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罗斯《退场的鬼魂》之存在主义解读*
2017-03-10盛永宏洪春梅
盛永宏,洪春梅
(通化师范学院文学院,吉林 通化 134000;宁夏大学外国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00)
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被认为是当今最杰出的美国犹太裔作家之一。他因小说集《再见,哥伦布》的出版而成名并赢得美国国家图书奖, 《波特诺的怨诉》的出版使他一跃成为世界级别的著名作家,《美国牧歌》的出版又使他一举获得美国普利策文学奖。他也是近年来获诺贝尔文学奖呼声颇高的作家之一,并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退场的鬼魂》(2007)是“祖克曼”系列的最后一部,全篇充满了荒谬的色彩,主人公内森·祖克曼年老体衰,虽经历过人生的巅峰,但此时只是一个逃离都市生活的老人,因为向往曾经的健康状态,所以回到城市,之后又逃离开,彻底地退场,这个过程充满着迷茫、荒诞色彩。细读这部作品,其中含着浓重的存在主义哲学的意蕴。
一、荒谬的世界
让-保尔·萨特认为,世界是荒谬的,其中充满了种种荒谬的景象。荒诞派戏剧家尤内斯库也说:“在这样一个现在看来是幻觉和虚假的世界里,一切历史存在的事实都使我们感到惊讶,那里,一切人类的行为都表面荒谬,一切历史都表面绝对无用,一切现实和语言都似乎失去了彼此之间的联系,解体了,崩溃了。”[1]169
《退场的鬼魂》中的主人公内森·祖克曼,是一个隐居山区11年的七旬老者。当他看到广告的宣传后,想尝试通过手术解除前列腺的后遗症带给他的尴尬和不便。但当他再次踏上纽约的土地,他的欲望被唤醒了,尤其是在遇到少妇杰米·洛根之后,更加激起了他那颗曾经放荡的心。然而他已经不是当年《鬼作家》里那个风度翩翩的二十几岁的少年了,身体的衰老和疾病带来的种种不便困扰着他,挡住了他前进的步伐,前列腺的后遗症就是他裤裆里的成人尿布,这尿布是有形的枷锁,束缚了他的行动,更是无形的精神上的枷锁使他认识到自己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因为身体的衰老,器官功能的衰退与旺盛的欲望是不和谐的。然而内森执着于欲望这件事,本身所反映出的是对生命的留恋,对健康生命的渴求。这种情欲与性无能的矛盾,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充满着荒诞的味道,就如幻觉一般。
内森曾经在纽约生活,过着逍遥的日子,和其他同类的人一样热衷于媒体的报道、女人等,但莫名地被人恐吓、感觉危险随时来临,这种危险每次都是通过一张明信片寄过来的,有邮戳,是内森少年时代生活的地区,邮戳上的地点从不相同,可正面的人物照片却是一样的,有语言,类似的警告“犹太佬”的言词。内森深感恐惧,于是他离开了都市,开始了隐居的生活。可即使这样,远离纽约,隐匿于山间,不经意的场合,他却再一次地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危险和恫吓。这种威胁隐约地感觉是来自于恐怖分子,但这些人的出现,好像若隐若现,又好像很熟悉。他们的恐吓手法连警察也没有办法阻止,警察能做到的就是只要有动向就要报告。匿名恐吓信、似曾相识的眼神、举报、记录、安慰……,周而复始,没有结局。这种恐惧感时刻环绕在内森的周围,说不清、解释不通,但又时时存在,荒诞的氛围很浓烈。
小说一开篇映入我们视线的是一位终身律师拉里,因退休成为内森的邻居。其为人谨小慎微、拘泥细节,有过悲催的童年,于是成年后就变得极为理性,一切必须按照他的规定、预想来行事,这包括他对妻子的选择。一切都是按照他的预想来进行。当遇到内森时,他的理性便都用到了内森的身上。于是,特定时间的家庭聚餐、徒步漫游、打乒乓球等项目就成为内森生活中的必须事项了。看起来拉里这个人即好心又周到,但这种周到让内森感到压抑。特别是猫的出现让内森无法忍受,不是因为不喜欢,反而是怕因为喜欢而改变自身。所以拉里的热情周到让人无奈,本不熟悉,但走动频繁,超出内森的想象,无法理解。内森对待猫的态度异于常人,因喜欢而放弃,说不通,但做得来。这两人身上都弥漫着荒谬的气息。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拉里按照自己的计划,自杀于他最小女儿即将嫁到纽约之前,而他的妻子等家人可以先放下拉里的死,先参加婚礼再办丧礼。而拉里这个计划的目的是能有效地安排他全家在得知他死亡的消息时能聚在同一个地方,并有医生来处理尸体,这样就可以为家人节省掉无数善后处理的麻烦。看来是理性的,但一种非理性的悖谬色彩却呈现得淋漓尽致。
内森自身的健康状况、环绕在周围的氛围及邻居的理性所为,种种现象看起来正常,但内里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荒谬色彩。内森及他周围的一切事和物表现为相互关联,实则关系脆弱,无法真正维系。语言和现实在这个世界中呈现了断裂的状态,理性世界坍塌了。
二、痛苦的人生
世界的荒谬性使得居住在其中的人感到的是不断地痛苦,这种痛苦不是持续的,它是间断的,若即若离的。但又时刻伴随着主人公的出现而出现。这种痛苦是荒谬世界的附属品,没有人能够逃离。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这个世界是令人厌恶甚至是恶心的,当人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会遇到种种阻碍,这种阻碍会让人感觉时时受到了限制,于是痛苦相伴而来。
内森的痛苦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他的健康出现了状况,小便不能自控,这是他最为尴尬的事,与之相伴的是性能力的毁灭。作为一个隐居的老人,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偏偏外界的媒体再次调动了他重归健康的神经。内森于是开始尝试着手术,想象着日后重归健康的生活。手术的失败,再次使内森陷入到对自己已经衰老的身体的关注上。特别是性能力的丧失让内森失去了作为男人的底气,他痛苦于这样的身体状况。另一方面是性能力丧失带来的精神上的失落,外界的恐吓又加剧了内森的这种感受,由失落逐渐走向焦虑,更有对自身健康状况的谴责及对自身再次迷失于对情欲渴求的失望,内森痛苦着。
老年的艾米偶然出现在内森的视线中,“她手里拄着根拐杖,脑门上那顶褪了色的红色雨帽压得很低,这些使他看上去有些乖张”,“我想,她不是穷极无奈就是发了疯。”[2]16整体景象不比当年,不再是那个“朝气蓬勃、乐观开朗”的年轻姑娘了,只是一个得了脑瘤的老妇,脑袋不那么灵光了,形象也变丑了,并且没有生活的来源,作为曾经知名作家洛诺夫的情人,陪伴着洛诺夫走过人生的最后五年,因为爱而坚守,却没有合法的身份和正当的遗产。她保存着洛诺夫的书稿,不舍得用它们换物质所需,所以在洛诺夫的身后,她只能通过赢得别人的同情或是窥视,以此来获得生活的来源。头脑的不清醒使得她甚至无法记清曾怎样与克里曼交谈。在这充满矛盾和悖论的世界中,病态、穷苦外加神志不清使得艾米显得格外潦倒。老年的艾米和青年的艾米在内森的视觉中呈现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这种状态从外界证实了内森自己的衰老,他们曾经的辉煌只属于历史了。
克里曼是个年轻人,一心想通过爆料洛诺夫的私事而再次使洛诺夫走红于当代文坛,相应的自己也可以功成名就。偶然的机会克里曼知道了内森与艾米是旧相识,所以克里曼就想通过内森说服艾米回忆曾经的往事,他极力地想通过激情的游说、试探性的讲解来吸引内森的注意及认同,虽这种臆测基本没有切实的根据,而这种关于作家本人的绯闻类的内容却可以赚足人们的视线,但在这件事上内森与艾米的态度一致,不能容忍克里曼以牺牲名誉的方式来唤起读者的热情。于是,克里曼使劲浑身解数来和内森结识、表达自身的理想,甚至是人身威胁,但都遭到了拒绝。克里曼热血沸腾着,但苦于无法完全证实他的猜测,又无法说服内森。在充满欲望、野心的世界中,理性好像已经远去,克里曼痛苦着、焦灼着。克里曼的状态又一次证明这已经不是内森曾经熟悉的年代,克里曼的行为引起了内森的不快,时代的变迁更加证明内森已经与曾经熟悉的生活格格不入。
杰米和比利是夫妻,过着都市白领的生活,他们的生活看起来恩爱、和谐,比利对杰米既崇拜又爱慕,在比利的眼中杰米是个勇敢的人,“又有自尊又勇敢”。杰米来自一个有产阶级的古老家族,她与父亲势不两立,父亲不同意的事情更能激起杰米的斗志。比利就是一个不能被杰米的父亲接受的犹太青年,这一点反倒使杰米更加认同比利并坚持与比利结婚。但她的内心好像并不快乐,原因与杰米的个性有关,她曾日夜守护在患有渐冻症的姐姐身旁照料她,度过了让人伤心绝望的五个月。这段经历使杰米更加疏远了与父亲的距离,直到父亲伪装的坚强坍塌了之后。杰米的生活看起来有序,实则常伴有焦虑,当大选结果出来后她失望至极,继而想起曾经的恐怖事件、克里曼的纠缠等,杰米感觉越来越不能忍受都市的生活,于是更加急于离开都市。杰米与内森的交集加剧了她的内心的波澜,因为她想帮助克里曼,但更加沉浸于与内森的交往。内森是她曾经敬仰的作家,一直想得到内森的关注,这种机会终于出现了,虽然内森的年事已高,但这并不影响杰米对他崇拜,所以在杰米公寓的偶然相遇,就注定了艾米内心的起伏,艾米常常心神不宁,充满了恐慌。杰米的出现好像唤起内森对都市生活的向往,特别是杰米的语态、妆容、举止都在无形中牵引着内森,内森不由自主地对杰米与他的关系进行幻想,并用写作的形式记录下来,潜意识中内森已经恢复了曾经年轻时的状态,魅力无边,对年轻女子的吸引力时时散发出来。现实生活中,内森尽可能地与杰米接触,他证实了自己的魅力,并奢望真的与杰米发生肉体关系,但他身体的状态又切实地证明了那只能是他的幻觉,于是内森只能快乐并痛苦地与杰米联系着。
内森因为种种的生活际遇与艾米、杰米、克里曼产生了关系,在荒谬的世界中,内森与他们形成相互牵连又相互制约的关系加深了内森的痛苦,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但这却是内森的人生——逃避、愤怒、暧昧充斥其中。
三、自由的选择
人生活于荒谬的世界中,经历着种种痛苦,这本已使人没落和消沉,但“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认为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的核心内容是自我选择”[3]152。有了自由选择,人的生活便出现了种种契机,也有了种种希望。在迷茫的世界中,自由选择给予人以希望和动力。
内森感受着这个充满荒诞色彩的世界,无法忍受恐吓带给他的压力,于是内森选择了逃离。这种选择是他自愿的,居住在山间的内森隔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报纸、广播、电影、电视、手机、晚宴、电脑等都被放弃了,内森过着一种既不是定居于这个世界上,也不存在于当下时代的生活。他曾经感觉“内心有一种荒芜之感”,但他坚持了,继续逃离在主流的生活之外。
十一年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这个期间内森逃离了曾经的都市生活,回归到山间闭塞的环境中生活,但科技的快速发展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广告的力量足以让已经71岁的内森内心燃起对健康身体的向往与追求,所以他决定到曼哈顿的医院看泌尿科医生。但当内森真正置身于他曾经生活的都市时,所有的景象都已经与11年前他离开时不同了:街道的景象、周围的人群、甚至是曾经的好友(已经离开人世)……,这一切都使内森有种没落的感觉,但曾经让他恐惧的事情也好像随之而去,这是他唯一感到庆幸的。这一次内森选择了都市,决定留下来接受医治。虽然他已经有些厌倦了医护人员的说辞,甚至有些后悔。但内森还是决定留下,交换房屋居住一年,这样的感受和决定超出内森的想象,但尿裤子的羞耻感还是促使内森做了留在纽约继续治疗的决定。
都市生活总会和女人、欲望相关,内森不自觉地再次陷入其中,但自身的状况并不允许他和女人产生关系,于是内森就在曾经的荣耀的光辉下与杰米暧昧着,当这种暧昧由精神领域逐步走向肉体的时候,内森好像才从已经衰老的躯体这个现实中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世界。内森在杰米面前总感觉是回到了年轻时代,但丧失男性能力的事实又在时时地提醒着他,这种冲突和矛盾一直困扰着内森,但当杰米真如内森预想的那样来和他约会时,内森选择了逃离。荒诞世界中的种种不明所以,超出想象的欲望深渊,最终都在内森逃离都市的那一刻被阻止在内森的世界之外,内森面对外在的欲望进行了自己的选择,这种选择的结果却是内森对生存状态的现实预设。
内森在回归纽约的这段时间先后与克里曼、杰米等在不同的生活领域中发生着联系,这些关系看似平淡,实则充满着现代的欲望、野心和浮躁,内森看似做着与他生活相符的自由选择,实则充满了荒诞和无奈。内森痛苦于自身的遭遇,继而不断地进行着自由选择,希望在选择中得到内心的安宁与希望,但选择后的结果又从另一个层面加深了他的痛苦,这好像是一个怪圈,但这在一定程度上刚好是现代人的生存写照。
结语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是关于人的生存状态的哲学,他的自由选择理论曾经激励了二战后无数处于迷惘状态中的人。从萨特存在主义的角度来解读《退场的鬼魂》可以深刻地理解内森、杰米、克里曼等人物的生存状态,这些人物就像西西弗斯的苦役,虽然明知石头注定要从山上滚落,却仍然坚持一步一步地把石头推到山上,支持他们的是人类的理性。他们在荒谬的世界中生存着,历经着痛苦与磨难,但自由的选择张扬了人物的个性特征,即使曲终人散,大部分人物像鬼魂般退场了,但曾经的存在却也谱写了他们关于生命的篇章。
[1]外国文学研究所.尤内斯库:戏剧经验谈[C]//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2][美]菲利普·罗斯著,姜向明译.退场的鬼魂[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3]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