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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文化与中国家庭道德教育审视

2017-03-11刘建金

中国德育 2017年3期
关键词:面子道德教育道德

刘建金

摘 要

面子或脸面是中国人的深层心理结构,因为中国人的自我价值以他人为导向。家族是面子和价值的重要来源,即我们对家人有面子增值的期待。这对中国的家庭道德教育具有潜在影响:其道德教育目标可能偏离儿童道德发展本身,倾向满足成人面子需求;其教育手段可能偏离儿童心理发展规律,倾向满足成人权威需求;其教育效果可能偏离儿童道德提升,倾向形式主义的肆虐。父母应学会与孩子保持适当的距离,尊重孩子的独立性;应主动学习心理知识,熟悉儿童心理和道德发展的规律;应关注自我学习成长,追求自身价值的实现。

关 键 词

面子;家庭道德教育;审视

一、面子文化及其根源

面子或脸面作为一种特定的心理与行为的标识自古有之,但将这一心理与行为作为一个问题来加以认识和讨论则是近代以来中西文化接触的直接产物。第一个生动记录中国人脸面观的是美国传教士Smith,其成名作《中国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可以说是研究中国面子文化的开山之作。此后,鲁迅、林语堂、梁漱溟、胡先缙、黄光国、翟学伟、Goffman、Brown、Levinson等中外学者对面子这一现象从国民性、社会心理学、社会语言学和社会关系等多个方面进行了研究,形成了多视角、多学科、多层次研究面子的热潮。

(一)面子:中国人的深层社会心理结构

面子是根植于文化的社会心理结构。生活在某一特定群体中的人自觉不自觉地接受文化的熏陶和塑造。中国人的面子心理是经过数千年的华夏文化塑造而逐步形成的。[1]这种历经数千年的文化心理结构一旦形成,就会对人们的言语、行为、价值观等方方面面产生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影响。鲁迅认为,面子是中国精神的纲领,只要抓住这个,就像拔住了辫子一样,全身都跟着走动了。林语堂在其成名作《吾国与吾民》一书中认为,面子是统治中国人的三位女神中最有力量的一个,中国人正是为她而活着。面子心理对中国人的影响可见一斑。

中国人对面子的重视表现在对获得面子的渴望和丢失面子的恐惧两个方面。为了获得面子,中国人可以牺牲实际利益,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常常让在中国的外国人感到荒唐可笑,难以理解。而“对于‘丢面子的恐惧,可能是中国最强烈的道德推动力,比基督教徒对地狱的害怕还要强烈。”[2]267-268即使丢了面子,也要想方设法补回来。

面子下面掩盖的实际上是一种人情互动,即给与和回报。“面子很有意思,面子和人情配合在一起,才能如鱼得水。面子是熟人之间的通行证,既是一种担保,也是一个利益交换最重要的手段。有了面子,人们之间的人情就可以储存和转换(移)。”[3]如此,人情作为一种可交换、可储存、可转换的资源在面子的调配下支配着中国人的行为和心理。人情和面子联手,构成了中国人深层的心理结构,具有稳定性,其影响广泛而深远,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轻易改变。

(二)他人:中国人的自我价值导向

中国人为什么死要面子?面子为什么会成为指导人们行为的心理结构?我们认为这一现象产生的根源在于中国人的自我价值不是由自己来体验和评价的,每一个人的价值都在于他人的评价中:他人对你评价高,你就有价值;他人对你评价低,你就没有价值或价值很小。“每个人都不是单独的个人,而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的人。人不是单独的人,所以也没有单独的价值。人只有在一定的(如君臣、父子、兄弟、夫妻)社会关系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每个人都必须能够时时‘面对他人。”[4]正是中国人在行为方式上的这种“他人取向”导致了中国人的面子心理,“在他人取向下,传统中国人对别人对自己的批评意见特别敏感,老是要顾全‘面子,要有‘脸,希望在他人心目中保有良好的印象”。[2]50-51另外,这种他人价值取向也导致中国人的个人成功不是由个体自我评价和体验的,而是在和别人的比较中实现的。“这种对攀比的强烈兴趣本质上是中国人面子意识和行为的源头,面子感觉其实就是攀比中产生的失落或者满足的感觉。”[5]这种攀比和他人导向的价值观使中国人无法形成明确的“自我”,“反而是教他如何在别人‘面前不要过分表现‘自我”。[6]没有明确强大的自我,就只能躲在由人组成的社会关系中,由他人来决定自己的价值和意义,由他人评价而形成的面子自然也就成了中国人的深层心理结构。相比于传统社会,当今的社会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但这种深层的心理结构还没有发生根本的转变,只是和某些西方的思想观念相结合,产生了面子的新形式和新内容。

(三)家族:中国人面子和价值的重要来源

家族在中国社会中有着特殊重要的地位。“中国家族制度在其全部文化中所处地位之重要,及其根深蒂固,亦是世界闻名的。”[7]中国个体被看作是家族血脉的一环,一个人即使生命失去了,因家族还在延续,意味着他的生命仍存在于世间。家族的延续性满足了中国人对“永恒性”的需求。可以说,家族关系是中国人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因为在我们的文化里有很浓的血缘观念。我们讲究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耻俱耻”。[8]家族是中国人面子和价值的重要来源:当家族中的某一成员取得巨大成就时,整个家族的人都会觉得脸上有光,关系越近,这种光荣感越强;当家族中的某一成员做了有违道德的事情,整个家族都会有一种羞耻感,关系越近,羞耻感越强。“丢脸”的程度不仅随个人过错或失败的严重性而定,而且对与自我亲疏程度不同的其他人,也各有不同的意义。[9]家族成员之间这种强烈的荣辱相关性使得我们对家族成员抱有期待,关系越近,期待越高。

亲子关系是家族关系中最核心的关系,按費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亲子关系应该是每个人推出去的第一环,是最重要的。这使得中国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理特别强。因为这不仅仅是孩子的事情,还是父母自己有没有面子、有没有价值的问题,甚至还事关整个家族的名望。中国文化也是一种伦理文化、泛道德文化,面子文化和泛道德文化的结合势必对中国的家庭道德教育产生深刻的影响。其正面影响在于中国父母舍得为子女的教育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达到了让外国人吃惊的地步。然而,其负面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特别是在现代多元社会,父母过分注重面子已经对儿童的道德发展造成了巨大的阻碍。

二、面子文化下的家庭道德教育审视

面子文化对家庭道德教育的影响是潜在的、巨大的,它可能影响家庭道德教育的观念、目标、手段、效果等。

(一)教育目标:偏离儿童道德发展本身,倾向满足成人面子需求

道德教育应该以促进儿童的道德发展为其根本目标。家庭道德教育的根本目标也应该在于促进儿童道德水平的提升,使其能适应社会,与他人友好相处。但中国浓重的面子文化使父母往往忽略这一根本目的,而倾向于以孩子的表现为手段增加自己或家族的面子分量。如中国父母在孩子之间出现矛盾和冲突的时候,不问事情的是非曲直,往往只批评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对方家长在场的时候)。这种处理方式首先没有办法给孩子统一的道德标准,孩子不会明白,为什么父母的处理方式和平常他们所说的标准不一样,从而造成对道德标准或道德准则的怀疑。其次,这种处理方式会激起孩子的反感心理,对父母的权威提出质疑,从而降低道德教育的效果。根据社会认知领域理论的研究,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有领域概念,他们对不同领域的社会认知会有不同的判断标准和不同的反应。对打人之类的道德领域的事件,儿童认为应该根据行为的客观后果——是否对人造成了伤害,来判断某一行为的对错。父母这种不顾行为的客观后果、只顾保全面子、维持和谐人际关系的处理方式往往让孩子觉得委屈万分,这会导致孩子不但没有办法接受父母的处理方式,还有可能造成心理伤害。“孩子们维护自己应得的权利是道德的。如果一味要求自己的孩子牺牲,只要走出父母的视线,他们要么荒谬绝伦的自我牺牲,要么私心膨胀复萌。自我牺牲不能成为对儿童、少年道德教育的信条,也不能普及,因为这与儿童、少年的本能相悖。”[10]

面子文化也有可能使父母对孩子提出高于其心理发展水平的道德要求和目标,并强制孩子去达成。如很多父母不顾孩子心理发展的状况,当三岁以内的小朋友去抢别人的食物和玩具时,往往就给他们安上“自私”的标签。事实上,根据道德心理学的研究,三岁以前,孩子基本上还没有所有权概念,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个东西是属于别人的。对他们而言,所有他们喜欢的东西都是他的。另外,有的家长特别喜欢自己家的孩子和别人分享东西,其本质是家长在教孩子如何取悦别人,是自我价值之他人取向在育儿中的体现。

(二)教育手段:偏离儿童心理发展规律,倾向满足成人权威需求

由于道德教育目标偏离了儿童道德发展本身,在具体的教育过程中,父母采取的教育手段就很有可能忽视儿童道德发展的规律,而只注意满足自身的面子需求。在中国家庭教育中主要包括几种表现:

1.简单化

由于不重视或不懂得儿童道德发展的规律,而看重成人面子,中国父母经常会采取说教、呵斥、威胁等简单甚至粗暴的方法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这些方法虽然可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从长期来看,可能造成孩子负面情绪的积压,为将来可能的心理疾病埋下祸根。

2.随意化

在家庭教育中,很多家长对孩子的要求不是始终如一的,而是根据自己的心情和当时的情境来决定用什么标准来要求孩子。当心情好的时候,一切都可以商量,心情不好的时候,孩子可能就要遭罪了。有没有别人在场,有什么样的人在场,家长对孩子可能有不同的要求。这种道德教育的随意性使孩子无法触摸到道德的本质要求,而把道德看成是家长心情的晴雨表,孩子就会逐渐学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3.盲目化

对道德教育没有总体的设想和规划,也不能根据孩子的年龄特征进行有针对性地教育。面子文化也使得中国父母在自己出现错误时倾向于维护自己的权威和面子,不肯实事求是地向孩子认错,因为他们认为认错是特别丢面子的事情,向晚辈认错就更加如此。这一方面使孩子无法树立始终如一的是非观,另一方面则以自己的行为告诉孩子不诚实的行为是可以被接受的,从而进行了反面的道德教育。

(三)教育效果:偏离儿童道德提升,倾向形式主义的肆虐

由于家庭道德教育目标和手段的偏离,道德教育的效果也可能偏离儿童道德的实质性提升,而倾向于做表面文章。这很可能造成儿童、青少年的双面人格:当父母或成人在场的时候,他们能遵守社会道德规则,表现得符合成人期望;而当父母或成人不在场时,却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道德面目,可能违反道德规则,甚至做出违法违纪的事情来。这实际上是使中国儿童始终处于一种他律的道德状态,没有发展出道德自主和道德自律的良好品德。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家庭道德教育的失败之处。

总而言之,面子文化影响下的中国道德教育有可能偏离儿童道德发展本身,而倾向于从成人的利益和立场出发进行道德教育。这种立场的错位势必对新形势下的家庭道德教育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

三、面子文化下的家庭道德教育策略

面子文化对家庭道德教育的影响是隐性的、潜在的、巨大的、深远的,我们有必要对其进行主动反思,提出家庭道德教育的新策略。

(一)父母应和孩子保持适当距离,尊重孩子的独立性

中国人亲密关系的特点之一是缺乏必要的界限。只要我把你当成自己人,就可以以“为你好”的名义对你进行各个方面的干涉,在亲子关系中尤其如此。父母为什么可以要求孩子参加那么多课外辅导班?为什么可以忽略孩子自己的想法和观点?为什么可以为孩子选择专业,甚至男(女)朋友?中国式父母的爱是无所不包、无处不在的。从衣食住行到工作学习,从玩耍交友到恋爱结婚,父母都会试图进行干涉和掌控。所有的理由几乎都是“为你好”“我爱你”。这种没有界限的“亲密无间”要么引发孩子的反抗,导致强烈的亲子冲突;要么让儿童习惯服从和听话,破坏其独立性的发展,无法形成独立的人格。也正是这种缺乏界限感的亲子關系,使父母将儿童的任何行为都看成是自己教育成果的展示:当儿童表现优秀时会觉得脸上有光;表现欠佳时就会觉得脸面丢尽。如果父母能有意识地在心理上保持和孩子的距离,不把孩子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而是把他们当成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面子问题可能给教育带来的负面影响就会大大降低。著名诗人纪伯伦的诗句很好地描述了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应然关系: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二)父母应主动学习心理知识,熟悉儿童心理和道德发展的规律

学做父母是一门终身课程,所有的父母都应意识到学习做父母的重要性。没有有意识的学习,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就只能是复制父辈对我们的教育,由此推之,我们就只能复制传统封建社会的教育观念和方法。而当今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孩子们感受到的社会氛围、文化氛围已经截然不同,用传统的方法对他们进行教育只能是两种结果:一种是成功控制住孩子,但孩子失去发展道德自主性的机会,很有可能无法适应日益复杂、多元的现代社会,使孩子陷入惶恐无措之中;另一种是遭到孩子的激烈反抗,使亲子关系冲突连连,陷入家庭大战的旋涡之中。

当今很多道德心理学的成果能有效地解释儿童道德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种种现象和问题,如皮亚杰的顺应和同化理论、道德发展三阶段理论、科尔伯格的三水平六阶段理论、班杜拉的社会学习理论、霍夫曼的移情理论,等等。虽然他们对儿童的道德发展持有不同的观点和解释,但他们都关注儿童道德发展本身,注重从儿童、青少年的角度进行道德发展的研究和实践。

理解事物是我们接受事物的前提,只有理解了,才能真正接受。儿童道德发展规律的相关知识能使我们对儿童的行为和心理有清晰的理解,明白儿童行为背后隐藏的心理渴求,知道父母行为对儿童心理会造成巨大的影响。这样,我们就有可能摆脱成人中心主义和面子文化的影响,站在儿童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从而理解、包容孩子的诸多行为,采取真正有效的措施促进其道德发展。

(三)父母应关注自我成长,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

很多父母之所以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儿女身上,是因为他们自身已经停止了学习和成长,丧失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激情和能力。但追求自我价值是每个个体的本能,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对于世界是有存在价值的。在中国文化里,“有面子”“过体面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当父母自己无法实现这种自我价值、无法获得梦想中的“面子”时,就会将这种期望转移到孩子身上,希望孩子能出類拔萃、出人头地,为自己“长脸面”。这样,在爱的名义下,在不知不觉中,孩子成为了父母实现自我价值、挣得面子的工具。因此,要想根除面子观念对儿童道德和心理发展的负面影响,父母应适当“收敛”对孩子的付出,在关注孩子学习成长的同时,也关注自我的成长,用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把孩子的人生还给孩子。

参考文献:

[1]燕良轼,姚树桥,谢家树等.论中国人的面子心理[J].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07(6):119-123.

[2]翟学伟.中国人的脸面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3]冯仑.中国人与面子文化[J].文化月刊旬刊,2013(3):104-105.

[4]杨珍,桂守才.青少年“面子”心理及其教育对策[J].教育与教学研究,2007(12):31-34.

[5]吴凯.对面子的解构与重构[J].江苏社会科学,2008(1):152-158.

[6]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258.

[7]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7.

[8]郑立华.交际与面子博弈——互动社会语言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331-332.

[9]黄光国.人情与面子:中国人的权利游戏[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53.

[10]王玲玲.儿童道德他律向自律转换[J].云南教育:小学教师,2002(15):12-13.

责任编辑︱李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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