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流的品题(外二章)
2017-03-11聂鑫森
聂鑫森
名流的品题(外二章)
聂鑫森
李白《与韩荆州书》中有一段文字,恳请韩朝宗对他提携和扶持:“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
古代的所谓“品题”,即享有盛名的政界人物、文坛艺苑的巨擘大师,对后进、后学者或友人,进行评点、赞誉、荐介。“品题”,包括口头传颂、为诗文作序和作评、为画作题辞、向有关部门或权重者推荐。
在现代,请名流“品题”之事,更是屡见不鲜。特别是文艺界,请名流为诗、文、画、书法集作序作评;召开作品讨论会,请名流出席讲话……由于现代传媒日趋发达,报纸、电视、电台、网络、手机,因有名流“品题”的新闻效应,推波助澜,使被“品题”者名声大噪。
名流“品题”新人,使世人对其刮目相看,表现了“伯乐”的儒雅气度、胸襟。只要是实事求是,不胡吹乱捧,让新人迅速成长,则为大好事。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中,这样的例证颇值一读:
王敬仁(王修)年十三,作《贤人论》。长史(王蒙)示真长(刘惔),真长答云:“是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
刘惔是个大名人,他读了十三岁王修所写的《贤人论》,赞扬备至:“看了王修写的这篇论,说明他完全可以研究深奥的问题了。”
简文帝司马昱,对许珣的五言诗很赞赏,说:“玄度(许询)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
孙绰对潘岳和陆机的文章,也有佳评:“潘文浅而净(浅白而简洁),机文深而芜(深奥而繁杂)。”
这些名重一时的人物,对“品题”的人或诗文,不仅仅只说好话,有不足之处亦会直言相告,以使作者有所改进。
桓宣武(桓温)命袁彦伯(袁宏)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袁宏的《北征赋》都说好,王珣说:“只可惜少一句,用‘写’字作尾韵,会更好。”袁宏虚心听取意见,然后援笔改写。桓温说:“如今写赋,不能不推崇袁宏。”
请名人作序,让无知者或嫉妒者重新认识作者和作品,是一个有效的方法。
左太冲(左思)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訾,思意不惬,后示张公(张华)。张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者,莫不敛衽赞述焉。(《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左思作《三都赋》,因其名未显,虽好却遭讥讽。后请名人张华一阅,张称《三都赋》可与《二京赋》比肩,又要左思去请有声望的人作序。皇甫谧为西州高士,学养渊深,名气很大。他作序后,《三都赋》立刻广为传诵,原先讥讽左思的人,也赞不绝口了。
名人“品题”也有不慎重的时候,因一些世俗的原由,私情起了作用,导致不良影响。庾阐作《扬都赋》,给庾亮审读。“亮以亲族为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贵。谢太傅(谢安)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因家族中人作《扬都赋》,庾亮便大肆吹捧,于是大家跟风都来写这类题材,彼此重复、模仿,弄得思路偏狭。
名人之“品题”,不可不慎之又慎。
文道与仕途
“湖湘学派”自宋以来,延绵至今,影响十分深远。其核心为继承中国文化的优秀遗产,立足于求实务本、学以致用。不尚空谈以炫渊博,重在实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曾国藩在历史上是个杰出的人物,在执政、领军上皆有过人之处,并培养和引荐了诸多方面的干才。他对“湖湘学派”的精髓知之甚深,在从政、治军的人才选拔上,特别强调“文士之涉于虚空不可用”,“不用文人之好大言者”(《曾国藩日记类抄·庚申八月》)。所谓“虚空”“大言”,是指有些文人有大学问,但所涉及的是纯粹学术意义的领域,却不接“地气”,不能解决执政、领军、生产、生活中的具体问题,类似于魏晋时的“清谈”“玄学”。
“清谈”“玄学”,乃魏晋文化的一大特征,为当时一种辩论哲学的形式。善于清谈的人,往往才思敏捷,吐言玄远,长于辩说,深谙老庄哲学的意蕴。“王太尉(王衍)云:‘郭子玄(郭象)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世说新语·赏誉第八》)点赞的是郭象的清谈。“王丞相(王导)招祖约夜语,至晓不眠。”(同上)祖约也是一个善清谈的角色。
“清谈”“玄学”当然是一种学问,却不能解决任何与国计民生有关的实际问题,也就是曾国藩所称的“虚空”与“大言”。
古时候常以打猎训练军队。“桓大司马(桓温)乘雪欲猎,先过王(蒙)、刘(惔)诸人许(处)。 真长(刘惔)见其装束单急,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王蒙、刘惔皆为清谈明星。桓温对于他们的责问,回答得极有意味:没有军人的保家卫国,你们能这样潇洒地清谈吗?
王徽之,字子猷,既是名门之后,自身也是文人,任桓冲的骑兵参军。桓冲问他:“你都管些什么事?”他答:“不知管什么,时常见牵马来,好像是管马的。”又问他:“府中有多少匹马?”他马上想到孔子因马厩被焚,只问伤人否而未问马的故事,便答:“孔子不问马,怎么知道马的多少?”桓冲再问:“近来马死了多少?”他又用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作答。从中可看出王徽之是个有学识的人,可以“虚空”“大言”,但无法做好份内的工作,这个官当得稀里糊涂。
自许清高的文人,往往看不起那些只会埋头忙于实务的人。
王蒙、刘惔、支遁,一同去看望何充。何充忙着阅读文书,没有太理睬他们。王蒙说:“我们特地来看你,希望你能放下俗务,一起来清谈,你怎么能只顾低头看文书呢?”王充回答得很有说服力:“我不看这个,你们靠什么活下去?”意思是说没有各级官员去做应该做的事,社会就会混乱,你们能有这种清闲的生活吗?这三个人都称这话说得对极了。
在选拔官员上,有德行有学问又肯干、会干实际工作的人,当然应得到重用;但只有学问,善言辞,却不愿务实或缺乏实际工作经验的人,正如曾国藩所称:“好大言虚空之文人不可用。”
《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六》:“王中郎(王坦之)举许玄度(许询)为吏部郎。郗重熙(郗昙)曰:‘相王(司马昱)好事,不可使阿讷在座。’”许询,字玄度,小名阿讷,他学问很好,而且是清谈的行家里手。当王坦之要举荐他任吏部郎这个重要职务时,郗昙马上予以否定,理由是相王司马昱是个喜欢干事的人,许询只会清谈而不喜务实,一旦厮守在相王身边,会耽误很多重要事务的办理。
典籍中有“空谈误国”“清谈误国”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
借名人抬高自己
当下,我们常见到这样的事情:某些急于一夜成名,以获得更大利益的人,常自称或借他人之口作评,说某某名人、大师对其为人及学术成就,有过何种佳评和美誉。这些赞评,既无文字依据,又无旁人可证,于是引起知情者的非议与讥讽。
在魏晋时,这样的事情也常常发生。“观今宜鉴古”,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
谢仁祖(谢尚)年八岁,谢豫章(谢琨)将送客。尔时语已神悟,自参上流。诸人咸共叹之曰:“年少一座之颜回。”仁祖曰:“坐无尼父(孔子),焉别颜回?”(《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谢尚八岁时,已勤读书而有悟,以先贤为学习榜样。当客人称赞他是颜回时,他马上意识到这种赞美是不准确的,而且客人也有自比圣贤孔子之嫌,便进行反驳:“座中没有孔子,怎能分辨出我是颜回呢?”
《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中还有一则写道:“桓常侍(桓彝)闻人道深公(竺道潜,字法深)者,辄曰:‘此公既有宿名,加先达知称,又与先人至交,不宜说之。’”竺道潜是《高僧传》中的人物,内持法纲,外允具瞻,是弘道的著名法师。桓彝字茂伦,任过散骑常侍,识鉴明朗,他的先辈与竺道潜有深交。当人们议论竺道潜,接下来就会说到桓彝先辈与竺的交谊,意在抬高桓彝时,桓彝立刻理智地打断对方的话,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去沾先贤的光。
但是,有些人却不能像谢尚、桓彝这样理智,而是千方百计借已故或在世名人来抬高自己,以增加知名度,古语谓之“谬托知已”。
孙兴公(孙绰)作《庾公诔》文多托寄之辞。既成,示庾道恩(庾羲)。庾见,慨然送还之,曰:“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世说新语·方正第五》)
孙绰为庾羲已故的父亲写《庾公诔》,借此而为自己扬名。此中有些话,偏离事实真相:“咨予与公,风流同归。拟量托情,视公犹师。君子之交,相与无私。虚中纳是,吐诚悔非。虽实不敏,敬佩弦韦。永戢话言,口诵心悲。”孙绰称他与庾羲之父情深意长,在亦师亦友之间。庾羲看后很不高兴,说:“先父与你的关系,还没有到你所写的这样!”
孙绰在为王蒙作诔文时,故伎重演,又犯同样的错误:
孙长乐(孙绰)作王长史(王蒙)《诔》云:“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王孝伯(王恭)见曰:“才士不逊,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六》)
孙绰自称与王蒙是君子之交,彼此心如清水,共同体会玄理的韵味。王恭却说:“孙绰这样的才士竟信口胡说,我已故的祖父哪至于与他交往!”
更可耻的是随意编造名人的话,用以证明自己的品德、才艺之佳。斐启就是这样的人:
庾道季(庾和)诧谢公(谢安)曰:“斐郎(斐启)云:‘谢安谓斐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斐郎又云:‘谢安目支道林(支遁),如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谢云:“都无此二语,斐自为此辞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王珣)《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君乃复作斐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六》)
斐启编造名人谢安的话,抬高自己也抬高别人。幸而谢安还健在,于是辟谣,称自己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当庾和展开王珣所作的赋并诵读,谢安听完不说赏评之语,直接了当地说:“你要学斐启那样干吗?”其意为:我一作评语,可能会被听者转述成另外一个样子。
这种借名人抬高自己的把戏,于今亦未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