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笔记是不是文学作品?
2017-03-11甘建华
甘建华
文史笔记是不是文学作品?
甘建华
读过那么多古人的文史笔记,又写了这么多年的文史笔记,突然遇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文史笔记是不是文学作品?
事情缘起于拙作《柴达木油田文坛艺苑逸事》,我将它先后发给两家石油文学刊物,前者主编说:“本刊只发文学作品,大作虽好,恕不能用。”后者主编说:“大作令人耳目一新,却不知该归于哪个专栏。为了不耽误计,请转投别处,盼寄小说、散文、诗歌类作品。”这就奇了怪了!
查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内中有曰:“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上溯到汉代班固《汉书·艺文志》,也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之句。中国是一个推崇文史的国度。如果从《尚书》《春秋》算起,三千年前,中国人就有了撰文写史的意识,比西方要早得多。今人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在《文学与历史的双向赋予》一文中说:“记言、记事、记人,这三种写法构筑了中国人的历史观和文学观。近三千年来,中国人都以这种方式记载历史,从未中断,堪称人类历史中的人文创举。”“文学真实是对历史真实的一种有益补充,为干巴巴的时间、地点、事件,补上鲜活的人物和生动的内心,为‘人事’补上‘人生’。”
湖南商学院文学院郑宪春教授所著《中国笔记文史》一书,洋洋82万余言,终结了两千余年中国笔记有文无史的状况,填补了一项重要的学术空白。在他看来,笔记发轫于先秦,产生于两汉,兴起于六朝,畅行于唐宋,至明清而形成中国文学的半壁江山。中国文学中的小说、小品、诗话、日记、书信、游记诸种文体,均由笔记派生而来。历代笔记名家辈出,佳作如林,博大精深,蔚为大观。北宋天圣年间,因写出“红杏枝头春意闹”而被称作“红杏尚书”的宋祁,殁后以《宋景文公笔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亮出“笔记”的牌号。其后,苏轼《仇池笔记》、刘昌诗《芦浦笔记》、陆游《老学庵笔记》、刘献廷《广阳杂记》、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等,顺流而下,一发而不可收拾。进入近现代直至当今,不断推陈出新,李伯元《南亭笔记》、陈运溶《湘城访古录》《湘城遗事录》、徐珂《清稗类钞》、梁实秋《雅舍随笔》、巴金《随想录》、郑逸梅《艺林散叶》、余世存《非常道》、张发财《一个都不正经》等,享誉文坛,影响持续不衰。
中国历史的主体精神以人事为中心,重史其实也就是重人事。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开创了以记人为主的纪传体,影响深远广泛,后辈学子从中获取的历史信息远超他类,成为笔记大雅之作的代表。大俗之作的巅峰是《笑林广记》。它由清代乾隆年间文人们以“游戏主人”之名合撰,语言风趣幽默,文字简练隽秀,表现手法十分成熟,每部皆有独特主题,堪称中国古代文学宝库中的旷世奇珍。而如果没有《世说新语》《唐语林》《容斋随笔》《武林旧事》《行营杂录》《鹤林玉露》《南村辍耕录》《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日知录》《姜斋诗话》《池北偶谈》《随园诗话》《扬州画舫录》《湖南全省掌故备考》等,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刘义庆、王谠、洪迈、周密、赵葵、罗大经、陶宗仪、张岱、顾炎武、王夫之、王士禛、袁枚、李斗、王先谦诸位先贤名哲?一部辉煌的中国文学史又该怎样缀合成篇?
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博览群书,兼擅诗文词赋。其辞官归田后所作《六一诗话》,与此前专门探讨诗歌渊源流变和品评诗人诗作的南朝钟嵘的《诗品》不同,以闲谈的方式,随笔似地记录诗坛见闻,信手拈来,随意短长,不拘一格,既有遗闻轶事,也有自己对某些诗人群体或某类诗作的感受与评骘,笔致轻盈平易,作文行云流水,品评一语破的,真知灼见时现。晚明袁宏道说:“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东坡志林》是中国古代文化符号苏东坡平时所见所闻和生发的一些感触,随手所记的篇幅有大有小,有一二百字一篇的,也有数十字一篇的,均是绝妙的散文随笔,只需闲闲地读上几页,就会发现他人所不具有的文学趣味和思想情操,并欣赏到令人钦羡渴慕的达观态度和磊落胸襟。尤其是《临皋闲题》一则所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允推脍炙人口、传诵千年的金句。
甲午之春,应青海省海西州政协之邀,我写作了一部散文随笔集《冷湖那个地方》,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后,被多家刊物分别转载,并得到文学评论界人士的关注。惊喜之余,我更加体会到文史掌故的隽永价值,进而痴迷于这种中国文学中的自由体写作形式。如此趁热打铁,踔厉风发,一气写了上千则笔记,四五十万字,涉及一两千个人物。其间读书破千卷,努力从最尖锐处下笔,每则轶闻都有自己的真切感悟,努力使语言不落窠臼,写法别出心裁,着力于人物形象的勾勒,使其摇曳生姿顾盼生辉,让人读后轻松愉快,甚至忍俊不禁。至于是否做到了这一点,当然要靠列位看官的评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