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歌
2017-03-10王书娅
王书娅
01
博物馆里的光线打得有些暗,指尖从玻璃上一点点摩挲而过,杜若觉得自己好像能通过落在手指终点的暖色浅光,触及玻璃展柜内排列整齐的青铜刀币。
望着展柜内的父癸爵,她幽幽叹口气,忍不住再一次凑近玻璃。
她想,她大概是偏爱青铜器的。
不同于父亲收藏的任何材质的酒器,青铜酒器四平八稳的造型和浓重得抹不掉的历史沧桑感,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全。
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抹掉呼吸之间在玻璃上留下的清浅印记,玻璃在下一刻反射出的颀长身影,却在一瞬间令杜若微微一愣。
就在她失神的片刻,那人已经带着几位游客走到了她的身旁。
“卿大夫之下是士,那士之下呢?”少年的声音入耳之时清脆温润,却在往常的温和之中平白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平民,是平民吗?”耳畔继而跟着响起一个男孩子糯糯的童声。
杜若回过神来,一句话几乎是不经过大脑般地脱口而出:“国人,是国人啊。”
话语在脱口之时成了落进空气之中的悠悠重音,少年的身影为此一僵,遥远而破碎的时光之中,好像他依然在夏日高大的水杉树下用目光追逐着婆娑的光影,好像他依然是那个在她为同学介绍西周政治制度时,笑意斐然地拆台问她国人与平民有何差别的轩轩少年。
少年循声回头,似乎望着她阴晴莫辨的脸色怔愣了良久,才有些涩然道:“……杜若?”
杜若抬眼看着面前眉目朗润仿佛如初的少年,许久,才扯出一抹难明的笑意来:“别来无恙啊,唐明宋。”
02
相遇和重逢本身就是很玄妙的东西,直到唐明宋在博物馆闭馆时笑吟吟地将杜若请出展厅,他心下万千的思绪都还缠绕在这样的感慨上。
“什么时候到的?”看杜若走出博物馆时一脸恋恋不舍的表情,唐明宋眼底不由得浮起笑意。
“中午。”杜若闻声回头,一步跨出大门,“我住在大雁塔附近,来这里之前,还在南广场逛了一圈。”
唐明宋若有所思地挑挑眉,笃定道:“黄牛的票。”
他遇到她时她显然才进博物馆不久,那个时间已经接近闭馆,她不可能从其他渠道弄到票。
“我不会有耐心大清早五点钟就跑到博物馆门口排队领票。”杜若依然眉眼弯弯,笑意却始终达不到眼底,“早知道你当初一声不响地离开只是为了回这座城市当导游,我肯定在订机票时就早早地请你帮我把博物馆的门票弄到手。”
她话里带刺,唐明宋的眸光不由得微微一沉:“舅舅这些天不在,我只是假期里没事帮帮忙。”
这解释中肯得很,点到为止地避开了问题的核心,杜若笑笑,不再搭话。
“不过,杜若,”唐明宋神色稍霁,眼底的笑意便再一次流露了出来,“你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总不会只是想来博物馆看看吧?”
“当然不。”杜若答得果断,“大明宫、钟塔楼、华清池、兵马俑,哪儿我都要去。”
“毕业旅行?你一个人?”思绪流转之间,他才恍然想起,今年的三伏盛夏,正是她高考结束的时候,“我记得你以前家教挺严的啊,怎么,这一毕业父母就敢把你一个人放出来了?”
唐明宋忍不住发声调侃,眼眸也为此平添了几分浅淡的笑意,杜若却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继而不置可否道:“我很早以前就想知道,能孕育出唐明宋这样的学霸的,会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都。”唐明宋再一次笑着避开了杜若有些刻意地抛出的问题,只带着她沿路向下走,自顾自地将话题扯开,“你从雁塔南广场过来,一定还没来得及逛北边的喷泉广场,走,我带你去。”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他和杜若真的只是毕业之后他乡重逢的故友。杜若暗暗挑了挑眉,知道他第二次回避了高二那年不辭而别的事情,却也没有再穷追不舍。
算了,总归能在这里遇到他也算缘分,该她知道的事情,她迟早会知道的。
雁塔北广场也算得上是这座城市的繁华地段之一,街头的画糖老人在夕阳的余晖中笑得慈祥,在唐明宋递钱的同时,也温言问他身边那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想要一个什么形状的糖人。
杜若心安理得地承了唐明宋的情,毫不推让地要了一个与他属相相符的糖人,接到手中的下一个动作,却是笑吟吟地冲他眨眨眼睛,然后一口咬掉了老虎的脑袋。
唐明宋看着她在温润的夕阳里鼓起的腮帮,微微愣了愣,终于忍俊不禁。
他带着她从喷泉间的楼梯上一步一步踏浪而过,她跟在他身后的动作,自然得一如一年之前。
“把你手机给我,我帮你拍照。”唐明宋立在起起伏伏的喷泉旁,笑意斐然地看着杜若不断上跳的身影,细碎的光影映入眼底,悠悠晕开一片温和带笑的光。
听到不远处唐明宋带着笑意的呼唤声,杜若的眉宇之间飞快划过了一抹微不可察的阴霾,略一踟蹰,才将手机递了出去。
唐明宋没想到杜若都下飞机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有打开手机,于是自然而然地长按了开机键,谁知几秒钟后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竟相继疯狂地跳了出来——
“若若,我们已经查到你的航班了,别闹了。”
“若若,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你,快回家来。”
“若若,接电话,爸爸妈妈有话跟你说……”
……
看着唐明宋越蹙越紧的眉头,杜若嘴角微微一歪,笑道:“你现在明白我来这里的真实原因了吧?”
03
在唐明宋的印象里,杜若从来不是个任性的人。
他与她做了高一高二整整两年的同学,似乎从她刚入学时填报文科实验班的报名表之初,便已经有了比谁都要坚定的拿下高考的决心。
在他眼里,她一直乖乖的,从不逾矩,却也总是活力充沛得仿佛可以随时为高考拼命。
夜色逐渐暗了下来,如血的残阳在天边烧成了一片,大雁塔的景致在晚上看起来另有一番趣味,来北广场散步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唐明宋领着杜若从北广场绕道回南广场,理所当然地想要送她回酒店,但事实上他更想说服她回家,只是,现在的自己,似乎……没有任何说出那样的话的立场。
他已经从她口中得知,她因高考失误而不知道应如自己心中所想,冒险填报自己一直想去的大学,还是应如父母所愿,报个稳妥些的志愿,去往一座陌生的城市,过自己从未计划过的生活。为此她承受着来自父母的巨大压力,最终决定离家出逃。
而他……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
自己没有参与过的事情,又要怎么去进行评论。
思绪流转之间,却听见良久未曾开口的杜若突然站在一家纪念品商店面前,拿着一只仿制的父癸爵,声音有些涩然地问道:“唐明宋,你还记得书上是怎么描述这个东西的吗?”
唐明宋被她问得微微一愣,继而忍不住莞尔:“礼器也,象爵之形,中有鬯酒,又持之也,所以饮器。象爵者取其鸣节,雀鸣喈喈,谐音节节,节制饮酒之意,故用雀形。”
他的声音轻和温朗,在微凉寂寂的夜色之中随着眼底深邃的笑意徐徐飘散而开,仿佛是这样的眸光带动了一路随夜风轻盈晃动的浅色花灯,十里长街,灯影错落之间,杜若微微一愣,耳畔似乎有一刹那微妙的空寂。
有一瞬间,她竟觉得,他仿佛是从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他仿佛应该生在千年之前的大唐,仿佛本应是一个手握玉竹折扇的锦衣少年,在重阳之时登高远眺,在皓月之夜把酒临风,待人和煦,接物有度,浅笑抬笔温润如玉,吟诗作赋淡雅如竹。
幽幽叹口气,杜若将目光偏离唐明宋的面庞:“那你还记得,你办理退学手续的那天发下来的月考成绩,你文综考了多少分吗?”
唐明宋沉吟许久,终于默然。
“你不记得了是吗?没关系,我记得。年级第一的文综……唐明宋,你真的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吗?认识你那年,你告诉我,你的理想是考古、是修复文物、是为其他人还原历史,现在呢?难道现在你真的甘心站在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子面前,给他讲他根本听不懂的西周制度吗?”
唐明宋默然地望着杜若,在沁凉的夜风之中立成一株青松,迟迟不语,漫长得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才低低发出一声叹息:“杜若,这世上的事情充满了各种意外……人生从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顺理成章。高二那年,我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陪我母亲换座城市做了场手术。有些事情我知道我可以等,但我的母亲……她等不了。她是我的母亲,我会这样做,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的话音落下之时,尾音显得极轻,却在杜若心里重逾千斤。
她看着他,沉默许久,才有些犹豫地问道:“你……后悔吗?”
唐明宋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选择是我做的,又怎么会后悔。”
顿了顿,他又望着她,轻声补了一句:“选择必须是自己做的,以后倘若遇到艰难险阻,才不会没有走下去的动力。”
所以,无论填报哪所大学,都该是出自你自己的意愿。唐明宋知道,杜若能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
杜若为他最后一句像是无心实则有意的话语微微一怔,略一沉吟,继而仰首发问:“你会跟着下一届高三的学生参加高考吗?”
唐明宋愣了愣,接着自然而然地颔首:“但我不会再回去了……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的这一年时间,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能陪着她的时间终究有限,到底……留在她身边照看着她,能稍稍心安些。”
杜若自知他口中的“她”是谁,心思流转之间,终究,也忍不住莞尔。
“所以……你也回去吧。”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唐明宋终于把话题引回了核心部分,“你父母现在应该很担心你,你也该回去……”
他的措辞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什么惹她不高兴。
杜若却并未太在意他的劝言,只望着长安街道上错落的花灯,良久,眉眼弯弯地应下了他前半句话——
“好。”
04
舷窗外轰鸣声渐弱,杜若站起身取下唐明宋让她带回家的装着特产的手提袋,袋子在入手之时却像是有什么硬物被塞在了一旁,摸起来有棱有角。
微微一愣,杜若忍不住顺势将手伸进袋子,勾着物件的一角将它拽了出来。
圆身短尾,三锥长足,青铜的质感浑厚却大方,勾连而上的雷纹细细摩挲之下只觉繁复却也华美,仿佛带着夏日里从商周战国悠悠传回的古韵长音。
杜若低头看着自己手上仿制的父癸爵纪念品,愣了一会儿,才忍不住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她想,他说得对,离开从不代表着结束,那只意味着重新开始。
走下飞机,杜若将目光转向机场落地窗外夏日里明媚的阳光,她眼底的笑意仿佛也慢慢随着炫目的日光明朗了起来。
未来充满未可知的阴差阳错和不确定性,但永远不必為明天将落向何方而担心,因为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值得被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