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无言者辩
——华诗中自然与人物悲剧关系的重新审视
2017-03-11闫晓红
闫晓红
(河南大学濮阳工学院,河南 濮阳 457001)
为无言者辩
——华诗中自然与人物悲剧关系的重新审视
闫晓红
(河南大学濮阳工学院,河南 濮阳 457001)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生态批评研究关注的焦点。在华兹华斯诗歌中,人与自然关系密切,人的悲剧也与自然紧密相关。通过细读华诗文本,结合诗人生活的社会历史背景,不难发现自然并不是导致人的悲剧命运的必然因素,也不是华兹华斯诗歌的悲剧成分,而是悲剧人物的精神抚慰和最终归宿,与之同在。
生态批评;华兹华斯诗歌;自然与人;悲剧
引言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讴歌自然的诗篇不仅为人们打开了欣赏自然之美的视窗,而且使人们对自然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有了更高的认识和更深刻的理解。华兹华斯对自然的热爱和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刻反思,使其作品得到生态批评的广泛关注,西方生态批评家普遍认为他是西方文学史上第一个具有自觉生态意识的浪漫主义诗人[1],将华兹华斯推崇为“自然”诗人,一位高瞻远瞩的生态主义者[2]。
生态批评是一种“绿色”批评方法,其研究核心是对文学作品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特别侧重于发掘人与自然的紧张、疏离、冲突关系的深层根源,以期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生态批评对自然与人的关系的考察主要包括:自然对人的影响,人类在自然界的地位,自然整体以及自然万物与人类的关系,人对自然的征服、控制、改造、掠夺和摧残,人对自然的赞美和审美,人对自然的保护和对生态平衡的恢复与重建,人类重返和重建与自然的和谐等等[3]。华兹华斯诗歌中的自然、儿童、女性及乡间悲苦生活等主题已得到生态批评研究者的广泛关注,而自然与儿童、女性、乡间悲苦生活尤其是人物悲剧命运之间的相互关系却鲜有论述。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作品中,自然对人具有教化、陶冶和抚慰心灵的作用,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自然的怀抱中恬淡怡然、欢欣自如: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图景。然而,在华兹华斯诗歌中悲剧时有发生,人物的悲惨命运不可逆转,而且似乎是自然因素导致了这些悲剧的发生,甚至自然就是造成人灭亡的“元凶”。自然无法为自己辩白,任由人类自顾评说。那么,华兹华斯所歌颂的自然对诗中人物的悲惨命运究竟是何影响?自然与人的悲剧是何种关系?笔者在细读华诗文本的基础上,运用生态批评方法,从分析诗歌中典型的悲剧人物命运入手来探讨以上问题,以期能够为无言的自然辩解清白。
一、玛格丽特:战争的瘟疫
长篇叙事诗《毁了的村舍》(The Ruined Cottage, 1798)中讲述了玛格丽特一家由平静幸福走向穷困潦倒、最终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玛格丽特是一位贤惠的农家主妇,善良淳朴,与壮健的丈夫罗伯特辛勤劳作,把家里收拾的干净舒服,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一家人日子平静。然而,“接连两年遭灾,地里只剩/一半庄稼,老天爷又偏要加上更可怕的灾难,战争的瘟疫/这块安乐土的心被刺伤了!”①,玛格丽特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被艰苦的年岁打垮,她“挣扎着/度过那些灾难的年头,仍然怀着希望”。但是第二年罗伯特“染上了危险的热病”,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第二个孩子的出生又加重了生活的困苦。“忧虑和悲哀”重重压在罗伯特身上,他日益消沉,性情也变得乖张,最后竟不告而别、投军远去。玛格丽特在家里带着孩子艰难度日,境况凄惨:孩子大的走了、小的死了,田园荒芜,她的身体日益衰弱,但她仍不时站在路口向路人打听丈夫的消息、巴望着他早日回家,直至她最后郁郁死去。
玛格丽特的悲剧中,两年的灾荒使这一家的经济状况恶化,自然是其家庭灾难的不利因素。有关这一时期英国农村的灾情,约翰·伯吉斯在其书中确有记录(“the agricultural distress of 1795”[4]),但灾荒并没有摧毁玛格丽特一家,她“仍然怀着希望”。而“瘟疫”一样的战争才是这出悲剧的直接诱因:不仅加剧了生活的贫困,而且把丈夫罗伯特带到战场、生死未卜,留下玛格丽特和孩子在战乱岁月里困苦讨生。由此可见,自然灾害只是一系列不幸事件的开始,并没有直接引起恶性的连锁反应,而且玛格丽特满怀着希望,与家人“打起精神适应了/许多自我限制”,“挣扎着度过那些灾难的年头”。可以说,事实上玛格丽特的坚韧不屈已经克服了自然灾害带来的生存威胁,而真正导致悲剧发生的,不仅是因为丈夫罗伯特的“忧虑和悲哀”,他的逃避和怯懦使家庭失去了生存的活力,更重要的是,“瘟疫”般的战争使罗伯特有家难回、甚至已经在战争中死亡,导致这个家庭的成员分离和田舍的荒废,直至家庭最后的消亡。因而,在玛格丽特的悲剧中,自然并非是人的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
二、露西:贫困的差遣
自然与人物悲剧的密切联系,在《露西·格雷》(Lucy Gray)中体现最为明显。这首诗涉及华兹华斯诗歌中的儿童早亡现象,儿童早亡在诗人的时代是一种常见现象,他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幼年夭亡,《有一个男孩》(There Was a Boy)、《我们是七个》(We Are Seven)、《三年里晴晴雨雨,她长大》(Three Years She Grew in Sun and Shower)等诗篇都有关儿童早亡问题。《露西·格雷》展示了穷苦人家的小女孩露西·格雷在暴风雪之夜毙命野外的经过:傍晚时分,暴风雪将至,忙碌于活计的父亲便差遣小露西进城接她的妈妈回来,这个甜美的小姑娘便如小鹿一般提着灯上路,然而“大风暴提前来到了荒原”,“她上坡下坡,越岭翻山/却没有走到城里”,露西在前往镇上迎接母亲的途中永远地消失于茫茫雪夜。从诗中我们首先看到自然的冷酷无情,一个“人世间千家万户的孩子里/就数她甜蜜温柔”的小女孩被暴风雪“无情吞噬”,留下双亲悲痛欲绝,自然就是“杀害”露西、导致家庭悲剧的“元凶”。
然而,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为什么露西的父亲不亲自前往镇上接露西的母亲?他应该能预测恶劣天气、“陡峭山崖”和漫长路途对小姑娘的威胁,如果前去的是他,露西就不会发生悲剧。而当时“他忙着干活,露西便趁早/提着那盏灯上路”,她的父亲为手头的活计忙的不可开交、无法抽身,才不得不差遣宝贝女儿冒着暴风雪去镇上接母亲。再深入一步分析:父亲因为活计忙碌得不可开交,母亲为什么却待在镇上?结合他们贫穷的境地就可得知:她很可能是在镇上做工,挣钱贴补家用,父亲想让孩子去接母亲是为了表示对妻子一日辛劳的慰问和感激,却不料发生惨剧。作为一个尚需要父母保护和宠爱的孩子,在暴风雪将至的黄昏,露西一人前往危险的境地(“荒原”、“陡峭山崖”、“残破的山楂篱笆”),并独自面对暴风雪的狂野,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可怕的傍晚,小露西的身体和内心受到的巨大摧残。露西的意外死亡看似是自然的狂暴和顽劣所致,但造成其悲剧的根本原因是社会的无情。父亲因生计而无法保护妻女,不得不让露西奔赴危险的境地;实质上露西是接受了命运的差遣,因为小露西在贫困家庭中其实是相当于劳动力的作用,即使当晚小露西没有发生意外,她在今后仍不可避免地要为家庭作出超越自身能力的牺牲,如此一来她的悲剧注定在所难免。避免露西发生悲剧的条件只有一个:家庭经济状况改善,一家人不必因生计而离散。暴风雪的荒野虽然对露西的生命产生威胁,但威胁其实本可以避免。因此,对可怜的露西而言,自然并非是造成其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
三、华兹华斯:时代的创伤
莎士比亚通过其剧中人物的悲剧命运说明人的悲剧源于自身性格,而华兹华斯诗歌中人物的悲剧却都来自于人物非自身的因素。就儿童夭亡这一主题来说,在诗人所处的时代(19世纪上半期),医疗水平尚不够发达,尤其在诗人生活的乡村(英格兰西北部的湖区),医疗卫生条件落后,儿童患病夭折作为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令人痛心却无能为力。但是,露西·格雷却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暴尸于雪夜的荒野。表面上看,其悲剧是自然对人的生命的威胁和迫害,实质上却是窘迫的家庭经济状况下穷人孩子难以逃脱的命运,小露西只是无辜的受害者。再者,农妇玛格丽特坚韧且对生活怀抱希望,却厄运难逃,导致玛格丽特悲惨结局的一系列不幸事件中,自然灾害算作开始,但自然因素并不是引起恶劣连锁反应的导火索,难以维持的田园经济打垮了玛格丽特丈夫的意志,可怕的战争把罗伯特带去遥远的战场、生死未卜,最终使得玛格丽特家破人亡,王佐良慨叹:“当时村舍经济的崩溃和战争的灾难留下了多深的创痕!”[5]。
可以说,在华兹华斯诗歌中,从根本上导致人物悲剧命运的不是自然因素,而是社会因素,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这些人物悲剧的发生,与当时英国农村田园经济的衰败有着必然的联系。小姑娘露西的家庭经济状况窘迫,父母为了生计而难以保证孩子的安全成长;玛格丽特的丈夫作为农业生产的劳力却因生活困顿而离开农田,使家庭经济状况进一步恶化,最终田园荒芜,如同诗歌题目(The Ruined Cottage)揭示的主题,村舍被毁,被毁掉的也是田园生活和农业经济。同时,从以上两首诗歌中也不难发现另一个重要信息:当时田园经济发展凋敝,农民被迫离开土地,致使农业发展面临劳动力不足的境况,从而又进一步瓦解了田园经济。
在摧毁安宁的田园生活的众多原因之中,影响最为深远也最无法避免的则是当时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华兹华斯生活的时代恰是英国乃至欧洲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正如同时期的威廉o黑兹利特所言,华兹华斯的天才就在于最好地体现了时代精神,“(华兹华斯的诗歌)是时代的革新之一,展现了我们时代的革新运动,也与我们时代的革新运动一起被传颂”[6]。当时正值英国工业革命初期,资本主义工业生产长驱驶入乡村,带来工业小镇的兴起,逐步造成农舍、田园的瓦解消亡,摧毁了本已式微的农业经济发展;“圈地运动”迫使农民背井离乡,涌入城镇为资本主义工厂出卖劳力,其结果不仅使农民失去了田园,也失去了因拥有田园而带来的原本微弱的安全感,以及与村舍、家园紧密相关的归属感,最终成为“无根(rootless)”的产业工人,身体和心灵都无家可归。露西·格雷和玛格丽特的悲剧中都反映出资本主义工业经济侵入农村后,田园经济日渐衰亡、农民逐渐流离失所的深刻危机。正如伯吉斯所言,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工业的兴起,削弱了原本稳固的家庭纽带,父母与孩子不得不为忙碌生计而相互离散,工业革命“夺走了农家孩子”[7]。
四、自然:无言的温情
综上分析可以看出,在华兹华斯诗歌中,自然并非是导致人物悲剧的根本原因,这一点正与生态批评的观点相符。生态批评观点认为,人虽然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却并不支配人的命运,也不会成为人实现其天性(包括人的本能愿望和欲求)的障碍[8],也就是说,自然并不决定人的命运,也不会阻碍人自我愿望的实现。华兹华斯诗歌中的自然并非造成人的悲剧的根本原因,而且,对遭遇不幸的人而言,自然其实是作为心灵慰藉和精神寄托来治愈悲惨的命运带给他们的创伤和剧痛。
一直为学者所关注的《迈克尔》是华兹华斯重要的叙事诗之一,以英格兰坎布里亚郡格拉斯米尔湖畔一个牧人家庭的真实遭遇为背景,讲述了他们的悲惨命运。迈克尔是一位年迈的牧羊人,“又俭省、又勤快”,对自然和他的田地有着极为深沉的爱,“他对它们的热爱,几乎是盲目的/却又是愉悦的”,迈克尔和妻子伊莎贝拉勤俭持家,为邻里称道。迈克尔老来得子,对儿子路克的爱“胜过一切”,儿子是他的心肝,是他的幸福和希望。一家三口原本过着简朴而愉快的田园生活:迈克尔和路克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家也不闲着,一家人从早到晚辛勤忙碌,日子平静而温馨。然而灾难意外降临,迈克尔因给一个侄子作保人受到牵连,他们不得不赔上一半家产。迈克出于农民对土地的挚爱不舍得卖掉田地,而让独子路克到伦敦去投奔贵亲,以期他发迹后重振家业,却不料路克到城里后慢慢走向堕落,“在那座荒淫浪荡的城市里/他终于陷进了泥坑”,最后竟逃命海外、杳无音信,老迈克夫妇失却原本的生活希望,几年后抑郁而亡。
本诗同样关注了田园经济的破产和农村劳力的流失,深刻反映出当时田园经济的不堪一击:农民即便辛苦劳作也依然因意外变故而难逃家破人亡的厄运。并从路克由淳朴到堕落的转变进一步揭露了城市的罪恶,突显出自然对人的心灵的教化作用。非常明显,在迈克尔的家庭悲剧中,自然绝非导致其悲剧命运的原因,恰恰相反,自然对悲剧人物起到了精神抚慰的作用。迈克尔在痛失儿子路克后,在自然的怀抱中找到了安慰和寄托:“他照样上山去/仰望太阳和云彩,听风的呼唤”,大自然给了他坚强的体魄、性格和“能顶得住任何事情的”坚强的爱,“在爱的强大力量中有一种安慰/它能使祸事变得可以忍受”。自然对人的恩惠和抚慰在迈克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华兹华斯在诗歌中颂扬自然对人的教化和抚慰,但是他并未回避自然在人物悲剧中的不利因素,而是客观、冷静地描述自然作为人物悲惨遭遇的见证。诗人在讲述不幸人物的悲惨遭遇时,从未流露对自然的怨恨、斥责,而是以平缓陈述的语气娓娓道来,极为平静自然。而且,他赋予了这些人物坚定、勇敢的精神来直面灾难和死亡的厄运。玛格丽特的笃定坚韧使她度过灾荒和战争时日;迈克尔在面临经济困难时并不消沉而是积极应对,在儿子路克走向堕落而后失联的七年里,他“照样干各种活计,侍弄那群羊/侍弄那块地”,直至终老;小露西暴风雪之夜消失于荒野,诗人描述了她的歌声,虽“寂寞凄清”,但她的歌声在旷野里与风声一起回荡,表现出露西在自然中自由飘逸的精灵气质,也揭示出华兹华斯对待死亡的态度:死亡即回归自然,自然是人的身心的终极归宿。从这个意义上说,那晚的暴风雪似乎是自然对露西的迎接。由此可见,自然绝不是华兹华斯诗歌中的悲剧成分,而是陪伴悲剧人物的见证,是诗人透过严酷的社会现实感受到的一种朴实的温情,将与人同在。
结语
通过分析以上诗歌,不难发现华兹华斯诗歌作品中自然与人物悲剧之间的关系:
首先,自然并非导致人物悲剧的必然因素和根本原因。华诗中的人物悲剧来自非自身因素,也非自然因素,真正的根源在于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发展直接导致农村田园经济的衰败和乡村家庭的解体,人的悲剧在这样的历史时代不可避免。其次,自然并非华兹华斯诗歌中的悲剧成分,却与悲剧人物同在。悲剧发生时自然不一定在场见证,然而,自然对遭遇悲惨的人物却是极大的精神慰藉和寄托,减缓凄惨的境况给人带来的剧痛。同时,华兹华斯把死亡视为回归,把自然视为人的最终家园,因而,自然将永远与遭遇不幸的人同在。
以上结论也表明,华兹华斯在人与自然关系中流露出自觉的生态意识:自然是人的精神慰藉、心灵寄托和最终归宿,对人具有教化和抚慰作用;自然并不支配人的命运,因而不会必然导致人的悲剧,也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这与生态批评观点遥相呼应,表明了诗人的高瞻远瞩的生态主义立场。
在当今时代,生态危机和人类严峻的生存现实已然成为全社会乃至全球普遍关注的问题,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不能仅拘囿于学术界研讨的范围,而更应该成为每一位地球公民思考的问题,反思自然与人的关系,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樊篱,以观念指挥行动,重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世界。
注释:
①本文所用的华兹华斯诗歌译文均引自杨德豫先生译著《华兹华斯、柯尔律治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1]朱文宣. 自然之子的绿色情结——从生态批评角度重读华兹华斯作品[D].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 2006:1. [2]耿菁璐. 华兹华斯诗歌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D]. 济南: 山东师范大学, 2007: 3. [3]王诺. 欧美生态文学[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8. [4][7]Purkis. 华兹华斯导读[M]. Pearson Education Press.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影印), 2005:49. [5]王佐良. 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1:66. [6] William Hazlitt. The Spirit of the Age or Contemporary Portrai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7:117. [8]许艳红. 回归自然 回归自我——对《呼啸山庄》的生态解读[D]. 南昌: 南昌大学, 2007:9.
2017-07-20
闫晓红(1980-),女,汉族,河南濮阳人,硕士,河南大学濮阳工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语教学及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