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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谢灵运的山水美学思想

2017-03-10秦秋咀熊冬林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居山水

秦秋咀,熊冬林

(1.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8;2.湖南南舫律师事务所,湖南 衡阳 421001)

论谢灵运的山水美学思想

秦秋咀1,熊冬林2

(1.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8;2.湖南南舫律师事务所,湖南 衡阳 421001)

晋宋之际,士族流连山水,惬意地隐居其间,他们在文学艺术中广泛描绘山水之美。谢灵运作为晋宋时期士族文学的杰出代表,其《山居赋》在美学史上第一次正视山水之美,表现山水的美丽与神奇,标志着山水美学的兴起。谢灵运的山水美学观念有着如下的内在逻辑:首先,一个人理当顺应一己的性情,而谢灵运推定自己的本性适合陶情山水之间,因而必然选择山居。其次,当他栖居山水之间,发现山林丘壑之美,领悟到山水实为“神丽之所”。再次,“宅心若此”,吐语必朴素自然,一派天真。

谢灵运;《山居赋》;山水;美学思想

自然山水从开始进入文学作品,到最终自成一格,引致山水文学与山水美学的兴起,其中曲折颇多。钱钟书《管锥篇》曾指出:“诗文之及山水者,始则陈其形势产品,如《京》、《都》之《赋》,或喻诸心性德行,如《山》、《川》之《颂》,未尝玩物审美。继乃山水依傍田园,若茑萝之施松柏,其趣明而未融,谢灵运《山居赋》所谓‘仲长愿言’、‘应璩作书’、‘铜陵卓氏’、‘金谷石子’,皆‘徒形域之荟蔚,惜事异于栖盘’,即指此也。终则附庸蔚成大国,殆在东晋乎。”[1]1644这段话勾勒了山水美学形成的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汉代京都大赋与山川之颂,止于陈述山川的地形、风物,或比喻人的心性、德行而言,山川在文学家的眼中是一种粗放、模糊的存在物。第二阶段是仲长统、石崇等人的田园山谷之乐,他们或山居而无周全圆满之美,或珍丽耀目而非高栖之志,他们重在享受山水田园的丰饶物产,从中获得逸乐与闲情。“其趣明而未融”,就是指他们已经感受到山水之美,慨然有悦山乐水之好,但是这种美的感受还掩藏在山水田园物产之乐中,故而钱钟书说仲长统《乐志论》所言,“田园安稳之意多,景物流连之韵少”[1]1644。第三阶段,山水方才成为一独立自足的审美对象,山水美学于是确立。钱钟书先生认为这大致发生在东晋,“殆在东晋乎”五字,带有一些推断、揣测的意味。我们则认为第三阶段应发生在晋宋之际,罗宗强也曾指出:“欣赏山水的美,东晋时已成为名士的重要的生活情趣。但是在朝与在野、世族与素族如此广泛的爱好,欣赏自然的上山水水与大规模地在庄园中再造自然的山水的美,在诗中、在散文中、在画中如此广泛地表现山水的美,则是晋宋之交以后的事”。[2]183

晋宋之际的士人爱好、欣赏自然山水,大规模再造自然山水之美,在文学艺术中广泛表现山水的美。最重要的是,他们开始正视一山一水的美之所在。在他们眼里,山水成为一个内容极其丰富的美丽、神异之所,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蕴含了天然的美在其中。谢灵运的《山居赋》详细记载了谢氏庄园及其周围一带的山水风物之美,前有自序,随文还有自注,从这些详略不等的注文中我们可以看出,谢灵运本人对这篇文章非常看重。从文学的角度来说,也许《山居赋》还未能称得上佳作,《文选》甚至没有选入谢灵运的任何一篇文或赋。不过,从山水美学的演进历程来看,它却极具代表意义。谢灵运《山居赋》在美学史上第一次正视山水之美,极力表现山水的美丽和神奇。此外,谢灵运还有数量颇多的山水诗文,包括《游名山志》,这些合在一起,我们因此以谢灵运作为晋宋之际山水美学的典型代表。下面以《山居赋》为核心,论析谢灵运山水美学思想的基本内容。

一、“顺从性情,山居为宜”

栖迟山水之间,本有着不同的生存状态。谢灵运作为士族子弟,不同于那些有意“违避征聘,遁迹幽深”[3]2286的隐士;后者栖身岩石之间,有时甚至“不食五谷,以兽皮结草为衣”。[3]2286谢灵运在《山居赋序》中区分了几种不同的生存状态:“古巢居穴处曰岩栖,栋宇居山曰山居,在林野曰丘园,在郊郭曰城傍,四者不同,可以理推。言心也,黄屋实不殊于汾阳。即事也,山居良有异乎市廛。”[3]1754山居既有异于居住在都市的华美府第之中,也有异于其它三者。所以,“巢穴以风露贻患,则大壮以栋宇袪弊;宫室以瑶琁致美,则白贲以丘园殊世。惟上托于岩壑,幸兼善而罔滞。虽非市朝而寒暑均也,虽是筑构而饰朴两逝。”[3]1754栋宇居山间,既可以免除风餐露宿、栖身岩石之间等常人难以忍受的粗陋艰难之处,又不同于世俗之人,一味满足于市朝华第之美。

晋宋之际,士族流连山水之间,成为风习,《山居赋》注曰:“(远东)五奥者,昙济道人、蔡氏、郗氏、谢氏、陈氏各有一奥,皆相掎角,并是奇地。”[3]1758蔡氏、郗氏、谢氏、陈氏等大族各自占据山坳中曲折而又临水的一处,依山水而居。山居风气之盛,于此可见一斑。这些士族中人将市朝中的栋宇、筑构搬到山水之间,不但延续着市朝的优裕生活,而且将自然山水之美引入园林栋宇之中,隐居山间便成为一件无比惬意的事情。所以,《宋书·隐逸传》论曰:“岩壑闲远,水石清华,虽复崇门八袭,高城万雉,莫不蓄壤开泉,仿佛林泽。故知松山桂渚,非止素玩,碧涧清潭,翻成丽瞩。挂冠东都,夫何难之有哉。”[3]2297谢灵运等士族中人山居的条件大大改善,便有可能常年栖留山间,而且,他们有着优越的经济条件,可以盘桓、游历名山胜水,从容领略自然山水的美。如此优越的条件,如此从容的心态,绝非栖居岩石之间的隐士所能比拟。而他们对于山水之美的体验,亦非长居市朝之人所敢企望。

对谢灵运而言,栖居山水之间正是性分之所在。《山居赋》说:“仰前哲之遗训,俯性情之所便。奉微躯以宴息,保自事以乘闲。愧班生之夙悟,惭尚子之晚研。年与疾而偕来,志乘拙而俱旋。谢平生于知游,栖清旷于山川。”[3]1756他在注中又明确指出:“性情各有所便,山居是其宜也。”[3]1756与此相类似,他在《游名山志》中也指出:“夫衣食,人生之所资;山水,性分之所适。今滞所资之累,拥其所适之性耳。”[4]350所谓“性分之所适”“性情各有所便”均受庄子影响,强调每一个人都应当顺应一己的本真之性,不可随世俗而推移,而谢灵运认为谢绝知游、栖居山川就是自己的本性所在。而庄子思想的逻辑链条中,本也包含了回归山林的人生向度,这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言:“庄子对世俗感到沉浊而要求超越于世俗之上的思想,会于不知不觉之中,使人要求超越人间世而归向自然。他的物化精神,可赋予自然以人格化,亦可赋予人格以自然化。这样便可以使人进一步想在自然——山水中,安顿自己的生命。”[5]137尽管谢灵运并不曾真正安守这一人生态度,但此时此刻,山居之于谢灵运,确乃一种可以暂时欣然接受的人生归向。

而且,他恣意陶情山水之间,这显然受到他的祖父谢玄解职后山居于此的影响。《宋书》本传中说:“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与隐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纵放为娱,有终焉之志。”[3]1754既然有“终焉之志”,则以上所谓“适性”之说,应当不是故作姿态。

“适”与“便”,意味着对山水之美的爱好带有极强的主观性和个体性。衣食之类是自然生命的必需品,因而人人都离不开。山水之美则只是某些人才会天性喜好、欣赏,因而对这些人来说,陶情山水之间正是顺应其天性。对山水风物之美的流连、品赏上升到天性的层面,山水便不再是外在的粗放、模糊的存在物,也不仅仅是丰饶物产的来源,而是内在于人的生命、本性的一部分。

此外,谢灵运“适性”之说,显然还带有东晋人“玄对山水”的意思。所以,他在《山居赋》注中自叙:“少好文章,及山栖以来,别缘既阑,寻虑文咏,以尽暇日之适。便可得通神会性,以永终朝。”[3]1770又说:“山中静寂,实是讲说之处。兼有林木,可随寒暑,恒得清和,以为适也。”[3]1770所谓“通神会性”,还是玄风的余韵。不过,谢灵运“适性”之说,主要还是《山居赋序》中“顺从性情,敢率所乐”[3]1754的意思。本传中所说的“纵放为娱”指的是谢灵运与王弘之、孔淳之等人纵情游历山水之间,以山水之美自我愉悦,这与他修造别业时务求“尽幽居之美”是同一心理。

所以说,“顺从性情”,顺从的是对自然山水之美发乎一己本性的钟爱、愉悦和品赏。寄情山水之间,可以远离世俗,也可以陶情养性,最重要的是,在其中还可以寻觅到无穷无尽的美丽、神奇,体验一己独有的美感和愉悦。

二、山水是“神丽之所”

谢灵运《述祖德》诗云:“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李善注:“贞,正也。观,视也。言正见丘壑之美。”[6]274谢灵运诗歌咏颂的是其祖谢玄的功业人生,结尾两句写其解驾东归之后流连山水的生活情态。不过,这最后两句说舍弃尘俗之物,正视山水丘壑之美,恰好可以用来概括谢灵运山居期间的生活状态。

山林丘壑中无时无刻不充满生机,其中的事物组成一个自在世界,它们静静地生灭代谢、聚散起落,不因人的忽视而不如此,亦不因人的观照而忽然如此。观赏者只有抛离了外物的羁绊,淡忘、远离了尘世间的名利纷争和功利欲求,静下心来品味,才能发现其中还存在着一个美的自在世界,蕴藏了无比丰富的美,才能体悟到自然世界的神奇之处。

谢玄山居此地之时究竟体会了何种山水之美,并未见有诗歌流传下来。在写给他姐姐的书信中,谢玄提及:“此二日东行,游步园中,已极有任家湖形模也。”[7]1940在与兄、妇书中,他还先后提及垂钓之乐,也许就是闲居此地时的生活写照。作为一代名将,谢玄感受到的似乎主要是山居生活之乐,他还未能体察到那个美的自在世界。谢灵运《山居赋》注所言:“余祖车骑建大功淮、肥,江左得免横流之祸。后及太傅既薨,远图已辍,于是便求解驾东归,以避君侧之乱。废兴隐显,当是贤达之心,故选神丽之所,以申高栖之意。经始山川,实基于此”[3]1756云云,高栖之意应该属实,但所谓“神丽”,则应该是谢灵运自己游览所得的体验。

谢灵运正视山林丘壑之美,方才觉察到山水的神丽。神,神妙、灵异;丽,妍丽、悦心。以“神丽”来赞誉山水,此前已有。《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中称道石门山说:“其为神丽,亦已备矣。”[7]243谢灵运应当就是承此序而用之。他一方面体察到山水的美丽动人、可堪品玩之处,另一方面又惊讶于山水的神奇、不可思议之处,故而赞美山水为神丽之所。《山居赋》强调此地的神奇灵异,如“考封域之灵异,实兹境之最然”[3]1760,他之所谓灵异,指远东诸山据说是神仙的居所,从而为这片山水笼上一层神秘色彩,同时也是赞叹山水之美的不可思议与神奇。《山居赋》注中反复指明各处山水之美与有趣,如“清溪秀竹,回开巨石,有趣之极”[3]1759“东窗瞩田,兼见江山之美”[3]1760“此皆湖中之美,但患言不尽意,万不写一耳”[3]1760“草、木、竹,植物。鱼、鸟、兽,动物。兽有数种,有腾者,有走者。走者骋,腾者透。谓种类既繁,不可根源,但观其貌状,相其音声,则知山川之好”[3]1762“(鱼)皆出溪中石上,恒以为玩”[3]1763“山鸡映水自玩其羽仪者”[3]1763“四鸟并美采质”[3]1763“虎长啸,猿哀鸣,鸣声可玩”。[3]1763在谢灵运看来,山川之中,草木、鸟兽、鱼类各有其好,众美纷呈,不一而足。

山水的神奇与美需要正视才能感受得到,蕴藏在山水中的那个美的自在世界,更需要用心去体察和感受才能把捉得到。谢灵运“贞观丘壑美”的美学观念强调的正是这一点,而谢灵运之所以推重山水为“神丽之所”,也是因为他充分感受和把捉到了山水中所蕴藏的这种自在之美。《山居赋》第三十三段后附有一个篇幅较长的注解,正是谢灵运正视山水之后,体察到山水作为“神丽之所”的绝佳注释:

南山是开创卜居之处也。从江楼步路,跨越山岭,绵亘田野,或升或降,当三里许。涂路所经见也,则乔木茂竹,缘畛弥阜,横波疏石,侧道飞流,以为寓目之美观。及至所居之处,自西山开道,迄于东山,二里有余。南悉连岭迭鄣,青翠相接,云烟霄路,殆无倪际。从径入谷,凡有三口。方壁西南石门世□南□池东南,皆别载其事。缘路初入,行于竹径,半路阔,以竹渠涧。既入东南傍山渠,展转幽奇,异处同美。路北东西路,因山为鄣。正北狭处,践湖为池。南山相对,皆有崖岩。东北枕壑,下则清川如镜,倾柯盘石,被隩映渚。西岩带林,去潭可二十丈许,葺基构宇,在岩林之中,水卫石阶,开窗对山,仰眺曾峰,俯镜浚壑。去岩半岭,复有一楼。迥望周眺,既得远趣,还顾西馆,望对窗户。缘崖下者,密竹蒙径,从北直南,悉是竹园。东西百丈,南北百五十五丈。北倚近峰,南眺远岭,四山周回,溪涧交过,水石林竹之美,岩岫隈曲之好,备尽之矣。刊翦开筑,此焉居处,细趣密玩,非可具记,故较言大势耳。

在这一段中,先后叙及从江楼步路途中所见之乔木茂林、侧道飞流,所居处南边之连岭叠嶂、云烟霄路,东南山渠之辗转幽奇,东北之清川如镜。此外,还有蒙覆路径的深密竹林,等等。总而言之,“水石林竹之美,岩岫隈曲之好,备尽之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面对这满目的青山绿水时,完全沉浸在品赏山水风物的美观、幽奇、远趣,或是“细趣密玩”之中。在谢灵运的眼中笔下,近处的山路、远岭的云烟、东南的山渠、东北的枕壑之下、西岩的带林之中,处处都是美的所在,处处都充满奇趣幽情,处处都是诗一般的意境。

钱钟书先生曾批评《山居赋》及其自注说:“赋既塞滞,注尤冗琐,时时标示使事用语出处,而太半笺阐意理,大似本文拳曲微申,端赖补笔以宣达衷曲,或几类后世词曲之衬字者。”[1]2015客观地说,谢灵运上段注文整散结合,一气流注,颇有雅洁晓畅之致,并无冗琐之病。其中,“西岩带林,去潭可二十丈许,葺基构宇,在岩林之中,水卫石阶,开窗对山,仰眺曾峰,俯镜浚壑”等句,意脉充沛,跳突有力,富于力量感和节奏感,文辞与景物互相衬显,极富美感。宗白华先生曾指出:“陶渊明、谢灵运这般人的山水诗那样的好,是由于他们对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趣味;他们随手写来,都成妙谛,境与神会,真气扑人。”[8]183如果对谢灵运上述文字细加品味,确实可以感受到其中“真气扑人”!

虽然谢灵运在品赏山水的时候,仍将山水作为一个外在世界来对待,但是在面对山水风物时,他已经放下了现实生活中的诸多纠结,一心一意沉浸在美的自在世界中。这时,他认识到了山水的神奇,而山水也赋予他层出不穷的诗意和美感。在这样的人与自然的交流中,人成为山水的知音,成为山水的一部分。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人们体察山水时,才把山水视为一种有美感、有趣味的自在存在,从而实现人与山水的双向交流。

《诗品》记载了谢灵运写成“池塘生春草”之句的神异故事,叶梦得《石林诗话》解释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9]426叶梦得解释为“无所用意”之“工”,不免有些自我矛盾。但他说这样的诗句是作者“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借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则是很有见地的。从美学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实际上乃是谢灵运久卧病床,一日忽对山水,便为之倾倒,因而得以写成名句,这也就是宗白华先生所解释的“新鲜自然而已”[8]181。池塘、水草、柳树、鸟儿等自然风物人人都可以见到、听到,但这些景物背后的那个美的自在世界却非人人都可以意会得到。谢灵运僻居边地,浸染山水之中以自我慰藉,在某一刻,人与自然的交流豁然贯通,于是,佳句挥笔而就,看起来却有如神助。

三、“叙山水之美,须去饰取素”

一个人顺应自己的本性所在,流连山水之间,体悟到了山水是“神丽之所”。然后,当他意欲挥笔表现自己的诸多感受时,又该如何来写呢?谢灵运主张“去饰取素”,也就是弃除华饰艳美之辞,追求自然朴素之美。这种美学理想,与其山水美学观念内在地相契一致。谢灵运《山居赋序》指出:

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咏于文则可勉而就之,求丽,邈以远矣。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

在这一段话中,谢灵运简要点明了《山居赋》与汉晋大赋的三个不同之处。第一,描写的题材、内容不同。汉晋大赋常以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为内容,笔力恣肆,文辞华艳,好于铺排。与大赋的宏大内容不同,《山居赋》只是叙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这些都是自己山居时即目所见,亲身体验所得,完全不同于朝市中人的所见、所闻。第二,创作者的心态不同。汉晋大赋的作者往往仗气逞才,精心雕琢。如左思创作《三都赋》,前后将近十年,可谓竭尽才思、用心良苦。谢灵运《山居赋》,本就是放逐尘俗之利害纠缠、一心体察山水之美的结果。如此淡然的心态,用于创作文赋歌咏,其诗文往往率尔而成,不喜逞才雕琢。第三,作品的美学风貌不同。汉晋大赋以铺衍、宏丽著称,而《山居赋》与汉晋大赋的这一美学追求迥异,“邈以远矣”。它追求的是“去饰取素”,也就是洗尽铅华、天真呈露的朴素之美。

明代张溥《谢康乐集题辞》云:“《山居赋序》:‘废张、左,寻台、皓,致在去饰取素。’宅心若此,何异《秋水》、《齐物》?诗冠江左,世推富艳。以予观之,吐言天拔,政繇素心独绝耳。”[4]321张溥摘引《山居赋》中的文句,以此说明谢灵运的本真之性:张衡、左思之赋,文辞华艳;台孝威、商山四皓,都是超然绝俗的隐逸之士;谢灵运不取张、左,崇尚脱俗,其意趣就在于推重本真自然。张溥进而断定,谢灵运诗歌之所以“吐言天拔”,是因为他“素心独绝”,也就是说,谢灵运崇尚天然本真的心性大大超过了平常人。

由张溥以上论断,我们也可以推知,谢灵运的山水美学观念实有着如下的内在逻辑:首先,顺应性情,遂高栖之志,必然选择山居;其次,栖居山水之间,发现山水为“神丽之所”;再次,“宅心若此”,吐语必朴素自然,一派天真。这样的内在逻辑实际上潜藏着某种矛盾之处:因为山水为“神丽之所”,那么,表现、刻画山水,就必然要表现、刻画其神奇、美丽之处,其语言必将有趋于华美妍丽的一面,这就会与他自己所追求的“去饰取素”的美学理想出现矛盾。

这种矛盾的产生,与谢灵运虽然山居闲游,但内心并不平静有一定的关系。谢灵运自视极高,心怀壮志,但仕途并不顺利,因而内心常常愤激不平。他山居谢氏庄园,遍游名山胜水,借此冲洗内心的郁结,但常常还是会显露出冰山之一角来。他的诗文,还有着玄言诗的余韵,往往将心中的不平隐藏在清旷闲散的意态中,含而未露,直至被美丽新奇的自然风光所冲淡、化解。但是,“他心中总还是无法淡忘现实时世,在他再三强调一种闲旷清虚的心境时,我们总能体会到他内心某处其实还隐藏着很深的纠结。”[10]360他在许多诗文中不经意间所显露出来的孤独感(如《山居赋》“眇遁逸于人群,长寄心于云霓”[3]1767)、虚幻感(如《山居赋》“伤美物之遂化,怨浮龄之如借”[3]1767),以及他在景物描写中所渗透的内在力量感,都是其内心不平的曲折反映。所以,白居易《读谢灵运诗》这样写道:“吾闻达士道,穷通顺冥数;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洩处。洩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攄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11]131

不过,这种矛盾的产生,根本原因还在于谢灵运恰处在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时期。他作为这种过渡的代表人物,正努力地往玄言诗的旧瓮中装进山水诗的新酒。他继承了玄言诗的某些格套,比如在诗中直接说理,在写景中寓含理趣等。不过,他的诗歌细致入微地描写山水美景,并在景物中渗透轻快、愉悦的感受,这些往往是其诗歌中最为打动人心的部分。《宋书》本传说,他在山居期间所写的诗歌,“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3]1754为什么他的诗歌能有这样的轰动效应?主要原因并非由于他善于在诗中谈玄,而是因为他运用生动细致的笔触,写下了自己徜徉山水之间所体察到的大自然的美丽、神奇之处,使那些常年身处朝市之人如同身临其境,似乎也亲身体验到那种愉悦和美感。

但是,谢灵运山水诗中所描写的山水之美以及置身其中的愉悦感,往往不是玄理所可覆盖、涵括的,这就难免在某些诗歌中出现情、景与理之间的游离,甚至断裂。对谢灵运而言,在诗文中谈论玄理,尤其是阐发超脱俗情的心性追求,是极为自然的事情。另一方面,他对自然山水的倾心体察,又使其诗文在表现山水之美时发出由衷的赞美,自然而然地渗透出内心的悦乐。也许,在谢灵运的心中,山水之美以及由之兴发的愉悦感,本就都如这片天地一般,是远离尘俗和世情的。因此,他完全可以尽情地描画它,自然而然地赞美它。于是,在他的诗文中,玄理部分高谈清虚超越,其它时候却又沉醉在山水美景和愉悦之感中,两者的矛盾他似乎已经习焉而不察了。

在他试图阐述其山水美学观念时,这样的矛盾便也不知不觉地转移进来,谢灵运山水美学观念的内在矛盾于是这样产生。可以说,这样的一种矛盾正是过渡时期玄言与山水之间的必然纠结。不过,在今天看来,谢灵运美学观念中的这种内在矛盾其实存在着双重影响。

首先,谢灵运强调顺适个体自然本性,追求天真朴素之美,这对其表现山水之美和愉悦之感有着潜移默化的牵引作用。他的诗歌,其景常常染有宁静、明快的色彩,其情常常呈现轻松、亲切的基调,整体显得鲜丽清新,就是他的这种美学追求引导的结果。所以,鲍照说:“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12]881汤惠休也说:“谢诗如芙蓉出水。”[13]160在这一方面,谢灵运的美学观念大体上延续着陆云“好清省”、[14]1056自然的美学主张。

其次,谢灵运大力发现山水之美,但似乎总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阻隔他与山水的进一步融汇。他陶情山水之间,以山水美景来洗尽心中的郁积和忧闷,所谓“山水性分之所适”,正是要在亲近大自然的同时,体悟闲旷高越的性分,从而荡涤、化解心中的不适。他在接近大自然时,心中先就存有一个目标,因此,尽管后来他可以在某些时刻完全投身于自然山水之中,感受其无尽之美,但是,自然山水终究是外在于其内心世界的,甚至最终也是需要超越的。于是,他总是在亲近自然、被自然感动之后,又轻灵地超离了自然。

山水之美是无穷无尽的,对山水之美的探寻也是永无尽头的。在这个旅程中,谢灵运是散发着巨大魅力的一站,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如此。

[1] 钱钟书.管锥篇[M].北京:三联书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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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刘运好.陆士龙文集校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编校 杨兴华)

On Xie Ling-yun's Aesthetic Concept of Landscape

QINQiu-ju1,XIONGDong-lin2

(1.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2,China;2.Hunan Nanfang Law Firm,Hengyang Hunan 421001,China)

Between the Jin and Song Dynasties,the gentry liked to stay in the landscape,and widely described their beauties in the literature and art. As an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ve of the gentry's literature in the period of the Jin and Song Dynasties,Xie Ling-yun paid the first attention to the beauties of the landscape in the history of aesthetic in his work ofShanJuFuand expressed the beauties and miraculous of the landscape,which marked the rise of the aesthetics of landscape. Xie Ling-yun's aesthetic concept of landscape had the following inherent logic. First of all,a person should adapt to his own temperament,and Xie Ling-yun presumed his nature for staying in the landscape,and therefore choosing mountain home. Secondly,he found the beauties of the mountains and valleys,and realized that the landscape actually was a beautiful place when he dwelt among the landscape. Thirdly,if someone focused on the beauties of the landscape,his writings about them would be simple,natural and true.

Xie Ling-yun;ShanJuFu;landscape; aesthetic concept

2016-12-08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玄学本体论与六朝文学本体论相关性研究”(15YJA751022)。

秦秋咀(1972—),男,湖南衡东人,副教授,博士后,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船山诗学研究。

I207.2

A

1673-0313(2017)01-009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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