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年之衅
2017-03-09赵卡
赵卡
前面就是光秃秃的夜,层层翻滚的乌云射出零星的细雨后隐遁了。
这儿的老板是个秃子,在招待所门前点起了一个巨大的火堆,叮嘱一个昏昏欲睡的胖子给看护好,好像担心谁会偷了这堆火似的。我将行李卸下,闻着满屋子的廉价肥皂味儿,借了亮度不够的灯光,翻拣出旧书店淘来的一本书《萨拉齐县志》,决定在此过夜。
我是在做近代萨拉齐垦务研究时返回这里的,萨拉齐县是我的老家,我无意间在《萨拉齐县志》上发现了阿色楞这个人,就在这间小招待所里。这本书说,阿色楞有一次差点就死了。尤其令我惊讶的是,阿色楞居然还在我的老家西兴地村呆过,就是他差点死了的那次,他躺在炕上三天三夜没有苏醒,这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几天后,我回到村里,扔了几支烟,问过几个上年纪的老人,有没有这回事,有个叫阿色楞的差点儿死在咱们村,老人们肯定地说,有,有这回事。我就将剩下的几包烟全甩给了他们,给我详细讲讲,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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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天也是翻滚着乌云,目测有几万吨,顶部拱起,布满了西兴地村上空。停步过夜的人不少,仿佛阵阵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小小的村子一时人喊马嘶。
阿色楞的马绊着前腿儿吃草去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典庆,他是在三天以后才醒过来的。
那一回,阿色楞真的差点儿就死了,弟兄们绑了二十四顷地村教堂里的神甫韩道德,韩道德手里有洋玩意儿,出手相治,让他捡回一条命。手下的弟兄们看老大终于睁开了眼,鼻涕泪水糊了一脸,对韩道德千恩万谢,让韩道德原谅他们的粗鲁,搞得韩道德一时手足无措,心想尽快脱身才是上策。
韩道德是荷兰人,几年前来到二十四顷地村的,盖了教堂传教。韩道德算是有些本事,很短时间,就发展了几百个信徒,惹得离教堂不到五里地的三清观冷清了不少,让三清观的道士们很是恼火,不时和教堂里的神甫们闹点摩擦。但这回抢救阿色楞,三清观的老道们不得不拱手甘拜下风,他们给阿色楞先施气功后灌草药,根本无济于事,怕闹出人命,才建议让教堂里的韩神甫来看看。其实让韩神甫来救阿色楞也不是老道们发自内心的善意,他们是想转嫁责任,万一阿色楞救不过来,也有个推卸责任的地方,顺便搞掉洋人的教堂。老道们狠着呢,他们知道阿色楞的厉害,在这方圆几十里地,想搞死谁,只有阿色楞有这个本事,别人没那个势力。
荷兰人韩道德别看长了一脸胡子,实际上年轻得很,也就三十岁左右,他本来是个古董收藏家,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他没少从那些士兵手里买宝贝。从此,韩道德就在北京扎下了根,连他这个名字都是中国化的,他认为以德服人是最高境界,比打打杀杀文明多了。一次,韩道德去河曲考察黄河风土,偶遇了阿拉善旗扎萨克亲王龚桑珠尔默特和伊克昭盟盟长兼准噶尔旗扎萨克贝子扎纳格尔第,以半瓶阿司匹林一类的发汗药就赢得了他们的信任,被准许在阿拉善和准噶尔旗传教。和韩道德一起来传教的还有比利时人德明玉,韩道德选了几个地方,最后他的教堂定在了二十四顷地村,德明玉先在阿拉善旗的三盛公村盖了一座,感觉那里气候环境不好,就活动了一番,在萨拉齐县城里盖了一座。韩道德和德明玉明着传教,暗地里做的是地产生意,他们连“租”带“买”在萨拉齐县、准噶尔旗、托克托县没少置办下土地,甚至在包头、五原都有生意,算是发大了。按说,在这个地界,阿色楞才是名副其实的地主,根本轮不到韩道德和德明玉,就算他们是洋人身份也不见得会灵光,自古以来强龙压不倒地头蛇,仅阿色楞就让韩道德砸了好几次大买卖,恨得神甫牙根儿发痒,祈求上帝赶快惩罚这个野蛮的人。
但阿色楞绝不是野蛮人,尽管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野蛮的力量,就靠了他这股子野蛮劲儿,别的地方不敢说,在准噶尔、托克托、萨拉齐这三个加起来的地界儿,阿色楞等于土皇帝,说一不二,连这几个旗县的旗长、县长、协理、同知都对他奈何不得。阿色楞闹得厉害了,几个旗县的头脑们就去驻绥远城将军贻古那里告状。可贻古将军总是对阿色楞手下留情,除了呵斥,再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制裁措施。慢慢地,这些衙门里的老爷们明白怎么回事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和阿色楞都称兄道弟起来了。阿色楞一共哥三个,老二叫二达来,老三叫三达来,阿色楞的母亲在阿色楞刚学会打架的时候,就对他说了,咱家是贵族,不能打什么架,而是念私塾。长大以后,阿色楞一想起他母亲和他说过的贵族身份,就笑,哪有贵族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打小就脑子活络,念了几天蒙文后,又去念了一年汉人的私塾。他对他母亲说,现在没人说蒙话,学了也没用。这话貌似有道理,但对于没落的贵族来说,学什么都没劲。所以,十几岁的时候,阿色楞一技无成,反倒学了一身吃喝嫖赌的本事,走东家,逛西家,串遍南至神木府谷,北至达茂旗,西至五原,东至土默特旗,萨拉齐、托克托、准噶尔这三个地方更不用说了,闭着眼都能走到,结识了不少地痞流氓、恶棍神汉,直到娶了老婆,有了家,才结束了他东游西窜的生涯。
娶老婆这事得归功于阿色楞英明的母亲。阿色楞的父母都是蒙古族,父亲在他还不到半岁的时候,喝酒喝死了,后来他母亲找了一个汉人,给阿色楞当继父,继父对阿色楞视如己出,后来,他就有了同母异父的弟弟二达来和三达来。阿色楞十二岁那年,继父去山西贩烟土,被土匪给杀了,他母亲没再改嫁,母子四人靠继父留下的那点积蓄,买了地生活。阿色楞对母亲很感激,母亲给他娶了老婆,叫斯琴,也是蒙古族,准噶尔旗的。阿色楞的命运说到底是他老婆改变了的。
蒙古族女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这是毋庸置疑的,诃额伦、三娘子、孝庄皇后,每个蒙女都培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这阿色楞虽不能和祖先们相比,但老婆斯琴的聪颖和贤惠他是服气的。阿色楞刚娶过老婆,就有狐朋狗友登门拜访,无非大吃大喝,几下就给吃穷了,阿色楞的老婆斯琴不急不闹,慢慢劝阿色楞,做男人要有志气,做一番事业出来,你家以前是贵族,你现在这个样子没人会瞧得起,人要活得一辈强过一辈。阿色楞突然顿悟,深为以前的荒唐生活惭愧,又借了老婆娘家的光,被介绍到萨拉齐的同知余万兹家帮忙做些粗活。别看阿色楞长得五大三粗,个头足有半丈多,但粗通蒙文、汉文,同知余万兹是从湖南调过来的,看阿色楞是个人才,就把他调进了衙门,先当了小笔帖式。阿色楞会来事,用了一段时间后,余万兹很满意,又让他当了大笔帖式。阿色楞真正发达起来靠的不是余万兹,而是驻绥远城的将军贻古。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十月,驻绥远城将军贻古坐着飞驼大轿来到萨拉齐考察垦务。别看衙门里的官吏們平时养尊处优,欺负老百姓是内行,吃喝玩乐惯了,小地方的人,压根就不懂得如何应酬钦宪将军,装病请假跑了个光。阿色楞毛遂自荐,由他一手安排负责接待了贻古将军。阿色楞在贻古将军面前不卑不亢,举止大方,办事利落,谈吐不凡,蒙汉兼通,深讨贻古的欢喜。半年后,萨拉齐的同知余万兹调离,新官还未上任,阿色楞就临时代理了萨拉齐的政务,这一切,都是贻古将军的意思,阿色楞知道。等新官山西籍的赵德寿上任时,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时,阿色楞已经羽翼初丰,手里头积攒了一些钱,也聚了一些道上的人,他知道衙门不是他的归宿,他的事业在土地上。待赵德寿一上任,他就辞去了衙门里的一切职务。
阿色楞原本想专心做点买卖,没想到老婆斯琴又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这回的改变贯穿了阿色楞的终生。一天,斯琴和他说,老家准噶尔旗有个机会,让他去试试。老婆的话他当然言听计从,但是什么机会呢?阿色楞一踏上准噶尔旗的土地时,立马闻到了血腥味。宣统二年(1910年)三月,准噶尔旗的东协理寒将病故,一个叫纳森达来的和一个叫格尔图的都在争这个职位,纳森达来是阿色楞老婆的一个亲戚的亲戚,老婆让阿色楞来帮纳森达来,就是赌这争夺协理职位的成败。纳森达来和阿色楞一样,也是在衙门里混过的,但人单势薄,财力也很差。而格尔图则是贝子,有点背景,又有银两。乍一看,格尔图占上风,纳森达来毫无胜算。但这一回,阿色楞显示了他天才的一面,他利用了两个关系就将格尔图搞垮了。第一,他和纳森达来秘密来到绥远城将军贻古的家中,献上了巨额银两,由贻古将军将他们捏造的格尔图擅自垦地的罪状递交朝廷;第二,阿色楞发现纳森达来居然和原协理的四奶奶有染,这四奶奶竟然是宣统皇帝的姑母,定亲王的女儿。他就让纳森达来发挥本事,许以重诺,哄得四奶奶回京城活动。果不出阿色楞所料,第二年冬天,四奶奶如愿从北京给纳森达来带回了理藩院的批文,格尔图彻底完蛋。
纳森达来对阿色楞自然感激不尽,况且,这一回大战格尔图中,阿色楞是掏了真金白银的,纳森达来让阿色楞留在他身边辅助他治理准噶尔旗,说白了,就是阿色楞可以在准噶尔旗为所欲为。一年后,阿色楞给纳森达来找了几个妾,纳森达来每天偎红倚翠,喝大酒抽大烟,旗里的一应事务全交给了阿色楞。
和纳森达来争协理职位败下阵来的格尔图,痛定思痛,咽不下这口气,当他得知这一切是名不见经传的阿色楞一手策划的,恨意十足,图谋报复。就在阿色楞架空纳森达来后的第一个夏天,格尔图花了银子,雇佣土默特旗的土匪银展平和阎保安等一哨人,大概十几个,到准噶尔旗的沙圪堵镇,企图杀了阿色楞,重新取代纳森达来,夺回协理一职。岂料阿色楞道上的朋友遍布几十里,早有兄弟连夜飞奔报信,银展平和阎保安这些土匪围了阿色楞的院子,往院里扔了几个土炸药包,然后端着火枪冲了进去,结果扑了个空,正纳闷呢,忽见阿色楞带着多过他们几倍的人马杀到,吓得银展平和阎保安魂飞魄散,拼出一条血路,逃到了萨拉齐的双龙镇。格尔图听说他雇的人失手,撒丫子跑到五原躲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回准噶尔旗。
阿色楞一想起那晚银展平在火光中看见他时的样子就笑了,这小子手里握着双管喷子,惊慌失措之余扣动扳机,居然炸膛了,差点把右手给炸飞,鲜血从手掌直往外喷。弟兄们看见阿色楞笑了,也都笑了,大哥命大,老天保佑,尤其是洋人的上帝保佑。韩道德狠狠地擦了额头上的一把汗,“上帝,哦,上帝保佑。”
韩道德是阿色楞的弟兄们从教堂里半夜绑过来的,那时他正搂着一个当地的村姑睡觉呢,这么看来,他韩道德也不怎么道德。韩道德的好事突然被破门声搞砸了,进来几个人,不由分说,让他穿起衣服,带上能治病的东西,赶往西兴地村。韩道德在中国待时间长了,应该说是了解中国人的,对于这个地方的野蛮人,他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所以他既没敢抗议,也没敢废话,让村姑继续睡觉,不要乱动,也不要乱说话,拎了药箱跟着这些人到了西兴地,也就十几里的路程,骑马很快就到了。
进了一户人家,韩道德看见炕上躺着一条硕大的汉子,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血肉模糊,几个道士口中念念有词,但都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用说,是被揍的。神甫来了,道士们有救了,闪到一边。门口的一条大汉说:“治不好大哥,你们几个,全都喂狗。”韩道德一听这话,也打了个寒战,心想,够狠的啊!他马上打开药箱,取了些棉球和藥水,先给炕上的昏迷之人洗了洗,又仔细观察翻看了一遍身上的伤,然后开始动作,一直到这人哼了一声,围在这人身边的大汉们都叫了一声大哥。韩道德奇怪地发现,这眼看就要没救的人居然闭着眼笑出了声。
“谢喽!”阿色楞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一个满脸胡子的洋人,他知道是这个人救了他。他认识这个洋人,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没有力气和这个洋人寒暄。
“哦,上帝呐!”韩道德耸了耸肩,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阿色楞让二达来拿银子感谢救命恩人,韩道德坚持不受,他说他是奉上帝之名来拯救上帝的子民的。二达来说:“废话少扯,让你拿着就拿着,是不是嫌少?”韩道德还是固执己见,阿色楞只好叫二达来罢手,说了记下了神甫的恩情,以后定当报答的话,又让三达来把神甫礼送回二十四顷地教堂。三清观的道士们一看阿色楞没事了,心里也不再那么七上八下了,二达来挥拳要去打他们,被阿色楞喝住,道过谢,也放他们走了。
三天来,阿色楞昏迷不醒,差点死去,这简直就是阿色楞和弟兄们的奇耻大辱。但阿色楞在昏迷中脑子里也没闲着,他感觉到他要死了,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他想的不是如果活过来首先要报仇雪恨,而是反思他的所作所为。现在他活过来了,看到弟兄们摩拳擦掌的,纷纷请命要去报仇,阿色楞很感动,但他在昏迷中考虑的那个问题还没有结束,他得考虑完了,才能做出决定。
阿色楞说:“等我养好伤再说,从现在起,任何人都不准乱动,否则,就不是我阿色楞的兄弟。”
2
阿色楞懂得反思,格尔图其实也反思过,除了纳森达来没有反思过。
格尔图逃到五原后,怕阿色楞追杀过来,躲得很隐蔽。躲了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多虑了,阿色楞根本没有多大的力量来对付自己,我曾经是贝子,就算现在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也没有对天下怎么着过,论家底,我格尔图比阿色楞厚实得多呢,我至少在萨拉齐还有五十间铺面呢,于是从五原返到萨拉齐卖了铺面,召集了一大帮红皮黑鬼,装备了火枪和砍刀,在准噶尔旗周边一时间闹得名声很大,扬言要活剐了纳森达来和阿色楞。很快这事就被阿色楞知道了,阿色楞以纳森达来的名义,向绥远将军张少曾作了禀报,“格尔图近日又招收土匪,秣马厉兵,欲起大事。”张少曾是一九一二年八月赴任的将军,得了纳森达来的报告,即令土默特第一骑兵营李春秀,抽派一连骑兵秘密赶往准噶尔旗剿办。正宗的官兵一到,阿色楞心里有谱了,他趁星夜带着李春秀的骑兵到了格尔图活动的老巢双龙镇,格尔图和银展平、阎保安着实没有料到官兵会来剿灭。他们的装备和官兵相比,差了一大截子,除了少数几个跑得快的逃命了,其余全部被击毙,格尔图、银展平、阎保安一个都未能幸免,他们的家眷被阿色楞一声令下,全部活埋。阿色楞割了格尔图的脑袋,提回了王府,把纳森达来吓得尿了一裤子,半天不会说话。随后,阿色楞又把格尔图的人头悬挂在王府的门楼上,大曝十天,明里给格尔图的余党示威,实则威胁准噶尔旗的所有仕官,这些仕官包括纳森达来其实早对他阿色楞不满了。
不过,阿色楞的确做过了,格尔图家族旧党和被架空了的纳森达来担心下一步他们的小命不保。以往的敌人出于同一种利益,变成了朋友,联合起来向绥远将军张少曾密告了阿色楞一状,说他僭越旗务权力,大肆倒卖土地,搜刮民财,草菅人命,这么说吧,什么罪重就写什么。按说张将军也不会轻信他们,关键是李春秀没帮着阿色楞说好话。这就是阿色楞需要反思的第一条,他原以为李春秀出力,本属于官府行为,没太想过多的东西,只是象征性地给了李春秀一点银子,作为剿匪酬谢。他阿色楞的名气太大了,而且,的确他这些年来没少弄钱,给了李春秀那么点,当李春秀是乞丐啊,更可气的是,他托李春秀给张将军的银子也不多,把将军看成什么了?结局自然是可以预料到的,阿色楞必须离开准噶尔旗的衙门,以前的一切权力归纳森达来。阿色楞的教训是,手里有钱没枪是危险的,倘若上次征剿格尔图时,自己手里如果有一支武装,就不用动用官府的力量了,这下好,钱也花了,人还得罪了,等于做了一次亏本买卖。
阿色楞又回到了萨拉齐。不过,这回他没有再琢磨混进萨拉齐的衙门,而是做了大地主,他在等待机会。等待什么机会呢?还是老婆斯琴说得对,辛亥革命了,大清朝完蛋了,天下大乱。
其实不用老婆说,阿色楞早就嗅出了革命的味道,一种强烈的欲望撞击着他的心,那就是他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他想起辛亥革命时,阎锡山在太原城杀了山西抚台陆钟琦父子后,兵力不足,由河曲往包头退的时候,途经先准噶尔后萨拉齐的时候,阿色楞尊阎锡山为上宾,全程接待,并和阎锡山磕头拜把成了兄弟。阎锡山临走时,他还送了阎锡山五十石小米和五千块钱,那时,他就受到了阎锡山的革命影响,发誓要干点大事业出来。想干大事,必须手里有人有枪,阿色楞想起,有一年土匪刘三日林袭击他所在的准噶尔旗沙圪堵时,多亏他跑得快,要不命怎么丢的他都不知道,那时他手里只有一帮弟兄,没有兵力,所以没少让刘三日林卷包东西,损失惨重。要是他手里有了人和枪,还怕几个土匪?自杀了格尔图之后,阿色楞对拥有一支武装力量非常渴望,况且以他现在的财力应该没有问题。
“招兵买枪”,阿色楞一门心思这四字诀。
阿色楞讓他两个弟弟二达来和三达来分头出去,一个招兵,一个买枪,他出的钱比谁都多,很快,一支五十多人的武装装备起来了。有了人,有了枪,阿色楞的腰自然硬气了起来,他还需要名声。
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土匪刘三日林。
这里必须提到,民国年间,整个绥远地区土匪遍地,史料上说大户人家一旦被土匪所绑,“肆行拷烙,抢掠一空”,“两盟劫马牛之案,一岁数十起,至有掠数百匹,坦行数百里,毫无顾忌,如入无人之境者。郡旗所有牧马已空其群”。这匪患尤以萨拉齐、托克托严重,所谓“萨托二县没好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流传起来的,官府羸弱,形同虚设,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号召各地自行组织民团保家护院。阿色楞认为真正的时机到来了,他让二达来和三达来带领手下精干的人马去把刘三日林的头割了,像拎夜壶一样给拎回来,不然,就让二达来和三达来把自己的脑袋当夜壶。刘三日林一伙土匪基本上在萨拉齐东边的康钵子和哈素海一带活动,混了十几年,没人敢动他们,只有他们动别人的份,就连官府都没有办法。刘三日林志骄意满,手底下啸聚了百十来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但做梦也没想到阿色楞会寻仇上来,打了个突然,损兵折将,逃到了大青山里,也就是今天美岱召那一带。美岱召后面的白头山地势险峻,道路崎岖,刘三日林以为二达来和三达来们找不见,就放松了警惕,准备休整完后和阿色楞决一死战,没想到二达来和三达来分头出击,找了当地的向导,连夜合围了刘三日林。刘三日林主要是武器不行,阿色楞那时都用上火炮了,一喷一大片,刘三日林被喷瞎一只眼后活捉,手下除了被打死的外,全部举手投降。
处决刘三日林这天,阿色楞不仅给当地有声望的乡绅财主发了帖,还请了其他有些名气的大小土匪,有些土匪头子自己不敢来,就派了代表来观摩审判。更重要的是,阿色楞特意邀请了萨拉齐的县长白富贵。刘三日林横行萨拉齐、托克托、准噶尔三地十几年,谁都拿他没办法,没想到被曾让他抢掠过差点打死的阿色楞给打垮了,心里就像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涌向心头,但他并不惧怕。刘三日林心里明白,阿色楞把动静闹这么大,无非是为了扬一扬名,给别人看呢,这个栽我认了,但借给他阿色楞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杀我,县长白富贵也不敢杀我。毕竟,刘三日林想,我弟兄们还没死绝呢,我弟弟刘四日林在东胜县呢,他手里也有一帮子人,谁也得掂量一下轻重。刘三日林这么一想,就觉得浑身轻松了,等他阿色楞给别人表演完,他就得放我走,“哈哈!”刘三日林对着审判他的县长白富贵笑出了声。他这么一笑,白县长就扛不住了,掏出手绢擦额上的汗,扭头看阿色楞。阿色楞可没看白县长,他在检查油锅呢,油锅下面的炭火很旺,油锅里沸腾着,噼噼啪啪。刘三日林见阿色楞装模作样地看油锅里的油花花,不禁睁着一只眼狂笑起来,“哎,别忙活了,赶快把爷给炸了,爷都闻出来了,好胡麻油啊,炸油糕不赖!”这下,所有的人都看着阿色楞,到底是来真的,还是吓唬吓唬就算了。阿色楞还是看着沸腾的油锅,锅底下的炭火在两个大汉拉着的风箱吹动下,呼呼直响。突然,阿色楞盯住了刘三日林,说,“好火候,把他扔锅里炸了!”二达来和三达来把五花大绑的刘三日林举过了头。刘三日林就骂就笑:“你妈,就像演戏了,演得真像。”话音未落,哐啷一声,刘三日林一个倒栽葱就被砸进了油锅,紧跟着油锅骤响,观看的人一齐惊呼起来,这是玩真的了,哪有假的,油炸生人,传说中听到过,实景这是第一次看。有胆小的当时就晕死过去了,白富贵县长吓得魂飞魄散,屎尿拉了一裤子,掏出来就一直没塞兜里的手绢已经湿透了,不等刘三日林炸熟,他先落荒而逃了。场子上的亡命之徒也不少,目睹了阿色楞油炸刘三日林后,自此再也不敢吹牛皮自己有多狠了。
阿色楞油炸刘三日林,这事马上传开了,不仅轰动了萨拉齐,连归化、绥远、包头、五原、托克托、准噶尔、土默特旗都轰动了。新任绥远都统潘举盈报告给了大总统袁世凯,大总统府很快就给阿色楞颁发了一枚文虎勋章,萨拉齐县政府封他为萨拉齐县县长特别助理兼民团总教头,阿色楞的名气在以萨拉齐为中心的方圆两百公里内迅速扩散。
“阿色楞?”
“嗯?”阿色楞本能地应了一声,并回了头,又开始打量那女人,重新回忆她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不认识我了,斯古楞?”
“噢,噢,看我,”阿色楞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是纳森达来的二姑娘?”
“是啊,是啊,你还记得?”
“你不说我还真记不起来了,长这么大了,你阿爸呢?”阿色楞一副愉快的样子。但他马上警惕起来,因为这是纳森达来的女儿,自己当年虽然没有直接和纳森达来闹翻,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小九九。不过,他看了一下周围,什么也没有,就她小女子一个,阿色楞也就放心了。
“我从你杀人坊那边过来的,呃,呃,”斯古楞咧着嘴抖了一下身子,“你那个杀人坊太瘆人了,恶心死了。”
“哦,呵呵,都是别人弄的,我早就让他们不要弄了,这样不好。”阿色楞平静地说,仿佛那杀人坊真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人们都说是你开的,我也是为了这事过来的,我二哥半年多了没见,听说他参加了一个什么会,这边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阿妈让我来找找,怕被捉了。你刚才问我阿爸了,唉,早没了,现在我和我阿妈过。”斯古楞说。
“噢,你二哥叫什么名字,我给回去问问,都是自家人,别弄错了。”阿色楞说。
阿色楞和斯古楞迎风站在那里,阿色楞突然觉得身上有了浓重的暖意,他有点不想挪开脚下这一鞋地了,看着斯古楞翕动着鼻翅的脸,仿佛连她的胳肢窝里都散发出了一阵迷人的香气,“明天,哦,不,我马上去问问。”阿色楞又说了一遍。
杀人坊停了一段时间了,但杀气和味道还在。阿色楞让善后的人翻一下花名册,看有没有一个叫巴图的年轻人。一会儿,下人来报,仔细翻了,没有叫巴图的。阿色楞和斯古楞一下都轻松了。阿色楞问斯古楞要到哪里去?斯古楞说也没什么地方去,没事就回杨家湾了,阿爸死后,准噶尔旗已没有她们的立足之地,搬到杨家湾靠出租点地为生。
阿色楞沉思了一下,说:“跟我去萨拉齐吧,你随便看看,随便玩玩,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什么时候想回再回。”
阿色楞说着,粗壮有力的手握圆了斯古楞的手,斯古楞的手指头立马被焐出了汗,但她不显得害羞,仿佛还洋溢出渴望已久的笑容。
阿色楞没有把斯古楞带回萨拉齐城里,而是带到了他以前的那个小兵工厂所在地,上白万全村。当天夜里,阿色楞就和斯古楞睡在了一起。到底是年轻好啊,阿色楞不由感慨,想一想这些年来,自己南征北战,恶名背了一身,就连睡觉都得不停地换地方,怕被人暗算,枪不离手,保镖不离身,纵有万亩良田,居然睡不了一个好觉,更不要说日女人了,可惜了自己的鸡巴,白跟了自己几十年。这回好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好好日上两天,再带回萨拉齐享受。打打杀杀的日子,不行就停一停吧,阿色楞想,自己挣下的钱财够几辈子吃了,还这么辛苦不划算啊。想着想着,鸡巴就又硬了,阿色楞又爬在了斯古楞的肚上。
第二天夜里阿色楞就被人绑了,那会儿,他刚爬上了斯古楞的身体。这是阿色楞绝没有料到的,绑他的是刘三日林的弟弟刘四日林。阿色楞的保镖在上白万全没带多少,刘四日林显然有备而来,出手快,下手重,阿色楞那几个保镖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全给抹脖子了。
刘四日林马不停蹄把阿色楞和斯古楞带到了萨拉齐双龙镇,就是过去格尔图、银展平、阎保安那几个人活动的地方。刘四日林把阿色楞绑在一间黑屋子里,周围放了岗哨,还拴了几条笨狗,领走了斯古楞。阿色楞被扔了一天一夜,任他喊破了嗓子,没人嬲他,直到第三天,刘四日林才带了斯古楞来看阿色楞。刘四日林说,“阿色楞,你狠,我知道,你勇,我知道,你黑,我知道,你脸皮厚,我知道,你有钱,我知道,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弄死你,你给出个主意?”
阿色楞说,“随便,老子无话可说。”
“那就好,你不是油炸了我哥吗?够狠,老子今天给你玩个新花样。”刘四日林咬着牙说,“来呀,先给我划成渔网。”
马上就有彪形大汉上去把阿色楞剥了个干净,锋利的匕首开始在阿色楞身上划格子,不一会儿,阿色楞就像一条长满了血鱼鳞的鱼,一开始,阿色楞还在痛骂,骂着骂着就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时,只见刘四日林正冲他笑呢,没死,好,我就知道你阿色楞有种,来呀,给上云南白药。马上就有手下弟兄给端来了白粉,不,是白灰,几个人抓在手上往阿色楞身上搓,死血迅速凝固,比千刀万剐还痛楚一万倍,这回,阿色楞还没骂就昏死了过去。
阿色楞昏迷了三天,他兄弟二达来和三达来以及其他弟兄们守了三天,远近的郎中、神汉、巫婆、和尚、道士都找遍了,谁都没辙,没有办法了,才听从了老道们的话,绑了洋教堂的神甫韩道德。还是这洋人的手艺高,把他救活了,看来,中国的神仙也不如外国的神仙,信上帝比信菩萨强。
阿色楞问弟兄们是怎么救他回来的,三达来说山西的阎锡山派人来找你商量事,我们到上白万全村找你找不见,看见死了那几个人,就知道你出事了,召集了人马跟踪脚印,跟了两天,终于跟到双龙镇的,夜里下的手,全给干死了。
“哦,辛苦弟兄们了,你们打刘四日林时看见一个女的没有,叫斯古楞?”阿色楞问。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说没有看见女的,全是男人。
“哦,”阿色楞说,“以后有空帮我找找,也就二十岁左右吧,叫斯古楞,挺白净漂亮的,准噶尔旗那边的口音。”
阿色楞在西兴地村养了一个月,伤就好了,他骨头上没伤着,主要是皮肉伤厉害,再加上白灰给一蜇,就是铁人也扛不过去。西兴地村紧挨着上白万全,村里的人都是租阿色楞的地,这个村整村都是山西河曲移民过来的人,没有杂户,比较安全。
斯古楞是阿色楞伤好了没几天后给逮回来的,三达来说,那天夜里他们去攻刘四日林的窝点,斯古楞正好在茅房里拉屎,所以逃脱了。我们问了,她才跟了刘四日林没几天,刘四日林得知你以前认得她后,设了计让她踩你盘子的……
“不要说了,我知道了。”阿色楞打斷了三达来的话。
阿色楞带着斯古楞来到了将军窑子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杀人坊还在,不过已经不杀人了,阿色楞对斯古楞说,“我记得你在这儿和我说杀人坊瘆人呢?”
斯古楞没吭声,但面露惊恐之色。
阿色楞说,“那个杀人坊我明天就推倒它,你还从这里回去吧,回杨家湾吧,我已经派人给我的老嫂子送了些钱,你还是嫁个蒙古族的人吧,比较可靠些。你二哥巴图我这里真没有他的名单,我听说参加革命军了,我尽量给你打听,打听到了我会派人告诉你们的。”
斯古楞掩面哭了起来,然后慢慢转身消失了,就像上次刚来时的那个红点。阿色楞又一个人在河边待了一会儿,虽然说很长时间杀人坊不杀人了,但河水还是红的,混杂着浑浊的浪,直往岸边扑,他也感到了一阵恶心。
4
阿色楞第一次感到萨拉齐这个地方的严峻性,是从一九二六年开始的。
在此之前,他阿色楞苦心经营,也可以说是巧取豪夺,短短几年,就积累了数不清的财富。尤其是闹义和团那阵子,韩道德的教堂已经开始了强买强卖的行径,杨达赖寡妇的地就被韩道德看上了,那时洋人就懂得了利用吃教的地痞恶棍,耍花招连打带买。本来,阿色楞对这种事一般是袖手旁观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时是他的原则,没想到他手下的一个弟兄卷了进去,他也就跟着卷进去了。
杨达赖寡妇说起来和阿色楞的母亲多少沾点亲戚关系,韩道德看上了她的地,欺负她男人死了寡妇一个,唆使的二流子是二十四顷地的师中和任长命,带了一百多人去蛮横强买,恰遇阿色楞的一个手下叫高五十七的,其实也不是打抱不平,而是高五十七正在给阿色楞到处物色地呢,他也看上了杨达赖寡妇的地,话不投机,就和师中、任长命这一百多人打了起来。高五十七寡不敌众,被任长命打破了脑袋,最后装了麻袋,扔进了黄河。阿色楞接到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那时他还在萨拉齐县做事呢,手里是有势力的,就带了一伙弟兄到二十四顷地要和洋人说理。等他到了二十四顷地,才发现事情正在往更坏的方向发展,准噶尔旗、达拉特旗、土默特旗、萨拉齐县、托克托县的上万蒙汉民众汇成了义和团,围住了韩道德的教堂。此前,德明玉在萨拉齐的教堂已经被砸毁了,德明玉侥幸逃脱,跑到了韩道德处通风报信,韩道德才算有了准备。义和团要求韩道德交出师中和任长命,但韩道德倚仗着自己和伊克昭盟盟长、阿拉善盟盟长的关系,态度傲慢,拒不交人,愤怒的群众冲进了教堂,活捉了韩道德、德明玉和师中、任长命,并放火烧了教堂。本来,义和团要当场处死这四个人,阿色楞想到韩道德和几个盟长旗长的非同一般的关系,就派人去和义和团谈判,他们也是来给高五十七报仇的,强烈要求把韩道德、德明玉带到萨拉齐审判,群众一开始不答应,最后,阿色楞给了点钱,义和团才勉强答应交给了他韩道德,但德明玉、师中、任长命当场就被点了天灯,这三个人的哀号声响了半天才停止。
事后阿色楞觉得他这件事做对了。他一直没露面,关键时期,交好王爷们,既不能和洋人走近了,也不能得罪了义和团,和稀泥即可。韩道德捡了一条命,也多亏阿色楞救他这一命,倒是后来阿色楞几乎丧命的时候,正是这个洋人救了他。阿色楞对义和团很是不解,聚得快,散得快,他仔细分析了义和团的构成,发现三个秘密,一是义和团里的和尚道士神棍巫婆大仙郎中颇多;二是几乎全部由农民构成;三是背后有官府的唆使。经过调查,他很快明白了,教堂在传教的同时,特别是韩道德这边,还经常给教众治病,属于那种药到病除的效果,和尚道士江湖郎中跳大神的利益自然受了影响,不满情绪终于暴发;这一年大旱,地里根本种不进去,但租子要交,农民没办法了,赶上了义和团,趁风好扬沙子,拿起了锄头、镐把加入了进来;官府躲在暗处,老被洋人欺负,现在正好利用这些杂七杂八的刁民们发泄一口气。阿色楞叫手下的人远离这些义和团,他深知,义和团这团虚火马上要被扑灭。
果不其然,第二年义和团就扛不住了,朝廷和各国列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洋人们的反攻倒算开始了。我查到的史料记载,伊克昭盟各旗向各地教堂赔款五十余万两白银。可怜的是,有的旗还能交出银子,有的旗穷,或以牲畜作抵,或以土地作抵,有的干脆抵不出来,洋人又不答应,最后还是绥远城将军贻古出面调停,总算勉强让各方妥协。
那个时候阿色楞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道上,做什么事,官家永远是赢家。他老婆的教导只有一个原则,闷声发大财。所以,一直到蒋冯阎大战时,他已通过各种手段聚敛了巨额财富,成了山西陕西绥远三省边区第一个大地主。钱多了不扎手,但怎么存放却是个问题,萨拉齐、托克托的大小土匪太多了,觊觎阿色楞的也不少,别看他在方圆百里算个狠角色,刘三日林当年洗劫他那次就是个深刻的教训。阿色楞的做法是盖房。萨拉齐县城从地理位置上看,居于伊克昭盟、包头和归绥的中间,自康熙爷征噶尔丹路过此地后,随军的山西商人就看上了这块地方,有的干脆扎下根来,有的开了车马店,有的开了物资中转店。阿色楞掏出了大把银子,在萨拉齐南门大街的前后修建起了千余间铺面,全是青砖包门面的四合套大院。铺面的门楼左右各有一尊形态不同的大石狮子,这些石狮子栩栩如生,都是专门从陕北绥德那地方拉运过来的。原本山西河曲和陕西府谷的商号因了地理位置,做得非常殷实,他们做草原上蒙古人的生意,有的干脆做成了旅蒙商,生意都集中在哈拉寨,没想到阿色楞在萨拉齐怎么一搞,把山西、陕西甚至河北的商人都吸引过来了,他们都冲着阿色楞的优惠政策,比如可以免收一年半租金,还有各种便利,慢慢地,府谷县沿边的十一个商镇因竞争不过萨拉齐而衰落,就连最兴隆的河曲南关都扛不住了,日渐萧条不堪。
阿色楞最喜欢人们叫萨拉齐“小京城”, 那是他的得意之作,而不是萨拉齐县府的功劳。为了让萨拉齐的名气更旺,阿色楞还规定,农历每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为集市日。我在《萨拉齐县志》查那个时期的商号,计有太生奎、天聚元、天义德、复盛成、同元德、广泰裕、德和川,等等,就连著名旅蒙商大盛魁都在萨拉齐开了分号。有专做妇女首饰的银匠铺,有专为蒙古人做马靴的靴铺,酿酒作坊,榨油坊,茶坊,饭馆,甚至还有一间窑子,肩挑叫卖的货郎更是满街游窜。当时本钱最雄厚的还是山西祁县商人乔广生的广泰裕,据说是包头复盛公乔家的亲戚,专做茶叶、丝绸和白酒,生意遍及山西、陕北、包头和绥远各地,实力仅次于阿色楞。萨拉齐的经济一繁荣,跟着整个县城就繁华起来,每年的农历年大年夜,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各大商号的门前都要垒砌将近一丈高的大火龙,凡是有钱的居民家都时兴在自家的房檐下挂出各种形状的大灯笼,就算穷人家没办法了,也要在自家的窗台上点两盏灯碗碗。自然,无论旺火还是灯笼,属阿色楞的最大最全最多最好看。如此太平盛世景象,连县长都佩服阿色楞,尤其是到了每年的元宵节,萨拉齐大街小巷游人如织,由各商号和居民自发组织的花车、旱船、狮子和高跷节目,一个赛一个精彩,这都是汉人的红火,蒙古人玩坐唱,阿色楞有时兴致来了,也会抓起一把二胡自拉自唱,一句蒙曲儿,一句汉曲兒,听得人们前仰后合,都管蒙汉调叫风搅雪。
树大招风,这话不假。阿色楞每年从土地和商铺收的银子像土豆堆一样,难免不使人眼红。一开始阿色楞还没觉出什么不妥来,因为他杀人如麻,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哪敢上门招惹他呢,但大土匪卢占奎的一次借道过境,终于让阿色楞有了外患之感。卢占奎是闻名山西陕西绥远的大土匪,和卢占奎相比,什么之前的刘三日林刘四日林马文马武统统都是鞋板虫,就是他阿色楞都差了好远。卢占奎的部队有一万多人,到底是匪还是兵,就连卢占奎本人都说不清楚,更恐怖的是,卢占奎的部队里还有一支由蒙古人组成的骑兵营,乌泱乌泱的,所向披靡。阿色楞清楚什么叫雁过拔毛的道理,即使这支兵匪不分的部队秋毫无犯从他的门前一过,他也会损失严重,所以,阿色楞托了准噶尔旗和萨拉齐县的蒙古族王爷官员们去找卢占奎部队里的蒙古骑兵,看在大家都是蒙古人的情分上,不要从萨拉齐过境,并一次性给拿了十万大洋。阿色楞的实力虽不如卢占奎,但也不是随便就能捏死的虫虫,阿色楞是蒙古人,卢占奎的骑兵营都是由蒙古人构成的,这个面子一定要给,再说了,正好还可以笼络蒙古人,在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劝说下,卢占奎收了阿色楞送来的十万慰问金,绕道托克托、河曲、府谷三县,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当年繁华一时的十里长滩和哈拉寨被一把火烧了个鸡犬不留。
“好险,好险。”阿色楞手心里出了一把汗。
卢占奎这次对其他三个县的无情洗劫,让萨拉齐躲过一劫。阿色楞有惊无险,出了一身冷汗,他预感到各路军阀迟早一天会争夺萨拉齐的,那时,他的财产就不保了,要想保住他阿色楞的现在的地位财产,就得拥有靠山,拥有武装势力。正在他愁眉不展不知从哪里下手的时候,靠山来了。
《萨拉齐县志》记载,一九二五年,纳森达来的二儿子巴图在内蒙古人民革命军和冯玉祥的支持下组建了新军,以蒙古人居多,由冯玉祥拨给巴图俄式七七步枪五百枝和五十万发子弹。这个巴图,也就是前面说到的斯古楞的二哥,人称二少爷。阿色楞开杀人坊那时,巴图就在冯玉祥的革命部队训练呢。巴图对阿色楞的感情深着呢,在准噶尔旗的时候,阿色楞就对巴图视如己出,甚至,人们都说巴图是阿色楞的儿子,长得都像,不过,这都没有证据,传阿色楞当年和纳森达来的一个妾有染,有鼻子有眼,问题是谁也没亲眼见过。一九二六年四月,冯玉祥率领的国民军要从北京开往大西北屯垦,假道山西,阎锡山害怕了,怕冯玉祥趁机要来山西把他一锅给烩了,倾其所有的山西兵力,阻止冯玉祥。但冯玉祥执意要过境,阎锡山死活不让,阎冯战争爆发了。要说阎锡山经营山西那是真有水平,但说到打仗就不行了,和冯玉祥一接上火,就溃不成军,冯玉祥的国民军久经沙场,很快占领了雁北各县,晋西北的河曲、保德、偏关和其他几个县的阎锡山部队一枪没放就撒丫子跑了,连绥远都被冯玉祥的国民军占领了。这时,冯玉祥命令巴图马上占领河曲县。
阿色楞对巴图非常支持,他也觉得巴图是他的儿子。巴图的部队临行前,阿色楞给钱给粮,还亲自训话,特别强调蒙古人要像祖先成吉思汗一样,打出蒙古人的威风来。其实这也是阿色楞的一个私心,关键时刻,还得靠血统,另外,也等于向乱七八糟的军阀们宣示,我阿色楞有蒙古人的军队做靠山,谁也不怕,谁也别想打我的主意。
巴图带领的新军迅速冲进了山西,蒙古人骁勇善战,打得阎锡山的军队东跑西窜,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眨眼就占领了河曲全境。阿色楞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蒙古人的军队就是不一般,有祖先成吉思汗之风,同时也为巴图高兴,是个带兵的料,以后前途无量。可是没过两个月,阿色楞就高兴不起来了,原来巴图打得痛快,全因为当时阎锡山的主力部队在雁门关以北,阻挡冯玉祥的韩复榘和宋哲元这两支劲旅呢,晋西北自然空虚,不堪一击。等阎锡山联合了张作霖和吴佩孚这两个大军阀,集结了五十多万的兵力攻打冯玉祥时,冯玉祥的部队就顶不住了,二十万人被迫大撤退,阎锡山根本不给冯玉祥喘息的空儿,兵分几路由雁门关反攻追击,其中一路是李得毛率领的,由晋西北经准噶尔旗夺取包头。
巴图的蒙古子弟军连打了几个胜仗,一时骄傲得不得了,没想到李得毛的兵一到,就扛不住了,先在河曲和李得毛干了一仗,雙方各有损伤,后在偏关又和李得毛接了一次火,吃了大亏,只好退至河曲,想保住河曲。李得毛士气正旺,加上手中有山炮和迫击炮,和巴图打了五天,巴图大败,只好退回到萨拉齐,没想到退至府谷途中,又被府谷的高云升团派人截击,要不是弟兄们死命反击,差点给高云升把几十车的辎重弹药劫了。后来阿色楞总结了巴图失败的原因,蒙古人组成的新军打起仗来凶猛,但没有经验,回来需要好好反思。
李得毛势如破竹,转眼间就逼近了萨拉齐,巴图吓得躲了起来。关键时刻,阿色楞要亲自出马了,他知道萨拉齐这个弹丸之地是阻挡不了李得毛的大军,他做了两手准备,先礼后兵,寻了地方上和晋军有关系的人物,备了钱粮去慰问李得毛,尤其是赔礼道歉。去了的人顺利回来交差,并给阿色楞带回了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消息,李得毛无意进犯萨拉齐,他途经此地是要去夺包头,以堵截冯玉祥国民革命军的退路。阿色楞这下放心了,当李得毛过了准噶尔旗行军至二十四顷地时,阿色楞亲自骑马带了萨拉齐的一些头面人物,到二十四顷地作迎接李得毛状,以示诚心。李得毛的指挥部设在了韩道德的教堂,所以阿色楞除了向李得毛冰释前怨外,顺便还看望了韩道德。韩道德早闻阿色楞的大名,只是没想到上次他救的是这么一个大人物,一时惊讶不已。
李得毛的大军开进萨拉齐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晋军纪律严明,既没打家劫舍,也没有滋扰居民,更没有摊派钱粮。这让阿色楞彻底放宽了心,只是李得毛强调,由阿色楞去做巴图的工作,必须脱离冯玉祥的部队,接受晋军的指挥,再赔偿五百支步枪,就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色楞千恩万谢,说一定说服巴图和他的蒙古族新军解散了事,择机接受晋军改编。但枪他手里没有那么多,最后折成了银子,李得毛也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萨拉齐。
李得毛一走,阿色楞刚松了一口气,阎锡山的又一支部队来了,这回不是晋军,但属于晋军序列,就是阎锡山接收的吴佩孚的旧部,人们叫余孝军。阎锡山是何等精明的人,算盘打得很细,他发现雁门关一带的各个县由于打了好多年仗,无论经济还是社会破坏的太厉害,余孝军大部分是骑兵,已经可怜到连牲口的草料都弄不上了,在山西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插,阎锡山就想到了他在萨拉齐的拜把子兄弟阿色楞,就把这支刚收抚的南方部队打发到萨拉齐驻防,阿色楞负责部队的给养。阎锡山说了,不会让他这个把兄弟白花钱的,是先垫上,以后一定会还的。
余孝军在萨拉齐一住就是半年,三千多人马吃得阿色楞叫苦不迭,临开拔前还狠狠敲诈了阿色楞一笔,让阿色楞敢恨不敢言,不过也只能怪他自己。余孝军不是本地籍的,天南海北哪都有,所谓穷兵饿学生,这些兵吃不惯萨拉齐这边的小米烩酸菜,就有士兵想主意,一时间卖枪成了最红火的生意,换了钱,开小差溜之大吉。阿色楞对余孝军的枪支弹药垂涎已久,就悄悄差人去买,不管多贵,只要能买回来就行。其实这事适可而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阿色楞的胃口太大,恨不得把这三千人的部队装备全买下来,不料余孝也不是吃素的,明察暗访,设计了圈套,阿色楞派出的军火贩子落网了,禁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后台老板阿色楞。
阿色楞的人被抓了,阿色楞还一无所知。余孝借口给姨太太过生日,给阿色楞发了一张请柬,邀他去赴宴。阿色楞全然不知是圈套,还准备了厚礼,到了才知道中计,余孝人证物证给他摆了一地。但阿色楞横竖不承认是他干的,气得余孝用湖北老家的话骂了他一顿,吩咐人把阿色楞捆起来吊在了马厩里,一个钟头抽一顿皮鞭。余孝说了:“狗日的不老实,就给我狠狠地打,饿了喂马粪,渴了灌马尿,直到承认为止。”
二达来听说大哥被余孝抓了,连夜骑马奔赴二十四顷地教堂,再一次请洋人韩道德去给余孝说情。他们是看出来了,紧要时刻,还是洋人说话管用。韩道德又一次从被窝爬起来,他总是在睡觉时搂一个村姑,不过,这回他不是被绑的,而是被请的,不情愿也没办法。洋人的面子自然要给,经过几番协商,最后以罚款了事。阿色楞这买卖就算赔了,除了全部交出买的枪,还被罚了十万块大洋,更别说被喂了马粪灌了马尿皮鞭抽打。
余孝和他的杂牌部队走后,阿色楞好歹清静了半年,就又迎来了麻烦。这回既不是兵患,也不是匪患,而是各地闹起了农会。一开始阿色楞并没在意,在他眼里,农会差不多和义和团一样,用不了多久就会自生自灭的,况且,他阿色楞也不怕,只要不是军队,他在萨拉齐这个地界上,他还真没怕过什么人。问题是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了不妙,农会这种组织真不是一般组织,文武双全,白天到处串联,搞批斗,讲打土豪分田地那一套,晚上搞暗杀,周边一些不大的地主被杀了好几个了,而且杀完还不算,把人头挂在热闹的地方,张贴布告,历数这地主如何巧取豪夺,作恶累累。这么一来,一时间萨拉齐县、托克托县、准噶尔旗、土默特旗人心惶惶,人们又一次把希望的目光寄托在阿色楞身上,像以前剿灭刘三日林一样,阿色楞必须为民除害。
但这回阿色楞让他们失望了,不仅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出击的意思,反而主动将手里的土地分给了农民。比如,挨着上白万全的西兴地村,那里的人们总共租种着他四千亩地,阿色楞只留了一千亩水浇地,剩下的三千亩旱地全分给了那些租户。感激得那些租户涕泪横流,更有甚者表态要为阿色楞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阿色楞分明嗅到了什么气息,什么气息呢,他说不清,反正,有一股汹涌的力量正在萨拉齐的大地上奔腾袭来。
关于萨拉齐的近代土地问题,正是我要研究的,而阿色楞又是我研究的一个样本。《萨拉齐县志》里说,阿色楞正是靠了很多下三烂不入流的手段,聚敛了大量的土地和钱财,成为晋陕绥三省边区的第一个大地主。只要有地,等于有了一切,就算放把火烧了阿色楞的一切,他还会翻身的。
王平是后套的土匪头子,他果真就给阿色楞放了一把火。一想到王平,阿色楞恨得牙根儿痒痒的。还在奉系统治绥远省时,张作霖的头衔是“中华民国”海陆军大元帅,比起其他军阀,张作霖的势力是最大的。王平本来是后套的大土匪头子,惯于见风使舵,先是投靠了阎锡山,后来发现张作霖更厉害,很快又攀上了张作霖这棵大树,张作霖在北京召见了王平后,认为此人可靠,就把王平率领的晋军骑兵师扩编成了奉军的三十一军。一九二八年九月晋奉大战,王平接了张作霖的命令,进攻河曲、偏关。王平认为发财的机会到了,从临河、五原抽调了两千多人,经萨拉齐向河曲进军。王平为什么非要经过萨拉齐而不走准噶尔旗呢,这小子知道,萨拉齐在阿色楞的经营下,在周邊旗县里算是最富裕的,他手下这些兵,哪里是什么正规部队,全是一些泼皮无赖,和王平一个想法,都想在萨拉齐打点劫。
阿色楞当然知道王平的用意,他亲自去了萨拉齐县衙,和县长张吉祥商量如何对付王平。张吉祥是外地人,调来不久,对本地的风土人情两眼一抹黑,他和阿色楞说:“你作为民团首领和地方士绅领袖,具体的事情你来做,我给你扛了名义就行。”靠县衙里的那点警察根本不够,阿色楞把自己多年经营的人脉全用上了,在包头和萨拉齐之间的公积坂镇设了布防,并传话给王平,绕道可以,想通过没门。双方对峙了三天,战事一触即发,不过暂时还算克制,谁也没有先开第一枪。
王平一看阿色楞摆了真架势,心里也没底,就和手底下的参谋们商量,怎么对付阿色楞。下面的人说,要一手软一手硬对付阿色楞,软的是给阿色楞传信,说清楚这是奉军的三十一军奉张作霖大帅的命令,攻打阎锡山的河曲势在必行,假道萨拉齐绝对秋毫无犯,只是希望萨拉齐县和阿色楞能够力所能及解决一些给养问题;硬的是急电张作霖大帅,声称事态严峻,部队在萨拉齐遭到了萨拉齐县和阿色楞的双重阻拦,他们都是奉了阎锡山的命令阻击三十一军前进的,是否开火,请速指示。张作霖接到王平的报告后,勃然大怒,复电王平攻取河曲,阿色楞既敢阻挡,可就地消灭。王平接电后乐坏了,故意将张大帅复电内容透露给阿色楞,他的如意算盘是,以张作霖张大帅的威名,吓不出你阿色楞的屎来。但阿色楞依然不为所动,还是那句话,绕道可以,强过门都没有。
枪声是从夜里响起来的。王平命令一下,手下的弟兄们嗷嗷直叫,枪炮声震耳欲聋,阿色楞这边也毫不含糊。《萨拉齐县志》记载,王平和阿色楞在公积坂打了三天三夜,互有伤亡,谁也没占上谁的便宜。到第四天,王平又搞来了几门大炮,轰得阿色楞架不住了,只好且战且退至沟门村。沟门村在大青山的边上,地形复杂,不熟悉路的人不好前行,总算阻挡住了王平的猛烈攻势,双方才算暂且罢手,等休整完再战。
这一休整就拖到了过年。正月初一,阿色楞听取了手下的意见,趁夜偷袭了王平的大营,王平死伤惨重,只好向西撤回了五原。正月十五,萨拉齐大闹红火过元宵节,王平事先和晋军通了消息,左右夹击,反手偷袭了阿色楞,阿色楞损兵折将,惨败而逃,带了几十名心腹躲到了二十四顷地韩道德的教堂内。
这一仗王平是赚大发了,他本来是奉了张作霖大帅的命令攻打河曲的,结果却是反了张作霖的水,偷偷投靠了阎锡山。王平和他的兵对阿色楞的财富早有耳闻,所以打到阿色楞的住所时,纵兵抢劫,抢不走的就放火,萨拉齐南门一带阿色楞盖起来的铺面几乎全被烧毁,人们发现火烧过的墙壁还直往外流鸦片烟汁呢,就连王平的这些泼皮无赖兵都被阿色楞的财产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夹墙里有内容,全是鸦片板子垒砌起来的。有下手慢了的兵没捞上钱,就拼着命把火灭了,掘地三尺,昼夜不停乱挖瞎掏,即使这样蛮干,都挖出了金元宝五百多个,现大洋十万多块,鸦片烟五千多两,以及数不清的布匹面料子,最乱的时候,因为分赃不均,士兵们还有互相开枪火拼的现象。
阿色楞远望萨拉齐的大火却无能为力,只有唉声叹气的份,这一仗,打得阿色楞元气大伤。王平既然打败了阿色楞,也没少抢钱,火烧了阿色楞的铺面,见好就收了。他也知道,阿色楞就算败了,还是大地主一个,况且阿色楞也不是好惹的主儿,那也是开过杀人坊的,就带着弟兄们撤了。说是撤,实际上还是抢,边撤边抢,从萨拉齐西门一出,公积坂、蛤蟆滩、刘宝窑子、赵家营子、哈德门、乌拉特无一幸免,老百姓深受其害。自此一役,阿色楞缓了多年也没缓过劲来,好在他家大业大,财物分散到了好几个地方,只是萨拉齐的铺面和住所受损严重,后来,阿色楞又花了好多钱也没有恢复到从前的水平。他是大户,损些钱财和名气,只苦了老百姓,一时土匪又活跃起来,阿色楞已经没有先前那个实力了,流行各种斧头队、镰刀党、不浪队、会道门,尤其是不浪队,见什么抢什么,就是连破炕席也抢,人们都叫不浪队是讨吃队。不浪,棍棒的意思,萨拉齐一直是蒙汉民族杂居的地方,所以这里的人们时常蒙汉话夹杂着说。对其他土匪阿色楞倒没放在心上,他不怕,但对不浪队他隐隐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后来,他发现不浪队和农会走得很近,直到遇到了他曾剿灭过的马文、马武兄弟俩,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5
马文、马武第一次上门拜访阿色楞的时候,已经是阿色楞和王平打了一仗的一年后了。
那一年,有点心力交瘁的阿色楞决定暂时偃旗息鼓,等待时间再出手,另外,他听从了一个高人的意见,改头换面,做大善人。阿色楞还有一件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就是膝下无子,他老婆给他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就再也没生出什么来了,哪怕一只苍蝇。这回,趁着休养,阿色楞派人把斯古楞接了过来,给他做了二房,他寻思还是要努力生一个儿子出来,要不,这么大的家业谁来继承,二达来和三达来加起来都七八个儿子啦。斯古楞的确很争气,加上阿色楞宝刀未老,娶过门的第二年,斯古楞就给阿色楞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乐得阿色楞合不拢嘴,逢人就下帖子,给儿子宝音过百日。马文马武就是阿色楞给儿子过百日时不请自到的。不过,这回马文、马武不像以前那样一身土匪打扮了,而是文质彬彬,甚至,给人以弱不禁风的感觉。起先,阿色楞有点担心,怕是马文、马武寻仇过来,毕竟当年他阿色楞打得马文马武差点要了命,吩咐左右小心一点,必要时可先动手。没想到马文、马武只是弟兄俩来的,没带任何武器,也没带任何人,阿色楞才放了心下来。马文、马武和其他客人一样,给阿色楞搭了礼,然后借口还有其他要事先走,只是想和阿色楞单独说几句话。阿色楞久经沙场,看出来马文、马武不带恶意,答应了他俩单独聊一会儿。聊的时候,马武没去,还是马文和阿色楞单独坐在了一起,阿色楞让人上了茶就支走了下人。
马文对阿色楞说,从前大家都是为生活所迫,被逼无奈做了一阵子土匪,感谢阿色楞的征剿,让他们走上了正路。马文这么一说,反倒让阿色楞有点不好意思了,哎,都是从前的事儿了,我那时也是血气方刚,不懂道理,得罪之处,还请马先生多多海涵。马文说他们兄弟被打败后,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去了陕北一个叫延安的地方,接受了很多人的教育,那里有一支奇怪的武装,专为穷人打仗的。他们待了半年,学习了很多东西,改掉了土匪的习气,现在回到包头、萨拉齐这一带搞农会,就是将没有土地的农民组织起来,互帮互助,学习一些新知识,讲一些新道理。关键是,盡量说服一些地主富户,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免费给一些农民的地,让他们有地种,就安生了,这也等于替政府分忧。
“哦,明白了,我听说主要是打土豪分田地?”阿色楞不动声色地问。
“嗯,这个其实有点误会,以前的确有一些地方的农会搞得过激了,杀了很多地主,激起了人们的反感,我们兄弟俩的工作就是纠正这种极端错误的。主要还是说服,您不是把西兴地村的土地没少分给农民吗,这就很好,说明您和其他地主富户不一样,属于有觉悟的人。”马文说。阿色楞听到马文使用您这个称呼,又加上称赞他西兴地村分地一事,心里感觉舒服多了,忙说:“小事一桩,小事,以后我还会给农民们分地的,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
马文、马武告辞的时候,阿色楞还亲自送出了大门,下人们从来没见过阿色楞这么客气过,尤其是他以前的手下败将。
过完宝音的百日,阿色楞就借儿子的名义,又把上白万全村和紧挨着二十四顷地村的发延生村的土地给农民分了一些,赢得了那里租户们的一片大赞,一时间,阿大善人的美名传遍晋陕绥三省边区,连阎锡山都派了人来学习考察。但好景不长,紧接着包头萨拉齐绥远一带旱涝灾害接连而来,持续了五六年,连美国大记者斯诺都来采访过,形容萨拉齐已经到了鸠形鸮面、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阿色楞没闲着,既然他这个阿大善人出了名,就只好继续行善了,阿色楞开了粥棚,每天一顿,虽说不能让人饱食,起码不致饿死。大旱大涝,他阿色楞也扛不起啊,毕竟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不过,比这还糟糕的消息是,日本人马上要打过来了。
街面上的消息是,冯玉祥阎锡山傅作义招惹了日本人,被日本人打惨了,他们撤至哪儿,日本人就追至哪儿打。这不,冯玉祥和傅作义的部队撤至了后套地区,日本人马上要追来了,要是去后套,肯定路过萨拉齐,听说日本人厉害着呢,连张作霖张大帅那么大本事的人都给炸死了,阎锡山的太原城根本就没守住,冯玉祥和傅作义就更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了。阿色楞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自己的年纪都一把了,儿子宝音才十岁不到,日本人真要是像人们传得那么厉害,他就不好办了,穷人啥也没有,无所谓怕不怕,自己就不同了,好歹也是一方富户,要是日本人打过来,还像以前李得毛、余孝、王平一样,他就惨了,搞不好还会送了命。未雨绸缪,阿色楞开始大量物色能人,尽量武装一下,以防万一。
日本人说到就到。据《萨拉齐县志》载,一九三八年六月的时候,萨拉齐开来了第一支日本兵,总共十五个人。这日本人也挺有意思,五个人去了二十四顷地,韩道德的教堂做了日本人的兵站,主要是在河边设哨卡,防止阎锡山的晋绥军;萨拉齐城里则留了十个日本兵,其实是九个,一个原来是翻译,驻扎在萨拉齐的县衙。日本兵一枪没放,溜溜达达来的,城里的人几乎跑了大半,反正县长和警察全跑了,财主和有点钱的人也跑了,穷人们正好没地方住,索性都住了富人空下的房子。翻译官是从大同带来的,山西人,叫郭广,在日本人面前屁颠屁颠的,张口闭口太君什么的,时间长了人们总算知道了日本兵的头头名字,一个叫什么黑田太君,还有一个叫麻田太君的。阿色楞和所有的人一样,对日本人简直一无所知,都没敢轻举妄动,只是细细观察,这些带田字的太君们到底要干什么。过了几天,人们就适应了这些日本人,和中国人长得差不多,只是说话舌头打僵听不懂,面相上倒也和善,刷满了街的标语也是“中日亲善”和“大东亚共荣”等等,更没见杀什么人,有的日本兵见了小孩还给糖,还有抱起小孩照相的。又过了个把月,日本兵开始招皇协军了,在郭广翻译的前跑后窜下,萨拉齐周边的地痞流氓闲汉纷纷报了名,大概有一百来人,日本人给一半的人发了枪,主要是维护地方治安。然后就是登记户口,发《良民证》,凡是出行不带《良民证》的,一律按国军奸细处决。日本人在萨拉齐没有设哨卡,只在二十四顷地黄河渡口设了一个,贴了公告,三种东西属于违禁品:西药、布匹和粮食。谁若私自携带,一律先没收,后审问,说不出所以然来,就地枪决。
二达来就是因为丢了《良民证》被日本兵射杀的。本来,阿色楞和他的兄弟们无一例外也领了《良民证》,阿色楞不愿惹事,平时出门办事什么的都会带着,日本人倒也和气,他们的规定是,凡本地居民,出城入城只要见了皇军,鞠个躬,道一声太君好即可。没了县衙,日本人就是县衙了,黑田太君自然是县长喽,当地的居民若有官司,或受了欺负,随时可以找黑田太君解决,黑田太君断案如神,断了很多疑难的案子,另外,黑田太君嫉恶如仇,无赖地痞尽量别让他遇上。一次,一个抽大烟的无赖讹诈一家孤儿寡母,被那寡妇告到了黑田太君那里,黑田太君震怒,当场把那个大烟鬼一枪给毙了,从此,萨拉齐这地面上再也没有逞强霸道的人了。但二达来却不是因为耍横被击毙的。阿色楞听二达来逃回来的一个随从说,二达来带了两个人过河西和租户们对账,喝了点酒,返回来时,天已经暗了,过河时,日本兵要他出示《良民证》,二达来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来的时候他是带了的,估计是喝完酒忘记带了,二达来也没当回事,跟着他的那个手下是个蒙古人,汉话不利索,顶着酒劲,和日本人拉扯起来,日本人大怒,照脸砸了二达来两枪托,没想到二达来火冒三丈,抓起一个日本人给扔黄河里了,后面的几个日本兵一起开枪,射死了二达来和那个手下,他还是在乱中逃脱的。
阿色楞当时就怒了。二达来虽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但多少年来,跟着他打打杀杀,那是舍命的兄弟,自己偌大的家产,至少有一半是二达来给他打回来的。他日本人欺人太甚,不就一个烂《良民证》嘛,有什么了不起,怪不得叫日本鬼子呢,妈的,此仇不报不是人。阿色楞立即叫来三达来和另外几个心腹,决计报复二十四顷地渡口那几个日本鬼子。
为了不打草惊蛇,阿色楞决定只带十个人去即可,人多了怕坏事,带上了最好的武器,连夜出发。二十四顷地他们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找到,渡口本来是五个日本兵,被二达来扔黄河里冲走一个,就剩下四个了,还有十几个皇协军。在阿色楞看来,他几千人的大仗都打过,现在眼前的加起来也就二十个人,根本不在话下。所以阿色楞走到渡口前,看见只有两个皇协军在值班,上前两枪就把这两个穿黄皮的给干死了。渡口边上的房子里听到枪声,立即跑出了十几个穿黄皮的,被阿色楞、三达来他们一顿乱射,全打死了。阿色楞让一个手下到房子里瞧瞧,看有人没了,那个弟兄还没迈开第一步,就被一颗子弹射在胸口,死了。接着,房子里出来四个日本兵,枪全是三点一线,侧着身子射击,那枪法简直是弹无虚发,转眼间阿色楞的弟兄们倒下五六个,阿色楞喊了一声“跑”,三达来就和弟兄们跟着跑进了附近的庄稼地,在跑的过程中,又有两个弟兄被打死。好在日本人不摸他们底细,没有追,阿色楞才得以逃脱,跑回了西兴地村。
这一下,阿色楞让日本人给他上了一堂课,什么叫战斗力?这才叫战斗力。以前的剿匪,杀人坊,和王平打仗,简直就是小儿科,拿着枪乱放。阿色楞从来没见过这么准的枪法,即使是在夜色中,都能做到弹无虚发,一枪一个,绝不拖泥带水;再说日本人的站位,身姿,举枪的水平,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活了多少年,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和日本兵一比,自己都感到后怕,这下他终于相信张作霖、阎锡山、冯玉祥、傅作义们打不过日本人的事实了。但西兴地的村民们给了阿色楞的信心,都表示要和阿色楞一起干。大家都知道纸里包不住火,阿色楞夜袭二十四顷地渡口,日本人马上就能知道是谁干的,萨拉齐城是不能回去了,阿色楞连夜差了西兴地的两个可靠村民,把大老婆斯琴和二老婆斯古楞接到西兴地来,特别是他的儿子宝音,不能有半点闪失。从今天起,他阿色楞就算跟日本人死磕上了。日本鬼子厉害这不假,但他们人少,也就十几个人,皇协军他是不怕的,捏在一起都不够他阿色楞一锅烩的,他阿色楞手里至少还有几百号人,想起來他阿色楞不由得深感他当时分地的明智,如今他终于用上这些人了,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土地也会为他阿色楞拼命的。
第二天一整天,日本人没有动静,阿色楞派人探听消息,回来的人说,城里的日本人不见什么行动,二十四顷地渡口的日本人用刺刀逼了村民们收拾尸体呢,二达来和后来被打死的弟兄被单独放在了一起,说要找人辨认。阿色楞感到一场大战不可避免,这是他不愿看见的,但既然一只脚趟进了水里,就不怕另一只脚湿了,日本人以前的慈眉善目是装出来的,在萨拉齐这个地方,他阿色楞还是相信,实力是打出来的,你不打人就会有人打你,土匪如此,兵痞如此,日本人也一样。问题是手里只有西兴地这二百来人,加上上白万全和二十四顷地的也就不到一千来人,河对岸的和离了远的,一时也没法联系,去掉老弱病残妇女儿童,能拎起武器的不到三百人,再说了,这一仗打得匆忙,连武器都没配齐,二百多人只好抡棍棒铁叉锹头木锨作战了。正在阿色楞一筹莫展的时候,马文马武来了,说他们已经听说了阿色楞夜袭二十四顷地黄河渡口的事,深为阿色楞的壮举感动,这次他们也将发挥地方游击队的作用,要和阿色楞并肩作战,马文、马武说,虽然他们以前和阿色楞有过节儿,当年已一笑泯恩仇,再说了,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事关国家民族大义的事,再小的事也是大事,这回他来帮助阿色楞,是蒙汉人民携手御外敌。
阿色楞很感动,而且觉得马文、马武这兄弟俩真有水平,说的话太在理了。就建议马文、马武把他们的农会组织起来,一起打日本鬼子。马文笑了,说:“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农会啦,我是八路军大青山游击队萨拉齐支队的政委,队长在包头,这回来萨拉齐,专门受上级指示,团结广大人民群众,一致抗日的。”阿色楞说,“那你们的队伍呢,我这里不行啊,都是种地的。”马文说:“我们的队伍正在组建,刚刚起步,还没有,现在队伍加上我们总共才七八个人,关键是没有枪,这次来你这儿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借点武器和钱,当然了,是借,我打借条,事后一定要还的。”马文这么一说,阿色楞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心想,“马政委,你这不是耍我阿色楞吗?”马文倒是不急不怒,说:“如果阿色楞先生不方便,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但帮助你阻挡黑田我们肯定会出手。”
不管怎样,人家这么诚心来帮忙,阿色楞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理由,勉强给了马文、马武两支老汉阳造,说我们也缺这东西呢。接下来开始商量怎么对付即将到来的日本鬼子。马文说:“日本鬼子马上会找人辨认出那些死去的人是你阿色楞的,尤其是你兄弟二达来,报复是必然的,日本鬼子从心眼里看不起阿色楞也是必然的,所以他们会从大路上来上白万全,而不是西兴地,一来便于他们的摩托车行走,二来,他们还有几十个皇协军,肯定不怕你。上白万全是你阿色楞先生的大庄园,又是个大村子,所以直奔上白万全村是必然的,但他们必然经过西兴地村,我们就在西兴地村路边的地里伏击他们,这时节玉米和葵花人们还没收呢,正好隐蔽。”
“嗯。”阿色楞觉得马文说得有理,就开始安排,三达来带一部分人在路上挖闪闪窖,窖里埋了钢钉,摩托车闪进来,钢钉扎破轮胎他们就走不快了。他阿色楞带一部分人埋伏在地里,除了剩下的几杆枪外,村民们把打兔子的猎枪也扛出来了,没有枪的,也带了铁叉、菜刀什么的。阿色楞说:“日本兵十几个人,除了留在城里和渡口的,不会有多少,穿黄皮的狗没有战斗力,不要怕,砖头也能把狗日的打跑。只要打死鬼子,跑得快的赶快上去抢了枪。”三达来和其他人都说记下了。阿色楞问马文:“你们怎么安排?”马文说:“估计鬼子最晚也要明天来,我现在就回去,我们那边虽说是七八个人,但队长经历过和日本人的战斗,有经验,我和他汇报完后,马上组织人马赶过来,你们在两边夹击,我们抄他后路。”阿色楞很感激马文、马武,抱拳说:“关键时候,民族大义,蒙汉兄弟,共同抗日。”
阿色楞送走马文、马武,马上安排西兴地和从上白万全村赶过来的村民,好在上白万全那会儿做过小型兵工厂,那边的弟兄们又给收拾了十几条枪,有的连枪托也没有了,还有的枪管都生了锈,阿色楞吩咐说尽量维修一下,有总比没有强。人都到齐了,阿色楞按照事先计划,把人们都埋伏进了路口两边的地里,三达来连夜组织人挖了十几个闪闪窖,埋了钢钉和尖刀,又做了路面伪装。
阿色楞他们就开始等,等了一上午,日本兵没来,人们就开始不安起来,有的要去拉屎尿尿,有的饿了要吃干粮,还有的抽烟聊天,说日本人兴许不敢来了,再厉害他也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谁也不是韭菜头,割了一茬还长一茬。阿色楞感觉也是,日本人或许真的不来了。不过,毕竟他是打过仗的人,兵不厌诈,说不定他们一抬屁股,日本人还真来了呢,那时再想打就来不及了,所以,他传下令去,不准乱动,就是日本人不来,也要埋伏到夜里撤退,白天是絕不能撤的。人们没有办法,就只好又埋伏下来,但显然注意力不像刚开始那么集中了。下午的时候,阿色楞从老远就听到了摩托车声音,然后是人喊马嘶,一队人马开了过来,皇协军跑在前面,一辆三轮摩托跟在后面,上面坐着三个人,架着一挺机枪,再后面是一个骑高头大马、挎着马刀的日本军官,想必那就是黑田太君了,要不就是麻田太君,翻译官郭广和其他几个日本鬼子步行。阿色楞数了数,加上骑马的军官,日本鬼子总共才九个人,这下他放心了,好汉架不住人多,他有把握打胜这一仗。
皇协军跑在了前面,三轮摩托跟在后面,三达来的闪闪窖根本就用不上,阿色楞亲眼看见跑在最前面的五六个皇协军掉了进去,估计被钢钉和尖刀扎到了,鬼哭狼嚎的。剩下的人顿时乱了阵脚,不敢往前走了,但鬼子的机枪在后面架着,不走就扫射,进退不得的皇协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进,走了几步,又掉进几个,这下,说啥也不走了。阿色楞认为时机到了,趁着对方乱成一团之际,他大喊一声,“打”,枪声就响了起来。枪声一响,皇协军都钻了玉米地、葵花林,这些家伙都是些平时欺负老百姓的主,动了真的,就是摆设,枪一扔,都跑了。日本兵根本没乱,前面三轮摩托上的机枪嘟嘟嘟地转着头疯狂响了起来,子弹射进了玉米林子、葵花林子,打得玉米葵花秆子噼噼啪啪,溅得碎屑直飞。阿色楞这边的人随之倒下了好几个,有的人吓得尿了裤子,还有的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但阿色楞还是沉着应战,他相信马文、马武的部队很快就会抄了鬼子的后路。打了一气,阿色楞的人折损了几十个,日本人才死了一个,机枪还在不停地吼叫。阿色楞发现这么打下去非吃大亏不可,马上布置下去,让人们边打边撤,往玉米林子、葵花林子深处撤,日本人不熟悉地形,人少,不敢进来的。
没错,那个一开始骑在马上的的确是黑田太君,麻田太君在守萨拉齐城呢。黑田指挥打了半天愣没见一个人,士兵们只是往庄稼林子里乱射,要不是机枪压着打,说不定吃亏的还是他呢。他让机枪手停了手,让翻译郭广喊话。郭广是翻译官,枪声一响他就抱头趴在了地上,黑田让他喊话他才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双手握了喇叭形,喊道:“蒙古兄弟们,阿色楞先生,太君说了,你们不要作无谓的抵抗啦,只要你们投降,黑田太君保证你们所有人的人身安全。”喊了半天,无论是玉米林子还是葵花林子里,没人回应。郭广又喊了几遍,还是没人应,就对黑田说,“太君,是不是全部给消灭啦?”黑田有点狐疑,就让两个士兵先进去察看一番。两个士兵举枪猫腰走进了玉米地里,玉米地和葵花地里光线不好,玉米叶子和葵花叶子大,五步之内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走动时身体剐蹭叶子的声音很大,没几分钟,只听林子里同时响起几声枪响,接着是两声惨叫,估计是那两个士兵报销了。黑田气坏了,再次指挥机枪对着林子里扫射。
阿色楞不动。他让弟兄们把自己隐藏好,现在和黑田耗时间,黑田死了两个兵,他就不敢贸然再进林子里。机枪响了一阵,又不响了,原来黑田发现他犯了战术错误,和敌人地形不对等,吃亏的肯定是他,就叫翻译把那些还没跑干净的皇协军叫过来,让皇协军先进林子里。剩下来不及跑掉的皇协军说什么也不敢进来,被黑田当场击毙了五六个,才算弹压住,黑田面露凶光,狠狠地说,胆敢后退一步,统统死啦死啦的。皇协军在前,皇军在后,翻译官郭广全喊道,一定要小心。阿色楞听得清清楚楚,这么一来,他就不好办了,迅速想了一下,对下面的人说,边打边撤,不要纠缠。
等阿色楞他们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身后的林子里皇协军和日本鬼子还在瞎转,偶尔虚张声势放上几枪。回到西兴地村,阿色楞安排了岗哨。阿色楞清点了一下人马,损失不小,差不多死了五六十人,都是那些没见过阵势的和没有经验的,那边黑田他们死了三个鬼子,十几个皇协军,算是打个平手。让阿色楞生气的是马文、马武这弟兄俩,说好了他阿色楞负责伏击,游击队负责抄后路,他妈的打到了傍晚都没见游击队一个人影。
“騙子,”阿色楞恨恨地说,“再也不和八路军的游击队打交道了。”
骂完,阿色楞让村民们互相照料一下,特别是伤员,然后又吩咐做了饭。他寻思,日本人还不至于趁着天黑杀进村子,没有炮,单靠枪进攻村子一般是没有任何胜算的。他需要好好总结一下,接下来该怎么打。就在饭菜刚端上桌的时候,有人来报告,马文来了,还带了一个人。阿色楞一拍桌子,厉声说,“来得好,妈的,老子和他算算账。”
马文一进门,先拱手赔了笑脸。阿色楞冷冷地说:“马政委的游击队神出鬼没啊,抄了鬼子的后路我都没看见。”马文说:“阿色楞先生误会了,我说的抄后路是抄了二十四顷地鬼子的渡口,不是在路上抄鬼子的后路。”
“唔?”阿色楞愣了一下,“那为啥不早说,为了等你,损失了好多人。”
“看来当时的确着急,没有把话说清楚。”马文说,“具体事情等下详细说,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八路军大青山游击队萨拉齐支队支队长刘秉森同志。”叫刘秉森的支队长很热情地上前一步,向阿色楞伸出了手,马文说:“这就是打响萨拉齐抗日第一枪的阿色楞先生,蒙古族,当地开明人士。”既然人家支队长都伸出了手,阿色楞也就不好意思了,只好伸出手,说:“欢迎刘支队长,没吃饭吧,就在这里将就吃一口吧,刚打完了仗,没啥好吃的。”
刘秉森和马文也不客气,坐了下来。边吃边聊,马文说他们组织了支队除女卫生员以外全部的兵力,共八个人,偷袭了渡口日军,打死日军一名,打死皇协军八名,马文叹了一口气,可惜跑了一个鬼子。渡口是要道,很多重要物资都是从渡口送进来的,尤其是西药,所以渡口必须拿下。刘秉森补充道,我们也死了一半同志,伤了两名,马武同志在战斗中牺牲了。
阿色楞一听说马文的兄弟马武也战死了,筷子掉在了地上,一脸窘色,连连说:“我,我有点错怪马家兄弟了,都是好汉,我赔罪,我赔罪。”
马文平静地说:“都是革命,牺牲是难免的,阿色楞先生不是也失去了自己的亲兄弟吗?我们一样,都是国恨家仇。”
阿色楞觉得马文水平就是高,他就不会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自己可从来没想到过国恨,这一仗纯属报家仇。马文还说:“我们把你二弟二达来先生的尸体也给背回来了,后事你们处理吧,我们先走了。”
阿色楞一听这话,禁不住老泪纵横,叫过三达来和二达来的儿子们一起给刘支队长和马政委作揖道谢。马文说:“支队还有要事,我们也损失惨重,先行一步,临行前再次提醒阿色楞先生,日本人这次吃了大亏,肯定要疯狂报复的,尽快做好准备,最好是撤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阿色楞说:“我的家产人丁都在萨拉齐,我就是死了也哪儿不去,你们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只要有的,全力支持。”
刘秉森想说什么,似乎面有难色,没吭声。还是马文开了口,说想和阿色楞借点钱,这秋凉了,八路军大青山游击队萨拉齐支队需要准备过冬了,希望借点钱,给战士们买点衣服和鞋,但看到阿色楞先生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忍心借了,我们自己克服困难吧。阿色楞一听,觉得人家这么够意思,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打鬼子,不表示一下就不应该了,说:“我这边也没多少了,大部分在城里,一时半会儿也进不了城,先给你们拿上五十块钱,等我取出来后,再给你们多拿些。”刘秉森和马文千恩万谢,要给打借条,阿色楞死活不让,马文坚持要打,最后还是刘秉森说:“这是我们八路军的纪律,借了东西不打借条,被上级知道是要处分的。”阿色楞才勉强接受了借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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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在西兴地遭伏击,二十四顷地黄河渡口又被袭击,对刚来了没多久的日本人算是个不小的打击,奈何兵少,只得暂时退回城里消停了几天。
狗日的怕了,一开始阿色楞就是这么想的。过了几天,鬼子还没动静,阿色楞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看来,日本人也不是传说中的那样凶悍无比,他决定冒险回萨拉齐城一趟,毕竟,他大半的家财都在萨拉齐,即使王平大火烧毁了不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需要想办法弄出钱来,招兵买马,倒不是像马文政委说的那样他为了民族大义,而是他得自保,因为他和他的弟兄们的主要家产都在萨拉齐这片土地上,不能让日本人给糟践了。阿色楞其实并不知情,日本人还真不是怕了,日本人精着呢,吃点小亏,立即总结经验教训,又招募了一批当地的狠角色,只有支那人才了解支那人,也只有支那人出的馊主意整支那人狠。新招募的十几个人被黑田组成了一支神秘的便衣队伍,阿色楞探听到的消息是,这些便衣队一色黑衣,也叫黑衣社,专门对付本地的抗日分子的,附带一个功能就是为他们的主子皇军敛财。阿色楞自然首当其冲被列为第一位,按萨拉齐本地话说就是“请财神”。
阿色楞被请了财神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但并不是黑衣社干的。在他和日本人交手完的这一个月里,日本人没有反手报复,虽说暂时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他心里明白,更大的交战在后面呢,所以,阿色楞一刻也没有闲着,当年剿匪的干劲儿又拿出来了,年龄是大了,但雄心不减。
日本人为什么没有反手报复呢,难道真的怕了这些乌合之众?不,黑田更清楚他们大日本帝国皇军,自打进中国这块土地以来,几乎没有对手,什么卢沟桥,什么忻口战役,什么太原保卫战,皇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根本就算不上遇了抵抗。何况小小的萨拉齐,以及阿色楞这个蒙古人和那些他的租户长工。即使他手里十来个人他也有足够的信心,黑田迟迟没动阿色楞,是他接了上级通知,一个联队要经过萨拉齐,去五原攻打傅作义部,粮草辎重要先行,过境萨拉齐,安全保卫工作是由黑田来做的,若有闪失,军法严惩不贷。黑田当然明白这次任务的重要性,阿色楞这些乌合之众先让黑衣社侦察着,等完成这次辎重护送任务,回过手来再收拾不迟。
黑田这些情况阿色楞是从巴图那里听到的。巴图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个冯玉祥培养的新军首领,打山西先赢后输,后来被追得紧了,跑了。巴图不管怎么说也是冯玉祥的人,日本人一来,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这三大过去打得死去活来的巨头,空前团结,同仇敌忾,一起对付日本人。阎锡山是二战区最高长官,他的山西也是被日本人糟蹋的最厉害的,娘子关失守,忻口大败,连太原都丟了,巴图就是在太原保卫战时被打散的。巴图和手底下几个弟兄瞎跑了一段时间,发现哪也不保险,就决定返回萨拉齐。萨拉齐虽说被日本人占领了,但毕竟人少,总算能歇一歇脚了。巴图想,时间长了,他们几个不被饿死也得被冻死,索性按萨拉齐当地的土匪话说,请个财神吧,没想到弟兄们把阿色楞给请来了。阿色楞是在半夜被请起来的,当时他就觉得完了,在上白万全这么隐秘的地方,都被敌人找见,可见日本鬼子的手段。他是被装在扎了口的麻袋里,两个人用一根棒子扛着走的,还有一个人跟在旁边,一路上谁也不吭声,阿色楞也不敢吭声,他不摸情况,到了地方见机行事吧。甚至,阿色楞连投降日本人这事也认真寻思了一遍,如果一味硬下去,恐怕不止他的小命,连家里的几十口子老婆孩子、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丫鬟婆子、长工短佣都得搭上,还有钱财、土地、牲口、房舍等等,那就太不值了。走了很久的路,才到了地方,把他从麻袋里倒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人,巴图,他失声叫了出来。果真是巴图,巴图也张大了嘴巴,才知道弟兄们请财神请错了人,不过,也等于请对了,在萨拉齐这个地界上,阿色楞的确是最大的财神。
现在,阿色楞和巴图的关系应该是妹夫和大兄哥。阿色楞听巴图讲了一遍他们的经历,才知道中国已经被日本人快打烂了,不禁使劲骂起日本鬼子来,什么话脏就骂什么。巴图说,“光骂不管用,得打。”一说到打,他们又都泄气了,日本鬼子的战斗力他们是知道的,巴图和阿色楞说,他们在正面战场上和日本鬼子一接触,就被打懵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强悍的部队,一千个日本鬼子就能把一万国军打败,而敌人死伤却寥寥无几。巴图还说,除了偷袭、伏击,根本没法和日本人打。巴图越这样说,阿色楞心里越没底,最后,巴图和他扯到了正题上,希望借点钱,一来收拢一下被打散了的蒙古兄弟,二来今年过冬,缺衣少吃,还得补充点弹药。阿色楞说钱粮没多大问题,他还是能拿出来点,就是你们是正规军,不能当孬种,想办法把城里这十几个王八蛋给消灭了。巴图胸有成竹,说:“日本人马上要从萨拉齐过境一个辎重部队,可以伏击一下。”
阿色楞认为伏击是可行的办法,他给巴图讲了一遍他们是怎样在西兴地村路边伏击黑田的,还说八路军大青山游击队萨拉齐支队也帮了忙,这回不行连八路军的游击队也叫上,人多力量大。巴图一听还有八路军游击队,有点不乐意,说他们就会打游击,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总之,他巴图并不希望和八路军合作。在阿色楞一再的劝说下,巴图勉强同意和八路军合作,但前提是听他统一指挥,他毕竟是国军上尉连长。
阿色楞就带了巴图他们几个人到了上白万全村,并让三达来去联系马文他们。很快,除了支队长刘秉森病重,马文他们全就到了。阿色楞分别给介绍了认识,八路军这边的人客客气气,巴图他们不冷不热的。阿色楞清点了一下人数,八路军这边一共十八个人,看来招上了兵,只是只有八杆枪,巴图这边共六个人,倒是人手一杆枪,加上阿色楞手里的人,差不多能凑够一百人。研究部署怎么伏击日本人的辎重部队,巴图和马文一开始在选择地点上都有争执,巴图认为应该在哈素海这一带,马文说应该在公积坂,最后还是阿色楞选的一个地方结束了双方的争执,是美岱召。路过萨拉齐必经美岱召,美岱召依山傍水,山势险要,关键还有一条河,河上架的是一座小石桥,虽说河不算宽,过人可以,但过车尤其是重车就显得拥挤了。巴图和马文决定去侦察一下地形,果然令人拍案叫绝。但阿色楞提到一个人,就是当地的土匪头子薛弘泰,你要不经他的同意,在他的地面上做事,谁也不行。这下巴图和马文都面面相觑了,原来,他们也都被薛弘泰不留情面地照顾过。薛弘泰的崛起是近年来的事,这个家伙属于油盐不进的货色,甭管你国军共军还是皇军,谁的面子也不给,谁也不怕,见东西就抢,连日本人的都敢抢,黑田带兵围剿过一次,一进山就蒙了,连薛弘泰的一根汗毛都没逮着。这下,又成了眼前最棘手的问题,巴图和马文一筹莫展,都说,如果不除掉薛弘泰,很可能我们伏击了日本鬼子,薛弘泰会伏击了我们。阿色楞认为这回得用上八路军的统战理论,还是那四个字,民族大义,所以他建议他和马文亲自去会一下薛弘泰,说服他以民族大义为重,保证不抄他们的后路,最好,连他薛弘泰也参加这次战斗,不管怎么说,日本鬼子才是咱们共同的敌人。巴图很是赞成这个主意,一开始马文还有点顾虑,但看见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就义不容辞答应和阿色楞走一趟。
事情出奇的顺利,经过了几个曲折拐弯,阿色楞和马文终于在一个很背的山洞里找到了薛弘泰。薛弘泰相貌堂堂,声音洪亮,二十几岁的样子,一看就是年轻有为。互相报了名号后,阿色楞说了他们的打算,没想到薛弘泰异常痛快,不仅让开他的地界,而且还要集中自己的百八十号人马,助阿色楞他们一臂之力,薛弘泰说:“这位马文政委说得好,咱们这叫民族大义,联合抗日,我这个土匪也是个抗日的土匪。”然后派人护送阿色楞和马文回到上白万全村,要求把这次联合作战的计划带回来,并表示服从国军长官巴图的安排。
巴图大喜,和马文、阿色楞经过半天的商议,就有了完整的作战计划。阿色楞的人多,埋伏在辎重车辆必经的桥南边位置,最好是上了桥再开火,造成混乱难行,阻止日军通过;马文他们埋伏在桥北边的位置,阿色楞从南边开火,马文从北边开火,形成左右夹击之势;薛弘泰的人马从正面上,主要是日军辎重被袭击后,只要从前面逃窜的,全面歼灭;巴图说:“我带领我的弟兄埋伏在桥的后边,凡是有向后逃跑的,我负责就地消灭。这一回,我叫他小日本有去无回。”薛弘泰的喽啰领会了会议精神,回去给薛弘泰传达了。
掐好时间后,由国军上尉连长巴图和马文政委指挥的各部都准备自己的东西去了,临走前,巴图和马文又向阿色楞借钱,阿色楞毫不犹豫,分别给拿了钱,这回,他坚决不收借条。
阿色楞他们忙,鬼子也没闲着,攻打敌人的战斗早就计划好了。黑田一共组织了十个人,还配备了骑兵,设在了桥的两翼,便于发起进攻。他也侦察过地形,认为就是美岱召这一带比较险峻,其他地方一马平川,没法设伏,想抢皇军辎重等于是来送死。阿色楞比黑田早到的,他在桥边的树林里借着一人高的蒿草棚子躲了一夜,看到黑田他们气宇轩昂的正步走到桥边的时候,阿色楞还骂了一句:“小日本,先叫你神气半天,看爷爷怎么收拾你。”阿色楞对这一仗太有把握了,他估計巴图、马文、薛弘泰差不多都到了指定位置,就等鬼子的辎重车辆了。快中午的时候,太阳晒得晃眼,日本人的辎重车终于轰鸣着从东往西来了,就一辆大汽车,跟着三辆三轮摩托,大汽车楼顶上架着一挺机枪,车里拉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苫布盖着,一个鬼子趴在车上把着机枪,后面的三轮摩托上各坐着三个鬼子。桥不长,也就二十米不到,所以等汽车一走到桥中间,阿色楞就开了第一枪,同时也就等于给其他各部发了信号。阿色楞的枪声一响,和他一起埋伏的弟兄们手里的家伙也叫唤上了,各种杂音汇在一起,像打烂了锅碗瓢盆,但很快就被汽车上的机枪压下去了。阿色楞这边的人把头埋进了土里,头皮上子弹嗖嗖直飞,根本无法反击。这时候,身后的三达来冲他喊开了:“大哥,跑吧,咱们被人抄了后路了。”阿色楞一慌,滚了几滚,躲进一个坑里,问怎么回事,三达来说:“狗日的黑衣社从咱们屁股后面摸上来了,打死几个,还有十几个,不敢进林子,就是拿枪乱射,也打死咱们几个弟兄。”阿色楞说:“黑衣社的不怕,你带几个人打退他们,我这边绝不能让狗日的鬼子过了桥。”话没说完,只见黑田那边停了机枪,一下没有任何动静了。
“估计是马文、薛弘泰、巴图都动手了,打起来啦!”有人说。
阿色楞寻思,鬼子人少,武器好,咱们人多,武器不行,最好是面对面肉搏,敌人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了。阿色楞想到这里,喊了一声:“弟兄们,冲啊……”话音未落,轰轰轰三声,树林里就起了火。原来,鬼子搬出了迫击炮轰他们,接着传来突突哒哒的机关枪扫射声。所有的弟兄竖起了耳朵,阿色楞看了看自己这一哨子人,都紧张得要命,出现了混乱现象。
死伤太严重,阿色楞不敢打了,转身叫上三达来,喊了弟兄们撤。撤出了树林蒿草棚子,直到枪声不是太密集时,阿色楞才停了脚步。跟上来的不到二十来人,都像被马蜂叮咬了似的急躁不安,看来将近五十个弟兄被鬼子打死了。这一仗,日本人除了死伤了十几个黑衣社的人,完全大胜,没有任何伤亡,辎重车辆安然通过。原先部署了的马文、薛弘泰根本就没有照面,巴图更是踪影皆无。阿色楞觉得他做了一回最冤最冤的冤大头,纯属被人耍了。三达来则干脆气哭了,拎着枪要去找巴图说理,没想到马文赶到了,气喘吁吁。阿色楞破口大骂,“你妈个屄,什么东西,老子在这里拼命,你们倒好,都躲起来啦,抗日,抗个■!”马文止住了喘,说他们本来是要赶往伏击地点的,没想到日本鬼子几次三番巡逻,他们根本没机会进入伏击圈,等日本人走了,便衣队的黑狗子们又来了,他们听到了枪声,只好绕道过来,准备与阿色楞合兵一处打,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马文刚说完,巴图也赶过来了,满脸怒气,说怎么回事,你们谁放跑了鬼子?”阿色楞气不打一处来,喊着说:“谁放跑的,老子打了一气,也没见你们这些人,不是安排薛弘泰在前面拦截吗,薛弘泰呢?薛弘泰根本就没来。”巴图大声说:“这个土匪,胆小鬼,老子哪天非端了他。”
阿色楞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气:“完啦,”他站起来身平静地说,“大家散了吧,以后有什么事也别找我阿色楞了,我就是和日本鬼子合作也不会再相信你们了,你们,哄鬼去吧!”阿色楞带着三达来和剩下的二十来个弟兄回到了上白万全村。
我后来《萨拉齐县志》上看到,那次,日本人兵分三路,其中一支是从萨拉齐过境的,相继攻下了包头、五原、陕坝、临河,差点让傅作义部全军覆没。一个月后,傅作义神奇反攻五原,掘了黄河,天寒地冻的后套平原上,鬼子被冻死无数,日本皇族中将水川伊夫在乌梁素海被击毙。
但这些和阿色楞已然没有了关系。萨拉齐还是那样,仿佛置身战事之外,日本人居然修开了铁路,看来是准备常驻这个地方了。但阿色楞是个汉奸的名声却在萨拉齐周边不胫而走,阿色楞追查造谣的源头,哪里还寻得见。阿色楞一夜之间觉得,他已经是萨拉齐所有人的公敌了。他的牲口经常无缘无故地被毒死,巴图和马文隔三岔五派人来和他借钱,薛弘泰也派人来和他借钱,黑衣社也来和他借钱,最可恨的,他的很多租户也敢不给他交租子了,甚至,都不承认种了他的地。这么说吧,除了日本人没找过他的麻烦,该找他事儿的人都找了。这就是说,他阿色楞就是一个汉奸确凿无疑了。
关于阿色楞的最后结局,《萨拉齐县志》记载的含混不清,大概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三日晚上,阿色楞和三达来弟兄俩在上白万全村自家大院里商量二十四顷地村和双龙镇的租户抗租问题,院子里跳进来五六个蒙面人,两个迅速隐蔽在阴影里,另外两三个几乎是跑着不由分说举枪就射,三达来当场被打死。阿色楞反应快,迅速躲进了房间里,拔枪朝院里射击,打死两个人,院子里像被掐断脖子的鸡沉寂了。阿色楞想冲出去逃跑,结果被门槛绊倒,摔倒在地,刚想爬起,头上身上就中了七八枪,又重重摔倒在地,临死前,阿色楞好像认出了开枪的人是谁,但他歪着嘴,已说不出话来。那人的右颊刮得溜光,拔出刀来,一下就剁掉了阿色楞的头。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太阳吊在天上像个开水盆,瞅着都刺眼,原先低垂的歪柳树竟然在河塘边神奇的直起了腰,日本国的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的《终战诏书》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朕将何以保全亿兆赤子,陈谢皇祖皇宗之神灵乎!此朕所以饬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者也。” 这就是说,中国人自“九一八”以来,终于打到小日本无条件投降了。重庆就不说了,当天的萨拉齐县衙里,两个日本鬼子刚刚喝醉了酒,他们已经习惯了萨拉齐的饭菜,比如炖羊肉、烩酸菜、焖面、油炸糕等等,而且还学会了本地话,其中一个还会唱几句山曲儿,就是蒙汉语混搭唱起来的那种风搅雪。在萨拉齐的夜幕下,对阿色楞的死,很多人都像浮在萨拉齐大地上一层层无根的尘埃,对何时起风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