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洪兴祖补注十八则》的阐释视角、方法、启示
2017-03-11徐海梅
徐海梅
(湖北民族学院教育学院 恩施 445000)
《楚辞洪兴祖补注十八则》的阐释视角、方法、启示
徐海梅
(湖北民族学院教育学院 恩施 445000)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遵循传统四部分类法且集部以“楚辞”居首的体例,将《楚辞洪兴祖补注》作为诠释对象,采用由“诗心”而“人化”的独特诠释视角,展现出规律性的人文艺术现象以反映人生世相。在诠释过程中,运用传统经典诠释法和“循环”诠释法相结合的方式,使文本意义、作者情感、诠释者体验三者牵扯、融会,形成一个互动循环、圆足周匝的体系。《楚辞洪兴祖补注》因重视楚辞文章学、具有“文化再创造”的眼光以及文化学研究性质而成为20世纪楚辞研究史上不能忽视的成果。
钱钟书 “人化” “循环”诠释法 文章学
自西汉刘安至今,楚辞已然成为一项专门的学问。若以1911年清王朝的终结为界,两千余年的楚辞学研究可分为古代楚辞学和现当代楚辞学两大阶段。汉初至晚清历时两千余年的古代楚辞学,其研究模式主要以注释型为主。所谓注释型,即以每篇作品为研究单位,以章句训释和解题为中心任务,从王逸《楚辞章句》、朱熹《楚辞集注》到蒋冀《山带阁注楚辞》,均属此类型。游国恩在《楚辞概论》中将历代的楚辞注家分为训诂、义理、考据、音韵四派,并认为其中的三派在唐以前已经形成,只有义理派在宋以后为多。汤炳正在第一届中国屈原学会(1985)会议论文集的序言中阐述更为详细:治中国文化史,向有“考据”、“义理”之分,“楚辞学”亦莫能外。王逸继刘安、班、贾,有奠定基础之劳;洪兴祖则广罗博取,有补苴拾遗之功。九江被公能读楚辞,道骞、王勉亦有专著。赵宋以前,可说是训释、音读的时代。义理方面,虽由刘安滥觞,但异军突起,还属朱熹。自是之后,屈骚竟成显学,著述宏富,超越前代,而清儒成就,可谓“后出转精”。
1911年至今的百余年中,现当代的楚辞学研究在批判继承传统方法的基础之上,运用包括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在内的现代科学方法,和新的学术思维、批评方式、论述范围与语言表述,与传统楚辞学区别开来,最终完成了现当代楚辞学的转型、嬗变、发展的进程,取得了超越以往任何一个百年的丰硕成果。有学者将这一百年楚辞学研究分为四个高潮,并认为20世纪楚辞研究实脱胎于清代乾嘉诸老,发端于清末民初。由此为起点,则兴盛于20年代,奠定21世纪研究的基点;繁荣于抗战时期,形成学术流派与学术论争的主流。
其中,“跨世纪”学者如廖平、王国维、刘师培、刘永济、胡适、苏雪林、闻一多、游国恩以及生于20世纪初的姜亮夫、陆侃如、姜书阁、林庚等成为百年楚辞研究前两个高潮的中坚力量。他们在楚辞研究模式和方法上不断进行探索,诚如陈寅恪说,“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而且要“相反而适相成”。所以,他们或采用传统文献学方法,校其文、明其例、通其训、考其事、定其音,如游国恩《楚辞注疏长编》、闻一多的《楚辞校补》就是这方面的成果;或广为吸纳外域理论与经验,如比较文学研究方法(苏雪林《九歌中的人神恋爱问题》《屈原与九歌》等)、文化人类学方法(闻一多的《九歌》研究)、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郭沫若的《屈原时代》《屈原研究》)等,基本完成从古代楚辞学注释研究模式向现当代楚辞学分析研究和综合研究的转型和定向。
钱钟书出生于江苏无锡,与“跨世纪”学者及20世纪初的楚辞研究者相似的是:一是幼承家学,有源远流长的家学渊源。钱钟书之父钱基博,是一位律己甚严的儒家学者,国学造诣颇深。受家学影响,钱钟书从小就打下了扎实的古文基础。二是精通传统之学,又有出洋问学及浸染西学的经历。钱钟书在1935年至1938年间,先后赴牛津大学、巴黎大学问学西文。但他对传统文化兴趣不减,尝自修古典文学,“亲炙古人,不由师授”[1]346。三是同样面临着执着于文化传统与吸纳西学观念的冲突与挑战。但与他们相异的是,钱钟书的楚辞研究成果并不多,《楚辞洪兴祖补注十八则》简称《补注十八则》是其楚辞研究唯一成果,且在语体方式上采用文言文,表述形式是中国古代的札记体,同时,又是将西方观念、西方文化打通、融会最普遍和广泛的成果,此其一。其二,《管锥编》于1979年出版,至于何时写定则有不同说法,但可以肯定的是必定经过了“文革”时期。而这一个时期恰是中国学术研究尤其是楚辞研究的低潮期。《补注十八则》并未在楚辞研究第二个高潮——抗战时期出现,正体现出钱钟书“十年中忧患著书”之际,对楚辞及《楚辞补注》的认识。
一、重视楚辞,认同其“集部之祖”的目录学地位
《管锥编》是钱钟书的精心杰作。这部四巨册的传世之作,选择对中国文化影响极深广的十部经典为诠释对象。它们是《周易》《诗经》《春秋》《史记》《老子》《列子》《易林》《楚辞》《太平广记》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其内容涵盖文史哲三大类别,并按经、史、子、集的顺序,以作“管窥”、“锥指”式的观察。从我国古代目录的分类沿革可知,唐初修《隋书·经籍志》,继承发展荀勖、李充以甲、乙、丙、丁为序的四部分类,正式用经、史、子、集类目名称概括各部类书籍的性质内容。从此,四部分类法便发展成为我国古典目录分类法的主流。而且,自《隋书·经籍志》集部下分“楚辞”、“别集”、“总集”三类以来,后世虽先后增设了“文史类”(即诗文评)和“词曲类”两种,但将《楚辞》置于集部之首的体例却一直沿袭了下来,行之已达一千数百年之久。钱钟书将《楚辞洪兴祖补注》列之于集部诠释对象《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之前,显然是对传统四部分类法及集部以“楚辞”居首体例的遵循。
在这一点上,钱氏父子的意见是不同的。钱基博的重要著作有《经学通志》《韩愈志》《版本通义》《古籍举要》《国学文选类纂》等。在其目录学著作《版本通义》和《古籍举要》中,却并无一字对“集部之祖”《楚辞》的介绍。在《国学文选类纂·总叙》中,钱基博将国学研究范围分为了六类:“曰小学之部,曰经学之部,曰子学之部,曰史学之部,曰文学之部,曰校雠之部”,并在编纂过程中,也完全遵循六分法进行分类。钱基博的“以六类分国学”及对楚辞的忽视态度,基本上代表了20世纪30年代部分学者挑战传统目录学四部分类的观点。如章太炎《国学讲演录》、钱穆《国学概论》即如此。由此可见,钱钟书在目录分类及对楚辞的态度上并不盲从父辈名流,而是有着自己独立的学术思考。
另外,在四部分类思维下,钱钟书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设想,是有着一个完整的构架的。《管锥编》的四部分类不仅在横断面上展示了对中国文化影响极其深广的经典著作,而且从上古到隋代的时代排列又体现了经典要籍纵向的历史叙述。综观钱钟书平生的学术著作,从《宋诗选注》到《管锥编》再到《谈艺录》,宏观勾勒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这恰如胡范铸所评论的:“《管锥编》《管锥编增订》《管锥编续辑》由先秦而纵论至隋代,《谈艺录》与《谈艺录补订》由唐而纵论至清末。二者相接,表现为对中国传统文化要籍与文化思想的通观。”[2]14将《楚辞》放在这样一个宏大的文化构架中来考察,无疑体现了钱钟书对《楚辞》的看重,在文献目录学上代表着我国文学最古老和极其重要的一个类目。
二、取例《楚辞补注》“疏可破注”原则,又有所突破
中国古代楚辞注本繁富众多。如汉王逸《楚辞章句》、宋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明汪媛《楚辞集解》、清王夫之《楚辞通释》、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等等。王逸《楚辞章句》以训诂、校勘、释义见长,是汉代楚辞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代表汉代楚辞研究的最高成就。王逸之后,当推洪兴祖所撰《楚辞补注》。该书据当时所传近二十种楚辞注本以及古本《楚辞释文》,对《楚辞章句》纠谬补缺,且援引赅博,取证详审,向为学术界所推重。《楚辞补注》打破了唐孔颖达主修《五经正义》时确立的“疏不破注”的注释原则,首创补注。不仅补充王注的内容,而且对王注进行了辨证或反驳,创立“疏可破注”的新原则。在体例上,“兴祖是编,列逸注于前,而一一疏通证明补注于后,于逸注多所阐发,又皆以‘补曰’二字别之,使与原文不乱”[3]1268。
钱钟书能在楚辞诸注中,专取《楚辞补注》,亦见其对洪注在楚辞学史上重要地位的准确把握。而且,洪注“疏可破注”的原则也为钱钟书所借鉴。《补注十八则》的叙述单位是“则”。十八则文字虽长短不一,但均叙述体例甚严,分为“起兴”和“按语”两层叙述结构。其“起兴”部分在每则开头,“取诗文或注释或篇名发端而申说之”[4]34,起兴之后,是用“按”字领起的“按语”部分。这与洪兴祖以“补曰”二字区别王逸注以使原文不乱的体例是一致的。按语又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是“破注”,在全文中起承转或判断作用,表明作者的基本观点。其次是“自疏”,对按语或演绎或归纳。“自疏”是十八则的主体内容,是钱钟书取法洪注“疏可破注”原则的体现,更是钱钟书诠释楚辞最有特色的地方。
“起兴”部分涉及《楚辞》之屈原、宋玉作品中的30余条文句和24条王逸注、17条洪兴祖注及他注若干,大致可分为“篇名加注释发端”、“诗文加注释发端”、“诗文无注释发端”三类。下面略举几例,以明体例。
“篇名加注释发端”类,以《离骚经章句序》和《天问》条为代表。如《天问》条:《天问》王逸解题:“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泻愁思”;《补注》:“天地事物之忧,不可胜穷。……天固不可问,聊以寄吾之意耳。……‘知我者其天乎!’此《天问》所为作也。”
“诗文加注释发端”是运用最普遍的一类,或王、洪两注俱全,或二者居其一。两注俱全者如《大招》条:“青色直眉,美目媔只”,《注》:“复有美女,体色青白,颜眉平直”;《补注》:“‘青色’谓眉也。”二者居其一,如《思美人》条取逸注,《天问》条取洪注:《思美人》:“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注》:“思附鸿雁,达中情也。”《天问》:“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补注》引《淮南子·精神训》而说之曰:“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
“诗文无注释发端”类,即取诗文发端,无注,直接以“按语”的形式进行诠释。这种例句不多,约三条左右。为《九章》一《涉江》条;《卜居》“突梯滑稽”条;《九辩》条。
“按语”部分的“破注”,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用简洁之语对王、洪二注作评价。如:评《离骚经章句序》条:“按《补注》驳‘经’字甚允,于‘离骚’两解,未置可否。”评《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条:“按‘无思虑’之解(王逸注)甚佳。”评《东皇太一》“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条:“按洪说甚当。”
确实,王、洪二注多精当可取,但囿于时地等历史地理环境,二者于《楚辞》的名物训诂、大义诠释,也有不能通贯乃至讹误之处。钱钟书以“甚允”、“甚佳”或“谬矣”、“不当”之类不同字眼,作了鲜明的褒贬判定,表明了自己的基本观点。
由以上例句可知,在《补注》的“起兴”和“按语”之“破注”部分,钱钟书并未对王、洪二注作逐条检视,也未对楚辞各篇作品的内容作全面的、整体的解读,而是有针对性的,看似随意却又极具心思地选择具有谈文论艺价值的文段、句子和注释,以作为自己申发、补阙的引子。这是钱钟书取法洪注,又有所创新的地方。
清代胡濬源在《楚辞新注求确序》中云:“求《楚辞》于注家,不若求之于史传,求之于史传,不若求之于本辞为确也。”[5]《补注十八则》的“自疏”即是钱钟书对王、洪二注及楚辞具体作品求“确解”而深度诠释的部分。此部分涉及以“本辞”为基础的文学研究的诸多方面,包括:探求文句内容和行文方面的条理,揣摩作者为文的用心,探索文学流派或写作范式的衍化等等。不同流俗的是,钱钟书采用了由“诗心”而“人化”的诠释视角。在此视角下,他认为“文学创作的真实不等于历史考订的事实,因此不能机械地以考据来测验文学作品的真实……而文学创作可以深挖事物隐藏的本质,曲传人物未吐露的心理,否则它就没有尽它的艺术的责任,抛弃了它的创作的职权”[6]4。因此,“他以古书为引子,梭穿轮转,慎选精研,最终目的并不是古籍之疏解,而在全部人类本性与观念的探究、抉发”[7]396。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对屈原《离骚》标题含义的诠释。
在“起兴”部分,钱钟书列举了王逸“别愁”说、司马迁“离忧”说、班固“遭忧”说、颜师古“忧动”说后,又在“按语”部分,补充了唐赵冬曦及宋项世安、王应麟等不同解释。项、王二人认为《楚辞》用的楚语较多,“离骚”即“骚离”。为了辩驳项、王观点,首先从人情世态出发,认为:“夫楚咻齐傅,乃方言之殊,非若胡汉华夷之语,了无共通。”[8]889认为官方话语比方言整齐划一,记载书写下来的官话又比说的官话整齐划一,书写训、诰、雅、颂类的官话又比通俗底下的官话整齐划一,“故楚之乡谈必有存于记楚人事或出楚人手之著作,然记楚人事、出楚人手之著作,其中所有词句,未宜一见而概谓‘楚人之语自古如此’”。
《管锥编》属于钱钟书学问四目中的第一目——经典诠释学。其楚辞研究既带有经典诠释的特点,又吸收西方的理论范式。钱钟书意识到乾嘉“朴学”由“字之诂”到“句之意”,由“句之意”到“篇之义”,最后到“书之指(志)”这种顺向(由小到大,由末到本)诠释的不足,指出这种诠释“特一边也,亦祗初桄耳”,给人偏枯、粗糙的印象。提出经由顺向诠释后,还需由“书之指(志)”到“句之意(词)”,由“句之意”到“字之诂”的逆向(由大到小,由本到末)诠释,甚至还需了解文本之外的“作者立言知宗尚”、“当时流行文风”及“著述体裁”。经由顺向、逆向的“交互往复”,即大与小、本与末的往返循环,从而达到“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的诠释效果。钱钟书称这种方法为“阐释之循环”。
“阐释之循环”是西方诠释学的一个概念,原称为“诠释学循环”。由德国古典语文学家、哲学家F·阿斯特(1778—1841)首次提出。后经西方学者不断引申发挥,其理论范围历经三次演化:由存在于文本的局部与整体之间,到存在于文本(部分)与作者的心理(整体)之间,再到存在于文本(部分)与诠释者生命(整体)相联系的历史文化背景之间。
显然,钱钟书在《补注十八则》的楚辞研究中大量采用了“阐释之循环”法,很好地吸收了其整体的理解来自于个别,而个别的理解只能来自于整体的理论精髓,并用自己的话作了精当的总结:“积大以明小,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更是将之运用到文本意义、作者心理与诠释者文化背景三个层面,“既通其词,始求其心”与“求心始得通词,会意方可知言”,即由“文”通“志”与由“志”通“文”两相结合,同途而用。
其中,对偏重于还原文本意义的字、词、句等,钱钟书依然采用传统经典诠释方法。像语言诠释法,多以“义训”形式释字、词,即“直接通过考察词的语境义以训释词义”。另外,在解释“庚寅”(第二则《离骚》)和“招生魂”(第十七则《招魂》)时,那有关“作者宗尚”、“当时流行”的内容,正是历史诠释法中“知人论世”法的具体解说。
但传统经典诠释法在《补注十八则》中只占小部分,钱钟书更多地是运用“阐释之循环”的方法,在廓清字、词、句原义的基础上,在“志”与“意”的阐发上,对原义或引申或补充或连类,有时乃至离开原义,只是以其他作品中的某一个甚至某一类表述(词语、句段)为引子,论述他自己的见解[9]138。其中,大量的中外文献、经史子集、小说戏曲甚至训诂、俗语、童谣等纷繁复杂的词语、句段,构成一个个繁富琳琅的“现象群”,在探源溯流、异同比较、阐释说明中体现出文化的引证广度。而使这些个别现象黏合在一起的,是文本意义与作者的心理以及诠释者生命之间共同的情绪旋律和心理感受。在人类相同的心理机制运行中,三者形成一个互动循环、圆足周匝的体系。这样,楚辞文本与诸多诠释文本便形成一个多维度、多层次、立体、有机、和谐的意义整体,从而使楚辞文本获得义解圆足的诠释而焕发出新的魅力与光彩。这一阐释方法得到了中外学者的赞誉,如夏志清称:“给‘汉学’打开了一个比较研究的新局面。”[10]365德国汉学家莫尼克女士则称:“《管锥编》有双重用途,一方面它像一部电脑,储存了很多文学实例;另一方面它又提供了很多专门研究的题目。……它以全部中国经典为罗盘,利用西方文学指示接触点,为运用西学方法研究中国文学指出了道路。”[11]103
有学者认为,1949—1976年中国大陆的楚辞研究“其间虽略于训诂、考据而偏重义理,然其深入、广阔,确已超迈前哲”。这一评价较为符合钱钟书的楚辞研究情况。钱钟书在给同学臧克和的一封信中曾谈到《管锥编》是自己“十年中忧患著书,聊以乱思遣日、发凡张本而已”[12]100。《管锥编》虽为“文革”忧患之时的“避世之作”,但其《补注十八则》在诠释视角、诠释方法、所持观点上,均显得独特而富有创见。特别是其从“诗心”而“人化”的阐释视角,采用它就必须对楚辞进行文学阐述,以文学为本位,解决文章学的文学性问题。而这也是钱钟书所爱好和擅长的。他在《谈艺录》开篇首句就说余雅喜谈艺,并认为“谈艺不可凭开宗明义之空言,亦必察裁文匠笔之实事”[13]572。“裁文匠笔”当包括篇章结构、音韵声律、语言辞采、行文技法等内容。其中,钱钟书在字、词、句原义得以廓清的基础上,尤重行文技法和篇章结构的研究。修辞、意象及结构体式是其着力探讨所在。
《补注十八则》涉及的典型修辞手法有:混含(论述《离骚》“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一句时提出,赞其“句法以两解为更入三昧’、“诗以虚涵两意见妙”)、倒反(论述《九歌·湘君》《湘夫人》“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等句时提出,认为这些“错乱颠倒之象”,具有内容上的荒诞性、逻辑上的反常性、语言上的离奇性、功能上的趣味性等特征)、比兴(如论《离骚》中“落英”、“美人”等)。钱钟书引用古代和西方文献中的大量材料来诠释、引证这些修辞现象,“疏凿钩连”使人“触类而观其汇通”,大开眼界。
从汉代王逸“依《诗》”之语始,至清代刘熙载《艺概》止,二千余年的楚辞意象研究取得了诸多成就,为历代解读楚辞者提供了借鉴。但古代此类探讨只点到为止,未为深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楚辞意象研究者寥寥的现状中,钱钟书着力探究。他在诠释《九章·思美人》:“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句时,拈出鸟意象,指出“因鸟致辞”重复出现的频率之高、历时之久,且为后世祖构而附庸蔚为大国的初始意义。自兹以后,楚辞意象研究得到长足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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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15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