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的寂寞(上)
2017-03-11邢小利
邢小利
陈忠实的寂寞(上)
邢小利
一
晚年的陈忠实是寂寞的。
不是宁静。宁静没有内心的波澜。
寂寞的晚年,时间应该从2001年算起,直到他2016年去世。2001年,陈忠实59岁,摸六十的人了。
陈忠实的寂寞,是我后来发现或者说是感觉到的。他去世后,近一年来,我常常打量他的一生,也时时回想我和他的交往,寂寞,是我对他晚年最为深刻的一种感觉。
寂寞,指的是内心。他的晚年,当然也不缺少外在的繁华,但是那些繁华难掩他内心深重的孤寂,和落寞。
细细回视陈忠实的一生,他50岁以前,《白鹿原》出世以前,在文学事业上,在文坛,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也辉煌过,也落寞过,但是总体上看,他是不断咬着牙奋进的,为了他心爱的视为神圣的文学事业,“吭哧”“吭哧”(陈忠实用语,像声词,意在形容特别使劲而且吃力地干一件事。陈忠实1991年9月19日致白烨信中两次说到“我正在吭哧的长篇”)不断努力,是一个埋着头苦干实干的形象,甚至不无某种拼命的意味,刚硬,坚毅,“豪狠”(陈忠实的朋友李下叔于1987年曾用“豪狠”一词来概括陈忠实的气性,陈忠实觉得“豪狠”这个词很得劲,也很对他的心思)。由一个高考落榜青年,到以文学改变命运而成为一个工农兵业余作者,从一个农民到农村基层的国家干部,从业余作者再到专业作家再到一个省的作家协会副主席,不“吭哧”“吭哧”,没有“豪狠”,是断然不能的。何况,他到了44岁以后,还发誓要给自己弄一个死了以后可以“垫棺做枕”的作品,不然觉得对不住自己,对不住自己几十年爱好文学的这份苦心和痴心,如此,除了“豪狠”,他还能有别的选择,还敢有别的心态?
50岁以后,也就是《白鹿原》问世以后,陈忠实的人生有两大“意外”。一个“意外”,是他当了陕西省作家协会的主席。为什么是“意外”?因为原来定的是路遥当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路遥不幸于换届前病逝。另一个“意外”,是《白鹿原》问世后不仅很火,而且还得了茅盾文学奖。尽管陈忠实后来多次说过,他写《白鹿原》时“我知道我写的是个啥东西”,但他首先对于能否出版心存疑虑,第二,出版后文学界是何反应他也没有把握,第三,能否得奖,更是不好判断的事。人在事中迷,对自己用“全部”的“生活储备”和“全部”的“艺术能力”还要加上全部的艺术勇气(1990年10月24日,陈忠实在致何启治的信中谈到《白鹿原》的创作,说“这个作品我是倾其生活储备的全部以及艺术的全部能力而为之的”)所创作出来的作品,陈忠实对其“成色”(陈忠实语)并无太多的把握,对其问世后的“前景”也不敢多想。他当时的全部期望,就是能出版就算事成了。所以,《白鹿原》写成后,他把稿子拿给同事李星看,李星没有表态前他一直心悬着;李星说了一句“咋叫咱把事弄成了”,他又惊又喜,一时身僵意迷,李星再说什么他居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所以,他在看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高贤均读了 《白鹿原》给他的来信后,欣喜若狂,在自家的沙发上又跃又伏,又吼又叫。不仅这些出乎他的“意外”,而且《白鹿原》的热销和大获好评以及过程虽然曲折但是结果甚是佳妙的“茅奖”摘取,也都出乎他的“意外”。事出“意外”的好事,自然让人既惊且喜,陈忠实心态大好当然是自然而然。
因此,陈忠实从50岁以后到59岁这八九年间,人生到了开花结果的时期,也真如古人所说的,是“得意”时期,时时风和日丽,处处掌声鲜花。人都有得意的时候。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孟郊则说: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得意”时期的陈忠实是一个什么状态,我基本上没有印象。我那时不仅对陈忠实,而且对整个作协(陕西省作家协会,以下简称“作协”。我所供职的单位)的人与事都不关心,所以印象是一片模糊。倒是很多年后,有一次几个朋友与陈忠实在一起聚餐,餐罢陈忠实回去了,几位留着未走的人闲聊,此时已经从作协调到省社科院的张艳茜,说起当年的陈忠实,说:“噢哟,陈忠实当了主席后的那几年,那个盛气,那个霸气哟……后来到农村住了两年,回来以后,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个谦和,让人吃惊得很!”张艳茜随口说的这个话,给我印象极深。记得是《白鹿原》获得茅盾文学奖后,1997年12月30日的晚上,陕西作协、西安日报、西安晚报在西安南大街的大峡谷俱乐部举办《白鹿原》获奖庆贺会,有一百多位各界人士参加。贾平凹在会上有一个题为《上帝的微笑》的发言,他说:“当我听到《白鹿原》获奖的消息,我为之长长吁了一口气。”“上帝终于向忠实发出了微笑,我们全都有了如莲的喜悦。”而主持这次庆贺会的,就有当时在《延河》编辑部的张艳茜,她和同在《延河》编辑部的诗人苑湖,一个女声一个男声,共同以诗一样的语言主持整个庆贺过程。陈忠实那时还兼着《延河》的主编,主办这个庆贺会的,主要是《延河》编辑部一干人马。我那时不知在哪一个角落坐着,留下印象的,一是贾平凹的讲话,一是张艳茜和苑湖的主持。我那时还很惊奇,一个庆贺会,居然还能搞得跟一台演出似的,男女声主持,各路嘉宾依次出场唱赞,配以大峡谷俱乐部的声光电舞台效果,真是声情并茂。还有一次,1998年8月中旬,作协在眉县要召开一个陕西中青年作家的专题研讨会,临出发前,作协参会工作人员一二十人集中在陈忠实的办公室,张艳茜因为有事想请假,陈忠实发了火,而且当众批评了她。作协是一个文化人的单位,我总体上的印象是,这里人人至少表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的,我第一次见陈忠实发火批评人,不留情面,也是第一次甚至是唯一一次见作协领导当众批评人,很吃惊。显然,那个时期的张艳茜比我更了解陈忠实,所以她说陈忠实当年“那个盛气,那个霸气”,我是相信的。
当然,此一阶段的陈忠实,也有“豪气”,豪气干云。多半生埋头创作,年过半百以后多少有些“意外”地荣任被誉为“文学大省”被称为“文学重镇”的陕西省作家协会的主席,陈忠实还是很想大干一番的。陕西作协有过辉煌的历史,但积弊也久。从1954年到1993年,近四十年间,陕西作协(最早称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是西北五省的作家协会)有三届领导,主席皆为从红色延安过来的文艺老战士:马健翎、柯仲平、胡采。现在,终于轮到陈忠实他们新的一代上来了,又乘着当时文坛盛刮的所谓“陕军东征”的东风及其余威。1993年在陕西省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上当选为第四任主席后,陈忠实在他所作的闭幕词中,激昂而豪迈地讲:“我们倡导这个群体的每一个成员,有勇气有锐气有志气有才气有风气。我们相信在这个群体里会形成大胸怀大气魄大视野,出现大作品大作家。”“陕西作家应该而且能够对中国当代文学作出无愧贡献!”这里所讲的“五有”和“五大”,也是本次大会的主题词,曾书写为巨大的横幅悬挂在会场周围,非常醒目。可以看出,在老一代作家渐次谢幕而由青壮年作家登台的这一届代表大会,包括陈忠实在内的主席团不仅显得朝气蓬勃,显出要大有一番作为的态势,而且目标宏伟,对于未来的期待值很高。
在闭幕词中,陈忠实在分析了陕西作家群的现状之后,还讲了未来工作的中心:“未来十年对于无论哪一个年龄档次的陕西作家都是至关重要的,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任何一个人都耗费不起有限的生命。本届代表大会产生的主席团,将清醒地认识并理解这一基本的现实,将坚定不移地围绕保证作家进行艺术创造尽最大可能释放各自的艺术能量这个中心而开展工作。”“我们将把改善作家创作条件和生活条件作为最现实最迫切的一件工作提上议程”,“我们将努力倡导另外一种有利于作家进行创造的环境和氛围,即和谐”。
当了陕西作协主席以后,陈忠实着实忙了几年,差不多有六七年的样子。所忙的事中,有一件就是给作协建办公楼。陕西作协所在的院落始建于1930年代,原来是“国军”第84师师长高桂滋的公馆。1936年“双十二事变”后,蒋介石就被软禁在前院的西式建筑里。这个院落分为前院、中院和后院。前院主体是一座带有地下室的西式建筑,坐北朝南,院子中间有一个喷水池。中院是花园。后院是室内层高约三米的平房,实木地板,室外青砖碧瓦,围成古色古香的三个小院。作协的两个公开刊物《延河》《小说评论》和一个内部刊物《陕西文学界》的编辑部,创联部,还有部分作协内外员工都住在后院这三个小院里。中院的花园已在1980年代废弃,建了一个三层楼的招待所。作协的主要业务部门都在后院办公,陈忠实自己的一间办公室当年也在这里。但房屋年久失修,虽然院子里的腊梅、玉兰还有高可参天的梧桐以及高大的平房在在显示着这个院落的出身不凡,但毕竟在风雨中挺立了六十余年,四处可见墙倾屋圮,每逢下雨,有些房间的顶棚就会掉下来,伤人毁物。所以,给作协建一座办公楼就成了新一届作协领导班子诸项工作中的一个当务之急。
建楼是一项大工程,报,批,要钱,施工,诸种事项既复杂还有困难。陈忠实放下创作,忙于那事,也忙这事。有一次,为办公楼的事,事先约好了,他和副主席兼秘书长晓雷去找省长,早早去了,等着接见。好不容易等到与省长在办公室见面,省长一句正事不谈,却大谈自己对某地区一个小戏的看法。陈忠实只好恭听,心里巴望着省长快快谝完闲传,言归正传说说盖楼的事。不想省长兴头很足,从中午十一点半谈到了一点,后来一看表,挥挥手说要吃饭休息。陈忠实出来后,仰天大笑两声,冷笑两声,然后对同来的晓雷说:“这个省长是个二毬、白痴!旧时代的官僚尚且知道尊重文人,这人则连为官做人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能骂省长,也算豪气。
由此看来,处在主席之位,虽然想做些事情,但有时候也确实做不了多少事情。陈忠实做了省作协主席后,由于后院盖楼,他的办公室也搬到了前院,就是当年软禁蒋公介石的屋子。作家方英文见了,曾打趣地说,现在陈主席自己把自己软禁了起来。
二
50岁以前的陈忠实,我接触的不多。我是1988年4月底调到作协来的,而这个月的月初,4月1日,陈忠实在他的乡下老家,在草稿本上写下《白鹿原》的第一行字,开始了长达四年的《白鹿原》创作。我在作协机关工作,陈忠实在乡下写作,也见面,但是不多,交往更少。印象深的有两次。一次是,陈忠实还住在乡下写他的《白鹿原》,隔段时间回城里办一些事。有一次,陈忠实有急事,骑了一辆旧自行车过西安东大街。东大街那时白天不准自行车通行,他被那些纠察人员拦住,硬要罚款,他怎么解释都不行,最终还是被罚了两块钱。陈忠实气恼且有点沮丧地把这事讲给我听时,我一边笑,一边给他说,你说你是作家陈忠实,他们也许就不罚了。陈忠实说,人家看咱更像个稼娃(关中方言,农村人的意思)。确实,那时的陈忠实走在街上,更像一个乡下人。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他,打了招呼后,回头还注视了一下他淹没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背影,觉得他确实更像个地道的关中农民。还有一次,陈忠实搬家,是作协家属院的家,记得是从一个小二居室搬到现在的小三居室,找到我和我们《小说评论》编辑部的小孟帮忙。东西不多,他、我、小孟,三人一早上就搬完了。中午他请我们吃饭,在东大街一个叫“太阳神”的小饭馆,点菜时他问我爱吃什么,我说我最爱吃土豆丝,他说:“你这个人好打发!”
同陈忠实来往多了,是他晚年的事。
2001年6月的一天,我在长安县兴教寺下边的老家闲居,接到陈忠实打给我的一个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乡下老家,他听了居然大笑起来,然后说:“我也在乡下老家。”又随口感叹道:“君在城之南,我在城之东。隔了一道原,都是乡下人。”我才知道他也在乡下。听说我在乡下,他竟如此高兴,我有些不解甚至诧异,因为我经常回乡下而且在乡下住,有时一住就是几个月。我到作协没有几年,就借老宅迁移的机会在乡下老家盖了几间平房,带一个院子,起名“南山居”,时时自己住或同一帮朋友吃、住、玩。后来我才知道,陈忠实是在2001年春节过后回到乡下住的,这一住,就是整整两年。他回乡下住和我回乡下住,心境是不一样的。我这人比较闲散,想在乡下盖房闲居,是30多岁就有的念头,盖了房后,又不断地在院子里折腾,一会儿种树养花,一会儿又挖出一个鱼池,寻找江南的感觉。我的老师王仲生先生和散文家匡燮听说了,专门来看。匡燮一进门就批评我:“人家都扑着扑着往前争哩,你年纪轻轻的,咋一天到晚躲到这里寻清静呢!”而陈忠实回到乡下住,后来我才知道,则是为了躲他认为的“腻”和“龌龊”。2003年12月11日,陈忠实在城里二府庄写了散文《原下的日子》,回顾他回乡的日子,曾引白居易的《城东闲游》抒怀:“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他还对这首诗进行了自己的阐释,并且略作发挥:“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他认为白鹿原是干净的:“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能污脏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于是他回到了乡下。后来知道了陈忠实是这样的心境,我才理解了他为什么听说我也在乡下他会那么高兴。他打电话是问我一些关于汉中诗人李汉荣的情况,他此时正在为李汉荣的诗文写一篇品评性的文章。
陈忠实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隐逸气。甚至,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归隐到什么地方去。他曾很多次说过,文坛就是一个名利场,他不讳言要在这个名利场中争取自己的东西。2002年1月22日,我和他去泾阳参加一个活动,晚上无事,我去他房间聊了很久。他非常肯定地说,他从来不言淡泊,就是有功利心。可是,2001年春节过后,他却独自一人回到了乡下的“祖居老屋”,居然就是步上了千百年来中国传统文人走过的路子,归去来兮,隐于乡村。散文《三九的雨》充分地写出了他当时的心情。他写道,回到祖居的老屋,尽管生了炉火,看到小院月季枝头暴出了紫红的芽苞,传达着春的信息,但久不住人的小院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一时还不能让他生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文字之外,让人感受到的,其实是他的心情许久以来过于郁闷,也太过压抑,所以,尽管回归了朝思暮想的老屋,但心情一时还是难以转换,是一派春寒的冷寂。“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一连三个排比句,三个“空”字,三个斩钉截铁的句号,极力表达着作者内心的空茫、孤寂和落寞。他写道:“我听见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坐在曾经坐过近二十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缭绕着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嗨!你早该回来了!”这是陈忠实的表达语言。陶渊明或千古以来文人的表达句式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意思是一样的。陶渊明也是回归了家乡。所不同的是陶渊明辞了官,陈忠实没有辞。陈忠实写,第二天微明,他在鸟叫声中醒来,“竟然泪眼模糊”。闻鸟声居然泪眼模糊,似乎不大符合“硬熊”陈忠实的性格,显而易见,是陈忠实此时的内心太过敏感,感情太过脆弱。傍晚,他走上灞河长堤,看到一个男人在河滩里挖沙筛石。他久久地站在那里观看,直至入夜,浮想联翩。在这一年的5月12日,陈忠实写了短篇小说《日子》,写的就是一个“硬熊”,一个挖沙男人的生存状态和赖以生存的精神世界,其最初的生活触动点,显然就是来自这一天傍晚他的所见、所感与所思。
《原下的日子》,是陈忠实一篇散文的题目,后来陈忠实把这个题目用于多处,包括书名。显然,这个“原下的日子”极有象征意义,也耐人寻味,它可以从象征的意义上概括晚年的陈忠实。作为散文的《原下的日子》,充分表达了陈忠实的内心,寂寞,但不宁静,充满了波澜。
还是在这篇散文里,陈忠实写道:“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其实,在这里,陈忠实反复斟酌拈出的“龌龊”一词,已经透露了他复归原下的原因。
很久以后,甚至在陈忠实去世后,我反复打量他的晚年,才清晰地发现,其实,从2001年以后,他就走出了作协——陕西作协,再也没有回去过。在他50岁以后到58岁这七八年间,“豪气干云”的陈忠实主席是一直住在作协的,后院是家,前院是办公室,他喜欢待在他的办公室,晚上也常常待在那里。他的办公室大,占高桂滋公馆东侧,就是当年拘押蒋介石的那个房子,里外两间,里间办公,外间会客。作协一帮人,晚上有事无事,都好到他的办公室串门、闲坐。回想起来,我在他那个办公室外间看过世界杯足球赛,因为那里有一个大彩电;还和作家王晓新、评论家李国平以及新华社记者李勇(李勇是李若冰的二公子,属于作协子弟)在他办公室外间打过“红桃四”(一种扑克玩法)。记得我们四人在外间打着“红桃四”,旁若无人地乱争乱吵,陈忠实在里间办公,也出来坐。他从不玩牌,只是坐在旁边抽他的雪茄,有时还拿起桌上的西凤酒干喝上两口,既不观战(他会下象棋,不懂“红桃四”),也不觉得干扰。2001年以后,他走出了这个办公室,也走出了陕西作协。先是在乡下住了两年,后来回到了城里,移到二府庄的西安石油大学,那里给了他一套房,可以使用,没有产权。他白天在那里写作,晚上回家。回城后的最初一段时间,他在星期日还去办公室,毕竟他的家就在作协办公院后头的家属院,几分钟就能走到办公室,来去方便。但是很快,星期日也不来了。陈忠实主席的办公室虽然几经搬、换,但一直是有的,但是他基本不来。身走了,心在哪里呢?
还是在2000年下半年的时候,我就听到一个骇人的话。在作协,我向来对我工作之外的事不大关心,什么事、什么话让我知道了,我想我即使不是最后一个和最迟一个,至少也是末知后闻。作协当年的党组成员、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后来的文学院院长王维亚,就把我称作“作协的陶渊明”。陶渊明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中人都听到了,想必至少文学圈子里的人多半都有了某种耳闻。我听到的那个话是:“在作家协会,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党的声音!”据说这个话是在一个什么会上说的,也对个别干部说过。后来,很久以后,我还听到一个也很骇人的话,那句话说,在某人和陈忠实之间,“这是阶级斗争!”听到前一个话后,我一直不解,也很纳闷:陈忠实固然是陕西作协主席,但也是共产党员甚至还是党组成员——相当于作协的政治局常委呀,难道他说的话就不是“党的声音”——共产党员的声音,难道还成了国民党的声音不成?而后一个话“阶级斗争”是什么意思?原话据说还带着一个“你去我留”的意思,虽不至于你死我活,却也是势不两立了。
很久以后,我听到有人说我和陈忠实“走得近”,我冷静地打量我走过的路:你是“走得近”吗?我的感觉是:我一直就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当陈忠实住在乡下弄他的“枕头工程”时,我刚调到作协,我们只是偶尔相遇,只是打打招呼,最近的也就是给他帮忙搬搬家这样的交往;当他“豪气干云”的时候,应该是我不知道陈忠实一天在干什么,陈忠实更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至少,在作协,我即使不是离陈忠实最远的一个,至少也在“圈子”的外围,因为陈忠实那个时候被包围着,我这样的“陶渊明”很难看见;只是,当陈忠实突然遭遇“阶级斗争”的时候,围在他身边的人“呼啦”一下都撤了,都退得远远的,我,还站在那里,就显得离陈忠实近了,甚至是最近的一个,这才给人一个“走得近”的感觉。
我一直站在那里。
我说的,是我和你的距离。
不远,也不近。
当人们涌向你时,我显得有些远。
当人们躲开你时,我又显得有些近。
因时与势,人们争先,或恐后,
而我,并没有移动半步。
我一直就站在那里。
陈忠实在世时,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他去世后,我也是这样的认识。有一天,我写了上面一段话记在日记里。这段话比较准确地表达了我和他的距离,或者说是关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