,云静夜凉,映衬着寂静自适的环境;《答崔主簿倬》:“朗月分林霭,遥管动离声”,明月升于林间,带来丝丝凉意,凉风送来阵阵管乐声,整个时空充满了遗世独立的意味。在暮夜诗中,“云”与“月”往往相互映衬,如《怀琅琊、深标二释子》中:“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应居西石室,月照山苍然”,月光山色,一片空山幽壑的冷寂,充斥着禅味的空明远大;《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夜空中轻盈流动的浮云,缥缈悠远,明月在流云的遮显下时现时灭,灵动自然,给人一种宁静通达的感觉。月亮是寂静与高远,浮云是流动与飘散,暗示着韦应物出世之念,经过了白昼里济仕的疲惫,对自由心灵的追求便在夜空下展开。黑夜就像生活中的悲哀与无奈,而明月、流云是摆脱尘世的心灵寄托,就像“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沣上对月,寄孔谏议》)一样,人世的喧嚣如黑夜一样笼罩着大地,唯有明月孤立不群,知“我”内心的追求与向往。
韦应物从初仕到归林,一直在重复着“仕”与“隐”的循环,其首先始于天宝十五年(756),避难于陕西武功宝意寺;大历八年(773)罢河南兵曹参军后,闲居洛阳同德精舍;大历十四年(779),七月辞栎阳县令,闲居长安西郊沣上之善福精舍;兴元元年(784)冬罢官滁州刺史后寓居滁州西涧南岩寺;贞元六年(790)冬罢苏州刺史任,闲居苏州永定寺。韦应物热爱山水自然,他把山水自然与官宦尘世对立起来,以这样的方式在山水中求得精神上的愉快和解脱。他在闲居寺庙道观的日子里,受到了不少僧侣释子的影响。正如《秋夕西斋与僧神静游》中所说:“究空自为理,况与释子群”,他与僧侣们唱和、交游,性情愈发高雅淡泊,便不自觉染上了禅思。当诗歌进入了夜晚的庙宇山林,意味着对白昼所代表的世俗世界的脱离和对神性世界的向往。静夜闻钟、夜中望月,共同塑造了夜晚宁静的心神,所绘诗境自然也愈发淡远。这些诗歌中没有深奥难懂的佛理说教的句子,只是将禅意移转于物,依托“钟”“云”“月”这样一个个独立的意象,物化在诗歌中,组成平淡朴素的诗歌语言。正如胡应麟所说:“有高闲、旷逸、清远、玄妙为宗者,六朝则陶,唐则王、孟、常、储、韦、柳”,韦应物是淡远派中的一个重要成员,其对淡远意境的贡献,超越了大历时期浅薄的风气,在淡远诗风的传承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夜晚作为自然界的一种自然现象,它所包含的宁静、神秘、黑暗,经过韦应物的艺术加工而被赋予了丰富的艺术特色。韦应物的暮夜诗中的“幽独”和“淡远”两种审美意境,一方面联系着夜色中的幽幽山水,是黑夜中幽深凝重的色彩,是暮夜中对愁绪的自我排遣;另一方面则是一种山居空廖、淡雅静心的胸襟,对生命、生活意趣的追求。从暮夜诗歌意境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他内心遗留的盛唐情怀和仕隐精神。虽然历朝历代对韦应物的研究和接受,大多是和陶、王、孟、柳等人进行比较而论,但是作为大历时期一个拥有独立风格的诗人来说,对韦应物作品主题方面,如暮夜诗歌的深入研究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① 胡应麟:《诗薮·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6页。
② 朱光潜:《诗论》,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4页。
③ 宇文所安著,贾晋华译:《盛唐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358页。
④ 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判》,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6页。
⑤ 占如默:《韦应物交游与其诗歌关系研究》,西南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
⑥ 胡应麟:《诗薮·内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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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宇文所安著,贾晋华译.盛唐诗[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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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判[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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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高捷,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