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空间化问题
——兼与浦安迪商榷
2017-03-10林沙欧马会会
林沙欧,马会会
论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空间化问题
——兼与浦安迪商榷
林沙欧,马会会
(河北科技师范学院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
中国古代未能产生一个与时间化叙事密切相关的口头传统,原初神话的空间化特征因为史巫同源的关系影响到历史叙事进而小说叙事。道德性观念是中国古代主导性的叙事观念,推动了历史叙事和小说叙事空间化特征的发展。文学性叙事观念则使唐传奇小说发展出时间化叙事。相对于浦安迪强调的“原型”影响,叙事观念对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特征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
历史叙事;小说叙事;空间化;叙事观念
美国学者浦安迪(Adrew·H·Plaks)在其《中国叙事学》等代表作中,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概括了中西叙事传统的本质性差异,认为相对于西方叙事的“时间化”(temporal)模式而言,中国叙事属于“空间化”(spacial)模式。这一结论,为深化和推进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民族特点的研究,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示。然而,对于浦安迪得出上述“结论”的思维方式和思想过程,则有值得商榷的余地:第一:浦安迪运用原型批评来说明神话对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空间化影响,这种概括能否清晰地反映出两者之间的发展脉络?第二:受明清评点的影响,浦安迪的研究对象限定在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上,那么空间化的叙事特征是否还适用于中国古代小说的其他类型?第三:中国古代小说是否完全不存在“时间化”叙事?笔者拟就上述问题进行认真地思考和细致地辨析,以就教于学界方家。
一、“空间化”叙事是怎样产生的?
叙事人物“行动”的特点是浦安迪区分时间化叙事和空间化叙事的核心,但是相关叙述较为笼统。明确来说,在西方叙事传统中,故事情节必须反映出有机整一的特征,“事之有头,有身,有尾。所谓‘头’,指事之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事发生者;所谓‘尾’,恰与此相反,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规自然的上承某事者,但无他事继其后;所谓‘身’。指事之承前启后者。”[1]在这种情节观的支配下,生发事件的人物行动必然要具备自身的因果逻辑,而随人物行动推进的时间流程也就被有机整一地组织起来,凸显为作者叙事行为的鲜明特征,即浦安迪所概括的:“按照人世间的行为在时间中演进的形态而铺叙。”[2]57
反观中国叙事传统,作者并无动机围绕人物自身的行动逻辑来对叙事的时间流程做周密的组织,以中国古代范式性的历史叙事纪传体为例,人物的行踪通常是按照自然的时间进程而非本身的因果逻辑,“流水账”一般地叙述出来,相应地系于人物行动的各个事件单元不是为有机整一的时间流程所统一,反而是呈现出一种空间上的缀合关系,形成了西方汉学界所谓的,欠缺时间整体感的“缀段”(episodic)式的空间化叙事。
对于中国叙事传统缺乏“时间化”特征的问题,浦安迪运用原型批评进行了探讨。他认为中国神话的空间化特点是受“先秦重礼文化原型”影响的结果,“殷商文化把行礼的顺序(order)空间化了,因而也就影响到神话的特色”,由此假设“中国时间性的神话叙事传统似乎早已亡于周代,甚至在殷商以前就已失传,代之而起的是把现存的神话素材空间化的倾向”[2]42。考虑到原型批评将神话定性为一种文化范型,浦安迪认为其自然影响到后续叙事形态表现出“空间化”特征。
从本质上说,这种论述是一种基于原型批评立场的类比性推测,不太有充分的说服力。其一,“把现存的神话素材空间化的倾向”的假设并不符合中国神话的实际。袁珂先生关于“乃神话之渊府”的《山海经》的研究指出:“因为原始神话和原始宗教从神话思维中这个母胎中孕育形成的时候还有相对的一致性……故作为宗教支柱以及宗教赖以宣传的神话能够大致保持其原貌,无需作多大修改。战国时代的巫师,去古未远,又多来自民间,所以保存了这些原始神话而未加以大的改动。”[3]从中可见,中国神话的空间化特征不可能是人为处理的结果。其二,从原型批评的角度来说明神话对中国叙事的空间化影响,意谓是在说明一种空泛的影响,难以具体和直接地反映出两者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空间化是不同地域神话原初的本质特征,“时间关系的表达也只有通过空间关系的表达才发展起来……所有的时间取向都以空间定位为前提”[4]。中国原初神话较为准确地反映了这一特点,如在《山海经·海外北经》中,“中山北神,名曰烛阴,视为昼,冥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即是将时间变化空间化为静态的体貌描写。因此,时间化神话只能由中国原初这样的空间化神话演变而来,浦安迪假设中国神话在空间化特征出现之前存在过“时间性叙事传统”,是不符合神话自身的发展规律的。
考察中国古代社会,可以发现神话对叙事空间化影响的问题,可以归因于史巫同源现象。众所周知,神话的产生是与原始社会的巫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神话往往产生于这些巫师降神时所唱的歌曲”[5]125。但在中国古代的历史进程中,“巫”与其后的“史”具有着同源性的关系,“巫史皆是巫也,而史亦巫也”[6]。在中国叙事传统中,“巫以记神事,更进,则史以记人事也”[7],因此,尽管中国原初神话的历史化使得“神事”转化为“人事”,但是因为史巫同源,两者“记”的叙事行为却要存在着紧密的关联,“上古瞽史巫祝,事守相近,故作史必详于神话”[8]。这也就意味着,原初神话空间化的本质特征,必然会被“史(巫)”直接引入历史叙事。诚如王德威所言:“时间的流逝通常并不是最显要的因素。最令史家关心的反而是‘空间化’的作用——将道德或政治卓著的事件或人物空间化以引为纪念。”[9]
与中国由“巫”而“史”相对照的是,在西方语境中,“巫”对民间文化中的“吟游诗人”(aoidos)则具有渊源性的影响。虽然不能肯定荷马等吟游诗人就是由巫师转化而来,但是其无疑具备了由巫文化塑造的人格特质,“他和巫师以及神话英雄都体验过恐惧和出神入化这种类似神话的经验”[5]132。
浦安迪定义的时间化叙事模式即与吟游诗人创作的史诗型神话关系密切。吟游诗人的口头表演是由一系列如集会、宴会、战斗场面等具有固定意义的主题群(theme)组成的,各个主题之间的联系则“是由更进一步的行为推动的,这些行为是主题发展的结果”[10]138。以南斯拉夫史诗《斯马各伊拉吉奇·梅霍的婚礼》为例,集会结束赋予主人公使命,导引出旅行的主题,旅途中主人公需要举行婚礼,又衍生出了回归的主题……这样一来,吟游诗人所掌握的各种原初“空间化”神话素材,必然要为人物行动的时间性逻辑所统一,相应其在“表演中创作”出的史诗型神话也就发展出“时间化”叙事,“一个主题牵动另一个主题,从而组成了一支歌,这支歌在歌手的脑海里是作为整体而存在的,具备亚里士多德的开头、中间和结尾。”[10]135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社会未能产生一个与“时间化”叙事密切相关的口头传统,原初神话的“空间化”特征在“史巫同源”的影响下,成为历史叙事的基本特点。
二、“空间化”叙事是怎样发展的?
中国古代历史叙事的空间化特点如何影响到小说?浦安迪认为:“一定要结合神话和原型批评的方法,来讨论中国的史文在中国文化里所占有的特殊地位,才能试图为中国叙事文提出一条‘神话—史文—明清奇书文体’的发展路径。”[2]32其中的可商榷之处是,原型作为一种空泛的文化因素,难以确定其在多大程度上掌控着作者具体的叙事行为,这样的论述实质上是一种笼统的理论预设。那么,历史叙事承袭原初神话的空间化特点究竟是怎样发展的,就应该是深入研究古代小说“空间化”叙事不可回避的问题。
从叙事实践来看,历史叙事的空间化特征的发展,紧密联系着其道德性的叙事观念,“史之本原,本乎《春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11]。在编年体的《春秋》叙事中,各个史事因为缺乏性质和因果的关联,相关自然时序无法统一为有机整一的时间流程,史事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是一种由时间标识来简单联缀的空间次序。之后的《左传》虽然总体上沿袭《春秋》编年体例,但是“道德意义开始作为事件发展的逻辑根据”[12]。以《崤之战》为例,“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据此认为:“秦师亲而无礼,必败。”事件的进程果然是秦师战争失败。通过王孙满关于“礼”的预言,按自然时序演进的人物行动之间形成了一种道德性质的因果关联,但是这样的因果联系是人为的、勉强的,并不能如西方“时间化”叙事那样,由依托于人物行动自身的因果逻辑,来有机地整合事件的时间流程,相应而言,系于人物行动的事件单元的联系仍然是一种空间上的关系。但是与《春秋》仅以自然时序展开的空间化叙事相比,《左传》可以说发展出了一种由道德逻辑来铺排的空间化叙事。
《左传》这种道德性质的空间化叙事在《史记》中发展出成熟的形态。自西汉董仲舒神学化儒家学说后,中国古代社会的阴阳五行思想被赋予了儒家人伦道德的基本内涵,影响所及,也就是与《史记》道德性的叙事观念结合,“写作历史要顺从如下理想……对变化进行道德解释形影相随的另一种解释,李约瑟称之为阴阳二元论以及土、木、金、火、水五行五德的基本力量、权力或者‘行能’(phasal ernegetics)。”[13]
纪传体的《史记》叙事在阴阳五行观念的渗透下,表面上由散漫、随机的人物行踪来贯通的各事件单元,被建构出阴阳双构性质的空间化联系。人物生平总体上以传主极盛事迹为临界点,大致等分为平衡和对称的“盛/衰”两部分,如《太史公自序》所言,“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而各事件单元的组接也具有相反相成的情感色调,例如《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一节,事件叙述在张弛中转换;“垓下之围”于激烈战争进程中安排闲笔,刚柔相济;《苏秦列传》的叙事次序则是冷热交替。《史记》这种叙事特点意味着中国古代空间化叙事形成了自身的美学原则,正如相关叙事理论所总结的那样:“就叙事来讲,评点家似把它理解成在空间次序方面安排一篇故事,而不是把它理解成在时间中讲述一个故事,于是叙事之‘叙’主要是故事‘段’与‘段’之间按照一定准则巧妙配合相接的意思。”[14]141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到,道德性观念是中国古代历史叙事建构空间化特征的基本原则。中国古代小说从属于历史话语系统,相应在空间化叙事的传承上,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因循历史叙事的道德性观念。
中国古代小说诞生之初虽然有多种形态,但是“从艺术价值和小说发展的角度来看,最值得重视的乃是志怪”[15]。而志怪“乃史乘之支流”,其叙事观念与历史叙事一脉相连,“欲魑魅之途,则福善祸淫,可以惩恶劝善”。志怪小说空间化叙事具体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基本上只包孕了时间的序列……而对事件自身孕含的因果性缺乏应有文学性描述”[16],类似《春秋》叙事简单构成的状态。例如《三王墓》的主人公是因为楚王的一个无来由的梦出逃,又偶遇不问缘由为自己复仇的客,才能最终完成复仇。故事情节的发展完全由人物偶然,随机的行踪来推动,体现出一种单纯的自然时间进程。另一种则是由于南北朝时期佛教的广泛传播,志怪小说所秉承的道德性叙事观念融合了佛教因果观,使其空间化叙事形成为有机构成的形态。例如在晚期志怪小说集《宣验记》中,人物行动之间的联系,不是依循自身的因果逻辑,而是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逻辑来强制性地建构,整个叙事因此而表现出一种由道德观念组织起来的空间化架构。在这个意义上,志怪小说与贯穿儒家道统的历史叙事相比,其空间化叙事可以说是异曲同工。
但是自六朝志怪小说而下,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经历了一个“史统散而小说兴”的发展历程。其间,象征小说文体独立的唐传奇小说,以口头叙事文学为母体的宋元话本小说,都使得由历史话语规定的小说叙事表现出新的特点。但是至明代,“四大奇书”的叙事特征又与历史叙事存在着直接的联系,相对于浦安迪的原型批评研究而言,这种现象应该与其叙事观念趋向于历史叙事有关。
宋元时期“说话”伎艺兴起,衍生于市井说书传统的话本及章回小说,其叙事观念相应以迎合新兴市民阶层趣味为旨归,追求商业化效果,“盖自说部逢世,而侏儒牟利苟以求售,其言猥鄙无所不至”。即使是强调劝喻醒世的拟话本小说,如冯梦龙的“三言”,也承认在一定程度上有牟利的企图,“因贾人之请”。这种类型的小说可以说是直接冲击了传统社会的儒家道德形态,因此至明代屡遭禁绝,“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为邪妄所惑”[17]。但是在其蔚为大观的情况下,必须要从根本上对小说叙事拨乱反正,使其以承载儒家道统的历史叙事为范式。明代小说理论即无视小说创作的实际,硬性地将所有的小说类型都规定为历史话语的一部分,“小说者,正史之余也”[18]。
正是在这种高强度的“慕史”倾向下,“四大奇书”叙事直接比附正史的成熟形态《史记》叙事,“《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三国叙事之佳,直与《史记》仿佛”;“《金瓶梅》是一部《史记》”。其叙事自然要有强烈的道德意图,“《西游》阐心而证道于魔,《水浒》戒侠而崇义于盗,《金瓶梅》惩淫而炫情于色”[19]。相应与《史记》儒家道德性叙事观念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阴阳五行观念就必然是其叙事的题中应有之义,反映到具体的叙事实践当中,即成为了“四大奇书”空间化叙事的结构模型。至于“四大奇书”叙事的空间化审美特征,浦安迪的相关著作已有详尽分析,对此不做赘述。
三、中国古代小说存在“时间化”叙事吗?
浦安迪将空间化定性为“中国叙事学”的本质特征,但其研究对象是专注于空间化叙事特征体现得特别明显的历史叙事和“四大奇书”,由此要探讨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国古代小说其他类型是否产生过“时间化”叙事。事实上,标志中国古代小说文体独立的唐传奇小说即发展出了“时间化”的叙事特征。
唐传奇小说叙事受限于历史叙事范式性的话语规定,在文末模仿历史叙事由叙事者直接出面来宣扬“劝善惩恶”的道德意旨,但因为其秉持的是文学性的叙事观念,“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道德性的观念并不能掌控小说作者具体的叙事行为。“文学是人学”,人物性格的刻画及其相关的情感心理才是其叙事的重心。由于“人的性格一旦形成,它就具有了行为的潜能……反过来影响行为,决定人物的选择意向,选择未来的行动”[20],因而,在唐传奇小说叙事中,人物的行动逻辑是与由生活规律决定的人物性格逻辑相统一的,是一种“合乎人情物理”的因果逻辑,而不同于历史叙事硬性地贯穿到人物行踪中的道德逻辑。
例如在唐传奇小说代表性作品《李娃传》中,故事情节的波澜起伏都是由李娃复杂和丰富的性格特质所决定的,久居倡门的冷酷务实,使其当荥阳生钱财耗尽,就要“舍而逐之”,但是感动于荥阳生的真情,“姥意渐怠,娃情弥笃”,必然会在面对荥阳生惨况时自责并施以援手,而当荥阳生中举求婚,又回复到老成世故的本色,清醒地予以拒绝。从中可以看到,小说中人物行动的演进具有一条依托人物性格及其相关情感心理的逻辑线索,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其他如《莺莺传》《霍小玉传》等有代表意义的作品,也都是紧密围绕人物性格来推进人物行动,展开故事情节。
从总体的叙事实践来看,唐传奇小说虽然也采用了历史叙事的“传”“记”体例,但实质上叙述的却是人物的性格史和心灵史,人物的行动自身形成了由人物性格及情感心理主导的、严密的因果逻辑。从而唐传奇小说叙事在人物行动中建构出了有机整一的时间流程,发展出了“时间化”的叙事特征。
中国古代历史叙事尽管也有对人物性格详尽的描写,但仅仅是对人物性格做自然的展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通过“完璧归赵”“渑池之会”“负荆请罪”三个事件单元展示了人物的不同方面的性格特点,但这些性格特点并没有促发人物进一步的行动来联系事件单元,三个事件单元只是由人物自然时间的行踪加以联缀。而直接比附《史记》叙事的“四大奇书”虽然塑造了一系列性格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但是也并没有通过以人物的性格逻辑主导的人物行动来对事件单元承前启后,以形成有机整一的时间流程,“古典长篇的确是由没有逻辑联系事件单元组成的”[14]116。
关于中国古代小说“时间化”叙事还要涉及到话本小说。浦安迪的研究认为“四大奇书”叙事的空间化特点直接由历史叙事发展而来,全然将产生自民间口头叙事表演的话本小说排除在这一发展脉络之外。那么,话本小说及其相关的章回小说叙事的本质特征是否完全与“空间化叙事”绝缘,而有可能表现为“时间化”叙事?
对于这个问题的探讨,仍然要从小说的叙事观念入手。早期话本小说以迎合读者趣味为旨归,“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但是要叙“述风月”“谈异闻”,才能“好听”,说明其注重的是“说什么”,而不是“怎样说”。反映到叙事实践上,就是早期话本小说着力于发挥叙事题材本身的娱乐化特质,而不在意对人物行动做周密地组织,以致其叙事表现出“空间化”的特点。以代表性作品《错斩崔宁》为例,故事情节完全要由超出日常生活经验之外的“巧合”来发展。陈二姐因刘贵戏言十五贯钱将她典人而离家,恰逢贼人上门杀死刘贵并窃走十五贯钱。崔宁正巧携带十五贯钱遇到陈二姐,导致二人被冤杀。凶手又恰巧掳走刘贵大娘子,由此才真相大白。在整个叙事过程中,因为人物行动的演进缺乏严密的因果逻辑,各个事件单元之间无法形成有机整一的时间性联系,而只能形成依托一系列巧合因素缀合的空间次序。因此,早期话本小说的叙事观念虽然与历史叙事有本质的不同,但是在经由叙事观念而形成小说叙事的空间化特征方面,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早期话本小说叙事当然也具有一定的道德色彩,但基于娱乐性的叙事观念,仅仅是“间参训喻”,而针对其“媚俗”倾向,由文人“雅化”的拟话本小说则必然要主张鲜明的道德立场,“及明人拟作末流,告诫连篇,喧而夺主……故形式仅存而精神与宋迥异矣”[21]。由于在明代佛、道教已经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拟话本小说道德性的叙事观念体现出鲜明的宗教特点,总体上即表现为以“因果报应”和“宿命”两种叙事模式。在代表性作品中,《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就完全以色欲果报的逻辑来结构全篇,而《转运汉巧遇洞庭红》中的“说书人”叙事者开篇阐发一大通议论,即直接点明了故事情节的“宿命”性质。上述作品具有典型性,例如“在‘二拍’中,果报的主题基本是每一篇作品的基调”。相应人物的行动也就是依托善恶有报或命定的机缘巧合来强制性地推进,不可能将各个事件单元统一到有机整一的时间流程中。因此,拟话本小说同历史叙事及相关小说类型一样,仍然是一种由道德逻辑贯通的空间化叙事。
拟话本小说尽管也具有文学性特质,塑造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但由于其最终指向是道德教化,“情教”,因而也就不可能如秉持文学性观念的唐传奇小说那样,通过围绕人物性格发展出时间化叙事。以《转运汉巧遇洞庭红》为例,文若虚的形象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其敢于冒险投机的精神特点,但作者在叙事过程中竭力阻止这样的意蕴传达。如当文若虚第二次意外发迹时,作者马上借文若虚之口说明“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由此人物自身的性格特征被强制性地遮蔽起来,不可能主导人物的行动以进行时间化叙事。
结语
浦安迪以单纯的原型批评方法来探讨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空间化传统,其研究对象锁定为原初神话原型特征表现得特别明显的历史叙事和“四大奇书”。在比较文学的意义上,这固然能够梳理出一条与西方“epic—romance—novel”时间化叙事的演变路线遥相对应的,“神话—史文—明清奇书文体”的空间化叙事的发展路径,但是相对于源远流长的中国古代小说发展脉络而言,难免有削足适履之嫌。
人物“行动”是否具有严密的因果逻辑是时间化叙事和空间化叙事最根本的区别。从这一前提出发,空间化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小说本质性的叙事特征。中国古代叙事的空间化特征传承自原初神话,但是在具体的叙事实践中,是与中国古代道德观念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即使是浦安迪所强调的,原初神话原型反映到历史叙事和“四大奇书”中的阴阳五行空间化叙事结构模型,在中国古代社会中事实上也被赋予了强烈的道德内涵。作为主导性的叙事观念,道德叙事观念导致了小说作者缺乏动力来围绕人物行动展开西方语境下的“时间化叙事”,而是依凭强制性的道德逻辑来组织人物行动,形成叙事的空间化秩序。
中国古代“社会—历史”语境下叙事观念的变迁,紧密联系着小说空间化叙事特征的变迁。相对于浦安迪的原型批评研究,立足于中国古代小说发展脉络中的叙事观念来研究,能够较为完整地反映出中国古代小说空间化叙事特征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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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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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
The Space Problem of Chinese Ancient Novel narrative——Discuss with Adrew·H·Plaks
Lin Shaou,Ma Huihui
(1.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Law,Hebei Normal University of Science&Technology,Qinhuangdao Hebei 066004,China)
The fact that Chinese ancient time failed to produce a narrative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oral tradition,spati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original myth becaus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istory of witch homologous turned to affect the historical narrative.Moral ideas are the concept of ancient Chinese narrative dominant,promoting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narrative and the narrative space of features.Literary narrative concept made Romances of Tang Dynasty develop a time narration.The“prototype”,which was stressed by Adrew·H·Plaks,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formation of the ancient Chinese concept of narrative feature.
history narrative;novel narrative;spatialization;narrative concept
I207.41
A
1672-7991(2017)01-0010-06
10.3969/j.issn.1672-7991.2017.01.002
2017-02-15;
2017-03-17
林沙欧(1978-),男,湖北省武汉市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