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貌相
2017-03-11刘世芬
刘世芬
人不可貌相
刘世芬
早年看电影《青春之歌》,眼睁睁看着林道静小姐以其凛然和貌美哗哗地“圈粉”无数。以我年轻时的激情澎湃,想象着原著作者杨沫就应等同于谢芳扮演的林道静。文必如其人!直到多年后,偶尔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杨沫的一张黑白照片,却瞬间让我整个人状如泥塑:这与林道静南辕北辙嘛!
我在年轻时做过许多如此愚蠢而轻率的臆断,比如,把波伏娃想象成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那个活力四射、明瞳闪闪的“海狸”,把夏洛蒂·勃朗特想象成美丽优雅的琼·芳登。即使今天,每当提到“杜拉斯”这三个字,脑海中总是最先闪出电影《情人》的开场,那个弓身伏在船舷上,一身蛋青色连衣裙、戴着男帽、一张娇嫩欲滴的小脸儿的珍·玛奇——当然,我承认,杜拉斯虽不是珍·玛奇,但不能否认,年轻时的杜拉斯颜值并不低,绝不等同于荣获龚古尔文学奖时,那个又老又邋遢的暴戾女人。
以年轻的心性忖度着心目中的神圣之事与俊美之人,那种审美落差造成的不适感,经年不散。直至人到中年,披阅一些人和事,才深深得知,长得“困难”与写得完美,完全可以划等号。
《简·爱》原著对我影响至深。先读作品后看电影,那时对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毫无概念。巧合的是,我看电影《简·爱》的第一个版本就是琼·芳登主演,内心隐隐质疑:书中的简·爱与电影中的美女并不一致呀?你看琼·芳登,举手投足的端丽标致,哪像原著中一再强调的“长相平平”呢?
后来有了网络,得见夏洛蒂·勃朗特的画像,顿然如释,原来她在《简·爱》中极为客观地“供”出了自己的肖像:身材瘦小,眼窝内凹,表情峻厉,乍看与她笔下貌不惊人的简·爱如出一辙。夏洛蒂·勃朗特的第一个传记作者加斯克尔夫人对她的最初印象也是“又黑又瘦”:柔软的棕色头发不很黑;眼睛很好,富有表情,坦然直接地看着你……《简·爱》英文版用“plain and little”描述简·爱的外貌。为此我特意请教了曾在英国留学的女儿,确知“plain”在英语环境中就表示“平淡,或相当难看的”。简·爱与罗切斯特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自己爱上了罗切斯特时,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长相平平、一无所有,“他不可能爱上自己”。书中还有一处对简·爱的外貌作了间接描述——月光下,简·爱对罗切斯特表白:“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么?”由此可见,夏洛蒂·勃朗特塑造简·爱这个人物时加进了自己的原型,以及对自身容貌的认知。
相对于琼·芳登,苏珊娜·约克主演的另一版本的《简·爱》,其外形与作品中的简·爱接近了许多,甚至很“像”现实中的夏洛蒂·勃朗特。琼·芳登虽美化了女主角,却也带来导演意欲迎合大众审美之嫌。我欣赏夏洛蒂·勃朗特对她心目中人物的客观塑造,无形中给读者一种舒适感。
这些年,经历了一番对《简·爱》的“淘洗”,看过几个版本的电影,而那个先入为主的琼·芳登,始终牢牢占据着我心中那个简·爱的位置。至此,我已对长相平平的夏洛蒂·勃朗特写出不朽名著《简·爱》心悦诚服。
《简·爱》让我想起严歌苓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绿血》,女主角乔怡有太多严歌苓本人的影子。她没像有些并不美貌的女作家那样,惯于将笔下的主人公无限美化,以此投射寄托潜意识里对自己容貌的期待或反观。严歌苓从不在作品中美化自己,也没矮化,只是客观地就像镜子一样把自己照进去,“面色苍白”的“荞子”简直就是严歌苓本人的翻版。我看过她年轻时的许多照片,《绿血》扉页那张,微微侧身,素颜,贞净,与“乔怡”极为接近。及至后来,看过她穿军装做舞蹈演员时的近照,面部的干净出人意料,却并不妨碍个性十足。《绿血》里的那个文工团的所有成员,别人可以随意玩笑,并都有与自身相配的“绰号”,但战友们到乔怡面前却一律噤声,因为她是令人难以定型的“荞子”——书中有一个情节,新来文工团报到的男主人公杨燹,是一个浑身充满了战斗性的人物。他听快板书演员丁万给每个成员起绰号,于是也让丁万给自己起一个。丁万远远近近看着他,说:“你黑,就叫你赞比亚吧。”丁万打着快板正要走,被“赞比亚”一把揪住,指着楼下:“那个细挑个的……”(指乔怡)。没等他说完,丁万就回答:“她叫乔怡。我可没敢给她起绰号,她什么都不像。”但杨燹马上来了“灵感”:她应该叫“荞子”。荞子,苦甜掺半……
这是男女主人公初次交锋后的进一步试探。“望着她苗条的背影,他决不承认她漂亮,他只觉得她容貌和神情里有某种让人不能一眼看懂的东西。他喜欢她那独特的敏感,这敏感使她与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抗衡。”可以看出,若论对自身的投射或期待,作者在此处基本剔除了外形,而更注重的是内心和气质。对于完满与缺憾,严歌苓在书中有这么一段话作答:“完满是美,缺憾也是美。有着一颗坚硬心灵的人理应选择后者,因为只有那样的心才受得住缺憾。”
当我的目光偶尔从文学投向艺术,发现了同样的美丑之辨。我曾看过巩俐的电影《潘玉良》,后来得知香港明星李嘉欣也主演了一部电影《画魂》,女主角是同一个人——民国女画家潘玉良。如果我们从巩俐和李嘉欣这两个超级大美女先入为主地打量潘玉良的真实容貌,肯定会吃惊地合不拢嘴——巩俐和李嘉欣哪个不是美得惊心动魄,潘玉良定当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是直到看到潘玉良的自画像,不由得大吃一惊:画中的潘玉良身材壮硕、五官粗放,看上去一点都不美——恕我直言:不仅不美,还有点儿丑。后来我怀疑自己不懂画画艺术,是否审美出了问题,就上网查了许多潘玉良的资料,发现不少见过潘玉良本人的人都说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
但,长得丑,画得美!
当我再看到潘玉良背负着与生俱来、身不由己的劣势,艰辛地攀援在艺术的“蜀道”之上,付出了那些先天条件优秀的女子几十或几百倍的努力时,我的目光渐渐地从她的相貌转向那些征服世人的画作。她的丑,被画浸润着,稀释着,此时,她在我眼中,不再那么丑,甚而还有了几分美。
民国时期有六大“新女性画家”——潘玉良、方君璧、关紫兰、蔡威廉、丘堤与孙多慈。在这六个人当中,只有潘玉良是一个异数。她的一生概括起来,有四大“最”:出身最卑微、经历最曲折、长相最难看、名望最大。前几年,浙江美术馆曾举办潘玉良画展,画展使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彼岸”。她在此岸的俗世里“丑”着,却携带着天赋异禀来到艺术的彼岸,怀着一世的孤苦,用执着入迷的画笔将作品升华为永恒的生命,留给世人一个五味杂陈的背影。“彼岸”仿佛是对潘玉良一生的隐喻:此岸是现实人生,风雨飘摇,却有着俗世的幸福;彼岸是艺术圣境,高蹈出尘,却又寂寞清冷。
这与《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呵!思特里克兰德原本是个证券经纪人,家庭美满,生活安定,有一天却忽然抛妻弃子离家出走,最后自我放逐去了大溪地……每一个被梦想击中的人都无可选择,“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思特里克兰德如此,潘玉良亦然。作为一个女人,潘玉良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作为一个艺术家,她却幸运地释放了自己的天赋,并把这天赋发挥到极致。这时,谁还去在意她的容貌呢!
不能否认,造化就是这样弄人。法国电影《花开花落》里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臃肿女仆、众人的笑料——萨贺芬,奴面不如花面好,却是画画天才。1914年,德国艺术品收藏家威廉·伍德在离巴黎四十公里远的小镇租了一套公寓,他想暂时告别巴黎忙乱喧嚣的生活,在这里静静地写作。一天,房东邀请伍德聚餐,伍德在房东的客厅里看到一幅画,他很惊讶画作的艺术魅力。但更让他吃惊的是,这幅画的作者竟是房东丑陋的女仆萨贺芬。长期做收藏的伍德是个资深“星探”,看看画,瞧瞧人,如此反复,他没让萨贺芬的容貌掩盖其艺术的灵性和才华,鼓励她,支持她,承诺为她开一个个人画展。这无疑是对萨贺芬的莫大鼓舞,她便更加废寝忘食地作画。然而,世界大战爆发,伍德被迫逃离法国抛弃了萨贺芬,也把画展的承诺抛之脑后。然而,不论战时经历多少困难,萨贺芬都不曾放下画笔,一直执守着对艺术的探寻以及对伍德的承诺。
毛姆曾在长篇小说《旋转木马》中借主人公之口说:“美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我就知道一些男子仅仅是因为一双好看的眼睛或是很好的嘴型获得了所有荣誉及赞美……”毛姆本人在我眼里毫无“颜值”可言,仅是他那一张类似“旧社会”的脸就让人望而却步了,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当他一辈子的“铁粉”。他在91年的人生中,爱了女人爱男人,被人拒绝,也拒绝别人。这些丰富的感情经历塑造了他,也成就了他文学的辉煌,助推着他的文学之路。
对于我来说,在美丑与写作这件事上,曾有一个最为现实而有趣的“教训”:收到某期《文学自由谈》之前,从某作者的博客里已看到封面照片,有朋友索性直接从微信里把封面发给我,同时告之那期封面人物“奇丑无比”。一般情况下,朋友与我的审美情趣差别不大,我在印证着“奇丑”的同时,盼望杂志到手能一读封面“丑人”的文字。结果让我拍案称奇——这个“奇”,已改为文字的奇美。
呵,长得丑,何妨写得美!
写作,给了作家艺术家们淡定地以素颜(甚至丑颜)面世又不至于太仓皇的理由。
长得美,写得美,确然值得欣慰。比如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只要打开电影《小公子方特洛伊》,看一眼小公子那双深湖般美到戳心的大眼睛,立刻被一种美好抚慰。非常敬佩一些文、貌相宜的美女作家,她们对自己的颜值保持足够欣赏的同时,更加严谨警惕,从不以容貌说事。比如我的一个作家女友容貌惊人,却十分低调,从不乱发朋友圈照片;而有些颜值并不那么高的女作家,却总喜欢在朋友圈晒“美人照”,搔首弄姿并不为过,但是P过的,可就失了真了……并非自己不美而吃醋人家,也承认人家写得足够美,只是觉得,一个女作家,如此高调展览面部,又不是娱乐圈中人,是否“格局”有了问题?由此,我更敬重那些相貌一般而写作令人钦佩的作家。几年前,参加南方某省作协的一次活动,见到此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有书信往来的一男一女两位作家。男作家尚且年轻,近年来小说、影视通吃,山河一片大好,但相见之下不免觉得其貌不扬,单眼皮,眯眯眼,扁平鼻子,面色苍白,神情冷峻,沉默寡语,低调得跟他的作品成反比;而那位女作家已年纪不轻,比我想象的更加苍老,可是,她的散文作品一部接一部地璀璨亮相,在当地乃至全国散文界产生的影响举足轻重。
尽管生得并不美,所以动心忍性,经年砥砺,日有所增。无论美丑,只要你还在为这个世界输送光芒的文字,你就是灯塔。面对他们,我暗自欣慰,在这个世界上,尚有那么一小撮长得不那么美的“灵魂”势力,依然死死盯紧着有关美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