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的寂寞(下)
2017-03-11邢小利
邢小利
陈忠实的寂寞(下)
邢小利
(续上期)
三
同陈忠实第一次很“近”的活动,是他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后,由我张罗给他办了一个少数朋友间私下的庆贺会。
2001年12月26日,陈忠实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六届一次全委会上,当选为中国作协副主席。得知消息后,我给还在北京的陈忠实打了电话,表示祝贺。说实话,打这个电话之前,我还没有对任何人的升迁晋职之类的所谓喜事表示过任何形式的祝贺。我从心底认为这样做庸俗。还在陈忠实未正式当选副主席之前,北京有一朋友就给我打电话,“透露”了这个消息。我听了也高兴,但听了也就听了。他当选的消息正式发布这一天,我当时还住在岳母家,早上,先是接到我的老师王仲生先生的一个电话,王先生和陈忠实是老朋友,他在电话中很高兴地给我说了这个消息,接着以商量的口气对我说:“忠实回来了,是不是咱们给他庆贺一下?”放下电话,我看了岳母家订的西安一份报纸当天的新闻,上边就载有这个消息,很醒目。陕西乃至整个西北五省,当中国作协副主席的,以前只有一位,柯仲平。柯虽不是陕西人,但他是老延安,也曾任陕西作协的前身中国作协西安分会的主席。陈忠实是时隔多年以后第二位荣任中国作协副主席的陕西作家,这是陕西文学界的光荣。我觉得我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祝贺。电话一拨就通。先说了祝贺,想了想我又说,王仲生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回来,想同你聚一聚,庆贺一下。陈忠实听了,略一思考,说:“朋友们聚一下热闹一下也好。”从他的声音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心情是轻松的,也是高兴的。
2002年1月3日下午,陈忠实从北京回到西安。先一天晚上,我在电话中和陈忠实沟通庆贺会拟邀请的人员。他提了一些人,其他的让我斟酌着办。他提的人,都是作协以外的。我问他要不要邀请作协的人,他说:“一个都不请。”然后,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司机咋办?”我知道,他从北京回来,由于是公事,是作协的司机到机场接他。我说:“这个你定。司机来,就来;不来,我安排车接你。”他想了一下说:“坐你的车吧。”
3日下午,陈忠实由西安咸阳机场回到建国路的家,放下行李,就出门换乘由我安排的一辆挂军牌的小车,直接来到长安县韦曲的绿园度假村。那些年,我虽在作协工作,但不在作协“玩”,朋友基本上都是西安高校的一些搞文学研究或批评的教师,多是清谈之士,也有交游广、组织能力强的;军车就是一位高校的朋友帮忙借的。所以,那一晚的朋友间的庆贺会,陈忠实提名请的,多是和他年龄相仿的教文学的高校教师,我请的,也多是和我年龄相近的高校教师。绿园度假村老板马宏伟和我是乡党,我们很熟悉。他不仅是《白鹿原》迷,也是陈忠实的崇拜者。他热情接待,安排了庆贺会场和接风晚宴。庆贺会由我主持,二十余位文学界的朋友汇聚一堂,纷纷讲话表示祝贺,现场还有文学青年向陈忠实献花。朋友们讲完话后,陈忠实发言,他说:“就两句话:一,感谢大家;二,该干啥还干啥。”
同陈忠实第二次很 “近”的活动,是与陈忠实的一次聊天。2002年1月22日下午,应泾阳吉元集团总裁陈元杰之邀,陈忠实去泾阳参观那里的吉元工业区,我也应邀同去。晚上住吉元大酒店,洗完澡,我到陈忠实房间和他说闲话。陈忠实说他夜里一般到凌晨1点睡觉,此时10点刚过,时间还早。我们就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
说了一会闲话,我忽然想起,先一天晚上,作家朱鸿到我家,邀我和他一起去萧云儒家,见了萧云儒。萧闲聊中说,陈忠实当了中国作协副主席后,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是字值钱了,最少翻一番。我就问陈忠实,你现在的字一幅多少钱?陈忠实说,他还没有从北京回来,就有人打电话向他要字;回来后,有一个经营字画的人找到他,说要垄断销售他的字,给他的价格是一千元一幅(此前是五百元一幅),但是要求他不能再给别人写。陈忠实说,咱的心理是薄利多销,一千元一幅,恐怕要的人不会多,就让那个人先试着搞,不行了再说。又说,四尺整张、不写要字人姓名的,给买字者是一幅一千元;但由于常有朋友索要,就不能要钱,他给卖字者说,有朋友要,他得给,但都写上索字者的姓名。我给他建议,再过上三两年,出一本书法集再配一些简短文字的书,图文并茂,喜欢的人可能不少,同时也能增加你的字价。同时建议,你应该多写一些自己创作的诗词和感悟性话语,因为你首先是一个作家,写唐诗宋词这一类前人的或者别人的诗词名句,只有书法欣赏的价值,而写自己的话语,既有书法价值,也有一个作家研究的资料价值,附加值更高。我说,你现在不仅仅是你个人了,你要重视给自己留下一些可供后人研究的资料。说到这里,陈忠实看着我,却没有说话。我继续说,胡适很年轻的时候,大概是回国到北京大学当教授的时候吧,就已经意识到他将会是一个历史人物,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注意给后人留一些历史资料,重视日记、手稿的保存,包括往来书信,他都很注意保存。听到这里,陈忠实问我,胡适是不是给别人写信还留底。我说,有些信,比如一些重要的信件会留底,另外收信人也很珍视这些信件。我还建议说,你可以根据不同的文字内容,即不同的思想感情,用不同的笔墨表达;书法最主要的东西是表现个性,表现特定的思想内容,它不仅仅是一种形式美。陈忠实深以为然,说,他看鲁迅的字,茅盾的字,老舍的字,确实各有各的个性,作家的字最能显现自己的性情。
后来又聊到做官的问题。这一天早上,省委来作协搞民主测评和问话,要提拔某人,引起很大震动。陈忠实和我在同一单位,我们都回避谈单位的人和事。我当时刚分了新房,也成了新家。陈忠实对我说:你这个人心性淡泊,现在房子和家庭问题都解决了,安顿下来以后,要多写东西,搞评论,应该关注并参与全国性的文学话题讨论,研究一些全国性的文学问题,普遍性的文学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样才能造成更大的影响。我说,我对当官和弄钱都没有什么兴趣,是准备好好静下心来写东西的。陈忠实说:“四十岁后,日子过得很快。你现在的年龄(邢注:我当时44岁),是我八六年(1986年)的年龄,现在感觉就像是昨天的事。回想五六十年代,是感觉有些遥远,但四十岁时的事,确实就像昨天。人到了五十岁以后,时间更显得快。”他说:“我小时候,看那五十岁的人,就是个老汉。”我插话,杜牧有诗说“四十已云老”。陈忠实继续说:“那时在乡下,就有这样一个老汉对我说:人老了,就像日头下山一样快啊。那时不理解这话,现在理解、体会得很深。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你甚至不觉得它的移动;日头在头顶的时候,你也不觉得它的变化;到了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太阳下得很快,很快就落下去了。特别是太阳压山的时候。”陈忠实睁大眼睛看着我,边说边在茶几上比画:“太阳压到山上的时候,你先看还是一轮,很快就变成了半个,紧接着,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下去了。这时候,你会感觉到黑夜突然降临了。”接下来,他强调说:“人生要抓紧。”他说:“那个时候,我在四十多岁时,突然感到了强烈的生命压力,而这时正好有了一个好的题材。那时对历史的认识也有了一个新的高度,我不敢懈怠,就写了那部作品(邢注:指《白鹿原》)。 ”
说到官,陈忠实显然颇有感触。他提到了一位刚下台不久的某地领导,说:“这个人现在很难受啊。我跟他年龄差不多大,我现在很庆幸我选择了写作这条路。此人在台上的时候,前呼后拥,现在忽然冷清下来了,你想他心理上会是个什么感受?先不说弄了多少钱,钱可能不缺了,光是手上那些事,那些他亲自干的事,这个建设那个建设,现在忽然让他撒手不管了,心理上那个窝囊呀,确实难受得很。听说此人有一次在大雁塔旁边的唐华宾馆吃饭,一时激动难耐,当众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停了一下,陈忠实继续说:“我是省委候补委员,几年来见的事,也让我感慨不已。光是开会,主席台上你上我下,就让人很有看头。先是这个人当书记,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大讲‘开发’‘振兴’,忽然间,那个人来了,坐在台子上讲话,唾沫星子乱溅,这个人苦着脸坐在台下听,忍受着那个老汉那陕西腔夹杂着醋溜普通话的折磨。接下来,那个老汉还没坐满一届,第三个人又来了,老汉又坐在了台下,老老实实瞪大着眼睛,听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坐在台上讲话,那个失落,那个难受,比啥都难受。”
我说,这就是《红楼梦》中说的,“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还不是“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一晚,我们聊了很久才休息。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我想起先一天晚上萧云儒讲的一些话。萧云儒向来谨慎,但由于是朋友间私下闲聊,也就说了一些看起来是大胆的话。虽然都是大实话,但一说出来,还是令人吃惊,引人深思,让人明白一些道理。萧说:“年轻人不理解作协、文联的性质。文联、作协是什么?就是党和群众之间的桥梁,而不是群众向党提要求的组织。由于不理解,动不动就问文联、作协,你为什么不干这个,为什么不干那个,为什么不这样干,而要那样干……这是不知道文联和作协是干什么的。像对另类作家的评论,你小利可以随便说,我作为一个领导,就不能按自己的心意说。不然的话,纪检组就会问我:你为什么要对另类作家那样说呀?——文化单位居然还要有个纪检组,要纪检组干什么?一个没钱的单位,有屁经济可查的?不查经济,管什么?就管你干什么。”萧讲:“另外还有一个人情问题。像我们这一代就不能批评胡采他们,为什么?他们是老师辈呀。中国人还是讲究师生情谊的。要到你们这一代,才可以批评胡采这一辈。难怪有人说,历史问题要留到孙子一辈去评说,孙子辈因为隔代,可以按着自己的看法去讲。因此,历史的评价往往要留给后人。”我自己虽然也在作协工作了多年,但是听了这些话,还是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我又想起陈忠实的人生态度。这一晚,陈忠实聊了很多。他说他从来不言淡泊,就是有功利心。看来是实话实说。但对有些事我还是感到不解,心想,他到了今天这个地位,不说功成名就,激流勇退,归隐田园山林——此乃张良一类崇尚“从赤松子游耳”的人心向往之并可以做到的;陈忠实不是这一类人。他一是崇尚建功立业,二来意识深处没有隐逸思想,平时也不好佛道,没有受过“出世”“无为”思想的熏染,但是,似乎也可以深居简出,放下好多既无聊又无意义的事不管,落个清闲自在。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抛头露面,弄得身疲心累,好像显得不甘寂寞呢?这几日偶然想到这个问题,忽然一下子明白了:陈忠实和他们那一辈人,那一代作家,包括贾平凹、路遥、邹志安、京夫等,出身贫寒的农家,从小受苦受难,一直在人生之路上奋斗挣扎,在文学之路上走得也不容易,用邹志安的话说是一直在“左冲右突”,期盼着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浮出水面,放出光彩。今天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有了今天的地位,怎么会轻言淡泊,又怎么会自我引退且甘于寂寞呢?一直没有得到宝藏的人怎么会轻言放弃呢?对这些问题,如果仔细检视一下他们的出身、经历以及文化背景,是不难找到答案的。
第二天,陈元杰请了天人书画院的一批文人书画家来,给县上领导写字。书画家们在一个大厅里写,请陈忠实在一个房间里写。陈忠实只写半张纸,即将四尺整纸裁开,或条幅,或斗方,只写四五个字。陪同的陆德让他给吉友宾馆题字,陈忠实踌躇着说,写什么呢?写个“宾至如归”?没有新意;有一句话叫“睡觉睡到自然醒”,又觉得不那么合适……陆德是个机灵的姑娘,连说这个内容好。陈忠实就写了,说,这个怕不能挂在宾馆大厅,适合挂在房间里。按主人的要求写完后,陈忠实见我在旁边看热闹,说我给你也写一幅。关于内容,他琢磨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下笔,看来他很认真,不知写什么好。问我,我说那就写“坐看云起”吧。此四字乃我第一本书的书名,也是我非常向往的境界。陈忠实把这四个字写在一张四尺对开纸上,写毕,自己评价说,“起”字最好,“看”字第二,“云”字第三,“坐”字笔墨未到位。陈忠实的人生态度是积极入世,对我这种“坐看云起”的心态似乎不想鼓励。写完后,又特意加了“小利雅兴”四个小字,表明此语不是他的意思,而是我的意思。
四
同陈忠实第三次很“近”的活动,是给陈忠实帮着办60岁生日庆贺活动。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作家朱鸿同我是乡党也是文友,有关方面开了他的一个散文研讨会,陈忠实人在外地不能赴会,但是发了贺信。为感谢陈忠实,2002年4月2日,朱鸿约我同他一起去看望陈忠实。陈忠实住在西蒋村乡下老家,我和朱鸿约好在作协的门口见面。在作协门口,又碰上作协已退体的原创联部主任李秀娥,她和几个人也因事要找陈忠实,我们几路人马就一同去了西蒋村。同去的有我、朱鸿、李秀娥,还有杨立英、宗鸣安、杨毅和李君利。到了西蒋村陈忠实老家,陈忠实见忽喇喇来了这么多人,显得很高兴,说是“看乡里人来了”。晚上,朱鸿做东,感谢陈忠实为他散文研讨会发的贺信,请陈到离西蒋村不远的半坡湖度假村吃饭,大家都去了。席间,李秀娥说起今年是陈忠实的六十大寿,应该庆贺一下。陈忠实高兴地说:“可以聚一聚,热闹热闹。”众人就议定今年给陈忠实过六十大寿。
散席后,大家做鸟兽散。如何过这个六十大寿,好像没有人再提起,事情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拉了朱鸿和杨立英,杨立英又拉了西安饮食集团的负责人王一蒙,几经碰头与协商,包括几次到乡下与陈忠实讨论,商定如下方案:
一、规模:邀请100人,按150人接待准备。
二、性质:非官方。朋友间,民间式。
三、庆贺会主办单位:西安饮食集团。地点:常宁宫。
四、主题:陈忠实先生60华诞暨文学生涯45周年庆贺会。
五、形式:笔会,宴会。
六、要求:不张扬,不宣传。但可以请媒体的有交情的记者朋友参加。
七、安排: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不论官大官小,不管有钱没钱,都是朋友,不分主次,见座就坐。
请谁参加,当然是陈忠实自己定。
关于请谁不请谁,陈忠实说了一句话,我印象深刻。他说:“‘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不请谁,都得罪人,谁都得罪不起。”对省上的几个领导朋友,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请,他担心引起其他误会。但是,关于陕西作协的人,他态度明确而坚定:“一个都不请!”
庆贺会的日期定在7月31日,这一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二日。陈忠实出生于1942年农历六月二十二日,公历是8月3日。他过生日,多按旧历也就是农历过。
事情议定后,虽然这个活动由西安饮食集团主办,但他们对活动主人陈忠实这一方不熟悉,请人、迎送、会议安排、笔会安排、宴会客人的招呼、节目安排等,都需要陈忠实一方安排或配合,我就自然而然成了陈忠实一方的总协调和总指挥。陈忠实拟定邀请的社会贤达,新闻界、出版界、文艺界、教育界、企业界人士,和球迷朋友,最后总计约150人,我们按200人准备接待,结果,来宾超过300人。有西安的,也有外地的,还有外省市的。筹办过程中,有一天,我到王仲生先生家与他商量一些事,王先生接了一个电话,对我说:作协某某想来参加忠实的生日,说他是忠实的老朋友,咋办?我说:这事是陈先生的事,得问他。王先生当即打电话给陈忠实。陈忠实说:“甭让来!小心耽搁了人家的前程!”王先生后来是怎么回复对方的我不知道,总之,那人确实没有来。
“小心耽搁了人家的前程!”这是陈忠实当时对作协的人“一个都不请”的一个慎重考虑。但是,我就是作协的人,他是怎么考虑的,我从不问,也没有想过,他也不说。倒是生日过后很久,有一次聊闲天,说到什么话忘记了,陈忠实轻描淡写地说:“办生日的时候,你嫂子(指陈夫人王翠英)问我:‘作协的人你都不请,小利给你帮忙……’我说:‘小利是个不图名不图利的人。’”我听了,什么话也没有说。类似“小利是个不图名不图利的人”这样的话,记得评论家李建军也给我说过,他说陈忠实在北京与他聊到我时说过这么一个话。这样的话,我无法接。我对自己其实很清楚,我并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名”与“利”都是好东西,怎么会一点都不“图”呢?只是在我,不愿意也不会“争”与“求”罢了。
作协的人尽管一个都未请,但还是来了几位比较年轻的人;当然,基本上都是和陈忠实有交情有感情的。但是,不能否认,也有人是带着任务来的。某人回去后,就汇报并散布了一些与活动事实完全不符的话。没有不透风的墙,作协尽管很多人不便于来参加活动,但支持、理解包括同情陈忠实的还是大有人在。有人把在作协流布的一些话透露给了陈忠实,陈忠实听了自然生气。后来,因种种原因,陈忠实再也没有这样大张旗鼓地办过生日活动。
我后来想,我以为,陈忠实这次之所以愿意这样大张旗鼓地办一次生日活动,深层的心理原因,还是在乡下一年多,太寂寞了,太想念一些朋友了。所以,李秀娥一提议说过一下生日,他立刻说“可以聚一聚,热闹热闹”。当然,生日那天,李秀娥也没有来,因为没有请她。作协离退体人员中,陈忠实只请了一位,这就是原来的老领导李若冰。“陈忠实先生60华诞暨文学生涯45周年庆贺会”不是以某个单位的名义发的邀请,而是以个人的名义。
陈忠实的生日活动刚过,有一天我去作协,在前院碰到作家王晓新。他见了我说:“小利,你办的这个生日活动弄瞎了。前途,就因为给人过这个生日,完了。”又说:“你原来还是被看好的么……弄瞎了,弄瞎了!”王晓新是个正直刚硬的好人,听他连连为我叹息和惋惜,我笑了几声,无言以对。
王晓新是一个有独立思想、有鲜明个性的作家。他对政治极其敏感,也非常关心。他关心的政治,主要是大政治。很多年后,他退休了,住在三原县城,我去看他,他见了我,老远就大声说:“我现在只关心世界局势,关心卡扎菲啥时候被收拾。国内嘛,政治局常委以下,我都不关心。”其实,他也关心小政治,极小环境里的所谓“政治”,有政治头脑,也有政治智慧,可惜是一个终身的“反对派”,和当权者永远处在对立甚至对抗的立场,所以,除了陈忠实当权时他的境况能稍好一些,其他的时候,境况都不妙。他和陈忠实是同代人,“文革”后因创作成绩突出,调到省作协。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和一些当权者闹翻,工资不要了,住房也不要了,很多年隐没于民间,不知所踪,用他的话说是“浪迹天涯”。陈忠实敬重他,当了作协主席后,多方打听,亲自把他请回作协,安排了工作,还给他评了“一级作家”(邢按:王晓新评一级作家当之无愧)。但他该咋样还咋样,看陈忠实不顺眼的照样反对,和陈忠实吵、骂,甚至抡起椅子砸陈忠实,还把作协挂在大门口的牌子也砸了,理由是 “这个省作家协会哪里像省作家协会?分明像一个乡政府”。当然,王晓新这个人头脑还是清楚的,做人也是有原则的,闹归闹,反归反,并不影响他对陈忠实其人其文从心底的敬重。哥俩惺惺相惜,既各自坚持个性,又相互尊重。王晓新是一位隐藏的或者说是被埋没了的作家。由于他坚持个性,写了很多极有个性的作品,也正因为他坚持个性,这些有个性的作品也就发表不了。这是他令人敬重的地方,也是令人惋惜的地方。见了我连说“弄瞎了、弄瞎了”时的王晓新,正是他关心小环境里的小政治的时候,对新格局抱有侥幸心理,与新环境有某些互动,故了解某些内情。他说的话,并非玩笑。
五
2002年12月6日,傍晚的时候,古城西安下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陈忠实从远方归来,约我吃饭。我安排在长安路上的“国力仁和”,请了两个朋友参加,一个是评论家仵埂,一个是作家朱鸿,陈忠实带作协办公室副主任、给他开车的司机杨毅参加。饭后,我们去附近的小花茶秀喝茶聊天。窗外是漫天的大雪,寒气从窗缝透进来,有些逼人。
那段时间,陈忠实行走远方(我印象中他是因公出国,但时隔久远,没有查到可靠的资料证实,故说行走远方),关于陈忠实有一些流言,来向明确,去向如风,众女嫉娥眉,谣诼甚嚣嚣,对陈忠实不利。我虽非方外之人,却远离某种环境,尚有所闻,可见流言必广。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一下陈忠实,否则对不住朋友。此前,我们从来只谈文学,谈国事天下事,就是不谈小环境,刻意不谈。一谈,必涉及利害,一谈,必涉及是非。利害,是非,那是小人所谈的。所以,我和陈忠实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语不涉小环境,话不及我和他的利与害,也不论他人的是与非。这一晚,雪大,风寒,我和他也算有交情,再什么都不说,明知而不言,似乎也有些矫情了。
在座的仵、朱、杨,想必对流言早有耳闻,只是大家坚持不说,陈忠实也就蒙在鼓里。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告诉陈忠实一些什么,提醒他一些什么。仵埂、朱鸿我是了解的,杨毅我当时还不太了解,我示意陈忠实,杨毅可否回避。陈忠实严肃起来,他也许意识到了我要说什么,说:不用,杨毅因为给我开车,已经被带累了——后来我才知道,杨毅因为是办公室副主任,主管派车。时当“在作家协会,只能有一个声音”的形势下,派司机接送一下主席陈忠实竟也非常困难,杨毅就自己开车。一来二去,陈忠实也习惯了只叫杨毅开车。他本无专职司机,这样一来,杨毅似乎就成了专职司机。杨毅从副处级的办公室副主任一直开到当了处级干部,又升为副厅级领导,都为陈开车,一直到陈忠实去世,亦属罕见——我对陈忠实说:“关于你,有一些流言,有人有意渲染,谣诼甚嚣嚣,你得注意。”
我说的很简单,但陈忠实肯定听明白了。他神情严峻,半天不说话。仵埂、朱鸿坐在一旁不说话,杨毅也不说话。大家只喝茶,气氛凝重。见陈忠实心情沉重,我又说了一句:“也就是流言,不必放在心上。”陈忠实却说:“不放在心上是不可能的!”
又过了很长时间,陈忠实问我:“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想不到他会问我。我想了想,说:“一,你要出来,要参加活动,不能总是待在乡下。久居乡下,不参加活动,会渐渐失去你的影响力。二,你现在还是《延河》的主编,《延河》曾经是一份很有影响的杂志,你现在做不了其他的什么,但是对《延河》,你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三,你的问题,只能是上边解决。你曾说过,有一次你从北京回来,坐的是软卧,省上主要负责人知道你在软卧车厢,主动去看你。你有机会,也应该去看看省上主要负责人。”
我给陈忠实的三点建议,后面两点,似乎未见他后来有什么动静,但是第一点,他肯定是听进去了。第三天,也就是12月8日,陈忠实就参加了嘉汇汉唐书城的开业仪式。这个活动,是汉唐书城的总经理唐代伟让我请的陈忠实。以往此类活动,陈忠实都不参加,这次一说,他就愉快地答应了。下午,在东方大酒店休息时,西北大学的刘建军、陕西师范大学的畅广元、西安文理学院的王仲生等先生在座,我谈到可以把《白鹿原》中的白鹿书院搬到现实中来,谈到长安是中国书院的发源地,以及书院在中国当代社会的价值和意义……几位先生都是我的老师,也都发表了意见,表示赞同。陈忠实听了,也认为可行。白鹿书院也就是在这次偶然的闲聊中开始了筹建工作。几天后,12月16日,陈忠实一早就给我打电话,说他在灞桥参加一个研讨会,遇到区上领导,一位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说想搞一个白鹿书院,他说有作家也想搞,可以结合到一起;有一位企业家也在座,说要搞,他可以出力,盖一座楼。做事比说事难,2005年,我们与西安思源学院合作,白鹿书院终于成立起来了,陈忠实被推举为终身院长。白鹿书院在他的领导下,也逐渐成为当代中国有一定影响力的书院。
2003年春天,他由乡下的祖居老屋移住到了城里。回城后,他白天到西安石油大学的工作室写作(他被石油大学聘为教授),晚上回家住。2005年白鹿书院成立后,他喜欢在书院的小院里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特别是文坛的朋友。很多的时日里,他都一个人待在工作室里。偶尔参加一个活动,一结束就匆匆回到工作室里,哪怕离回家只剩下一个小时,他也要回到工作室。他已经习惯并喜欢一个人待着,思考,或写作。2007年,他65岁生日刚过,陕西作协换届,他从主席的位子上退了下来。
晚年的陈忠实,人是寂寞的,内心也是寂寞的。但他的内心也翻滚着波澜。这种波澜,化成了他后来写成的近百万文字。晚年的文字,透着深重的寂寞,也翻腾着滚滚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