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那一湾泉
2017-03-09牛红旗
牛红旗是个作家,却用影像的方式讲述着一个村庄的故事。也说不清是不是受了他作家身份的暗示,总是觉得这些画面就像是一首流淌的诗歌,从干涸的西北来,却似清流一般舒适流畅。这些画面没有那种成熟的、模式化的视觉套路,却张张有看头,自带温润感。
牛红旗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拍摄水泉湾,不仅仅是拍照,更有持续不断的深入采访,水泉湾的景、水泉湾的人,把他的心装得满满的……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作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曾提出,文艺工作者要心中有人民,心中有艺术理想。在水泉湾这景与人里,牛红旗找到了创作的源泉、快乐的源泉,也折射出他的家国情怀,更让我们看到,同人民群众紧密相连的作品,才有可能成为传世精品。
水泉二組的海老四,蹲在自家门前的杏树台上,望着汹涌翻滚的云雾。 牛红旗 摄
——编者
早些年西海固因干旱缺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为人类不宜生存之地时,西海固腹地中的水泉湾,却因四季不竭的泉水拭亮了人的眼球。
水泉湾是个回族村,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东郊程儿山的西南麓,距固原城约五公里,原属于原州区官厅镇一个行政村,由于近年农民工入城和政府搬迁等因素,人口骤减,现已并入程儿山行政村。
水泉三组马新兰家扬场的场面 牛红旗 摄
水泉湾在秦昭王灭义渠戎时就已经史册留名,据《固原县志》记载,战国长城修筑到固原,于城外“东南行,经程儿山,过水泉……”另外,民间传说南北朝万俟丑奴在高平(固原)称帝后,扣住阿富汗部落献给北魏朝廷的“神兽”(狮子),由于“神兽”不思饮食,程儿山寨的守军统领竟然以陶瓮呈上寨下“龙盛泉”之“神水”,去请“神兽”啜饮。传说无稽,可宋咸平年间镇戎军(固原)知军在程儿山顶修筑的堡寨遗迹尚在,水泉湾的“神水”还在滋养着周围的百十户农民。
对于水泉湾的兴趣,源于我2006年书写《失守的城堡》时的一次采访。那次,我沿着史书的脉络,来到“龙盛泉”边,与一位赶羊饮水的农夫聊了很长时间。从这位农夫口里得知,每遇旱灾,就会有远远近近的农民来“龙盛泉”边祭神求雨,同时得知,周围有几百口人住在水泉周围的山谷台地上,他们吃的是水泉里的水,种的是坡洼里的地。
那时,山间土路坑洼不平,难以行走,于是我仅仅记住程儿山后面,有个叫水泉湾的村子。2013年初春,我筹划书写《失迷于山村》一书,在开始走访的最初,忽然就想起了水泉湾。那时去水泉湾虽然还不是水泥路,但已经可以在尘土飞扬中驱车前往。
海玉安的妻子在给羊背草料,她的大花猫却躺在草垛上给自己挠痒痒 牛红旗 摄
站在水泉湾山峁的高处,头顶广阔蔚蓝的天空,远眺群山叠嶂,俯瞰弯弯转转的沟谷,一簇一簇人家居住在向阳的谷台上。当我看见这些人家大都在窑洞里居住时,惊讶万分。回头再望,固原城已是高楼林立,马路银光闪闪。相距数里,却是两个世界。于是从那一日开始,我便有了深入拍摄水泉湾的想法,我猜测,经济迅猛发展的世代,这些人距城数里却还生活在如此古老的环境中,必然有引人深入的地方。
从那一天开始,除了有事外出,我几乎没有间断过对水泉湾的走访与拍摄。
当过多年大队会计,担任过村委会主任和支书的丁志科翻开日记告诉我,水泉湾总面积7.66平方公里,土地承包前是固原县西郊公社一个生产大队;张家腰岘、水草沟沿、白蒿梁、高家塌山、杨家园子、油坊台,组成第一生产队,有人口147口,耕地1588亩;董家埫、水泉湾、邱家沟组成第二生产队,有人口106口,耕地1341亩;天子湾、糜地湾为第三生产队,有人口118口,耕地1391亩;深沟为第四生产队,有人口88口,耕地908亩。土地承包后,四个生产队改成了四个组。
水泉湾的村民,是穆斯林新教——伊喀哇尼(伊黑瓦尼)教民。伊喀哇尼门宦由甘肃省东乡县的马万福(东乡人称其为果园哈知)始创。由于此门宦兼收其他学派主张,改革中国伊斯兰教的精神,和倡导“尊经革俗”,至20世纪20年代始得到了迅速发展。其主要特点是不高声诵经;不多接“都哇”(真主慈悯);不聚众“讨白”(忏悔);送亡人不戴孝、不拉牵;纪念亡人时不收财物等。就拿“送埋体”(送葬)“要口话”来说,无论亡人生前是否与他人有债务,只要有人提出亡人生前与他有过账债,家属就承接了下来。
三年来,我就像在梦中凝望着那些出入于土窑和低矮土房子里的人,时而不知不觉游荡在滚坡的田埂上,时而万千思绪跟随袅袅炊烟环绕在天宇间。日子久了,水泉湾人不再当我是外人,我觉得自己已是水泉湾的一分子。有一次,马鸿昌与他的儿子因拖拉机刹车失灵翻到沟坎下,摔断了胳膊和腿,我把他们开车送进城,办理住院手续,交了住院费。每次到村里,老老少少的人都与我打招呼,要请我去家里吃饭喝茶,不仅我举起相机他们不再回避,就连村里的狗也不再朝我大声吠叫了,村里谁家过事,就提早给我招呼,请我到时候去吃饭,去拍照。
常饮清泉水,我发现水泉湾每个人的脸上都敷着一层知足的喜色。马尚龙老人乘我车前往城里的安居楼房时说,“水泉湾的人,有一捧湿土就能生根,有一颗糖枣就能满口香甜。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种地有人给化肥,老了有人往卡上打养老金,窑洞住着不牢靠,有人在城里给你盖好了安居楼房。”村支书母德浩告诉我,“水泉湾1990年才有了穆红军建起的第一间砖房,当时,全村人围着那间房子转,像看天上落下的星星。但从2011年开始,水泉湾已有一百多户住进了安居房,剩下71户中27户享受到了危房改造政策。”
短短三年多时间,水泉湾的村道由原来的土路拓宽成砂路,又变成了水泥路。那些古老窑洞一眼一眼逐渐空了出来,还在村里居住的71户住户,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还在吃泉水,绝大部分已经吃上了泾河里引来的自来水。
丁志刚的孩子在崖畔上玩羊羔 牛红旗 摄
然而,向前行走的人难免要回头张望,仿佛身后遺落的并非全是脚印,而是一些灵魂的影子。进城打工的人也好,搬进康居新居的人也好,迁到银南川区的人也好,他们留在水泉湾的除了祖坟、土地、故居、记忆和不倦的清泉,还有什么更值得眷恋的呢?细细想来,这些事物看似空落,实际上大有内容。海玉安说,他离不开水泉湾,不想走出父辈留下的窑洞,每次进城赶集买东西,他都觉得像在空中飘忽,而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只有上了程儿山,心里才会踏实下来。提到城里的康居房,马志祥老人一语不发,只是摇头,仿佛他的不舍全在沉默中。年轻小伙马小军从城里回来,在老窑院里娶媳生子,与城里的朋友微信语音乐滋滋的。我问他,别人进城不再回来,你为何回来不再进城,他说,“在水泉湾可以种粮食、养牲畜,在外面总是找不到家的感觉。”
随着对水泉湾的走访,我有了难以名状的贴近古老事物的感受。就像我在西海固大地上生活、行走、读书、创作,连迎面而来的空气也是香喷喷的一样,静静地琢磨,一个人只要有那么点信仰,只要心里有眼清泉,只要脚下有根的托举,即便活在穷山僻壤或困苦的环境里,也能抵达幸福的彼岸。
对话牛红旗:
看了牛红旗的片子,读了牛红旗的文字,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又职业病似的和他聊了几个和摄影沾边儿的话题,也许这简短的对话有助于我们了解为什么这些影像能够打动人心,为什么水泉湾的景总是水雾氤氲,为什么水泉湾的人不因清贫而凄苦……
Q:这几年,你大概去了多少趟水泉湾?拍了多少张片子?
准确次数已记不清了,不外出的话,基本上三天必须去一次,那离我家很近,几公里的距离,有时早晨天不亮去一次,下午或晚上再去一次。总共反正不少于三百次吧。共计拍了多少片子没统计,2T硬盘一个已装满,另一个也快满了。
什么样的瞬间会让你感兴趣、拍下来?
在水泉湾,我着重拍四个内容,一是生活纪实,二是生命感悟,三是情感流露,四是风光景象。至于瞬间,我喜欢拍“包孕”那一刻,也就是拍摄对象情态乍现的那一刻。
Q: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你在拍摄这些画面时,看到的是什么?是具体的牛羊、山水吗?还是有文学意象的东西?
我认为,摄影和文学具有同宗内涵,即悦心、感人和阐示生命本真。所以这些画面,一部分是现场认为它具着上述内涵,一部分是朦朦胧胧、来不及多想就拍下来的。
Q:现在,“用笔写下来”、“用相机拍下来”,这两者哪一个能更好地帮你表达?
照片直观、简便些,文字丰富、主观些。照片可以丰富,只是细节、情节容易流失。二者结合起来,会更理想。
Q:是否学习过摄影的相关知识?你在拿起相机的时候,会去考虑构图、光影之类的吗?还是源于一种内心的冲动?
我没专门学过摄影,可平时会阅读一些美学、电影、摄影、美术、建筑书刊。最初,拿起相机的那一刻,除了内心冲动,还要考虑光源、主体和环境关系,然后还要考虑怎么布局。现在似乎不考虑这些了,只要心里冲动,就信手去拍了。
Q:在水泉湾之前,写作的时候也会带着相机吗?那时带着相机是什么作用?拍水泉湾是你摄影创作的开始吗?
我喜欢写纪实文学,由于记忆力差,刚开始每次采访都带着相机,我用它来帮我记住需要的内容。水泉湾是我近年所写的《失迷于山村》长篇纪实中的一个重点山村。我拍的内容不多,专门拍摄了近十年遍布在西海固的四百来座古城堡,拍了一百多座消失的村庄,拍了些葬礼和祭祀活动,拍了固原市城市近年来的变迁。2013年那次“隐没地——上圈组村民与艺术家的影像实验”,我也是最早的参与者之一,当时在北京展出时还有我的一个展栏。
相关链接:
2013年4月在北京举办的“隐没地——上圈组村民与艺术家的影像实验”展览,基于“寻找农民真实视角”的表达,2012年12月至2013年3 月,80多位评论家、理论家、摄影家、艺术家、电影导演、诗人、作家分批次进入宁夏西吉县沙沟乡阳庄村上圈组,和当地4至67岁的29名村民一起进行影像记录与表达。展览展出的2000余幅作品,既有自由的感性记录,也有倾心的艺术创作,向观众描述了特定生存环境下普通人的生活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