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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词言情艺术探赜

2017-03-11张佩

理论界 2017年8期
关键词:情语言情柳永

张佩

柳永词言情艺术探赜

张佩

柳永词在词的发展历程中占据着特殊重要的位置,无论争议与否,“学柳”都是“学词”与“词学”中不可绕行的阶段。然而柳词自有其“不可尽拟”之处,主要集中在他的言情艺术方面:首先,柳词具有“可替代——平行推进式结构”,使言情在具备稳定架构的基础上得以灵活自如地延展。其次,单片词中“情语”分布均匀。第三,极尽进退揖让之能,使尽头艳语变得立体多元,富有层次感。

柳永;言情艺术;尽头艳语

北宋柳永,世称柳七郎,浪迹坊间,倡雅俗皆爱之词,道至情至圣之语。柳词造语非无章法,相反,其井然近乎程式,世上学柳者多,此为一因。然而,其言情手法变幻多方,戛戛独造,实难穷尽仿拟。古人词论,每及柳永“言情”必聚讼其人品高下,复以定词品高低。今人研究,则多能脱出窠臼,注重从艺术视角切入,对柳词的价值进行挖掘,并且形成了较为公允的评价。笔者拟在此基础上,从言情结构、情语分布、尽头艳语等方面集中探赜柳词之“言情艺术”,以就教于方家。

一、“可替代——平行推进”之结构

先看一组短幅作品《木兰花》,其旨意显明,大体相似: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裀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又: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又: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喧莲步紧。

贪得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又: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拍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1〕

皆先言女子特色,心娘擅舞,佳娘擅歌,虫娘恃俊,酥娘婀娜。待主体道出,便盈徐展开,心娘清瘦,香裀衬步,踽踽如花枝颤然;佳娘声美,鸾吟凤啸,簌簌落文杏梁尘;虫娘温润,顾盼多情,纤纤弄莲步迟紧;酥娘婀娜,迎风身小,昭昭运顾盼生俏。复收束以想象语——王孙赠金、夜召连昌、年少争问、千金酬笑——虽虚而未发,然亦是艳色所趋,言明目的,坦率无碍。似此种构造,无上下之沟壑,以意填平,自然演进。首句与煞拍,则一亮招式,一声应答。整体如两山却立,中夹水云,平深高远,动静皆宜。似这样既已摆正程式,莫说四片,便翻新至数百亦大有可为。笔者以“集句”法试为调换内容,稍作修正,于此架构内重新布局:

心娘自小能歌舞。唱出新声群艳妒。金鹅扇掩累累调,香裀云衬纤纤步。

鸾吟凤啸花藏语。管裂弦焦争可顾。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玉树。

又:

佳娘捧板花钿簇。举意动容皆惑目。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蹙。

星眸顾拍精神独。往往曲终情未伏。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宿?

又:

虫娘举措皆温润。回雪萦尘偏恃俊。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晋。

贪为顾盼夸风韵,罗袖迎风身段衬。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认。

又:

酥娘一搦腰肢袅。每到婆娑更窈窕。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喧莲步俏。

玲珑绣扇花枝妙,文杏梁高声似绕。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虽无原玉之光彩,却也勉强镜鉴有影,不至于土木形骸,无所呼应。于此可见,柳词之程式颇稳,清辞丽句俨然可替,竟不甚损毁其风调气韵。笔者用此法,非忽起弄笔意趣,乃实然有据。今所存柳词,异文杂出,《四库全书》所藏更是增删无度,馆臣故为加字、倒词、换词,甚者径直删削,不知何种用意。即便如此,却始终无法变更词内里运行之真气,以《归朝欢》为例,《四库全书》集部《乐章集》所载: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路遥川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只桨,尽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萦牵,新春残腊相催迫。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成何益。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花草粹编》卷二十二所载:

《御定词谱》卷三十二所载:

归朝欢

双调一百四字,前后段各九句、六仄韵

别岸扁舟三两只(韵)。葭苇萧萧风淅淅(韵)。沙汀宿雁破烟飞(句),溪残月和霜白(韵)。渐渐分色(韵)。路遥远多行役(韵)。往来人(句),只轮桨(句),尽是利名客(韵)。

今通行唐圭璋编纂《全宋词》所录柳词为:

综观比对,四库所录诸本柳词各不相同,与今人所辑通行本亦不同。笔者曾为专文考论四库馆臣对李白、贯休、岳飞作品的修改,认为其目的在于达成政治避讳,贯彻文化政策。〔4〕不过柳词甚少涉及夷夏大防,诚无需如此,即便考虑姓名避讳、声韵调补等因素。但这也从侧面令观者洞悉柳词“可替”与“不可替”之处。此片《归朝欢》,依《御定词谱》所言“此调以此词为正体”,则题下小字注“双调一百四字,前后段各九句、六仄韵”为正体的标准。以用韵及字数来论,馆臣所录诸本,偏差最大的反倒是作为词人别集的《乐章集》,直接删去了“问归期”一句。即便如此改动,词中意蕴依然如故,程式确定,句间结构与语义保持着既稳定又相对独立的关系:

前三韵写景,词人立于定点环顾;第四韵以“曙色渐分”来表明身处行进之中,景色亦随光线与人物活动推移;第五韵转至景情皆备;第六韵道出感慨。下片换头,首韵、次韵写乡思;第三韵陡言情事与光阴;第四韵直言感悟;第五韵感慨遂深;第六韵纯以情语点破。那么,惯常所说的情景交融,在柳词中却以“表面错落分割,内里隐然贯通”来呈现,单独看,景语、情语皆可替;点破处亦只如点睛,面目形体已然存在,非刻意经营“层层包裹埋伏,最终抖落全出”之事。我们或可称柳词为“可替代——平行推进式结构”。如是,再来比对内容与风格迥异的两片《御街行》,以为辅证。

《御街行》 (燔柴烟断星河曙),《全宋词》补以题下注“圣寿(题据毛校乐章集补)”,意其作于天禧元年(1017)正月,真宗于汴京南郊设坛祭天,以庆天书降世。柳永为词献贺,以“燔柴烟断”壮阔开张,以“常作乾坤主”高调收束,全幅颂圣,并无甚高标情致,内涵易解。越是如此,越难以于庸俗中拔擢,因而,柳永几乎弃尽“情语”,专事铺排渲染之事。于词中段,写真宗还宫之排场,道鹤书鸡竿之恩赦,言真宗受群臣伏拜之威武祥和。时间为单线,空间却多线剪辑,使星河在上,皇帝在中,群臣在下的壮观场面自然呈现,令人读来满目芳华,流光溢彩却丝毫不觉杂沓缭乱。

《御街行》 (前时小饮春庭院),更当柳永擅场,写过眼的繁华,转眼的落差。起首写小饮娱情,颇为欢洽,竟至“悔放笙歌散”。再言归来细思,有美于前,却终非梦中所念,感叹“虽看坠楼换马,争奈不是鸳帷伴”。推进言执念之深,欲努力忆起如花美眷,可惜梦为惊,眠不成,终于“一枕万回千转”。尽管柳词言情,近乎片片都有回忆与相思,似必须插叙倒叙,但整体还是按照正常时序描述,经历触动、感怀、回忆、不可得、不得不弃这样的心理图式。所不同在于链条上每个“段”相对稳定,“点”却可以无穷变幻,具有可替代性。

通观两片,这种“可替代——平行推进式结构”的适用度极高,无论颂圣之乏味,抑或言情之幽微都可以驾驭。柳永依此结构布局谋篇,叙事清楚,即便夹杂斗折波澜,亦不妨文思平稳演进。拜此结构撑持,柳词走上了与唐五代词大不相同的路径,即极大增加了词的信息量,使“词”之语汇在娓娓叙事中渐趋成熟,形成与“风雅”有别之“词语”;同时,使典范之“词语”可与叙事完美融合,无须效仿唐五代词那种句间大量留白以供遐思之法。这就释放了单个词语的传情压力,使情感可以疏密分布在整首词中,上下片间关系因结构稳定而愈发亲密,无论穿插多少意象,调遣多少藻绘,最终都可浑融做结。

然而,学柳者用功几乎全在“词”之标准语与情态的模拟上,对此极简结构非无所知,乃是感其凡常,不以为意。以秦观《满庭芳》 (山抹微云)为例,整片找不到明晰的叙事线索,叙事处亦只有二,即“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其他部分大致可划分为“情笔写景”与“景语言情”,而叙事浸泡其中,既无所始,亦无所终。因此,秦观终为专主情致,此片之成功,绝非苏轼所讽“销魂当此际”学柳太似,乃在于学柳不似,而始终真我如初。他的词从虚处来至虚处去,并不需要即时之对象刺激,亦不需要质实之事件逗引裹挟。即使将零星的叙事去掉或展开,亦难以改写其情之迷蒙混沌。

再来看黄庭坚学柳之《沁园春》 (把我身心为伊烦恼),同为学柳,黄庭坚倾向倚乎传统,立乎女子视角言情说事。此词乍看绝似柳,细观则扭捏太甚,其语调已仿拟至穷形尽相。非如某些研究中所言,山谷洞悉歌妓心声,故能为此言。乃是山谷荟萃柳词中“愿奶奶兰心蕙性”之属,刻意为之,以“我”、“伊”、“奴儿”、“君”为卿卿盼唤,以“算”、“恨”、“须”、“做”为卿卿巧断,以“作计”、“偎倚”、“觑著”、“为盟”为卿卿手段,以“未能”“无由”“无妨”“未足”“怎生”“真个”“些儿”“莫待”为卿卿叹怨。可谓通篇歌妓内心独白,是将柳词稳定片段中的“点”极度扩大,失之用力太过,终究难以踩准本位。

盖学柳者,知学其词当加入叙事,但如何加,加至何种程度却难以掌控。以此反观其“可替代——平行推进式结构”,则简约中实不简单,他人惟可摘取零星以挂壁,却甚难舶去整体。即便“可替代”,那也只得柳词间彼此互替,属于语境限定。那么柳词又是如何在“自我限定”结构中开发“无限移情”之能?或可从其结构中“可替代片段”入手,试为窥探。

二、“情语均匀”之分布

在平行结构中,柳词之波澜除却短暂插说、倒叙,其振起功力悉在情语、尽头语之上。笔者整理出《乐章集》中所有“情语”,将之划分为尽头语、恒语、艳情语、婉约艳语与婉约语五大类,其下标识出该句细分特质。〔5〕

所谓“尽头语”,即“尽头艳语”,描写儿女柔情而质朴恳切、直截尽致的词句。在清初,被正式作为独立风格加以标举,冠以“决绝语”、“透骨情语”、“情至语”等名。〔6〕不过,“决绝”表断然、坚定之态度,“透骨”表洞彻、极深之程度,“情至”表真情、意味之浓度,自有所别,当假以鉴别细分。所谓“恒语”,等闲凡俗,寻常道出,不必非倚景言情,绸缪起兴。恒语之情切意浓者,为尽头语;泛泛道出,意近脱口感怀,语近俚俗却不淫靡寡味者,则定为一般。所谓“艳情语”,则的的事沾意亵,情染浮华,较之“尽头语”纵浪、径露,然亦当区别视之,不得统率冠以“媚俗”、“淫靡”。所谓“婉约艳语”,虽同属“艳科”,其婉曲回环,主意端正,乃婉约词之手段,崇尚情幽隐、景融情、雅而通脱、丽而有着。“婉约艳语”本在“婉约语”范畴内,笔者特别出与之对,以示与纯粹婉约语、尽头语之不同。

依此划分标准,统计而观,柳词240处情语中,尽头语有195处,约占81%;艳情语5处(笔者所选为“专主情致”一类,不涉形貌、态度、才情等类属)约2%;恒语31处,约13%;婉约语2处,不到1%;婉约艳语7处,约3%。各类整合分布,具体至每韵,则有293韵,其中上片歇拍29韵,将近10%;歇拍96韵,将近33%;换头20韵,将近7%;其余148韵,占50%。这就与以往研究认为柳词于唐五代词后开“浅俗艳语”一路不同,需要在基本数据的基础上,对柳词情语特质与特点进行更加深入的分析与鉴别。

尽头艳语的一大特征便是“绝无含蓄自尔入妙”,〔7〕属于艳词中直质一类,与婉约之正统家法恰恰相对,讲究坦率无碍,直尽无曲,以明白如话的方式展现柔情蜜意。看似简单清浅,实则广袤深厚,需要丰沛的情感与才力去撑持。南宋徐度《却扫编》卷下记载这样一事,或可助观者体会个中深意:

刘季高侍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之智海院,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默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而后知稠人广众中,慎不可有所臧否也。

事虽以“不轻易臧否人物”为断,彰显旨意,然好柳者与诋柳者之间针芒之势,却可见一斑。老宦者对柳词风格的体认极深,知绝难仿拟,遂敢大方呈笔砚以封缄侍郎之口。而刘季高非无才,乃是其才并不足逮柳体之神韵,况倚马当下,更是为难。盖柳词汲井水处皆可歌可议,若论摩其语态,则官高才重如侍郎亦不敢轻落笔。那么柳词究竟如何于“绝无含蓄”处“入妙”,于“极不易工”处转圜致工?当集中体察其遣词造语之法。

柳永一生都执着于运筹“极尽”之词,这是他前后期变化不大之处。如出仕前所作《玉女摇仙佩》 (飞琼伴侣),上片在极言女子姿容妙美之后,以“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做结。通常,“风情”只可意会,“多情”不可衡量,柳永却以旁的不可测之物,与之进行比类称量。其好言“千”“百”,且将这许大数字置于“人间”,进行“无限大”式处理,则美人之美,于水穷云起处臻极。待至下片,则重使故伎,所谓“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这是转头极言“无限少”——古今悠悠之长,佳人才子之多,却在最当年处最不得于飞比翼——条件设置为最苛刻,则达成之数锐减,能不“少得”?因此,词中男女于极少中得以成双,自是倍加珍惜疼宠,依偎处道“愿奶奶、兰心蕙性”亦是情欲所驱,自然流露。则雅人夫子,在室外定会诟病“屯田轻薄”;凡常人物,则无论是否身历,均可于两美偕成处,情思动容。至歇拍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亦只是水到渠成,点一“断”字,猛厉决绝,斩尽退路,则情之真挚纯粹,热烈艳美悉在眼前。然此情非如朗月对雪,两下无尘,因盟誓之迅疾引燃,亦如“花至浓时方将谢”一般,埋下了萧条败落,直至荼蘼消歇的隐患。

再如出仕后所作《梁州令》 (梦觉纱窗晓),评者多聚议其词律分段,于内里探研较少。此片短小,名不彰,杂处《乐章》,实易隐没。细品,则精巧灵动,极奈琢磨。此片无明确吟咏对象,漫谈相思,除却首韵、次韵,以下诸句皆言情。上片第三韵“因思人事苦萦牵,离愁别恨,无限何时了”,直白道“苦”,漫说“愁”、“恨”,明知“无限”而探问终点,尽管只是小窗梦醒,愀然失向,似却立北荒,以孤孑之身叩问苍茫。换头“怜深定是心肠小”,陡然收束,前后伸缩如橐籥吐纳,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小大之间,“烦恼”丛生,相思无限。至第三韵慨叹“一生惆怅情多少”,与一生为尺来丈量方寸中盘桓的惆怅。待歇拍言“月不常圆,春色易老”,已是在“极尽所有”之后,自然回应此前之叩问。足见,情深不惟在男女,已推衍至宇宙的浩淼壮阔与生命的崎岖狭长。

三、“进退揖让”之手法

类似这样的“极尽”之语及其衍生助推之语,在柳词中甚多,或可如此归纳:

首先,与“可替代——平行推进式结构”相匹配,柳词注重对“时间”、“频率”进行充分掌控。言长则“千古”、“一生”、“一世”,言短则“一日”、“一夜”、“一饷”,言速则“瞬息”、“顿成”、“陡顿”,言常则“往往”、“再三”。柳永又特喜述说当前眼下的欢娱与苦痛,故而好言“此”“这”“此际”。在使用过程中,柳永对词的短长徐疾进行了错落有致的安排。

其次,高频度使用否定副词,将之与其他词自如复合,构成鲜明的“柳氏销魂体系”。以“不惯”、“不与”、“不忍”、“不信”来表达主体直截、决绝的态度;以“不似”、“不如”,来比对往昔、当前与未来,有对逝去美好的激赏,对当前状态的抉择,对前景迷程的推测;以“不会”、“不免”来形容自己对现实、现状的抗拒与无奈。

此外,柳永坦率说“难”,常以之表达对自我情绪、情感的量估。所谓愁绪“难整”,归鸿“难倩”,浪萍“难驻”,当时“难似”,后约“难凭”,雨恨云愁“难忘”是也。至若言“无”,则有“无意”、“无妨”、“无限”、“无端”、“无价”等;与其心中实“有”、“自有”、“唯有”之属进行勾连比对,以显落差,以标态度。

当然,他人也言无说有,但实难似柳词真情奔涌,几若远云之出岫。比如“无价”,人皆能道“无价”,但柳永之“无价”却是珍稀绝版,令世人赏爱。柳永七夕词《二郎神》有“须知此景,古今无价”一句。“古今无价”被择出,王黼对徽宗问,答七夕“古今无假”,徽宗喜其擅用柳词,乃“有格致”。而另一则记载,时相问堂吏七夕不作假的因由,吏云:“七夕古今无假。”仍用柳词意。无论哪条记载为真,其语言方面影响力堪称“在腠里”“在肌肤”,“在肠胃”,“在骨髓”。

有时,柳永还会在“否定”的基础上用时间副词来加深程度,如说“永无”抛弃,便是极言爱之彻骨,誓之真诚,一旦爱与誓皆无法兑现,则转而称“永弃却”,出泻怨怒。这套否定体系的形成,使词人情感震荡,足以轻松驱动笔底波澜,使文字在极简中洵美异常。

第三,柳永擅长调遣那些“决绝之词”,在词中展现出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一种孤直耿耿的自我意象,一种在繁华中独醉独醒的孤绝世界。

所谓“孤注一掷”,便是在感情最激越之时,由心底泛滥出无限付出、强力占有的欲望。要“争”,“争似”从前恩爱,“争似”无价浓欢,“争向”好天聚散,待得“多情”难挽还要“争似”无情无绊。不纯粹自己要争,还要心爱的女子去“争知”我的憔悴与期盼。还要“拚”,“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木兰花慢》),在这“桐花烂漫”的春日里,美酒当前,佳人在侧,定要极尽今日之欢,无虑明日的因果忧思。惟其如此,两情宛若真能“免”去那些煎熬与苦难,“免恁”牵系,“免使”牵人,“免教”敛翠啼红,“免去”利锁名缰。

所谓“孤直耿耿”、“独醉独醒”,乃是柳永在词中对自我形象的体认,非纯粹是本我的表面指称。柳永歌都城之豪奢,唱情爱之堪夸,对人世的繁华极为迷恋,却每在烟花落尽之时,感到异常的冷冽与孤独。他擅写情语,常能道人皆所想却道不出之情,实本乎词人与其他士大夫于风月场买醉不同,他真正投入过感情,在经历过无数别离之后,更懂得确认自己的感情,能于词中耿直地写人写己,不必刻意假借“闺音”。这就与唐五代词词人“浓抹美人”而“淡出自我”的整体倾向不同。柳永坦率地在“词”中写自己的感情生活,而通常,男子的感情会以高尚“言志”的形式大方出现在诗中,即如唐诗写男女情事,亦多在“叙述”、“描述”层面;就像王安石评李白诗“十首九说妇人与酒”,〔8〕“妇人”在诗人的笔下与“酒”是同级概念,写女人就是写女人在男子情感中的处境,至于男子本身却的确不是正统的表现对象,即使有真正触及感情内里,也多是在整体诗歌创作中数量比重极小的“赠内”、“悼亡”类作品。

柳永承认男子也会在恋情中憔悴痴缠,故其言“空自”伤心,“犹自”哀怨,“独自”不成眠,为词中写回忆奠定了真实的情感基础。“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浪淘沙漫》)、“相思成病,那更潇潇雨落”(《凤凰阁》),即如与景语结合,这样的情语仍然直质端截,缘于“相思”、“相忆”的对象是有血有肉的女人,不是某种化不开的情结,也不是某种言不明的寄托。柳永对这种前期投入的惨淡结果也毫不避讳,所谓“赢得”凄凉怀抱,“赢得”方寸扰扰,“赢得”悄悄无言,愁绪难整。他在词中还频频使用“孤负”、“负”、“轻负”、“忍”、“忍负”等词来展现思绪的烦乱与内心的挣扎:一则言“辜负”何其无奈,辜负所爱之女子,遂有“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京》)之绵长,“我前生、负你愁烦债”(《迎春乐》)之深远;辜负所爱之时节,“孤负少年等闲度”(《夜半乐》)是负青春,“想佳期、容易成辜负”(《女冠子》)是负欢好。二则言“忍负”何等痛苦,“不忍轻离拆”,缘于“都为深情密爱”(《六幺令》);“怎忍分离”,能不“无事孜煎,万回千度”(《驻马听》)。三则言“轻负”何其草率,“负佳人、几许盟言”(《浪淘沙慢》),轻负了如花美眷;“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鹊桥仙》),轻负了似水流年。对于“负”,词人往往以“悔恨”来归因自处,“追悔”当初,孤愿太深,话别太易;“悔恨”眼前,迢迢良夜,相见无计;“悔懊”一生,毕竟“人间好事到头少”(《法曲第二》),理应珍惜。至若揣摩女子心思,也会借其檀口道出:“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定风波》)

可以说,柳词中的柳永本真纯粹,他展现出在男女情感中孤独、孤直的形象,与周围多少女子无关,与周遭多少诟病无关,甚至与世人以为的仕途失意也无关。在当时的男性绝对话语体系内,他罕见地写男性在情感中的心境与苦闷,也是为词打开“向上一路”,用自己的方式破开了词“纯女无男”的裹缚,启发了词人大胆以词写“我”与“我心”的灵心与路径。

第四,柳词中的“尽头语”在深层次上还是有“余地”的,彼此错开层级,分出轻重,如琴音有宫商角徵羽,如墨色有焦浓重淡清。从理论上探源,这在于柳永在创作中将前期“婉约”词“情景描述”的方式,转化为一种“情景对话”的手法。即将唐五代婉约词委婉潜藏的气质用更加具体显露的情节进行充实,使男女情事不可言传之妙,化而为眼底眉梢的风情,在文本内进行了表征符号的替代,渐趋“直观化”、“影像化”。也因此,“尽头语”要与这种“情景对话”、“影像化”高度匹配,彼此偕同支撑。可以说“尽头语”中“最极尽”之外,还有“隐忍不发”,如羽箭在弦上;有“花枝颤然”,如飞燕在掌中——我们或可称此为“未雨绸缪”阶段,为抛出决绝警策之语营造深厚绵渺的氛围。其言“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集贤宾》)、“鸳帷寂寞,算得也应暗相忆”(《六幺令》)、“算得佳人凝恨切。应念念,归时节”(《塞孤》),对对方的心思,柳永以如是“算得”来进行揣摩,且每次“以己心度彼心”都出之以忠厚,认为对方同样在想念自己,能理解与同情这种“浪子”不得不“飘萍浪迹”的苦衷。

除却忍负追悔,相忆相思这样被动的情感诉求方式,柳永也有主动谋求的意愿。身为男子,他要“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凤归云》);赋以女子,他要“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定风波》)。但他太清楚,这样的“志向”无法实现,即如盟誓也不过是顾虑重重的结果。于是,柳词中几乎每个缠绵的祈愿,都会有限定,有条件,“恁烦恼。除非共伊知道”(《隔帘听》)、“图利禄,殆非长策。除是恁、点检笙歌,访寻罗绮消得”(《尾犯》)。他写下那么多“自是”、“早是”、“定是”、“又是”、“合是”的“常理”,令世人沉迷,却复道“但看”“只恐”、“且恁”、“毕竟”、“岂知”、“怎生”、“也应”、“那堪”、“长似”“纵来”的“常情”,令自己清醒……

这种“进退揖让”之态,楚楚动人,玲珑宛转,令“尽头语”总能迸发出“阆风蒸霞,却扇一顾”的高华气色与倾城光彩。从这个意义上说,柳词丰富了“尽头语”的形式与内涵,极大扩张了直质艳语的阵地,加深了直质艳语“亦正亦邪”的特质,确立了词在“言情”方面得天独厚的优势,以及后世不可轻易禁毁的“言情”特权与属性。因此,绝不能纯以择南唐五代之“下路”轻率视之。

[1]宋·柳永著,薛瑞生校注.乐章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423.

[2]清·永瑢,纪昀等编.文渊阁四库全书(569-570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614.

[3]唐圭章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22.

[4]张佩.四库馆臣对李白《胡无人》的改动及其效果[J].文献,2011(2).

[5]张佩.翰林风月[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90.

[6]彭玉平.中国分体文学史·词学卷[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3:146.

[7]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135.

[8]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73.

On the Romantic Art of Liu Yong's Ci Poems

Zhang Pei

LiuYong’sCiPoemsplayaspeciallyimportantpartinthehistoryofthedevelopment ofCi.Despitemuchcontroversy,"LearningLiu"isaunavoidablestagein "learningCi"and"CiPoetry".However,LiuYong’sCihasitsnonsimulationfeatures,whichmainlyliesinthe aspectofhisromanticart.Firstly,LiuYong’sCIhasastableandspecialstructurewhichcan makeromancefreelyextend.Secondly,theromanticwordsinthearticleareuniform.Thirdly,Liu Yongdiversifiesartisticexpressionwithasenseofhierarchy.

Liu Yong,the romantic art,flowery language

I0

A

1003-6547(2017)08-0095-08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日本尊经阁藏元版《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研究”(15W Y C060)的研究成果。同时也是北京印刷学院北印英才项目“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的‘影像化’传播”(04190117004/037)的研究成果。

张佩,北京印刷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导师,文学博士,法学博士后。

责任编辑:白 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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