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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职业化的战后际遇:以成舍我的经历为中心(1945—1949)

2017-03-11唐海江

新闻与传播评论(辑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世界日报北平报业

◎ 唐海江

中国新闻职业化的战后际遇:以成舍我的经历为中心(1945—1949)

◎ 唐海江*

抗战胜利后,中国经过短暂和谈,迅速转入国共对垒。此前的研究中对此段新闻业的描述往往从政治层面阐释,新闻职业化的线索及其衍变隐而不彰。成舍我的报刊实践为理解新闻职业化在抗战胜利后的际遇提供了一个侧面。他对战后新闻业有着全面的制度构想,但现实的政治经济环境使其设想难以实现。在国共之争中,新闻职业化通过“第三种力量”的自我定位得到政治体现。至国共全面对抗,现实环境与政治理念使其陷入“选边站”的境地,并最终不复存在。抗战胜利后中国新闻职业化的困境不仅在于缺乏坚强的民意基础和独立的经济基础,政党伦理与新闻职业伦理的冲突也得到充分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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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中国近代新闻职业化的历程而言,抗战后至新中国成立,这段时间当属关键期。一方面,因战争受阻的新闻业在战后获得全面的恢复,百废待兴;另一方面,借助对沦陷区的收复,党化新闻事业在城市中急骤扩张,新闻职业空间收窄。特别是随着国共政争、两级对垒的展开,职业化报刊和报人面临何去何从的抉择。*根据国民党政府颁布的《管理收复区报纸通讯社杂志电影广播事业暂行办法案》,国民党党报对于收复区的新闻事业具有优先接管权。为维持国民党党报体系的优势以对抗中共,国民党政府限制战后报纸的设立,复刊者以回原地出版为则,且要重新登记、受检,一年内不可变更登记;国民党党报体系的增设不受此限。国民党党报“历经抗战迁徙与战后复员,党报的出版据点不减反增,发展十分快速”。对于抗战中附逆的商业报纸则没收财产,接管报纸。如,战前商业大报《申报》《新闻报》因战时附逆,在战后被国民党接管。参阅高郁雅.国民党的新闻宣传与战后中国政局变动[D].台北:台湾大学,2005.对于后者,以往主要从“中间报刊”的角度加以探讨。要言之,有关“中间报刊”的使用,往往是从政治光谱上寻其位置,无形中忽略了此时新闻职业化的种种努力和实践。特别是由于后续事实的制约,此间新闻职业化的探索几乎被政治对抗话语所淹没。中国新闻职业化如何来应对战后的政治变局,其中又有何光景?近年来有关报人(如王芸生、储安平等的研究)的“投降”“收编”的研究*相关研究参阅杨奎松.王芸生与1949年以后的《大公报》[M]∥杨奎松.忍不住的关怀:1949年前后的书生与政治.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91-210.有关储安平的研究,参阅谢泳.储安平:一条河流般的忧郁[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业已显示,当时不少报人力图在党争、政争之间寻找职业空间,其中的复杂情节有待进一步开掘。

本文关注的对象成舍我,民国初年即投身报业,白手起家,先后创办北平《世界日报》、南京《民生报》和上海《立报》等,组建了民国史上著名的“世界报系”,被誉为中国新闻史上的“一代报人”。*方汉奇先生对成舍我评价颇高,称其为“爱国的新闻工作者”“杰出的报业活动家”“卓越的新闻教育家”。参阅方汉奇.一代报人[M]∥方汉奇.方汉奇文集.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3:454-474.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进入北平之后查封了他主办的《世界日报》,并将其定性为国民党“CC系”的一员,其后被迫去往台湾。一个追求独立的职业报人在战后有着怎样的经历?新闻职业化在其身上又有何遭遇?对此,目前的研究语焉不详,少数可见的研究也被赋予浓厚的政治话语色彩。*如1982年出版的张友鸾等《世界日报》同仁所著的《世界日报兴衰史》既包含老报人们的回忆文章,又有亲历者以旁观者的身份在多年后的重新研究与审视。张友鸾.世界日报兴衰史[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2.如此情状,首先因为当事人诸多关键史料(如日记)缺乏,*成舍我战前日记已经遗失,战后日记一直没有公开示人,这增加了本文解读的难度。模糊了对此段史实的记述;加上历史当事人赴台初期以对抗中共的面目示人,*在20世纪50年代,成舍我曾撰写文章提出“需要一万名新闻干部回大陆”,誓言“他日当重回北平接收吾报”,这也为后人解读其民国时期的新闻观念和实践带来了诸多预设。使得研究者加重了对此段历史的政治含义的书写。本文试图突破上述论述方式,从新闻职业化的视角来看待成舍我在战后的言论及报刊实践,梳理其在战后风云变幻、终成对垒的政治情势下的经历与抉择,为理解中国近代新闻职业化之战后际遇提供一个侧面。

一、“成舍我方案”

抗战对于中国新闻职业化的进程之损折,可以说再怎么评估也不为过,大至整个国家报业的空间大转移,小至报人命运的沉浮跌宕(章清,2015)。这一点,对于报人成舍我而言尤其如此。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北平、上海相继沦陷。成舍我在平、沪辛苦经营的报业只得停刊,报业资产大部分被日伪或抢占或查收。1938年后,成舍我辗转汉口、香港、桂林等地图谋再起,但因形势所迫,无所起色。至衡阳陷落,桂林告急,成舍我来到重庆,着手出版重庆《世界日报》,此时抗战已近尾声。

回顾战时成舍我的经历,其职业化念头并未被战争完全打压。目前关于战后成舍我赴台的诸多研究,往往要对其战时成舍我角色进行勾勒,揭示战时成舍我与国民党的关系,如加入青年救国会、接受陈诚提供的职务、参加国民参政会,并有觊觎国民党军报《扫荡报》职务的机会,这均成为推断其战后选择的合理线索(陈云阁,1981;叶明勋,1992)。但这种后见之明可能错过历史的复杂面向。这里需要提及的是1944年前后成舍我发表的《报纸必如何始真能代表民意》一文,该文集中阐述了他对战后中国报业的构想,有助于我们理解其战后新闻职业化的思想和实践。

在此文中,成舍我着重论述了抗战胜利后报纸在建国工作中的作用。他针对时人对于抗战胜利后只要英美肯大量给予技术上、物质上的援助,即不愁不能成功的幻想,引用孙中山先生关于心理建设之于国家的观点,提出“改造国民心理,转移社会风气”的目标。成舍我认为,如果国民偷惰苟且的心理、贪污欺蒙的风气不能消除,即使有了英美援助的资金和机器,结果甚至可能还不如50年前的洋务运动。要建国,“精神建设”比“物质建设”重要百倍。而精神建设最主要、最有利的工具,是报纸、学校和广播。相比较其他两大工具,报纸效率更高,传播更广。因此,“建国必先建报”(成舍我,1944)。

对于“建报”,成舍我架构出一个基于言论自由的职业化报刊建制。“言论出版自由,为民主政治之最大支柱……报纸为言论出版自由之主要产物,但全世界报纸的现行制度,实在都不足以代表真正的言论出版自由。”在此,成舍我提出了一个战后“三民主义独有的新闻制度”,其可简要概括为:“资本家出钱,专家办报,老百姓说话,政府认真扶助、依法管制。”(成舍我,1944)

这套“三民主义独有的新闻制度”是相对于英美式、法西斯式和苏联式新闻制度的一种新的设计,我们不妨称之为“成舍我方案”。以成舍我之见,英美式“高度的言论出版自由制”,“人民得之于明确的法律,失之于现实不平等的经济”,因此要去其流弊,国内不可照搬抄袭。对于苏联式“报纸国有制”,法西斯式“报纸统制”则应摒弃(成舍我,1944)。“三民主义新闻制度”的核心则是将“资本与言论分开”,这涉及资本家、报人、民众、政府等多方因素。为明确其独特意义,实有必要略作展开。

所谓“资本家出钱”,是基于报业需要雄厚的资本基础,这既是其白手起家艰辛办报的个人经验,也是20世纪30年代他考察欧美报业得出的有力观点。传统文人的办报方式已经不能适应现实发展,现代报纸需要印刷机器、交通运输工具以及电报和摄影等工具。而资本越大,越能实现规模化经营。因此他认定未来的中国报纸将走向大规模资本化,应当欢迎,至少是不拒绝企业家对报业进行投资。

与此同时,成舍我极为强调办报“专家”在新闻业中的含义。他认为,一个报馆应当由最优秀的报人来运作,否则资本再雄厚,也未必能够成功。为此需要培养大量专业人才。过去的报人和记者,有文人、官僚、军人,他们多半视报馆为个人生涯中的中途一站,流动性极大。但在科学发达、分工精密的阶段,这种现象将会消失,新闻的专业性也会越来越突出。成舍我重新定义了“专家”的内涵:“只有学习新闻学专业,或者就新闻事业中的特定技能有所研究的人,并矢志以做新闻为终身职业的人,才能参加新闻工作。”(成舍我,1944)

“老百姓说话”是整个制度设计中的重中之重,这是三民主义新闻制度区别于其他制度的一个根本特征。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成舍我提出,“言论”与“资本”,应“完全分开”。对于资本化,他一直充满警惕。20世纪30年代他考察西方新闻业时发现,西方新闻业建立在发达的资本基础上,“已纯粹商业化,资本化”,他有多篇文章批评西方资本主义报业的弊端,又暗含对于主导上海新闻业的《申报》《新闻报》等巨头商业化伎俩的批评。*成舍我在20世纪30年代初访欧期间曾指出:“英国报纸受现代资本主义之涵育,及至近年,已纯然为一资本主义之产物。”并以《泰晤士报》为例,认为西方报纸“大抵亦不能外此公例”。成舍我.在伦敦所见:英国报界之新活动[N].世界日报(北平),1930-11-17.一方面,“现在的报纸,完全成了资本主义下的特产,所以在主张方面,只顾到资产阶级的利益,所谓公众福利,实际上全是空话”;与此同时,报纸为了赚钱,“他们对于一个新闻的记载,大部分只求怎样可以迎合社会病态的心理,诲淫诲盗的消息,尽可以长篇累牍,触目皆是,所以这种报纸,对于世界文化,或公共福利,多半是有损无益”*成舍我.世界新闻概况[N].世界日报(北平),1931-06-25.。成舍我对于资本主义报业的警惕源于对报业价值的一个基本判断:报刊是社会公器,和电灯、自来水、公共汽车一样,是一件公共产品,代表着真民意。*关于报纸是公共产品的观点,成舍我在1931年的文章中曾说道:“新时代的报纸,不但一派一系的代言性质,将成过去,即资本主义下,专以营利为本位的报纸,亦必不能再为大众所容许。新时代的报纸,他的基础,应完全真确,建筑于大众‘公共福祉’的上面。新闻记者,虽然不是直接受了大众的委任,但他的心中,应时时刻刻,将自己当做一个大众的公仆。不要再傲慢骄纵,误解‘无冕帝王’的意义。他只知有大众的利益,不知有某派,某系,或某一阶级的利益,更不知有所谓个人政治或营业的利益。”成舍我.我们的两个目的[N].世界日报(北平).1933-12-14.而英美新闻业往往将报纸作为私人产品看待。

如何实现“言论”与“资本”的分开,成舍我提出国家应立法确定报纸经营与编辑分离的制度。他的设想是,为了确保报纸编辑权的独立,必须组织一个编辑委员会。委员会分为两组:第一组为报馆的投资人自行聘请,第二组则应该由学术机关、公共法团、读者代表分别选派。且后者应该是前者人数的两倍。之后,报社的人事权和报馆言论方针的制定,记者对每一重大事件发生时的报道倾向、言论采取的态度都由编辑委员会决定。只有这样,报纸才能真代表民意(成舍我,1944)。

对于政府角色,成舍我希望政府对战后新闻事业进行“扶助”与“管制”,双管齐下。在1943年发表的《新闻记者法应速设法补救》一文中,成舍我呼吁保障记者的权利。他特别列举了国家应该给予特别奖励的对象,如在记者的岗位上取得非常成就的、对国家有功勋的、忠于职务而不幸罹难的、在业务与学术上有所贡献的、服务报业15年以上劳苦功高的记者等。此外,对于记者基本权利,如待遇、福利、休假方面也提出应当有所保障(成舍我,1943)。这一主张显然有着抗战行将结束,新闻事业百废待兴的现实考量。

关于政府管制新闻,成舍我则提出“依法管制”,针对报馆所定的法律越少越好。其他法律,如刑法、民法有所规定者,可不再针对报业再次出台。成舍我自北洋时期开始办报,经历丰富,多次险遭杀身之祸。对新闻检查、新闻控制的反对,对新闻自由的呼吁成为他一生的课题。

总体来说,成舍我提出的方案,是在全面分析世界报业发展趋势和中国实际情况后提出的关于中国战后报业的新规划。它延续了成舍我早年新闻职业化的诸多理念,又针对性地提出了一些崭新的看法,包括经营权与编辑权的分开、民意表达机制的确立,以及合理理解政府的作用,其根本在于从多方力量中为新闻业寻求相对自主的空间。但是,矛盾或问题也随之而来:职业报人如何规避资本的侵蚀,又如何能够代表民意?特别重要的是,在一个百废待兴、制度亟待重建的背景下,又该如何划定政府的行为边界?这些问题或隐或显出现在其战后的报业实践之中。

二、重建的障碍

抗战胜利在望,成舍我着手在重庆实现上述的报业理想。其首要任务是重建物质基础,重头戏则是集资兴办中国新闻公司,但其过程困难重重。

中国新闻公司是成舍我规划的报业托拉斯。该公司章程显示,公司的经营业务主要包括:其一,出版报刊,包括大型日报和小型日、晚报以及专刊等;其二,经营包括图书、年鉴、广告、文具等在内的其他相关业务;其三,开办教育,不仅包括新闻教育,还包括会计和技术人才的教育。*②③ 《中国新闻事业股份有限公司计划书》,重庆市档案馆藏,档号:0296001400306000021600。依其规划,公司事业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业务范围主要在重庆,并根据战争形势在昆明、西安、桂林做好出版报纸的准备;第二阶段,时间为抗战结束后两年以内,计划在北平、南京、上海、广州、汉口、长春出版报纸,连同抗战时期渝、昆、桂、陕四地,完成十大区报纸计划,并设立通讯社;第三阶段,时间为抗战胜利后第三年起,两年以内,计划扩增每区报纸之地方版,并将报纸推广到农村和华侨较多的新加坡、马尼拉、安南西贡等地。②

这样一个报业托拉斯的兴办,显然必须依靠庞大资本的支持。根据计划书,完成这一切计划需要五万万元。③依照成舍我的规划,经济来源主要是交通、农业、中国等几家国家银行,以及上海、重庆有私人关系的银行投资。实际运作中,公司主要由成舍我与国民党政客程沧波两人操办。其开办取得了蒋介石的亲信陈布雷,国民党要员陈立夫、陈果夫的同意(张友鸾,1982:220-223)。股东来源上,当时国有的几大银行,如农民银行、中国银行在陈果夫的授意之下都纷纷投资。股东名单中除成舍我、程沧波二人外,还有《中央日报》总编辑陈训悆、商界的杜月笙、企业家王延松、四川美丰洋行的康心如、国民政府财政部全国税务署署长张静愚,以及其他国民党要员如潘公展、刘百闵等人的名字。*《交通银行总管理处、交通银行重庆分行、中国新闻公司关于缴纳中国新闻工资股款及检送认股书、股户代表人名单、章程的呈、函(附名单、章程)》,重庆市档案馆藏,档号:02880001000290000244000。依据实际参办者陈云阁的记忆,这份名单范围还可扩大,包括代表军方的陈诚、黄少谷,以及一大批头面人物,或用个人的企业名义,或者化名的方式入股(陈云阁,1981)。这意味着成舍我的报业王国自其诞生就与国民党当局以及当时的官僚资本紧密关联。

这种状况与战前成舍我在上海开办《立报》时的资本结构明显不同。成舍我的“资本家出钱”规划建立在战前上海《立报》同人办报的股份制组织结构基础上。上海《立报》创立,成舍我决心办“不受津贴”的报纸,仅接受新闻界好友以个人名义的投资。《立报》的十多位股东包括中央通讯社社长萧同兹、严谔声、张友鸾等,推举萧同兹为董事长、成舍我为社长,一切采编、业务、人事由社长负责。《立报》在管理体制上的成功,也许为成舍我开办中国新闻公司带来了信心。但在战后,以官僚资本为主导的国民政府经济体系下,民营报业的扩展依赖官僚资本似乎难以避免。

中国新闻公司的第一项业务即出版重庆《世界日报》。因战时物资紧张,新闻纸有限,成舍我在重庆复刊《世界日报》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国民政府早已不许在重庆出版新报。《益世报》停刊之后,《世界日报》占用《益世报》的名额出版,但是《益世报》之后复刊,留给重庆《世界日报》的名额又没有了*《重庆市政府、内政部关于检送世界日报在渝副刊情形并申请登记的函》,重庆市档案馆藏,档号:00600013000500100023。。据说有人通过陈布雷向蒋介石说项,重庆有华东地区撤退下来的上海《时事新报》、南京《新民报》等报纸出版,而华北地区原有的报纸却没有一家在后方出版。这个建议被蒋介石采纳,《世界日报》才得以出版*关于重庆世界日报[N].星岛晚报,1984-01-21.。只是个中细节尚无可考。

重庆《世界日报》出版之时,试图实行“专家办报”“老百姓说话”的方针。其广告在回顾北平《世界日报》的历史时称,该报“以教育文化为中心,领导青年,自纯粹国民立场,为争取民族解放,与一切华北军阀及勾结之帝国主义殊死苦斗。报纸被查封,记者被拘捕,先后不下数十次”。然而“不忍二十年光荣历史之报纸,竟长被日寇,胜利在望,宪政有期,早成健全舆论,发扬民主精神,大责当前,义难旁贷”*②③ 《关于世界日报社复刊的报道》,重庆市档案馆藏,档号:02200001001710000025000。。从广告词看,重庆《世界日报》试图延续北平《世界日报》的特色。其宣称:以国民意见为意见;少登广告多载新闻;内容一般多登专电专讯和本市新闻及经济消息;继续过去重视文化教育的方针,开教育界专版,副刊“明珠”也将恢复,由崔万秋主编;此外还将开辟专栏,请叶云龙、陶孟和、傅斯年、龚德柏和张恨水等人执笔。②

1945年5月,重庆《世界日报》终于出版。发刊词中,成舍我对即将到来的新局面充满期待,并深感新闻工作者的责任重大、际遇不凡,表示将为理想而奋斗。此外,发刊词中也盛赞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并将其和美国总统罗斯福提出的“四大自由”相提并论。③

重庆《世界日报》出刊后报纸销量据说达到3万份,不久在昆明武成路十号设立分馆,每日由渝航寄到昆明。*《关于检送〈世界日报〉复刊面板式样致经济部工矿调整处的函》,1945年5月,重庆市档案馆藏,档号:00190001002000000080。实现中国新闻公司的商业计划,似乎指日可期。1945年9月1日,成舍我将重庆《世界日报》交给老友陈云阁,奔赴沦陷区接手战前主办的报纸,以着手实施其建立报业王国的规划。

但接收过程并非易事。根据国民党对沦陷区资产的清算与接收的办法,沦陷区的附逆媒体将被没收接管;被侵占的报刊将核准返还;而积极进行抗日工作的民间报人们的资产将优先复原。*行政院颁发管理收复区报纸通讯社电影杂志广播事业暂行颁发训令(1945年9月27日)[M]∥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文化.苏州: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1-3.按理,成舍我在上海的《立报》与北平的《世界日报》的资产均可核准发还。但国民党的接收工作十分混乱,被民众称为“劫收”。同时,国民党自身也需重塑宣传网络。国民党不仅在时间上占得先机,使国民党新闻事业优先民间报刊复员,而且接收了日伪留下的资产,在物质条件上也优于民间报刊。此外,国民党党员还以个人名义主持和控制了很多新闻宣传机构。

这使得民间报刊复刊时遭遇到诸多麻烦。国民党虽然对民营报刊持允许出版的态度,但是国民党也正紧锣密鼓地在全国范围内布置党媒,不仅在时间上先于民营报刊复刊,而且物质上也有所倾斜。*关于国民党“劫收”沦陷区民营报业的详情可参阅蔡铭泽.中国国民党党报史研究(1927—1949)[M].北京:团结出版社,1998:265-267.

参加南京举行的受降仪式后,成舍我赴上海筹划复刊《立报》。*关于这一时期的《立报》,大量成舍我年谱和研究都以“被发行人严服周控制,已成为CC系的报纸”等文字一笔带过。但据李时新考证,成舍我失去《立报》的控制权已经是1946年后的事了,成舍我仍主持过一段时间。1945年10月1日复刊的《立报》之发刊词称:“我们向来认为国家的利益,超过任何个人或党派的利益。决不作任何个人或党派的工具。对任何个人或党派的赞否,完全以国家利益为前提。过去如此,今后更将永远如此。”之后重申了其代表民意的立场,表达了报刊“改造国民心理,转移社会风气”的使命(章祖蓉、程璇、席新等,2002:8)。这也与成舍我在《报纸必如何始真能代表民意》中的措辞颇为类似。

据考证,《立报》复刊后,由于报社印刷设备没有归还,只能请《申报》代为印刷。而《申报》复刊之后,不仅《立报》失去了优良的印刷设备,而且形成了竞争关系。最后《立报》只能商请《正言报》社代印。但是《正言报》由于设备闲置,无法套印红色报头,读者都以为这不是《立报》,因而销量下降。同时,此时上海物价飞涨,《立报》依然以低价策略销售,直接影响工人的实际收入,报馆的工人罢工事件时有发生,而成舍我不愿对工会让步。*战后经济危机导致工人运动频发,成舍我的《立报》遭遇只是冰山一角。特别是战后金融秩序的混乱严重影响了报业发展,致使报业严重依赖于国民党政权的资源分配。此点有待进一步申论。相关论述可以参阅胡素珊.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93-97.至1946年3月,《立报》复刊5个月后便宣告解散(李时新,2011)。

面对国民党的“劫收”,成舍我复刊北平《世界日报》时也颇费周折。卢沟桥事变后,《世界日报》即遭日本人劫掠。1938年,《世界日报》又与日伪《华北日报》合并改组,成为日伪的《华北新报》,因此导致产权混乱不清。成舍我提出依法发还个人资产时,被政府部门以“究竟哪些财物是世界日报的,而无法辨认”为由拒绝了(马之骕,1986:188)。他在此时的一份申诉信中据理力争:在抗战期间,民间报纸出于爱国主义立场,为国为民做出牺牲而无足顾惜。今日喜逢胜利,民营报人的归宿自然是回到民间去。幸运的是,他和同仁辗转找到了当初占用《世界日报》的日本人武田南阳,获得了一份“《世界日报》财产清册”(成舍我,1991),终于收回一部分财产。待勉强拼凑部分资金后,《世界日报》和《世界晚报》终于复刊(成舍我,1956:157-158)。

虽然北平《世界日报》成功复刊,但是在物质上,远比不上先行出版的国民党的党报。北平《世界日报》的读者邵燕祥回忆说,《世界日报》的用纸显然赶不上《华北日报》,这就看出当时政策与物资上都对党报党刊进行有所倾斜。《华北日报》集中了沦陷区北平除印制教科书和其他书籍的新民印书馆以外各报的所有印刷设备。而《世界日报》从大后方来,没有这种优势。“它所用的一套铅字里最难看的是楷体,不周不正,歪歪扭扭,用作标题,很不顺眼。”(李辉编,2003:76-77)

成舍我飞抵南京后,也曾着手开办中国新闻公司,但未能如愿。据当时南京的中共地下党员回忆,成舍我到南京之后接收了汪伪《中央电讯社》和《民国日报社》的房屋和设备,准备在南京出版《民生报》,并公开招收了一批学徒。有中共地下党员也趁机报名当了学徒。成舍我的经营方式十分悭吝,学徒待遇十分差,学徒期间不发工钱。学徒们采取了消极怠工的方式,其中还有中共党员推波助澜,开展罢工运动。成舍我只好停办《民生报》,恰好此时北平《世界日报》复刊,于是他将编辑记者调往北平,遣散了南京的学徒。之后政局一再变化,成舍我也没能在南京实现办报的目标。

官僚资本的介入、国民党的劫收、经济的动荡,加上政局的变动,诸多因素使得成舍我战后建立中国新闻公司的设想遭遇障碍。不仅设想的中国新闻公司无从实现,战前原有的平台和据点,也只剩下了北平《世界日报》和重庆《世界日报》。在这种新的客观情况下,报刊如何发言,如何处理与政府党派的关系,无疑是新的考验。

三、“第三种力量”的出路

中国新闻职业化肇始于晚清外报,但将新闻确立为一种职业,民初党争可能是一个直接的推动。至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大公报》提出“不党”原则,进一步明确了新闻职业化对待政党的姿态,这也成为南京国民政府治下新闻业保持相对独立的一个基本原则。*以往关于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集权统治完全压制了新闻职业化的说法,忽视了职业化在国民党治下的自治和活动空间。参阅特里·纳里莫.中国新闻业的职业化历程——观念转换与商业化过程[J].新闻研究资料,1992(3).相对于战前新闻职业化主要面对的是国民党一党独大的政治局面,战后中国政治迅速演变成两党对峙的格局。如何对待国共之争,确立自身的发言立场,成为考察战后中国新闻职业化进展的一大问题。

成舍我自民初投身报业以来,对于国共两党的态度,并非简单的黑白之分,其中颇有游离之处。他青年时曾参加国民党,颇为信赖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对南京政权一直持批评态度,多次抗议南京政府限制新闻自由*政府将如何指导舆论?[N].民生报,1933-06-09.,并屡受牢狱之灾。对于共产党的阶级革命路线和方略,成舍我在北大读书期间就与其坚决划清了界限,这种温和的改良特点成为其走上新闻职业化之路的一个思想基础(唐海江,2015)。但其对以“大同”为目标的社会主义,又颇多亲近(唐海江,2013)。这不仅从其容纳共产党员,允许在其报纸发表中共的某些观点可以看出(张友渔,1982:30),同时也可从其后来青睐英国工党看出。从重庆谈判开启,及至国共双方大规模的兵戎相见,如何在国共之争中为报业寻找一条出路显得格外重要。

1945年11月,重庆谈判结束,国共签订《双十协定》,并商定继续召开政协会议,这也被中间派民主人士和人民视作争取和平的黄金时期。成舍我在《世界日报》复刊词中提出,以“超然”的立场对待两党。对于“超然”,他解释称:

所谓“超然”也者,既不是一般人所悬想的,像两个车夫打架,警察出来,一人一巴掌。也不是由不分皂白的和事老,东边作一揖,西边作一揖。这两种办法都不能息争排难,解决问题。我们认为“超然”的可贵,就因他能正视事实,自由思想,自由判断,而无任何党派私怨,加以障害*② 成舍我.我们这一时代的报人[N].世界日报(北平),1945-11-20.。

也就是说,所谓的超然就是独立言论、自由思想,以此超然于党派之争。运用于国共之争中,他认为当时全国老百姓的呼声就是:国民党还政于民,共产党还军于国,“我们如不将这一个最大前提决定,不明辨是非曲直,而只想两面求饶,甚或因为怕现在被国民党捉去砍头,就不敢喊革命,怕将来被共产党捉去砍头,就不敢喊剿匪,这乃万分卑怯可怜的乡愿,决不配称报人,更不配称超然”②。

成舍我假想的是国共两党建立像西方两党制一样的政治结构。他以为,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政治主张短时间内没有本质的区别,对和平和协商寄予期望。社论《促共产党代表赴渝》称:共产主义是孙中山先生民生主义的理想,民生主义是共产主义的实施,而共产党亦深知当前中国绝不能实行共产主义。因此两党完全有协商的余地*促共产党代表赴渝[N].世界日报(北平),1945-12-15.。《世界日报》给的出路是,希望共产党作为第二大党,按照欧美两党制的模式发展,与国民党互为执政党与参政党,而不希望共产党拥有武力*盼国共两党勿为民族罪人——应注意贝尔纳斯友谊的警告[N].世界日报(北平),1946-01-02.。

1946年1月1日,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新年,成舍我在《世界日报》发表文章《人人守法事事尽责——迎接民主自由第一个胜利新年的降临》,认为当前全国一致的企盼是国家要统一、政治要民主、老百姓要安居乐业。这需要政府和人民两方面的努力。他提出政府官员应当守法、尽责。成舍我批评政府官员公私不分、挥霍浪费的现状,“太太小姐的口红手纸都要公家供给”,政府官员上台任意挥霍银钱,下台全无交代。他说:“今年是胜利年、民主年,我们更希望是一个法治年。”关于政府尽责,成舍我批评了政府官员“推、拖、骗”的作风。他提到了沦陷区财产接收工作,许多百姓跟随政府流亡后方,胜利后,却发现自己的财产已另属他人而申诉无能。这都是各级官吏不能尽责、“推、拖、骗”作祟的实例。

总体来看,此时成舍我主要是从国共调和的层面分析出路。其根本立场在于,作为新闻记者,应该“站在人民立场,更应善尽其言论的职责,发表正论”*成舍我.人人守法事事尽责——迎接民主自由第一个胜利新年的降临[N].世界日报(北平),1946-01-01.,而非任一政党立场。

1946年2月,政协会议闭幕不久便爆发“较场口事件”。6月,内战全面爆发。7月,昆明发生李公朴、闻一多相继被暗杀的惨案。此时,《世界日报》已经认识到国共两党坐下来谈判已是“空虚的幻想”。6月1日的社论《老百姓不能站在和平门外》指出*成舍我.老百姓不能站在和平门外[N].世界日报(北平),1946-06-01.,国共两党不同于英美两党制下的政党,“而实是你死我活的生存斗争,”国共谈判无异于一种“无补实际的迂阔之论”*成舍我.老百姓不能站在和平门外[N].世界日报(北平),1946-06-01.。

在此情况下,成舍我和《世界日报》将政治的重心投向民众,呼唤民众觉醒,变成现实的力量,建成“第三种势力”。他着重批评中国民众的软弱与顺从。1946年6月27日《世界日报》的社论指出:“中国虽然形式上已经不是一个专制国家,但是社会生活中的一些习惯没有完全脱离专制的习惯。”原因不只是有残酷的官吏存在,愚昧的国民也脱离不了干系。文章将这两种人分别比为“独夫”和“奴才”*成舍我.奴才·独夫·自由人[N].世界日报(北平),1946-06-27.。特别批评民众面对威权顺从而不反抗,呼吁百姓站在主人的地位上发挥力量、施行主人职权*不需要和平烟幕大家如有诚意请先放下武器再说[N].世界日报(北平),1946-06-01.。另一篇文章说,国共两党好比主人的两个家仆,人民作为主人不能中立*我们不能中立[N].世界日报(北平),1946-10-09.。“主人的命令,一向是坚持着两个原则,是要国民党还政于民,共产党还军于国,在这两大原则之下,假使国民党不结束训政,天下为私,我们就应该号召革命;假使共产党仍毁路掘堤,拥兵割据,我们就应该宣布剿匪。”*我们不能中立[N].世界日报(北平),1946-10-09.。社论深知人民群众的力量无法得到发挥,必须团结民众,组成强大的政治势力。《世界日报》进而提出一些具体的政治举措,如召开“自拔向上运动”*如何打开眼前一团漆黑的局面——从北平说到全国大家都应该努力自拔[N].世界日报(北平),1946-11-04.,策划“国民总投票”*举行国民总投票[N].世界日报(北平),1946-08-12.。其最根本的打算是呼唤“第三种力量”的出现,来作为百姓的代表。

“第三种力量”最核心的理念在于将报人视为百姓的代表,作为国共两党之外的独立力量,这与职业化报刊中“老百姓说话”的理路一脉相承。但这与西方新闻职业化所倡导的中立与平衡有明显区别。成舍我认为,“第三者不是骑墙的代称,更不是猎官的快捷方式,而是民意和正谊的代表。只有爱护国家民族的老百姓,那算真正的第三者,才配做国共斗争的裁判官”*成舍我.我们这一时代的报人[N].世界日报(北平),1945-11-20.。因此,第三种力量并非一味去调和两党之争,更不是某种政治投机,而应该坚持自己独立的意见。他们“不仅是没有党籍之谓,而是他对于政治问题,有独立不偏的立场,有正确的认识,有卓越的见解,有公是公非的判断,不夹杂任何感情与私见。不是故意坚持其成见就是毫无主见,颠倒黑白”*欢迎友谊建议反对硬性干涉——略述我们对于“自由分子”的看法[N].世界日报(北平),1948-03-14.。为此,他批判所谓的中立分子和调和派,主张真正地反映民意。“国家如此危急,需要中立分子,理直气壮地为国家民族,树起人道正义的旗帜,不希望你们仅是说空话,出风头。今天,凡是觅取和平之路的一定为人民所拥护,一切停止内战的主张都是代表人民的呼声,把人民的要求说出来。”*能否挽回互相砍杀的劫运[N].世界日报(北平),1947-05-14.

自居于民意之代表,成舍我对于国共两党均抱持批判态度。《世界日报》极力批评国民党法纪制度混乱、贪污成风,导致今日混乱局面,但是不主张颠覆国民党的统治,认为国民党一失败,国家的重心全失,国家民族的前途堪忧。在一篇署名文章中,成舍我感叹国民党官僚政治之腐败:“‘一团糟’和‘没办法’,便是我们今天热烘烘乱纷纷的时局,便是我们今天死沉沉黑漆漆的政治!现在一切一切,已经是一个不了之局,而这样下去又如何得了?”*成舍我.“无办法”与“一团糟”:官僚政治的作祟[N].世界日报(北平),1946-05-25.

四、无奈的抉择

1946年7月,国民政府不顾中共的强烈反对和民盟的抵制,宣布11月召开“国大”。国民党此举有为自己的统治建立法理依据的考量,也有争取中间势力支持的背景(徐铸成,2010:134-145)。作为国共之外的第三方面,包括成舍我在内,显然也是国共双方力争的对象。对此,如梁漱溟所说,如果大家都选择拒绝参加,这就是国民党政争的一大失败,而中间分子都参加的话,便顿时形成了对共产党的孤立(梁漱溟,1987:210)。但对于“第三种力量”自身而言,如此局面使其面临失去自身位置的危险,无形中处于“选边站”的境地。在此背景下,成舍我以“社会贤达”的身份,被圈定为“国大”代表,以及随后当选为立法委员,就成为本文值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

对于成舍我的抉择,后来者有诸多观点认为成舍我对形势判读错误(龚选舞,2012:209),这种后见之明虽道出了历史的某些方面,但回顾20世纪20年代以来他一直所坚持的遵循中山先生的宪政改革、反对中共阶级斗争的政治观念,成舍我参加“国大”以行使民意代表的权利,也并非完全以势行事。在成舍我的理解中,不论是职业化,还是“第三种力量”,在政治态度上绝非追求中立,而是要站在“民众的”立场,表达自己的主张。宪政这一和平方式无疑是实现“第三种力量”的基本选择。这一点,“国大”召开期间,《世界日报》的社论就指出,这次“国大”有青年党、民社党参加,形式上没有“一党包办”,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线闪光”,具有民主宪政的意味。不过,这篇社论的重心在于指出国大这一“民主的形式”并不能掩盖国民党在现实政治中所犯的错误,即国民党失去民心将面临失败*政治形式与政治现实[N].世界日报(北平),1946-11-23.。

影响成舍我选择的一个现实因素可能是经济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白报纸配给问题。由于国内纸张生产受限,新闻纸主要依赖进口,战后国内面临新闻纸的纸荒,国民党政权通过纸张配给和汇率调整,获得对于白报纸的配给权力。依照当时的配给政策,进口白报纸三分之二归国民党党报,其余三分之一归民营报纸,致使白报纸在黑市的价格远远高于报纸盈利,争夺白报纸战骤起。*关于战后新闻纸的纸张配额与限制问题,参阅前引高郁雅博士论文第三章第三节。再加上汇率的巨幅波动,报业的经济发生严重问题。国民党通过纸张和外汇的经济手段牢牢控制报界命脉。*大公报馆胡政之为获得20万元的美元外汇,而加入政治协商会议[M]∥周雨.大公报人忆旧[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316.成舍我北平《世界日报》复刊后,营收状况并不理想,仅能“勉强维持”。1947年,随着纸价飞涨,编印的报纸甚至不如白报纸值钱。为了获取白报纸,成舍我通过国民党内各种关系“借到”白报纸(贺逸群,1982)。成舍我为此还专程从北平到南京呼吁为民营报纸增加白报纸配给,并建议报纸统一配给(成舍我,1947),以解决纸荒问题。

不论是政治观念的原因,还是出于对现实经济条件的考虑,成舍我入选“国大”,应有其维护报业长期出版的考量,特别是参照此时一大批报刊因经济原因倒闭,以及因政治原因被封被查可见其目的。

1947年被金冲及先生称为“转折年代”,所谓“转折”,不仅指在军事上此时共产党从劣势转化为优势,进入“战略反攻”;同时也指国民党查封民盟等进步社团组织,知识界和中间分子与国民党离心离德(金冲及,2002:4)。这一时期成舍我的步调并未转折,应是受上述因素制约。此时《世界日报》的社论,内容最多的还是对国民党的批评,包括政治黑暗、贪污腐败、控制物价不力等,但最终通常将语气落在希望、恳求上,希望国民党内部能自我改革,成为一个清明的政党。与此同时,社论对共产党的批评越发激烈。这其中有对中共革命理论的拒斥。1947年,《世界日报》多篇社论批评中共在政治理念、革命方式以及言论上的问题。1948年9月3日,抗战胜利三周年,社论《以沉痛心情纪念光荣胜利》称三年前对抗战胜利后的中国充满希望,但“共党问题发生,一切美梦化为幻影。现在戡乱已为政府既定政策,原则上没有讨论的余地,希望戡乱能迅速完成”*以沉痛心情纪念光荣胜利[N].世界日报(北平),1948-09-03.。再次将责任推到共产党身上。

不论是国民党统治的中国,还是共产党的阶级革命,均非成舍我从事职业报刊实践的理想社会,他所向往的是英国工党治下的社会主义。此时成舍我在言论中反复提到英国工党政府,对其治下的民主社会主义引申再三。这种观点在其访问欧洲之后已出现,*成舍我对于英国工党政策,在其20世纪30年代初访英时有过接触,并表现出认同,回国后一直大力倡导。详见成舍我.就算是我的感想[M]∥舍我纪念馆编.成舍我先生文集:大陆篇·新闻事业.台北:世新大学舍我纪念馆,2013:325-371.在战后随着英国工党执政而进一步明朗。1946年,他曾发表文章倡议中国的“中坚知识分子”,以英国的社会主义工党为榜样,团结行动,以发动一场“温和的中国新革命运动”*成舍我.大苦闷与新革命运动[N].世界日报(北平),1946-10-21.。至国共完全对垒,成舍我进一步依此参考中国战后的命运。他对工党社会主义不必剥夺民众自由也能实践社会主义的道路非常赞许,“英国工党掌握政权,推行社会改革政策,更充分说明避免流血牺牲,不必剥夺人民的全部自由,也可以实践社会主义”*成舍我.坚决反共并非无条件拥护政府[N].世界日报(北平),1948-09-21.。这也成为其坚斥中共以阶级斗争方式换取平等的理由。随后的文章称赞英国工党的政策,“维护资本主义制度下所造成的政治上的民主与自由,但反对漫无管制的放任经济政策所造成的贫富悬殊;它赞成共产主义经济平等,消减剥削阶级,平均社会财富的原则,但反对以剧烈的阶级独裁来达到经济平等的目的”*成舍我.一种值得警惕的政治逆流——共产主义的猖獗在国际间激成保守的资本主义的复活[N].世界日报(北平),1948-10-19.。《世界日报》试图以此为陷入内战泥淖的国共寻求一条中间之路,提出英国工党通过国营国有化,可以阻止资本主义的恶性发展,割断阶级革命的乱源,使社会能在安定平稳的环境中过渡到社会主义阶段,这样的“不流血革命”才是中国应走的*英国工党政府下“不流血的革命”[N].世界日报(北平),1947-01-14.。

显然,全面内战的中国无法为成舍我职业化实践提供理想的政治制度。相反,随着国共内战爆发,其中间道路越走越窄,新闻职业的空间越发逼仄。

1946年“国大”通过的《中华民国宪法》于1947年12月25日生效,竞选“国大”代表、立法委员迫在眉睫。成舍我参加立委的角逐,国民党的支持可谓“功不可没”。选举前夕,国民党《华北日报》社长张明炜、中央社北平分社负责人丁履进,以他们把持的北平记者公会、《北平日报》公会和北平通讯社公会的名义,在全市各报大登广告,“向本市市民推荐,请圈选成舍我先生为立法委员”*北平记者公会·日报公会·通讯社公会·敬向本市市民推荐·请圈选成舍我先生为立法委员[N].世界日报(北平),1948-01-21.。1948年1月21日,北平市立法委员分区进行投票选举。由于他事先不肯多花钱收买选票,从上午选举的情况看,他的票数不如唐、张,很有落选的危险。可是后来开票,成舍我却成功当选了(张友鸾,1982:164;陈建云,2010:224)。

成舍我在国民党势力支持下当选为立法委员,这一事实被后来诸多学者所诟病。从现实而言,此时报纸对于新政权有着种种憧憬,但依然抱持批评的态度。1948年4月18日,国民大会即将闭幕,新总统将于翌日选举,《世界日报》发表社论《为新政府预提警告——分赃政治万不可再行存在》,提醒新总统施行宪法,改组后的政府不要向之前的分赃政治一样,随意安插自己的亲信*为新政府预提警告——分赃政治万不可再行存在[N].世界日报(北平),1948-04-18.。蒋介石当选中华民国总统当天,《世界日报》的社论《所祈望于蒋先生者》劝告蒋介石在军事、政治、经济危机之下“树立纲纪、纠正颓风”*所祈望于蒋先生者[N].世界日报(北平),1948-04-19.。第三天,新发表的社论号召新政府建立信用、不要再自食政治诺言。三民主义是国民党的施政纲领,而不要成为口号政治,要不折不扣地实施宪法*新政府立信第一——万不可再说假话万不可再骗人民[N].世界日报(北平),1948-04-20.。但是,其作为第三势力的回旋余地逐步消失了。*关于这一点,当时民盟领袖张君劢的遭遇也是一例。储安平评论称,张君劢原本不想参加“国大”,希望于国共居间调整,但是实际相反,其中间势力的根本地位“发生动摇”,“由此可见今日中国的政治斗争,愈来愈尖锐,政治家所能走的路也越来越狭窄了”。参阅储安平.评张君劢[J].观察,1947,1(19).

与此同时,新闻职业的空间越发逼仄,已与成舍我最初设想相去甚远。这一点可从其对新闻记者法的态度看出。1947年8月,因部分“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提议,一部曾被新闻界反对的记者法被重新确立施行。对于此部法令,成舍我曾于1943年发表文章进行了逐条点评,认为撤销记者证的罪名过于浮泛,记者身份的规定与实际不符,并呼吁对记者权利加以保障。如今,重新启用已被阻止的记者法,这是处于孤立状态的成舍我所无法容忍的。为此,成舍我在《世界日报》上发表万言书《辛苦打消的“记者法”万不可再请施行》,并且附上了1943年发表的《新闻记者法应速设法补救》全文,以示抗议。

另一项事情是《出版法修正草案》的公布。1947年10月31日,国民政府刊布此出版法草案,它和记者法一样,实际上是在非常战局中对舆论的控制。1947年《新民报》被查封,命令所援引的正是这部《出版法修正草案》,报界同仁纷纷声援,成舍我也不断呼吁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陈铭德、邓季惺,1987:78)。1948年,《报学杂志》组织众多新闻工作者对此展开讨论。成舍我认为,出版法实在没有制成单行法的必要,“现在行宪时期,为了适应国家的需要,在政治手腕上,政府何必再以出版法的手镣脚铐加于报界呢?”(《出版法讨论特辑.成舍我发言稿》,报学杂志,1948)他提出,出版法应该“保护多于限制,建设多于破坏,积极多于消极”。针对出版法规定不得意图颠覆政府或危害中华民国、妨害邦交,不得意图损害公共利益,或破坏社会秩序这种规定太笼统,报刊和记者随时都有被封和下狱的危险,这就是“变相的新闻检查”。不过,此时的声音已被党国要人支持出版法的声音所淹没(《出版法讨论特辑.成舍我发言稿》,报学杂志,1948)。

结论:中国近代新闻职业化之运命

国共战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面对民间的声音,两党都选择了不容忍的态度。从1947年5月开始,国民党当局颁布上节所述的大量关于“剿匪”宣传与限制民间报刊的法令,并援引这些法令,将《文汇报》《新民报》和《观察》等著名报刊停刊。此外,还经常出动宪兵、特务等,捣毁报馆、捕杀报人。有幸没有停刊的,也难容于国民党。而共产党方面,在香港,共产党领导的左翼文化界首先对《大公报》的立场进行了批判。三年光景,倡导客观、超党派的民间报刊从国共谈判时的指点江山,至此已黯然收场。成舍我的报刊事业也莫能外。

1949年2月25日,《世界日报》被北平市军管会下令查封。此举依据的是1948年11月中共中央发布的用以指导新解放城市新闻业清算的文件。该文件以报刊阶级性为理念,以进步、中间、反动三类区分私营新闻业(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2011:633),成舍我被归为“反动”行列,中共对此特发公告加以说明*北平世界日报被封[N].大公报,1949-02-27.。依照中共的阶级分析观念,联系战后成舍我的政治立场及其报刊实践,这一结果似不意外。尽管其后成舍我刊文辩解,已无事无补*对北平世界日报被封事成舍我发表声明[N].申报,1949-03-01.。但个中经历,对于理解近代中国新闻职业化的命运而言却又意味深长。本文最后就此略作探讨。

回到成舍我对于战后中国报业订立的发展方案,应该说他抓住了中国新闻职业化的命脉所在。如,“资本家出钱”一条,涉及中国新闻职业化的基础问题,即经济独立问题。寻求独立的经济基础是中国新闻职业化的基石。相对于西方近代报业的大资本大产业,中国报业受资本之限极为突出。早期文人轻商,在办报中也非以盈利为目的,寻求经济独立直至民初党争之后才被普遍重视。也即如何摆脱党派对于报业之控制,经济独立极为重要。这一点对于白手起家、艰难积攒的成舍我而言体会深刻。但即使如此,又困于民族资本之乏力,接受军阀、党派的津贴、贿赂成为民国报界为求生存的普遍现象。这种尴尬情况在成舍我身上迟至20世纪30年代才有所改进,此时报业繁荣,资本壮大,遂有抵制报业垄断之说(黄顺星,2015)。不过,尽管自民初报人就有所谓报业托拉斯的提法,其意图也仅在于获取经济独立,健全新闻职业体系,西方“一城一报”的垄断报业并非中国新闻职业化的难题。由此我们能理解成舍我一方面反对报业资本化,另一方面又极力主张办报业托拉斯性质的中国新闻公司的原因。至战后,面对官僚资本独大以及金融秩序混乱的经济环境,报业要获取经济独立已非易事。加上白报纸这一关键物资几乎完全受制于权力配置,这从根本上摧毁了战后报业经济独立的势头,无形中助推了新闻职业向权力的靠拢。

同时,成舍我所提的“老百姓说话”意在通过制度设置,表达舆论,反映民意。这是新闻职业化的主要议题。这点较早可以追溯到晚清梁启超有关报纸“监督政府”“向导国民”的两大职能说。梁启超强调“向导国民”,旨在突出上等社会对于国民的启蒙教育功能,此点成为晚清报业之标榜。但至民初,报刊舆论被党派操纵,致使“反抗舆论”之声渐起。职业报人由此提出实现报纸反映公共舆论的功能(如徐宝璜、邵飘萍)。成舍我的“老百姓说话”,落实在现实中,即在国共之外寻找民众的利益和立场,以代表民意,反映民意。但是何为真正的民意,却又无从把握。作为民意实现的第三种势力,最终无从获取社会基础。这一点是诸多学者曾提到的。*汪朝光批评中间势力缺乏社会基础,认为“这是一种脱离实际的理想主义”;金冲及则以为,中间势力缺乏对于广大农民和无产者的意志的分析。分别参阅汪朝光.中国近代通史第10卷:中国命运的决战1945—1949[M].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5:181-182;金冲及.转折年代——中国的1947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将此思路套用在成舍我的报刊实践上,也许并不完全合适,但是身处两极对垒之背景中,报刊公共舆论之功能无以实现,甚至参与到对垒之中,这大概是阐释新闻职业化命运时须注意之处。

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激进的政党伦理与新闻职业伦理的冲突。如前所述,战后政治变局,无法为中国新闻职业化提供类似于西方两党制的制度支持,可以说这一特征一直伴随着民国新闻职业化进程。不论在思想界还是政治界,中国政治文化和政治伦理日趋激进,并深刻影响着中国政治的进程。*关于现代中国政治文化的激进化问题,参阅张灏.五四与中共革命: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激化[J].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2,77;张灏.中国近百年来的革命思想道路[J].开放时代,1999(1).特别是战后,不论是国民党的派系文化,还是共产党的阶级斗争观念,对于中间的温和的道路难存容忍。*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重庆《世界日报》的停刊过程中。1949年7月,重庆《世界日报》刊载过直接指责四川省和重庆市“防共工程”的来稿,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重庆市市长杨森十分恼怒,于是引用“戒严法令”找警备司令部出面,于7月25日带上封条,立即查封《世界日报》。“查该报言论反动,为匪张目,着即查封所有生财家具,静候处理。”之后,陈云阁上书张群恳请复刊,潘公展、杜镛、钱永铭、范争波、程沧波等人也发电恳请从宽处理。可答复是已由警备部按戒严法处理,爱莫能助。参阅《关于从宽处理重庆世界日报被封事宜的代电》,重庆市档案馆藏,档号:00530023001220000001000。相对而言,成舍我投身新闻业,本身是在寻找一条温和的斗争之路,也即民意、舆论的道路,这在两极化政治文化背景下难以为继。

这一点与中国新闻职业化的基本价值取向有关,即主要是报道事实,反映舆论,而非进行激进的革命和变革。同时,也与成舍我的个人生活经历攸关,是他所追求的一种道路,一种人生。这一点既是时代之影,也颇具个人特色。近代中国新闻职业化的困局由此得到某种展露。

(感谢高逸文同学为本文提供部分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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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Post-warJournalisticProfessionalisminChina:WiththeFocusontheExperienceofShewoCheng

Tang Haijiang

After the Second World WarⅡ,the Kuomintang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quickly transferred to opposition after a brief period of peace talks.Journalism at this stage is often interpreted from the political perspective,so the clues and evolution of journalistic professionalism are hidden.Shewo Cheng’s newspaper practice provides us with an angle of view for understanding the post-war journalistic professionalism.He has a comprehensive institutional vision of post-war journalism,but the reality of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environment makes it difficult to conceive.In the struggle between the Kuomintang and the Communist Party,journalistic professionalism is embodied in politics through the self positioning of being the third force.Till the all-round confrontation,the realistic environment and political ideas make it into the situation of taking side,and ultimately lost its existence.The plight of China’s journalistic professionalism after the war was not only due to the lack of strong public opinion and independent economic foundation,but also the conflict between party ethics and journalistic ethics.

journalistic professionalism,Shewo Cheng,post-war China,politics

* 唐海江,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媒介与文明、中国传播史、近现代报刊史。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成舍我及其世界报系研究”(编号:12BXW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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