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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和兰(诗剧)

2017-03-09韦锦

西部 2017年2期
关键词:楼兰魔术师店主

韦锦

楼兰,一个世界级的千古之谜,

有千种传说、万种推测。

有一天,经过暗钉、沙障、盐壳子,经过

深深的沟壑,直立的陡坡,一日四季的冷和热,

仰着脸,来到它面前,不由自主地跪下。

猶如天启,我突然明白,

唯一的楼兰,只有唯一的结局。

万千声音,喧闹的寂静,

骤然唤醒我的耳朵。

——题记

人物表

楼:楼兰国国王,约四十岁。

兰:王后,也被楼和臣民尊称为女王,约三十岁。

魔术师:约四十岁。

米:将军,约三十五岁。

伊丽:米妻,约三十岁。

奇丽:贵族女子,约二十岁。

沙忽依图(正文简称沙):王室学园经学大师,约六十岁。

图依:诗人,约五十岁。

市民甲:青年男性,曾在王室学园就学于沙忽依图。

市民乙:青年男性,曾在王室学园研学实用理论。

市民丙:青年男性,农牧民。

羊肠店男主人(正文简称男店主):约二十八岁。

羊肠店女主人(正文简称女店主):约二十六岁。

异地人:亡国之军中书记官,约三十五岁。

吐谷浑丞相(简称丞相):约五十五岁。

其他人物:大臣甲、乙、丙,礼官,匈奴使者(正文简称使者),画师,兵丁,歌者,舞女等。

序幕

〔一座静止的古城。完好无损的空城。城门敞向四方。每座城门上方都镌刻着相同的文字。佉卢文的笔画带着风的形状。

〔四座城门在风中微微翕动。一座城用四张嘴说着同一种话语。没有谁能在三个短语中说出这样的苍凉、沙哑、浑浊、清越和辽远:

女 声 我知道你不再来了。

我还要继续等待。

我已习惯等待。

〔周围的沙丘像一个个巨大的音箱。此起彼伏的共鸣回声荡漾。

合 诵 (夹杂男声和女声的单诵。遥远的,或时近时远)

我就在你的身边,因为我走得很远。我正在你城墙上漫步,风穿过衣襟,穿过胡杨的胸膛,

生锈的矛,破损的戟,缓慢而温柔的阳光。

我正在你的佛塔前俯首,我的膝下是遍地黄金。

我是汤汤急流的水,制造独木舟,单柄的桨,

我制造闭不拢的嘴和皲裂的河床。

我是你唱歌的勇士,耕作的农人,放牧牛羊的骑手,

巫祝,画师,靓丽的宫女,舞蹈的老妪,抚着琴弦

收集歌谣的史官,采药的长者和不走路的树。

我是你从未停歇的过去,是你,一再延期的未来。

〔一座在风蚀中慢慢转换容颜的城。四座城门又在风中微微翕动。一座城用四张嘴说着同一种话语。

男 声 静止的古城。风蚀的古城。

和世上所有古城不一样,

它不是被风沙掩埋,在地下沉睡。

它被风雕刻。它被风慢慢雕刻。

台基周围变成深沟。

一处处遗址变成一座座孤岛。

和雅丹地貌也不一样,

它是文明和自然的共同创造。

它被岁月突出,强调。

它高耸在岁月之上。它让人仰视。

〔未被掩埋的古城。被岁月突出、强调的古城。叠印着一座充满古意的现代建筑。楼兰博物馆。历久不朽的楼兰美女。光洁的皮肤和长长的睫毛。微张的眼睛似乎在凝视苍穹。

〔羊皮古卷从坍塌的佛塔一角滑下,落到诗人脚边。

〔跪在地上的诗人。

〔捧读羊皮古卷的诗人。

女 声 我知道你不再来了。

我还要继续等待。

我已习惯等待。

第一幕

第一场

字幕:美艳绝伦的楼兰王妃婼丽莫名死亡,神秘、悲凉的氛围笼罩葬礼。

〔连绵沙丘。一望无际的荒漠。背景深处隐约的绿洲。零星的胡杨。

〔送葬的仪仗缓慢而来。骑在马上的楼仍给人身材魁梧的感觉。他双臂托着婼丽,贴在胸前。衣裙艳美的婼丽,戴白色毡帽,毡帽上插鸵鸟翎羽。衣裙长而飘逸,精工缝制的皮靴在裙边若隐若现。骑在马上的兰,优雅,端庄。一身素白,坐骑深红,冷与暖的组合。她与楼并驾齐驱。送葬的队伍一路寂然。在沙丘间缭绕的乐声凄婉幽微,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墓场渐行渐近。

〔披坚执锐的米策马跑出送葬的队伍。下马,单膝跪在楼的马前。

米 (声音洪亮,有微微的颤抖)

尊敬的王,

请恕臣下愚顽蒙昧,请恩准一个从无先例的祈求。

让我代陛下送婼丽一程吧。

她是您尊贵的妃子,是我血脉相连的姊妹。

她突然的死使我神魂无主。

我甚至发不出一声像样的哭号。

我知道我满腔血涌不能把她暖热。

就让我,贴近她彻骨的冰凉。

〔楼不动声色,仰起脸。

〔一人自左侧策马上前,在楼的耳边低语,退回。

〔楼不动声色,仰着脸。

〔一人自右侧策马上前,在楼的耳边低语,退回。

〔楼依然不动声色,仰着脸。许久。

〔楼转过脸,目光与兰相遇,彼此微微颔首。

楼 (望着跪在面前的米。嘴唇微动,但未出声。开口说话时低下了眼睛)

起来吧!来!

〔颀长、精壮的米起身走到楼的右侧。双手过顶接过婼丽。

〔米举着婼丽走在队伍前列。

〔楼,兰,整个的送葬队伍一片肃然。

画外音 (米的诉说。似乎来自远方)

我的姊妹,

享有至高尊荣的婼丽。

你是父母的骄傲,是家族的荣耀。

你是王国的花瓣。是背阴山坡的雪莲。

你是羅布泊无风时的波纹。

你骑着我的脖颈发出银铃子的欢笑。

你的生命不带一点暗影。

〔送葬队伍来到小河岸边。墓场,周围众多沙丘中较为低平的三座。两侧沙丘上,按照太阳的形状插满分别画有男根和女阴图案的立柱。中间的沙丘比另外的两座稍高,一根画有男根的立柱直指苍穹。

〔米跪下,将婼丽抱在胸前,无言的泪水在脸上纵横。

〔兰下马,从随侍手中接过毛毡。白色的毛毡铺在沙丘上,像初冬时分一小块孤零零的雪地。兰低首沉默,然后慢慢转身。

〔兰低垂眼睑,合掌,指尖抵在下巴上。喃喃自语般,开始祝祷。

兰 (声音清亮,有动人的柔婉和刚毅)

我可怜的姐妹,

沙漠里开出的红柳花,盐泽上慢慢升起的云。

你和小鹿一起跑进宫殿,

你和那个早晨一样挂着露水。

你的笑声在蓝天下回荡,

让沙丘变成嗡嗡响的蜂箱。

我们手拉手围沙井转圈,

哦,我左手的细嫩和柔滑。

谁让你突然松开手,让你的睫毛不再随秋风作响?

你已死去两天。你已死去两千年。

唯一的时间。所有的时间。

我的亲人,我的灾星,

你在我的王冠上撒满灰尘。

你让楼兰的土地出现裂纹。

请你——请让你随手搅动的悲伤、迷惑和惶恐,

也和你的生命一样戛然而止吧!

让王国的安宁重临我们的土地,重临我们的城!

〔楼翻身下马,走到墓地中央。兰闪到一边。楼单膝跪在毛毡前。楼把脸贴上毛毡。

〔楼把毛毡向四角抚平。

楼 (对毛毡轻声叮咛)

请呵护我的女人。

请用你毛茸茸的软呵护她的娇嫩。

请用你的细密呵护她的柔弱。

〔楼起身,走向米。米长跪,把婼丽举过头顶。楼接过婼丽,紧紧抱在怀里,脸贴上脸。

〔楼突然迈开大步,绕沙丘三周,然后把婼丽放在毛毡上。

〔楼骤然转身,跪下,手伸向天空。兰和众人围拢沙丘,拱伏在婼丽周围。

楼 (发出一声撕肝裂胆的呼告)

和我们的血脉一样蓝而幽深的苍穹啊!

(声音迅速转向。清越。节制)

你让生命在美的顶端停下。

你用停止让生命继续。

(手放在膝上,声音放慢)

和血脉一样蓝而幽深的苍穹啊!

我恨你。我感谢你。

我感谢你。我恨你。

你让生命在美的顶端停下。

你让生命——停在美的顶端。

〔风骤起,沙丘移动。天地间一片昏黄。众人被隐去。

第二场

字幕:连普通市民都对婼丽之死讳莫如深。井然有序的生活掩盖了市井的喧哗。魔术师的杰作出人意料,令人惊叹。魔术能和婼丽之死有什么关系?

〔上午。都城街市。佛塔在背景中隐约可见。

〔卖羊肠汤的店铺,平顶的正面无墙的土屋。土屋内陈设简单,一锅,一案,几副桌椅。锅内热气蒸腾。

〔魔术师在店铺旁设摊,摆有一张蒙了深紫色毡布的长条桌。表演迟迟未开始。

〔市民不多,或在羊肠汤店铺中,或在魔术师的摊位前。

〔偶有叫卖声响起,羊肠店主人手持铜勺在锅里上下撩或左右搅。

男店主 羊肠汤,羊肠汤,美味迷人的羊肠汤;

羊肉串,红柳羊肉串,鲜柳条的羊肉串;

油馕,油馕,香喷喷油亮亮的大油馕。

好吃好吃好好吃。

市民甲 店主人,你的房檐怎么低了?

你的墙壁怎么窄了?

你屋子里的热气怎么变暗了?

女主人今天去哪了?

男店主 她快生娃了。我家的门头又要增加新铃铛。

我家的院子又要长出新树苗。

市民甲 哦。

男店主 要么今天,要么明天。

等她生了娃,我请大家喝羊肠汤,吃最硬实的馕。

免费三天不要钱。

市民甲 是当天,还是等女主人出工?

市民乙 最好当天就免费。

市民甲 还是等女主人出工好。

男店主 那就当天开始免费吃三天。

到时再免费吃三天。

市民甲 你太慷慨了。

男店主 我高兴嘛。

市民乙 你媳妇生娃你还出工呀?

男店主 出工啊。我媳妇生娃很简单。

她上次打馕贴着贴着就生下了。很方便的。

市民乙 那么方便,哪天也借我们用一用嘛。

男店主 (面露不快。克制地)

你这位朋友,玩笑也不能太过分。我这人可心眼小。

好在我知道你没恶意。不过要记住,

有些话像唾沫,含在嘴里,没人管它香臭,

你要吐出来,就不一样了。

好在我不是过去那个人了,

不然我们两个都会有麻烦。

市民乙 你别生气。有人娶了小里小气的媳妇,

请人开玩笑人家还懒得开呐。

男店主 (眼睛不抬,类似自语般)

婼丽王妃最爱吃羊肠汤了,

她每次都一边吃一边夸,好像比王宫里的美食还美味。

可惜婼丽王妃再不夸我了。

(捞出一根羊肠,切成段。依旧自语般)

好在我媳妇快要生娃了。

我媳妇说,她要生个女儿就起名叫婼丽。

她盼着有很多女孩起名叫婼丽。

市民乙 嘘——这话可不该随便说。

市民甲 是啊,万一不小心,我们就成了传言的风媒子。

男店主 一个那么美的人,说没就没了。

人心里难受,说说都不行吗?

那么美的人,谁会忍心害死她呢?

这事搞不清楚,国王不着急,王后也会着急。

〔魔术师在自己摊位前起身,从牛皮包中取出三颗大小一致的卵,立在长条桌上。

魔术师 朋友们,我带了奇妙的艺术。

〔人们陆续围拢来。

市民甲 (从一侧喊)喂,大师,等我一小会儿,等我吃完这个馕。

市民乙 (走到魔术师摊位前)喔,大师,那几时开始啊?

魔术师 等凑够三十人。

市民乙 为什么非三十人啊?演起来人就多了。

魔术师 就三十人吧。

〔市民丙上场,在魔术师摊位前放下一只口袋,坐在口袋上。

市民丙 亲爱的大师,

你最近又去洛阳了吗?

听说那边举行了盛大比赛,

男男女女好多人,

用奇异的方式比赛深呼吸。

你见过吗?是真的吗?

〔市民甲吃完饭走到魔术师摊位前。魔术师不语,坐下来摆出入定的样子。

市民甲 喂,讓他安静一会儿吧。

他和我们不一样,

冥想是他的酒和口粮。

市民乙 (对市民丙)真正的美味应给人分享。

自己觉得有趣也要给别人添乐趣。

有什么好玩的,你就说说吧。

市民丙 我不敢乱说。

市民乙 你要不想说,就干脆我来说,

是不是听龟兹人说过的那件事?

市民丙 就是。

〔市民乙清嗓子,整顿衣裳,做出庄严的样子,煞有介事。

市民乙 那我说说看。在我们周边,

有许多这样的国度,日日上演花样翻新的赛事。

他们比赛肌肉堆积的形态;比赛

脸皮的厚度;比赛睫毛的长短,

甚至比赛女人的纤足和狐狸爪子的妖魅。

好玩的是,他们比赛深呼吸的方式……

市民丙 你学的还真像。

市民乙 他们先看谁排屁排得响,

然后赶紧低头深呼吸,

让人闻不到臭味者得胜。

〔众人未笑,大多发出嗤笑声。

市民甲 不知这样做的国度究竟怎么样。

这样说的人真不怎么样。

市民乙 这有什么,我们这里荒唐事就少吗?

前几天有人说马车该换了。

为什么要换呢,不是刚买不久吗?

市民丙 为什么呀?

市民乙 马的小便溅到轮毂上了。

市民甲 朋友们,现在有二十五个人了,还是请大师开始吧。

魔术师 等等,最好一个也不少。

市民甲 给您凑够三十人的钱可以吗?

魔术师 不是钱的问题。

市民甲 (向着过路者和店主人)朋友们快来呀,

伟大的先知,最了不起的创造力大师,

将倾情演绎他的最新力作。

(从怀中掏出几枚钱币,高举过顶)

你们的费用由我来付。

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不会错过。

市民乙 (扭过头)他说得太花哨了。

(向路人)朋友们,快来看吧,

你会免费看到好玩的东西。

这可是国王和王后都欣赏的大师。

快来吧!快来吧!

〔人们聚拢来。羊肠店主人也解下围裙,拿在手里走过来。

市民甲 大师,请开始吧。现在已经不止三十人了。

〔魔术师起身,目光四下扫视,似乎仍在期待什么。

市民乙 (向市民甲)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啊?

〔魔术师收回目光,左手摘下帽子,向众人鞠躬。

魔术师 尊敬的楼兰国的臣民,

感谢你们的厚爱,

我把这视作上苍恩赐的细雨和露水。

我像珍惜贵国清爽的空气一样格外珍惜。

众市民 致敬大师。

魔术师 这是最后一轮巡回演出。然后我将回到故乡。

市民甲 为什么呀?

魔术师 我想找到我爱着的姑娘。

我知道晚了,所以要抓紧开始。

市民丙 (从口袋上站起)亲爱的大师,您的故乡在哪里?

魔术师 我的故乡在故乡那边。

它不是一块土地,一片水,

也不是山峰和连绵不断的云。

市民乙 你的话太玄虚。你说过,把话说得玄虚是很容易的事儿。

市民丙 亲爱的大师,您是说您的故乡在心里对吧?

您是嫌这样的说法不尽兴对吧?

市民甲 哎,朋友们,请安静。

魔术师 插话不影响我。

(右手拿起一只鸟卵。盯视。把鸟卵举过头顶)

这是一只真正的卵。

不管是鸡的卵,还是鸽子或鹰的卵。

这是一只真正的卵。一只鸟卵。

一只有翅膀的动物产下的卵。

〔把鸟卵放在长桌上,用手轻轻一弹,蛋壳破了。把卵清和卵黄倾进左手的帽子里。迅速地,又把另外两只也打碎在帽子里。左手托着帽子,慢慢往里吹气。帽子里发出沸腾的声音。人们闻到了炒蛋的香味。

诸市民 啊,真香啊。

魔术师 朋友们,这可没什么了不起。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技巧。

甚至算不上技巧。

〔把帽子放在长桌上。炒蛋从帽子里膨出,漫过帽檐。

魔术师 朋友们,请品尝吧。

你们都来取一块。

你们来吧。来呀。

〔把帽子往桌上一扣。炒蛋在桌上继续膨大。他戴上帽子。

〔众人拥前,争相吃起炒蛋,一边啧啧称美。少顷。静场。

魔术师 请回到各自的位置。

我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从牛皮袋里又拿出三枚鸟卵。一个比一个大。鸟卵又完好无损地依次立在长桌上。

魔术师 (拿起中等的一只鸟卵)这是一只真正的卵。是鸡的卵。

一只有翅膀的动物产下的卵。

(双手捧起鸡卵,闭目)各位虔诚的朋友,

各位虔诚的见证者,尽管这并没什么了不起,

但奇迹只出现在虔诚面前。

〔鸡卵在魔术师手中开始慢慢摇晃。

〔众人瞪大眼睛,个个都屏息静气。

〔鸡卵在魔术师手中慢慢翻转,滚动。蛋壳被从内部啄破。先是鸡喙,继之是鸡首、鸡翅、鸡爪,次第从蛋壳里出来。一只嫩黄的雏鸡蹦跳在桌上。鸡雏迅速长大,长成一只昂首啼鸣的公鸡。众人惊呼。

魔术师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仍是再平常不过的技巧。

甚至算不上技巧。

〔取下帽子,放在桌子上。

〔公鸡跳进帽子,趴下。公鸡在产卵。公鸡产下一帽子的卵。公鸡站在卵堆上啼鸣。众人再次惊呼。

魔术师 朋友们,这是一只很普通的鸡。

它雌雄同体,该啼鸣时啼鸣,该产卵时产卵。

当然了,我也可以让它只是公鸡或只是母鸡。

我是为了节省时间。

市民甲 不可思议的杰作。

真是不可思议。

尊敬的大师,另外两只能变成什么?

我们可是太想知道了。

魔术师 请不要着急。

请让该发生的事情按部就班。

请在奇迹诞生的时刻耐住性子。

这是我最想得到的恩惠。

〔拿起较小的那只鸟卵,重复如上的动作。

〔蛋壳复被慢慢啄破。寂静良久。表演的进程似乎骤然中断。

〔突然,一只接一只的鸽子飞出蛋壳。成群的鸽子在人们头顶盘旋。众人不再惊呼。一个个目瞪口呆。

市民乙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一只卵生出一群鸽子。

男店主 是啊,这怎么可能呀?

可这是亲眼见到的呀。

我们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好在我们自己的眼睛从来不欺骗我们。

市民乙 是啊。不可能的事情确实成了可能。

市民甲 让我们摘下帽子,向大师致敬。

(众人摘帽,鞠躬)无与伦比的大师,

能量非凡的大师。

请接受我们的敬意。

您让我们看见了看不见的可能,

感受到心神摇颤的奇妙。

魔术师 请不要过度阐释。

我只想表达一个简单的道理。

我具备一点小小的能力,

缩短,或加速事物的进程。

我想告诉朋友们,当一种事物,比如说这些卵,

当它的壳在外力作用下破碎时,只能做炒蛋。

不管做成多么大,能超过它本身多少倍,

它还是很快就被吃掉。

可是当它的壳在内部,在内力作用下慢慢破碎,

那从壳里出现的将是源源不断的生命。

朋友们,那是生命。源源不断。

市民甲 大师万岁!(众人随呼)大师万岁!

魔术师 请安静,安静。

我不敢领受。我的耳朵有它的限度。

我是个杂耍艺人。

我用智商和技巧变换乞讨方式。

我的表演未必还有更深的寓意。

它也许只是想进一步强调和提示。

〔把另一只较大的鸟卵托在手上,走到人群中,让人摸那鸟卵。走回长桌,把鸟卵放下。头微低,合掌,口中发出喃喃的祈求声。

〔鸟卵在桌上久久没有动静。鸟卵一直没有动静。

〔魔术师不再祈祷。脸色惨白。

男店主 (小声地,对市民甲)怎么回事,大师他不会……

市民甲 别出声,不要打搅他。

魔术师 (声音微弱)朋友们,我的神灵歇息了我没敲开他的门。

我的求告没能到达他的睡榻

请原谅我。

我太贪心了。

〔颓然坐在地上。鸟卵在桌上动静全无。

第三场

字幕:匈奴来使,朝堂上气氛紧张。看似魂不守舍的楼兰王却能举重若轻、从容自若地扭转事物的进程。也许一个王国,还有比婼丽之死更重要、更揪心的事情。

〔日上三竿。都城。佛塔。三元殿。穿城而过的孔雀河。

〔行人各循其道,零星的騎马、骑骆驼者往来其间。整座城不闻喧哗。

〔侍卫人等一应如仪。

〔正殿内,早朝还在进行。楼盘腿坐于中央。米与众臣列坐其次。大臣甲长跪殿前。

大臣甲 (声音急迫)我王陛下,

商道上已连续三月未有驼铃声响。

我们的兽皮、木雕、彩石和玉,

核桃、杏仁、葡萄干已堆满仓廪。

必需的盐已穷尽。胡杨泪也要流干。

丝绸的价格超过了黄金。银器已经售罄。

王族的脂粉也在告急。

〔盘腿坐于中央的楼,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长跪的大臣似乎一点没遮挡他的视线。

〔列坐其次的米与众臣陷入沉思。

〔大臣甲移步侧座。大臣乙接替大臣甲继续禀报。

大臣乙 我王陛下,不知道来去无定的商队

是我們的福星,还是我们的祸患,让我们

在文明的进程中,时而走在前列,时而深陷泥淖。

我们广袤无边的国土转瞬间就洪水滔天,

一眨眼又遍地干旱。

〔大臣丙接替大臣乙继续禀报。

大臣丙 我王陛下,客居城中的工匠、艺人也越来越少,

许多作坊都已关张,一些酒肆在白天打烊。

只有我们自己的族人,从四面八方拥进城来,

一种潜滋暗长的焦虑,使人聚作一团。

我王陛下,我们是否应弃绝商道,珍重农牧,

在自己的国土上,靠自己的手,过自己的日子,求自己的福?

让来去无定的商队不再使河流大起大落。

让不可靠的事物不再成为我们的倚靠。

〔楼收回目光,刚要开口,米站起,移步,跪在大臣丙让开的位置上。

米 (干练、睿智、沉稳)我王陛下,也许事物的本相不仅如此。

还有另外的手,另外的因缘和曲折。

〔楼欠起身子,开口说话。

楼 亲爱的米,我喜欢你的从容。

我喜欢你风蚀不灭的定性。

〔米感激地回望楼的期待。他的禀报依旧干练、睿智、沉稳。

米 尊敬的王,我心中也有太多焦虑。

汉地的使者久已不来,派去打探的人,

一茬一茬,也杳无音信。

这境况已持续数年。

这未必是一般的瘟疫、旱灾和洪涝。

我推测,也许是天在崩塌,地在沉陷,

人神异位,山河阻滞,万落千村的狐兔,九地黄流的无助。

而在另外的疆域,在正北偏西,戈壁在和沙漠联手,

匈奴的铁蹄一天天密集,溅起的火星烧毁一片又一片草原。

这些强取豪夺的猛兽,不屈不羁的精灵,

这些让人恨入骨髓又不无景仰的蛮力和能量。

(表情平静,却不自觉地站起身,转脸望向殿外)陛下,

请原谅我的冲动。

罗布泊的水越来越腥,越来越涩。

为什么婴儿常常啼哭?因为

母亲们的乳汁都变了味道。

我常常惊心,永不干涸的罗布泊也会干涸。

在孔雀河上游,一座大坝正在隆起,

让河水改道,让流淌失去方向。

不是为了生存,而是要展示雄心,建立功业。

他们要与天斗,与地斗,

要从万民的辛劳中,取得无穷的快乐。

(稍事停顿)一棵树的砍伐会导致森林的失踪。

一条溪流的缺席,会让沙漠不受制约。

忧来无方。陛下,请原谅我的多愁善感,

原谅我千里万里、千重万重的焦灼。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有人大声禀报。传令官 启禀陛下,匈奴来使。

〔楼霍然挺直身子。

楼 宣请入殿。

传令官 传匈奴来使觐见。

〔匈奴使者迈着骄横的步子入殿,不等行礼即从怀中掏出信札。

使 者 大单于有旨,让我知会贵国上下,

他对你们的左右摇摆、朝三暮四忍无可忍。

他已下定决心。

这是最后通牒,限你们三天内做出应答,

如有违逆,国破城亡,玉石俱焚(将信札掷于殿前)。

〔披坚执锐伫立一旁的米走近匈奴使者,端详良久,昂首大笑。众愕然。楼对匈奴使者的话未有回应,也未受米的任何影响。此刻只端坐不语,嘴角似有微笑。

〔又一武将突然站起,绕到匈奴使者身后,一脚踹到对方的腘窝。匈奴使者扑通跪在地上,发出痛吼。不等对方有所反应,米拔剑相向。

米 (语调峻严)你这蛮野的牲灵,如此放肆。

在我们的都城,在整个王国,

从未见过这样傲慢和粗鄙之人。

我知晓你们对汉地天子是什么做派,

落败时浑身的毛发滴着水,

得势时像凶恶的狼。

你们是——苍天知道,你们是什么族类。

使 者 (满面恼怒,反唇相讥)你们才是高贵的种族。

你们多么雍容华贵。

优雅,风度翩翩,衣着考究,饮食精美。

可是你们已故的王为什么频出下策?

要么把王子一边一个分送汉地和匈奴,

要么伙同异族杀死继位的兄弟。

你们一会儿去东方进贡,一会儿来我方献礼。

你们像兔子一样白,兔子一样胆怯,

向强邻屈服,也对蕞尔小国奴颜婢膝。

实际上,你们才像——

在夹缝里团团乱转的狗。

(不甘示弱地站起身,以手指米)

我和你,

我们的区别仅仅是——

在他人的朝堂临危不惧,

还是在自己的房檐下有恃无恐。

(把头扭向一边,做出引颈就戮的倔强姿态)你这不配我正眼相看的东西!

杀死我——杀死我吧——

米 (剑抵匈奴咽喉,手在颤抖。另一只手伸过头顶)你可以羞辱我。

但我们的邦交策略不容你玷辱。

(呼告)蓝而幽深的苍穹啊,

为什么让他们走出丛林?

他们应该在丛林里一直做猴子;

为什么让他们走出洞穴?

他们应该在洞穴里一直做蜥蜴。

他们凭什么声称是黄帝的血脉,夏王的后裔?

蓝而幽深的苍穹啊,

(把举过头顶的手放下,双目怒视匈奴使者)

為什么我要和你理论?

为什么我要和毒蛇交换唾液?

也许以牙还牙,以暴制暴,是最好的选择。

(对匈奴使者)你就领略你制造的风暴吧,

你会看到,晴朗的天空也有霹雳,

针眼里的雷霆也威力无比。

〔米举剑,殿外传来一声闷雷。米缓缓放下剑。

米 (沉吟)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幸好我还记着这样的古训。

陛下,请您恩准,让我把他扔出大殿吧,

以免污血弄脏我的剑,玷辱您的眼睛。

〔楼向米扬手示意。米收剑入鞘。一礼官上前。

礼 官 (执礼如仪,音容彬彬)尊敬的使者,

我们楼兰国的贵宾,

请您屈尊依循我国礼仪,

拜谢我王召见之恩。

〔匈奴使者踟蹰,随即屈从,不情愿地行拜谢之礼。

楼 (起身,走过礼官和匈奴使者身旁,目视前方)不怪他,

他们疏于教化。他旅途劳顿,多给些水喝,

让他沐浴一番,歇息几日。

送行时给他多带些干果、兽皮。

我们吃不完的羊肉也多送他几驼。

米,我们去远山打猎吧。

第二幕

第一场

字幕:被视为先知的魔术师突然失踪,一切是否如流言所述?来自异地的逃难者极言找回魔术师的重要和必要。魔术师的魔术真和楼兰命运有关吗?

〔上午。都城街市。佛塔在背景中隐约可见。

〔卖羊肠汤的店铺。

〔锅内热气蒸腾。店主人脸有喜气,说话声仍是往日的谦和。市民乙及另外几位顾客吃得津津有味。

市民乙 今天的羊肠汤真好吃,量大,馕香。

看看我们,哈,我们都吃欢了牙了。

男店主 今天不收钱。今天是免费第一天。

市民乙 噢,女主人生了?男孩女孩?一定很顺利吧?

男店主 非常顺利。又生了一个儿子。我太快乐了。

市民乙 噢!你媳妇可是希望生个女娃呀。

男店主 那不着急,生着生着就生出女娃了。

〔市民甲匆匆上场。

男店主 你好啊,朋友。今天免费了。

市民甲 哦!贺喜你呀。

男店主 谢谢,谢谢。

市民乙 今天可不能给他免费,他要等女主人出工那一天。

男店主 哪里呀,所有朋友都免费。

市民甲 我吃过了。我可不会整天想着占便宜。

男店主 那怎么是占便宜,是添喜气嘛。

市民乙 看吧,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亏得还和我同学,还在王室学园受过大人物教育,

心眼小,又长到肚脐眼下边。

真让人担心。

市民甲 (对市民乙)我不和你拌嘴。我要说正事。你们知道魔术师的消息吗?

市民乙 不知道。

市民甲 已经七天了,音信全无。

市民乙 得想办法找找他。万一他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呢。

男店主 他那天太卖力,肯定受了内伤。

市民乙 (对市民甲)听说他有时住到朋友家,

那人在城外有一片牧场。

市民甲 我也听说过。我们明天去找吧。我的马被人借走了。

〔一个来自异地的人上场。衣衫褴褛。

男店主 你好啊,朋友。

异地人 我很饿。可钱用光了。

男店主 没关系。好在今天我免费。

我媳妇生娃了。你来吃我高兴呐

(为异地人盛汤)。

〔异地人感激地再三鞠躬,称谢。

市民乙 你不像做生意的。看样子像从东边来。

从东边来的都要带些东西来交易,

你好像不一样啊。

异地人 我是逃出来的。我们的城被人攻破,我的家——

男店主 你先吃东西吧,你肯定好久没吃东西了。

异地人 我,我,是的,是的。

〔市民丙上场。仍带着他的口袋,放到地上。

市民乙 女主人生娃了。今天免费呐,一连免三天。

市民丙 好啊,贺喜你呀,慷慨的人。

市民乙 该让全天下的人学你的样子。

市民甲 那全天下的人都能让你白白得好处了。

市民乙 你这么想我也不能挡住你。

市民丙 我来告诉大家,魔术师逃走了。

市民甲、市民乙 谁说的?

市民丙 我的邻居。他在王宫里做事,

说王宫里正在追查,魔术师害死了婼丽王妃。

市民甲 真是荒唐。因为一个人有超常的能力,

就有理由怀疑他,伤害他吗?

男店主 不会的。捕风捉影,

我们的王不会允许。

好在魔术师会再回来。

他不会被几句传言吓跑。

你说什么时候,风吹走过大杨树?

〔异地人吃完,走到台前,先对店主人致谢。

异地人 不知你们说的魔术师是否身材细长,

脸有些苍白、俊朗、端严,一点不妖里妖气?

市民甲、乙、丙,男店主 正是。

市民甲 他不戴高高的黑帽子,披长长的黑披风,

他戴深紫色帽子,披深紫色斗篷。

异地人 就是他。

如果好好听他的预言,

厄运也许就不会降到我们头上。

(突然泪流满面)那样的厄运——

男店主 朋友,你要难受就先不说。

异地人 (擦去眼泪)啊,我太失礼了,我不该这样。

请问,他的魔术依然出人意料的精彩?

男店主 出人意料。精彩。一次比一次精彩。

市民甲 精妙绝伦。

市民乙 不可思议。

市民丙 我想起王后的评价来了,叫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男店主 他好像不爱多说什么,这次不等演完,就累倒了。

市民甲 王和王后要是那天能来就好了。

他就能得到力量,就不会累倒了。

男店主 王和王后已经好久不来街上。

我们的王,他什么时候才能在痛苦中拔出脚?

市民乙 不找出婼丽王妃的死因,他很难拔出脚。

市民丙 那死因可不好找。

那不是一般人的死,不是一般的死法。

异地人 该找回魔术师,让他把魔术演完。

也许那和楼兰的命运有关。

市民乙 什么?闹着玩的魔术怎会和楼兰的命运有关?

异地人 曾经的灾难还在我心头延续。

坍塌的城墙,烧毁的家园,

到处横陈的尸骸,饱受蹂躏的女子,

哭叫的孩童,失主的骆驼,悲伤的白发。

我是军中的书记官,我曾丢掉笔,

我真希望人类没发明文字。

反复重现的历史,

大水一样淹没我,烙铁一样压住我。

市民甲 谁攻占了你的家园?

异地人 今天你踏破我的门槛,

明天我攻破你的城池,

翻来覆去,如日生月出,如童子的游戏。

只有土芥小民,一生遭遇一次,一次就是一生。

(沉吟片刻,突然地)我的将军死了,

他的英魂成了故国上空的星辰。

我的兄长低下头,

他正承受不堪承受的羞辱。

市民乙 请说仔细,委曲求全和卖身求荣不一样。

异地人 对着那些闯入家园的强盗,

他两手空空,苦苦哀求:

请不要把痰吐在我父亲脸上,

请不要糟践我的母亲、妻子和姐妹,

请放过我的孩子,请不要砸烂家具,掀翻房顶。

我愿放弃尊严,哪怕被抛进地狱。

男店主 他已经在地狱里。

再没有更坏的地狱。

哎,可怜的人。

异地人 我最惦念的人。

如今,他还在祝福那些强盗,

他还在祈望兽性中的人性重新恢复。

他是勇敢的人。我是只身外逃的懦夫。

市民甲 别再折磨自己,好好活下去。

要重回故土,把水深火热的亲人救到岸上。

异地人 我已失去那样的雄心。

我想做的,只希望不让人重复我的命运。

请找回魔术师。请让王和王后欣赏他的魔术。

他是洞幽烛微的先知,他是真正的诗人。

生活的左臂疼,他的诗也左臂疼。

(停顿)生活的左臂还没疼,他的左臂已开始疼。

生活的左臂疼过了,他的左臂还在疼。

〔响起马队路过的声音,大家谛听、翘望良久。

市民乙 是我们的王去打猎了。

市民甲 不错,是我们的王,我们的王去打猎了。

第二场

字幕:婼丽之死和楼兰王后是否有关?伊丽、奇丽小心翼翼地问话,令王后激动难抑,内心波翻浪涌。她们在城墙上翘望出征将士归来,热恋中的奇丽没想到自己的恋人已经为楼兰献出了生命。死神又一次露出了容顏。

〔天色微明。城墙上。兰和伊丽、奇丽等王族亲眷远眺。有武士随行。兰的绿色上衣和雪青色纱巾在晨光中越来越明艳。她高挑的身材越发出众。

伊 丽 姐姐,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去打猎。

陛下他每次都让姐姐同行。

他从不带那么多勇士、弓弩和箭镞。

他曾对米说,高精尖的武器不得用于游猎。

这一次,他们一千将士,三千骏马,

不用猜就是轮番驱驰,远途奔袭。

他们是打一场非常规战役。

兰 他肯定得了密报。我知道他为什么不露声色。

他的从容不仅由于事关重大,还因为内心坚定。

他总说,他总是对的,所以他不会出错。

他断定的事物总是沿着他断定的方向发展。

放心吧,他们会平安归来,

让我们听凯旋的歌声。

奇 丽 (在黎明时分格外响亮的女高音)

但是姐姐,

他们是不是该黄昏到达?

他们不该走夜路呀。

那里白天都容易迷路。

兰 (迅速而又干脆)放心吧,他们不会迷路。

楼是闻着风走路的。

他能辨出天山的气息和罗布泊的味道。

这次是远途,他们会在阳光下睡觉,

保存水分,积攒体力。

别着急,他们很快就会出现。

我好像已听到马蹄声,

听到他们筋疲力尽——哦,听到他们快乐的叫喊。

〔安静片刻,

伊 丽 (忽然又问)可是姐姐,

我们细心的王,一走数日,

按说会派人送信来呀?

兰 一场恶战。他舍不得分散一点兵力。

他不想泄露一点秘密。

他知道我们惦念他。

好了,换个话题吧。

(自语般)我知道他不会不信任我,

米不会不信任伊丽。

他是要我们在此留守。

他对风险总能预先识别,

他总把风险预先规避。

(稍稍提高声音)但是——哦,还是换个话题吧。

伊丽,你来说说米。说说米的勇敢和可爱……

(故作神秘)最近,我可是听说他不少故事。

伊 丽 (口吻带着少有的调皮)那你还是——

你先说说你和我们的王,

你和楼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兰 (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和楼第一次见面好失望。

那一天,父亲领我来见我们的王,

他说他英俊、高大、沉稳、潇洒,

他说人的美德他几乎全都具备。

但我一走进大门,只见一个力大无比的人在凿木头,在造房子。

伊丽、奇丽 (同时,后又交替发出类似惊呼的声音)一个造房子的王,我们的楼,我们的陛下。

姐姐呀,谢谢你让我们分享这幸福和荣光。

请告诉我们,他用什么俘虏了你的心?

兰 (声音里带着笑意。沉浸在回忆中,开始时语调舒缓)

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在河边散步。

他迎面走来,除了身材的高大,服饰和神态都俨若市民。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他的脚踩着自己的影子。

他在不远处站定,先对我和父亲鞠躬。

我忘了还礼,夕阳就在他的肩头。

他径直上前,再次对父亲鞠躬:

尊敬的侯爷,请允许我说出内心的祈求,

从第一次见到您的女儿,

我就认定她是我一直在找的女人。

请允许我,请让她把手给我。

这次发呆的是父亲。

从容自若的楼向我侧过身。

不只是自信,他眼中是不由分说的光亮。

我一把抓住他来抓住我的手。

莫名的幸福打消我的拘谨、羞涩,

一只爱飞的鸟收拢了翅膀。

伊丽、奇丽 (饱含羡慕地)这样的故事我们也曾听说,

但没人说出这么多细节。

我们还想知道,在盛产美女的国度,

经过了最初的浪漫和甜蜜,

他为什么总让你踏实。

兰 因为他让我懂他。我让他懂我。

〔她们走到被称作马面的城墙拐角处。执戈的兵士向兰敬礼。

兵 士 早安,王后陛下。

兰 (停下脚步,还礼)勇士,你们好吗?

兵 士 好。只是想念我们的王,

他已经十几天没检阅我们了。

兰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兵 士 知道,他去打猎了。

兰 (故作轻松地)他很快就会来看你们,

也许今天早晨就会回来。

他会给你们带回好多猎物。

〔兰望着西北方向,沙漠开始泛起水光。走过马面后,她们脚步放缓。

奇 丽 (声音迟疑)女王姐姐,我想问个

也许不该问——(欲止又言)的问题。

你嫉妒过婼丽王妃吗?

你觉得婼丽姐姐有你漂亮吗?

兰 (诧异。头扭向一边,自语)想不到

这个话题出现在这样的时刻。

(头慢慢转向奇丽)你是不是也听到了什么传言?

不论人们想什么,说什么,

甚至毫无根据地指斥,我都不会视作冒犯。

谢谢你信任我,你能忍不住问我。

实际上,我一直想好好谈谈这个话题。

只是今天,在这天还不亮的城墙上,

我心里塞滿了太多东西。

〔举目望远,少顷,目光收回时扫过伊丽的眼睛,然后定在奇丽的脸上。声音缓慢,不时停顿,但不游移。

兰 我不嫉妒婼丽的美。

我不嫉妒美的魔力。

楼每次出访都让我陪同,我每次都带上婼丽。

婼丽,她单纯、透明,美得不带杂质。

她是清澈的湖泊,是一朵花带着自身的颜色和香气,

她是近在身边的蜃景,是远在天边的叹息。

她让贪馋者贪馋,让痴迷者痴迷。

那个可怜的于阗王子,为了婼丽,

宁愿做乞丐,整日唱疯癫的歌曲。

还有,许多青年远道而来,想在盛产美女的国度碰一番运气。

婼丽是王国的窗子,是让脚印响起潮涌的道路,

是旗旌和礼花,招引和欢呼。

伊 丽 (抢过话茬,却不无迟疑地)可是姐姐,

你又怎能炼就这样的胸襟,

一点都不吝啬地,和她分享王的爱情?

兰 (回答干脆,快)那是增殖、扩展,不是分享。

不是占有、攫取、秘藏和瓜分。

楼和我,是河流爱它的河床,海爱它的浪花。

是高爱宽,正爱负,寂静爱着寂静。

楼和婼丽,是眼睛爱美丽,耳朵爱动听。

是血液爱血管里的热,树枝爱春的裙裾。

我,婼丽,不是相互补充,不能彼此替代,

那是各自打开,向上,伸展手臂或扭动腰肢,

是深入、蓄积和推进。

奇 丽 (抢过话茬想要说话)可是姐姐,你该知道——

兰 (干脆、嘹亮的声音受到干扰,略显迟疑)我知道,

我说出的一切经不起推敲。

当众民习惯于窥视和围观,

宫闱秘事不过是一块块手纸,

是倾轧、邀宠、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人们不相信——或者不屑于——

宫墙之内还有阳光,人性还能开成花朵的形状。

这是,遍布周遭的乌云,在王国的正中投下影子。

奇丽、伊丽 (不分先后声音错杂地)姐姐,你该知道,

那些人,尤其那些不知来自何方的人,

他们散布谣言,说魔术师设计了一系列阴谋。

他们含沙射影让人猜测,你参与并主导,杀死了婼丽。

他们说,死去的婼丽毫发无损,

她身边有一枚箭,箭杆上有你的族徽。

他们说,最初的时候,婼丽浑身泛出绿色……

不是那种暗黑的绿。是三月里胡杨树的颜色,滴着水的颜色,

那颜色由内向外……像光一样……像光透过灯罩。

后来,那绿像影子一样倏然消失,

铺天盖地的雪又回到她的皮肤。

她的皮肤又成了一块光滑的雪地。

姐姐,你说是谁,是为什么杀死了婼丽?

他们为什么要栽赃给你?

兰 (语调一转而为特有的坚定)我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说得神秘而又玄虚。

哦,不是神秘而又玄虚。

神秘是神秘,玄虚是玄虚。

神秘是确切的存在,人们只是不具备看清它的能力。

玄虚是嘴角的风云,是存在的反面,

是真实的大面积匮乏。是——绝对的虚构,

是把压根没有的事说得煞有介事。

那是多么奇妙的说辞啊!奇妙能掩盖多少诡秘!

在这尚美的国度,市井传言都拖着美的轻纱,

树荫下,打制彩虹的铁匠,他打制的彩虹挂满天际?

不过……如果你们相信是我,

而我还愚蠢地辩解,那我的辩解注定无力。

如果你们,你们信任我,而且最主要的,

你们不仅信任我的品格,而是,起码是,信任我的智力,

那我就压根不用辩解。

婼丽因何而死,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问我,而我,只能问

这天,这地,这不言不语的风吹和霜露。

天行有常,四季如仪,意外的变故不会扰乱我的心志。

我说过,婼丽在我的王冠上撒满了沙尘,如今堆成了沙丘。

我就要变成一棵被沙丘包裹的红柳。

(沉吟,依然是特有的坚定)我们楼兰的沙丘啊,

让红柳伸长根须,艰难地抬起头;

我们楼兰的红柳呀,让沙丘越长越大,彼此围困,互为倚靠。

这是家园,是墓地,是开端和终点,陷阱和祭坛。

曾经,有一刻,我甚至有从未有过的恐惧。

但是,因为有楼,我不会恐惧;因为有楼在,我不能恐惧。

我们的小王子说,妈妈,你放心吧,

我不怕黑,我的心像火把一样坚定。

哦,姐妹们,放心吧,我的心像火把一样坚定。

你们不要为我担忧。我要让你们为我骄傲。

〔一缕光在天边发亮。兰的脸上现出从容的微笑。右手放在伊丽的左肩上。

兰 我说得太多了。

(以命令的口吻,又有故作轻松的成分)这次该说说米了,

我知道你早就忍不住了。

米在家里,在你们两个人的时候,

也那么儒雅,那么沉静?

伊 丽 (声音充满自豪)他也有没道理的时候。

他没道理的时候也会发火。

好在他不会拍打桌子,因为我不喜欢男人拍打桌子;

我也不喜欢男人把茶碗摔碎,

好在他从不毁坏东西。

兰 (故作吃醋的样子)他连发火都要讨你喜欢。

但愿這不是由于你霸道。

温柔该有足够的威力。

奇 丽 (发出嗔怪的声音)姐姐呀,慈悲些好吗?

兰 (吃惊)怎么了,奇丽?

奇 丽 你们的幸福让我眼馋。让我心烦。

请闭上你们美丽的嘴唇吧!

或者就让它们说说男人的恶习。

男人应该也有讨厌的恶习。

让我讨厌爱情,讨厌男人吧!

让我等一个人再久也不着急。

伊 丽 (抢先反驳)我老师的老师,哲人中的哲人埃克萨瓦,

在回应诗人中的诗人屈原楚平时,

说男人因为缺点才完美,而女人,

容得下男人的女人才强大。

他说得多么好。当然了,他说的女人是君王,

他说的男人是臣子。不过这不重要。

喻体的价值有时大于本体。

我想,他最直接的意思,是一个女人

要珍惜只有女人才能发现的男人的缺点。

奇 丽 可我还没发现他任何缺点,

别人指出的缺点我也觉得是优点。

(向着远方)请快点回来吧。

请让我找出哪怕一小点缺点。

兰 (在奇丽的后背使劲拍一下)你竟把秘密藏得滴水不漏,

快告诉我,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伊 丽 (为奇丽帮腔)姐姐呀,你的慧眼早该看出,

他不是别人,他就是米的副官,

那个英俊、聪明又勇敢的青年。

他在万人的队列里也让人远远看见。

他的眼睛像夜空一样黑,星星一样亮。

他让奇丽的血日日滚烫。

兰 (抚触奇丽的肩头,深情地)其实该羡慕的是你。

谁都没你此刻幸福。

你的幸福是一坛美酒正在打开,

全城的人都将闻到芳香。

别把等待放大成不着边际的臆想。

爱情就那么简单。在不在身边都在心里。

当然,放到心里还忍不住担心。

你该听过那来自汉地的歌谣:

山尖尖上垒塔还嫌低,脸对脸看着还想你。

等他回来,我来主持你的婚礼。

我会让人用迷迭香熏你的颈项,

用玫瑰的夜露洗你的脚踝。

我会让花冠上的蓓蕾在你头顶开放。

奇 丽 (感动地捧起兰的手亲吻)女王姐姐,

你一定要说话算数。

你加冕过的爱情是我渴望的爱情。

我渴望你加冕的爱情。

你加冕的爱情会万无一失。

我是多么贪心,还没拥有就怕失去。

兰 (扭头望着东方,脸上露出不愿被人察觉的忧郁)太阳就要出来,

他们还没回来。越来越蓝、越来越幽深的苍穹啊,

请保佑我的夫君,我的王,

保佑我的王国,我的子民。

伊丽、奇丽 (兴奋地叫喊,同时,交替)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你看他们的旌旗——迎风飞扬的马鬃——

太阳照在他们脸上。

听那马嘶,哦,盔甲被风沙打磨得多么亮。

他们在喊。他们看见了我们的城。

他们看见了我们。

听,归来者的喊声:我们回来了——

我们攻破了匈奴的城堡。

我们消灭了匈奴的前哨。

我们回来了。回来了。

兰 (俯伏在城堞上,她看见了楼,伊丽看见了米。激动,声音颤抖)我的王,

我亲爱的楼,

我英勇的将士。

我们楼兰的天空,

楼兰的栋梁。

〔兰和伊丽跑下城墙。跑出城门。

〔奇丽在城墙上来回跑,目光在队伍中反复寻找。

〔城墙下,兰和楼,伊丽和米,众多的亲眷和将士拥抱在一起。

〔城墙上响起奇丽焦灼的呼喊:若加,若加,若加——

〔呼喊着的奇丽跑下城墙,跑出城门,跑进人群,跑向驮着殉难将士的马,人群让开一条甬道——

〔奇丽跪下来,驮着若加的马也跪下来,把头贴在沙土上。楼、兰、米、伊丽等围立一旁。

〔奇丽不再哭喊。呆呆地跪着。满脸泪水。

〔楼拉起奇丽,和兰一边一个拥着她。米突然蹲下,手按剑,头低垂。

楼 (发出少有的高声)奇丽,若加是军中的壮士,王国的骄傲,

是身中毒箭,仍把缚住敌酋的绳子抓在手里、缠在身上的英雄。

流泪吧,奇丽。你为他流泪是值得的。

你想哭就大声哭吧。只是别忘了,你要为他骄傲。

〔楼把奇丽交给兰。兰紧紧拥抱奇丽,随后又交给伊丽。伊丽为奇丽擦去泪水。

〔楼走向城门,兰随其后。更多的民众拥出城门。

〔米抱若加入城。

第三场

字幕:哲学家沙忽依图在庆功宴上公布他的研究成果,一个和人类未来不无关联的构想与诗人的入世姿态相互映衬。庆功宴接近尾声时却异峰突起。魔术师再度降临。

〔正午。庆功的宴饮。佛塔对面的广场,三元殿前,欢腾的人群并不喧噪。果蔬,肉食,烤饼,分别盛放在陶制的器皿里,其间放满了鲜花。酒香在整个都城上空飘荡,与西域音乐相融合。

〔楼或坐或站,与人随意交谈。他已换下戎装。兰一袭水绿长裙,蓝色纱巾罩住鬈发,美丽,端庄。米,伊丽,一些衣着华美的贵族频繁亮相。画师,乐师,饱学之士,高傲的诗人,僧人等陆续上场。

〔兰走上台阶,声音清丽柔美,又略带沙哑,像微风吹拂缓慢移动的沙丘。

兰 尊敬的王和满身荣耀的将士,

我的臣民,我的兄弟姐妹,

此刻,我们用盛大的典礼庆祝国王的凯旋,

颂扬智慧和勇气降服野蛮和邪恶。

让自豪化作酒香充满天庭吧,

让它遍布沙丘、湖泊、丛林和草原。

和平重临我们的王国,商道将再次畅通,

繁荣、富足会成为焕然一新的阳光,

农耕、游牧、捕鱼、狩猎、百工和商贸,

一切将各复其业,迅速振兴。

我们的家园永远是太阳的宠儿。

不断收缩的湖泊会上升。沙丘会慢慢安静。

河流会跟随骆驼走遍大地。

诗人啊,打开你的歌喉;

弹琴的乐师,不要停下你的手指;

美丽的姑娘,健壮的小伙,跳舞吧,

带着我们整個王国旋转吧。

〔兰走下台阶,挽起楼,与大家祝酒。欢乐的场面令人怡然但不喧嚣。能听到斟满美酒的玉器泠泠相碰的声响。

〔一美女歌者上场。妙美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歌者唱罢在众人的击掌声中退场。

兰 (在台阶下侧身,做出邀请的手势)

现在,就请

我们的雄狮,我们的英雄,我们可敬的米致辞。

〔米仍着戎装,手持牛角杯走上台阶。他先与台下的伊丽对视一番,然后从容开口。

米 (声音有男性的刚毅,且不乏阴柔的美)尊敬的国王,亲爱的楼;

尊敬的女王,亲爱的兰;我的人民,我的亲人:

站在这里的本该是我们的王,我们的路标和灯塔。

接受他的委托是我不可推辞的荣耀。他已习惯给人荣耀。

他知道我在凯旋的兴奋中不会癫狂。

我也不会忘记先王的嘱托:每次聚会都要把握实质,

犹如印章,每次起落都有清晰的印记。

战火已经熄灭,我在慢慢领悟我们的王,领悟

他谋划一场战役的战略、战术、目标与手段,

领悟他隼一样的直接和准确。

你们也许能想象,一场旋风一样的千里奔袭,长蛇一样的

瞬间发力,敌营顷刻瓦解,惯于掠夺的强盗丢盔卸甲。

我们仁慈的王,不仅释放所有俘虏,

还给他们返乡的粮食、衣服和水。

他把缴获的物品分给沿途的乡民。

他让我领悟,他的征战不是为了征服,他是为了把春天托付;

他无须显示自己的襟怀,他是要唤醒

天性中的人性,人性中的智性,黑暗中的光芒;

他要切除癰疽、毒瘤;他要为失路的羊群调整方向。

我的尊敬的王,让我们慢慢跟上您的闪电,慢慢感知

您的博大、深远。(转向众人)

让我们高举酒杯,祝颂楼的膂力永不枯竭,

他的目光永远是屏退寒冷的火把,

健康,晴朗,壮丽的事业,永远是——他生命的旅伴。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在迈下这让人眷恋的台阶之前,

我要隆重介绍接下来的演讲者。

他是举国公认的贤哲,经院学派的大师,

王室学园的领袖,佛教与拜火教研究的专家,

尊敬的——沙忽依图。

他不仅会给我们学识和睿智,他还会给我们

剑刃的锋利,大地和道路的边缘,湖泊的清澈,天空的蓝。

〔有人脱帽,有人击掌。米走下台阶,伊丽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旁若无人地拥吻。

〔沙忽依图走上台阶。

沙 (不卑不亢,声音洪亮、圆润)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

尊敬的楼兰国的公民,感谢你们赐予的荣耀。

我来楼兰三十七年,荣耀备享,此刻的荣耀格外重要。

楼兰的存在是个奇迹。我把它看作烛照文明的一道曙光。

现在我为我的眼光骄傲。

这个盛产皮革、鱼类、胡杨、干果、鹿、牛羊和骆驼,

盛产玫瑰、美女、香草和香豆的国度,更盛产思想。

今天我不想奢谈思想。

我想说说农事,动物和植物,说说

天上飞鸟,水里游鱼,牧草在风中一绿千里。

也许我说到的只是一个点,一个接近零又靠近无限。

比如,根据树皮的粗糙辨别南北,田垄的走向决定东西,

一棵红柳创造一座沙丘,露珠挂上草尖、花瓣和在风中拐弯儿的树枝。

我想说说手艺和工具,智慧和苦力,懒惰的技巧和不断翻新的时尚。

在指出现象的同时我还想指出根须、源头、结尾。

实际上我只是想,让理应存在的存在下去。

我想着重指出,文明如果不能让人更文明,

武器不能消灭武器,我们就要考虑另外的出路。

未来不是强权的硬化和固化,一统不等于攥紧和控制,

不是肆无忌惮地吞并,争勇斗狠的竞技,

勋章闪烁,不是正面代表残忍,背面代表无耻。

要设计——要抓紧开始——要倾尽全力制作一面镜子,

不是用汉地的铜和罗马的玻璃,而是用眼界、远见和理智。

它无与伦比的大,拥有必要的高度。

一万只雄鹰载它飞。一万里的天空,为它提供支撑。

它铺天盖地,不放过任何角落,

它把人世间的一切持续发布。

美与丑,善与恶,平等、透明的体制,阴谋、强暴、愚昧褊狭的伦理,

像早晨和黄昏轮番展示。

人们可以比较,论争,见贤思齐或诉诸公义,

构建一种生存演化的新秩序,以规避

弱肉强食、人性的灭绝或大面积丧失。

我的构想并非无根之木,那奇幻的一切,

也许就是各位的邻居。天堂将落户地上。

人类是上天意志的载体。当他说,我想像鸟儿一样飞,

他就会像鸟儿一样飞。他将会超过鸟儿的飞。

他能想到的他终将做到。只是,在梦想和存在之间,

必要的弯路须一一走完。

我的尊敬的王,思想是我的职业,因为您的存在,

它已不再是我的强项。

〔楼和兰在长条的餐桌旁倾听,报以宽容、谦恭的笑意。

〔沙忽依图每当与楼和兰目光相遇,便会微微颔首,虔诚致敬。

沙 哦,我的演讲已影响今天的空气,惊扰对面的塔影,

在庆功的时刻,我不该谈论沉重的话题。

现在就依循王国的惯例,引荐下一位演讲者:

尊敬的诗人图依——(走下一级台阶)之所以把他放在最后,

不是因为他不重要,他不论放在什么位置都同等重要。

或许基于对诗人的恩宠,人们骄纵他,宽容他,

让他多一些张狂,多一些自命大师的矜持。

当然,这未必特指即将上场的图依,

我是想说,诗与哲学的距离不是保持,而是无法消弭。

〔沙忽依图在众人不置可否的注视中走下台阶。

〔楼和兰带头击掌,响起礼貌性的掌声。

〔诗人图依大步上前。一副无所拘束的气派。

〔人群中忽然响起匈奴使者的呼求,他快步赶上图依,在靠近顶部的台阶站住,转过身。图依也停下脚步,侧身望着匈奴使者。众愕然。楼和兰平静如常,对这种不合规程的举动未加制止。

使 者 (声音洪亮,带着此前未有的儒雅和谦恭)慈慧的,楼兰国的君王和臣民,请原谅我的冒昧。

我恳求占用一小点时间说出自己的心愿。

连日来,受到贵国的礼遇,目睹贵国升平处处,

我不禁断言,这是人类文明的最高存在形式。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

我要尽快扭转生命的进程。

我请求尊敬的国王陛下,恩准我成为楼兰国的公民。

我请求尊敬的女王陛下,恩准我揭穿一个秘密。

婼丽王妃是汉地来的巫祝所害。汉地的权贵们

讨厌楼兰国的不卑不亢,若即若离,

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忤逆汉天子的贪欲。

他们觊觎婼丽王妃的美,仇恨楼兰王的不加奉迎,

不允許他维护尊严的方式对他们构成羞辱。

不久前有人从长安回到漠北,他告诉了我一切细节。

他说到一种神奇的技术,可以隔山打虎,远距离定点清除。

第一个是婼丽王妃,第二个会是女王陛下,第三个将是——

〔兰和楼在匈奴使者说话期间一直交换眼神。此刻兰忽然走上台阶,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兰 (笑意盈盈,对匈奴使者款款而语)

尊敬的使者,

请原谅我打断您。您的心意我已明悉。

关于婼丽王妃的死因,我王自会洞察一切秘密。

关于您成为楼兰国公民的请求,

我们感到荣幸,但不能贸然应允。

您还负有更重要的使命,

您要把我王的善意转告单于。

我们楼兰国不会对你们的疆域构成任何威胁,

我们的臣民不会对你们的草场、牛羊和毡房造成任何伤害。

让我们成为朋友、兄弟、姐妹和亲戚吧,

让我们用商贸互通有无,彼此促进,繁衍生息。

这样,苍生才能获得唯一可能的前途。

尊敬的使者,您会由此获得至高的尊严。

〔匈奴使者愣怔片刻,看着兰平静、坚毅的表情,鞠躬,慢慢走下台阶。兰示意图依照常演讲,鼓励他不要被干扰。

图 依 (一开始就语势磅礴)我们英雄的统帅,王国的太阳,

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我理该献上最动听的华章,

献上一地的鲜花,一天空的云彩——或者一天空的蓝。

连年困顿使王国受伤,幸亏有非凡的基业,上下一致的

担承,才保持国泰民安的盛景。此中的艰难不忍细想。

作为诗人,我能从一块冰的湿润听到春风万里的脚步,

从一片树叶的飘落预知整个森林的忧郁。

写诗的最高境界是在马鞍上兴发感喟。

这是我的抱负,但我从不勉强。

我一直坚持,平凡地活着,极端地写作。

技巧,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要素,

但我要冰上舞蹈,不仅是花样滑冰。

要大气,又言之有物;要立足眼下,又不急于事功。

我为我的同行担心。

〔在图依滔滔不绝的同时,台下的舞者跳起汉地的舞蹈,乐声有意放低。一个跳肚皮舞的西域女郎,丰腴,美艳,一旁跃跃欲试。

图 依 (目视远方,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他们对那些深肤色的洋人,

那些部族强大的群落,或者卑躬屈膝,

或者挟洋自重,转而以土为洋。

据说有一位同行,几年前到达汉地,

如今完成一部专著,他对我们写到汉地的诗歌进行统计。

他的研究成果让我觉得羞耻。

〔乐声骤变,西域女郎跳起肚皮舞,节奏和舞姿都异常迷人。

图 依 (显然受到了影响,上到台阶顶部,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哦,尊敬的王,我的陛下,请恕我言辞激烈。

我是希望我的同行们进行一场触及内心的自我清洗。

这应是王国的凯旋衍生的重要意义。

不仅诗人,所有思想者,艺术领域的

开拓者和随行者,所有智能健全者,

主体意识的确立都迫在眉睫。

我祈愿,我们的向往和信念不再借助托辞,

我们用于表达的工具不再羞涩。

哦,我还想说,一句诗也会加强或削弱一个王国,

就像蝴蝶的翅膀会发动一场雷暴。

请王和王后洞鉴:我的本意并不仅指艺术和诗,

它还涉及农耕、渔猎、画工、织作,

舞蹈者钉子一样的脚尖,蛇一样的腰肢。

当然了,绝对的诗有绝对的尺度,

它和既有的秩序形成对峙。

对峙,不仅是对应和呼应,

那是单独的姿态、向上的趋势、不断的生成,

是悖反的统一、复杂的澄明,

是对碎片化的反动和抗拒,

是生殖力和有机性的高度自治。

尊敬的陛下,当文明确定了向度,

当我们——想把脚印留在仰望的高度,

您知道,我是怎样雄心万丈,心潮起伏。

我为王国的未来而骄傲。

〔演讲戛然而止。图依深深鞠躬,然后走下台阶。沙忽依图鼓掌最为热烈。此间他曾在兰的耳边数度低语。兰示意请楼上台,楼摇头。兰走上台阶。

〔有人上场对楼禀报,然后下。

兰 (以宣叙调说话。那种泰然昭示她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我们的盛典即将结束,一切将恢复正轨。

除了要再次颂扬我们的王,我们的将士,

还要感谢米将军的致辞,感谢沙忽依图和图依,

他们的深邃和激情恰好印证,

我们的文明不仅确立了向度,

我们已在仰望的高度留下了脚印。

我喜欢诗人所说的对峙,

游动的悬崖,或巍峨的山峰,

我们的辽阔都会承载它的耸立。

我们会更强大,这取决于心灵的空间、胆识和力量。

尊敬的王,贤哲和大师,诗人和舞者,我的可爱的臣民,

请回到各自的位置,让河流继续流淌,

让葡萄、香豆、牛羊和孩子好好生长。

现在——(由惊转喜。走下台阶。场上气氛瞬间凝住)

〔市民甲、乙、丙簇拥魔术师上场。

楼 (对魔术师行礼)伟大的先知,

感谢你的启示,你让我们的王国,

避免了一场劫难,躲开了一场飓风。

我一直期待你的重临,期待楼兰的天空

有更多云彩,更多的雨雪和露水。

(魔术师还礼,对市民甲、乙、丙)也谢谢你们的找寻,

你们是王国的功臣。

〔彼此行礼,平静、自然。市民甲、乙、丙等人很快退到旁侧。市民丙临退时把口袋放在楼的脚边。

魔术师 (对楼)谢谢王和王后。

我去山中草场呼吸了几日湿润空气,

劳烦您和王后惦念。

兰 尊敬的大师,除了惦念,

您还让我们疑惑、焦虑和不安。

若不是国王告知一切,

我真会为你的悄然离去,

为那些流言而失望。

魔术师 (向兰颔首)请王后见谅。

(转向楼)请不要感谢我。

我不是搜集和传递情信的人。

我的信息并非对所有人都是信息。

我时间不多,我想把我最后的作品

献给王,献给王后,献给楼兰。

然后我要离开。我要去找我爱着的姑娘。

我已经晚了。我要抓紧开始。

楼 好,请让我们欣赏你的杰作吧。

魔术师 能否请王后屈尊和我一起演示?

〔兰看看楼。楼的眼中并无阻止的意思。她慢慢走到魔术师一侧。两人走上台阶。

〔魔术师站在台阶顶端,午后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和宽阔的额头上。

魔术师 娱乐是必要的。现在我不再需要。

和那些泡沫一样、尘沙一样的派系不同,

我的艺术叫实体主义,或叫关联性实用主义。

当然,实体主义也各有不同,

猪、老鼠、虎、豹、麋鹿和飞鸟,它们各有各的实体主义。

生命的本源相等,存在的形态有万千差异。

〔魔术师从牛皮包里掏出一枚鸟卵。托着,示与众人。把鸟卵放在兰的手中。

魔术师 请伸出双手合掌。请闭上眼睛。

(从一旁祈祷)请睁开眼睛。

〔兰睁开眼睛。

魔术师 请打开手。

〔兰打开手。手中出现两枚鸟卵。魔术师取出一枚。两个人都手捧鸟卵面向众人。

魔术师 请闭上眼,合掌,请耐心祈祷。

(少顷)请睁开眼,打开手。

〔魔术师手中出现一只雄鹰,兰的手中出现一只家鹅,都在忽扇翅膀。台下一片惊叹。

魔术师 请再次闭上眼睛。

跟我一起祈祷:

请赐予转换的力量。

兰 请赐予转换的力量。

〔魔术师手中雄鹰翅膀在缩短,兰手中的家鹅翅膀在加长。最后,雄鹰变成了斑鸠,家鹅变成了天鹅。

〔斑鸠飞下台阶,飞进草丛。一会儿又回到魔术师手上。天鹅展翅,慢慢升空,在人们头顶翱翔。

魔术师 (闭上眼睛,等静场)请再次赐给我转换的力量。

〔斑鸠的翅膀慢慢加长。斑鸠重新成为雄鹰。雄鹰慢慢升空,和天鹅一起在人们头顶翱翔。台下欢声雷动。

〔楼和兰一人握住魔术师一只手。

楼 我懂得你。我懂。

魔术师 (向楼和兰鞠躬,向众人鞠躬)尊敬的王和王后,

尊敬的楼兰国的朋友们,再见。

再见,楼兰。

(深情地环视四周)楼兰,我先向你告别了。(下场)

〔楼和兰目送魔术师。众人目送魔术师。

第三幕

第一场

字幕:没有离奇故事,只有美女、靓男,食物的味道、生活的渴望、忧思和梦想。婼丽之死的阴影至此似乎慢慢消失,而另外的陰影在角落里潜滋暗长。

〔上午。都城街市。佛塔在背景中隐约可见。

〔卖羊肠汤的店铺。锅内热气蒸腾。店主人仍忙于接待。女主人在烤馕。客人很多,市民甲、乙、丙已吃过饭。

市民乙 喂老兄,近来生意够红火吧?

男店主 是啊是啊,看我媳妇的腰身都要成陀螺了。

好在我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多了。

市民甲 那位朋友要是不走,你们就不这么忙了。

女店主 一开始就没指望人家待得久。

人家压根就不是能在咱这田垄里扎根的萝卜。

人家是还我们饭钱哩。

这不,我出工没几天,人家就去追魔术师了。

市民甲 (看着女主人漂亮的身姿,眼睛亮光闪闪)是啊,

端盘子端碗,擦桌子扫地,

女人做起来怎么看都顺眼,

男人做起来怎么看都不对劲。

女店主 他走的时候,想给他带些钱,

可他只要几个馕。

市民甲 (很快地接着女主人的话茬)这样的人,

是天上的云彩,大河里的浪花。

他们是多余的。他们是不可少的。

也许只有他们,才能追上先知的脚步。

市民乙 会魔法的先知不会让人追上。

市民丙 他走的那晚我做梦,梦见魔术师走进了沙漠。

望不到边的沙漠像罗布泊的波涛。

市民甲 (仍不时偷觑忙碌的女主人)你这个梦可是有深意。

沙漠和波涛,沙子和水。

市民丙 是啊,我也觉得有深意。

可我不敢多想。那是什么样的深意?

市民甲 (对市民丙)你说会不会是小河墓地?

他去了婼丽的墓地?

市民乙 这样瞎猜是该斩首的。

市民甲 (对市民丙)要是那天王和王后挽留他,

他说不定就不走了。

市民丙 是啊。要是王和王后挽留他。

可王和王后不会挽留他。

女店主 他的魔术我没看到。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市民甲 有些事,一旦过去,就永远过去了。

女店主 真遗憾。

市民乙 (对市民甲)你的眼别老盯着人家的腰身,

你的裤子一会儿会湿的。

晚上回到家,自个儿闭上眼好好想,那多舒服。

(对店主人)你这么漂亮的媳妇,

怎么舍得让她来店里?

有人可实在眼馋啊。

男店主 这位朋友,你操心得总是多哩。

我媳妇漂亮是漂亮的事,

别人眼馋是别人的事。

市民甲 幸好是在楼兰,简单的事一直简单。

换了别处,只在嘴上就能生出无穷波折。

(对市民乙)请别再以君子之心度我们小人之腹好吗?

幸好我们楼兰不都是你这样的君子。

男店主 我为什么来楼兰,为什么要在这里待下去?

就是因为这嘛。

市民乙 你恐怕永远弄不懂癞蛤蟆的心思。

市民甲 (对市民乙)我可不是癞蛤蟆。

我可不会像某些人,把天鹅看成一块肉,

整天想着咬碎嚼烂咽到肚子里。

(对店主人)我天天为你们祝福。

祝你生意红火,祝嫂夫人一直漂亮。

我要天天来欣赏你的手艺和嫂夫人的美丽。

女店主 可你也要早日成家。

市民甲 没人喜欢我,我和谁成家?

女店主 我有个表妹,她比我漂亮。

我哪天说合给你?

市民甲 (有点言不由衷)那当然好。

市民乙 (对女主人)你别操心了。

他可不是依循规矩推磨的驴。

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怎么想?

婼丽王妃来吃饭,他整天跟在后面,

或傻子一样待在一旁。

他的非分之想藏得再深也瞒不过我眼睛。

有人来这世上,天生就该挨收拾。

他专门想不该想的心思,做不该做的事。

市民甲 你这恶人谷里的毒蛇。

我一直以为你是最好的朋友。

现在看来,我多么愚蠢。

市民乙 你的愚蠢还远远不够哩。

你只有干出更大的蠢事,吃上更大的苦头,

才能不再愚蠢。

男店主 这说法可有点吓人。好在这位朋友胆子大。

市民丙 (踱来踱去)那是沙忽依图大师的说法,那叫——极限效力。

市民甲 (截住话头)那叫拾人牙慧。道理其实很简单。

市民乙 简单就是透彻。

说话的最高境界就是透彻。

把简单看得透彻就是透彻。

把透彻看得简单就是简单。

我和你,区别就在这里。

女店主 (对市民甲)啊呀这位朋友,

你都做了什么,让他不依不饶折损你?

市民甲 (即刻做出严肃样子)我吧,怎么说呢?

我对婼丽王妃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我是想通过她给奇丽捎信。

我和奇丽一起长大,我从小就喜欢她。

可她偏偏喜欢若加。

市民乙 那是不可能的,傻蛋。

你拐这么大弯,

婼丽王妃能给你传话?

奇丽会看上你?

你和若加不一样。

若加多干净,多亮堂!

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吗?

市民甲 我真要被你嚇到了。

你是在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你以为我也像你一样——

市民乙 像我一样怎么了?

市民甲 (极其恼怒地)像你一样,

像你一样去偷隔壁的内衣?

拿城里的时髦玩意糊弄乡下女子?

酗酒,逸乐,在女人的肚皮上玩牌,

指尖蘸着——

市民乙 你说得真地道,

要是做不地道,想必也说不地道。

我们是一样的东西。

你让女主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东西也好。

女主人,你听见了吗,

你听见他刚才的说话了吗?

女店主 (对市民乙)我为什么要听你们胡说?

市民甲 (对市民乙)我真后悔遇见你。你这该死的畜生。

市民乙 别糟践畜生。畜生可不像你。

它可不在乎自己干净不干净,

它可不会为了外表的干净装模作样。

你要不再道貌岸然,也许就有资格爱奇丽。

啊,你这痴情的家伙,我不给你胡搅了,

我其实一直想帮你。

现在,若加死了,给你腾出位置了。

市民甲 我现在才是绝望了。

若加已完完全全进到奇丽心里。

他在奇丽心里活着。

奇丽的心不再盛别的东西。

女店主 啊呀这位朋友,你可是心眼死。

过些日子,奇丽也会变的。

这世上,哪有不变的东西,

哪怕是金子做的,银子做的。

男店主 除了俺的心对俺媳妇。

俺的心胜过金子做的,银子做的。好在——

女店主 你也在变啊,(低声一笑)你是变得越来越可爱。

你说话已经越来越好,好在。

好就是好。不是好在。

市民甲 我现在再没别的念想,

只要能天天吃上羊肠汤,

吃上女主人做的馕,就满足了。

让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吧。

市民乙 还有醉醺醺的夜晚呢?

你还去花街柳巷,招惹那些妖娆的、香艳的,

像蛇一样迷人,像毒药一样甜蜜,

整天嗲嗲乱叫的小猫咪?

市民甲 你这张臭嘴,我可是真要不和你做朋友了。

我说话算数,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市民乙 朋友可不是说做就做,说不做就不做。

做朋友可比做夫妻还要没道理。

男店主 这话说得好。世上那么多人,

为什么单单你们成了朋友?

市民乙 我是为他着急。

女店主 这世上——真有意思——

有人生下来就给人着急,

有人生下来就替人着急。

市民甲 话一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爱听。

(赶紧转变话题)人真是没办法,

我那么烦他,却天天躲不开他。

〔沙忽依图和诗人图依争论着上场。市民甲、市民乙等起身,致敬,恭立。

沙 店家,图依要请客,请拿出最好的羊肠,最好的馕。

男店主 好的,先生。

图 依 问题不争明白,我可不会请客。

沙 也好。有了观众,辩论才更有趣。

那我们就继续吧。但愿不讨大家厌烦。

图 依 尊敬的大师,王国的法典和百科全书。

温文尔雅是有害的假象。

我是诗人,我可以不成体系,没有确定的立场。

我想吹牛就天花乱坠,我想赞美就不着边际,

我想骂人就不分青红皂白。

而你不行,你是理性和良知的代名词。

你随便留下的脚印都占有重要位置。

当然,我并不指望你在庆功的时刻谈论遮蔽、暗影和塌陷,

但不管怎样,思想是你的职业,

它该是——你的强项。

沙 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和我的初衷稍有出入。

当国王的襟怀足够宽阔,思维足够开敞,

从善如流又定力妥帖,我的赞美便理所应当。

图 依 楼不需要你赞美。

凌空蹈虚会损害他的脚踝。

他已到了权力的顶端,他不该做颂歌的奴隶,

他要追求更高的奖赏,高于宫殿和时间的刻度。

你知道,在有些城邦和部落,

规模化的颂歌都是为了臣民的耳朵。

男店主 羊肠汤和馕好了,先生请用。

女店主 你们的话太专业了。这和我们有关吗?

沙 有关。在这个世界上,

除了衣食住行,除了你自己觉得有关的东西,

还有好多,和你,和我们有关。

至少和谁埋单有关(笑)。

图 依 今天你肯定有把握埋单。你就做好准备吧。

〔一酒徒携一花枝招展的女子过场。脚步声在呕吐声中渐远。

〔一卖干货小贩过场,叫卖声渐远。

图 依 一大早就醉酒,该是龟兹人吧?

男店主 他们快活了一夜,恐怕早就醉了。

图 依 哦,各有各的快活。

街死街埋,路死路埋,

那也是一种境界。

(对沙忽依图)你就做好埋单的准备吧。

沙 如果你赐予的教诲我能领受,我自会付出代价。

如你所说,我们确实该细细思量。

王朝崩溃无法像阴晴雨雪事先预报,

我们总有理由,总是惯于,忽略那些被喧囂淹没的预言。

头一天,眼皮底下的前一刻,一切还静如止水,

我们还可以蝇营狗苟,争权夺利;津津有味,聚敛财富。

而顷刻间地覆天翻,蔑视和珍爱都烟消云散。

我们理当透过表象,看看眼前,看看这醉生梦死的背后,

看看这危机四伏的——

(顾看众人,有所顾虑)

图 依 未必那么可怖。请让夸大和矫饰只做我的专长。

沙 国王的爱妃都莫名其妙地死亡,

臣民的生命又有多少保障?

当相邻的灯火渐次熄灭,

唇亡齿寒,势必导致潜在的慌张。

在王室学园,在演艺广场,

一夜夜的争吵,旷日持久的发酵,

孩子们的血,同仇敌忾的激奋和豪情,每每让我忧伤。

手无寸铁的呼求怎能说过老谋深算的口舌。

政治是政治家的艺术。

民众的参与最容易坏事。

悲壮不该是平头百姓的下场。

图 依 你的担心也是我的忧虑。

每次置身你们的广场,

都觉得第二天就会爆发革命。

可到街上,到市场上一走,又觉得,

革命的钟声,一万年都不会敲响。

沙 有些问题也许该向国王禀明,

不管内部和外部,与谁联盟都是权宜之计。

阶层和阶层,部族和部族,

没有长久的利益,更没有永恒的友谊。

吐谷浑的使团已来都城多日,

他们和匈奴不同,他们要和我们,

和三十六国——哎,哪还有三十六国,

他们要推行一套共存共处共繁荣的地缘政治。

图 依 他们是一个正在去弊维新的部族,

他们的雄心让人敬畏。

他们正全面推行汉地的典章、仪规和体制,

他们快马加鞭,只争朝夕。

他们的雄心让人敬畏。(犹豫。沉吟)只是——

宏伟的蓝图总要拿血来描绘。

沙 你怕冠冕堂皇的说辞是作恶的前奏?

图 依 是。也不是。我说不准。

沙 对诗人的思想我不在意。

我在意诗人的感觉。我把它看作世所必需的预警机制。

你同行中那个孤高峭拔的人,曾让我惊心,

他对灾难的预感,那种比亲历还痛彻的决绝,

是一种敏锐,被天边的霹雳先行击中:

“因为代价如此高昂,我已无力最后出场。

因为代价如此高昂,我已无须最后出场。”

啊,我们不能到了最后才出场。

我们不能到了无须出场的时候才出场。

〔沙忽依图拉起图依,不由分说,下。

男店主 做好的羊肠汤也顾不上吃哩。

这些人和我们太不一样。

女店主 其实也没啥不一样。

大道理人人都能学会。

(对市民甲和市民乙)喂,

你们在老师面前还是话都不敢说呀?

〔二人笑,不语。

〔传来驼铃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市民乙 我听到了驼铃,你们听到了吗?是大队的驼铃。

男店主 我也听到了。

女店主 听到了。

市民丙 越来越近了。

市民甲 我早就听到了。

市民乙 又有商队来了。看来商道彻底通开了。

我去做商人了。

我再也不和那个整天想入非非的人鬼混了。

婼麗王妃是怎么死的,

奇丽心中还有没有多余的空间,

谁愿探究谁去探究吧。

我家的种牛大了,

我要赶紧换一峰骆驼。

说不定能换好几峰骆驼呐。

我会有一个驼队。

我会有一个商幡儿飘飘的帝国。

到了那一天,我想什么时候喝羊肠汤

就可以什么时候喝羊肠汤了。

市民丙 你现在不是想什么时候吃就可以什么

时候吃吗?

市民乙 那可不一样。那时候我用金碗银碗,

让他们专门做给我吃。

市民丙 你这样吃,我们怎么吃?

市民乙 那就不是该我管的事了。

我只要专心发财,专心享受。

让那些喜欢想入非非的人去想入非非吧。

市民甲 我还是去找魔术师吧。

我真后悔没和那人一起去。

我还有好多疑问要请他指点。

市民乙 你该继续做沙忽依图的学生。

在两座磁石山之间——你知道吗,

(装模作样)磁石山,高高的磁石构成的山?

在两座磁石山之间,你理应靠那座吸力小的近一点。

否则,打破了平衡的力,不是把人扯裂,就是把人压扁。

(更加装模作样)这是我的发现。

未来的人们会慢慢论证它的卓越、超凡和深刻。

喔哈,我在你看不起的领域总能拿出你看得起的证据。

市民甲 我一辈子都要按你指定的线路走?

男店主 走什么路有什么要紧,走着顺就行。

市民丙 我今天不太爱说话。

(指市民乙)我觉得今天这人比较可爱。

(对市民乙笑)但你可爱了这么久,

(指市民甲)还是不如他可爱。

市民乙 都是人嘛,只要可爱就一回事嘛。

干嘛非要和别人不一样?

女店主 (对市民甲)不听他们说了,越说扯得越远。

我现在给你说真格的,

你愿不愿意我把表妹说合给你?

市民甲 我——

女店主 没指望的事别再指望。

一转念天地就宽了。

我那表妹,会让你一见倾心。

她个头比我高,眼睛比我大。

她唱歌时,人们会想到云雀在云里飞。

她喜欢跳舞,但没人陪她跳,

因为没人跟得上她的脚步。

想娶她的人很多。但她想来城里。

我不找好着落不敢带她来。

过些日子我送阿妈回去,你要是愿意,

就和我一起去把她接过来。

市民甲 我想想好吗?

市民乙 想什么想,到时我陪你一起去,

这么大的事,我不出马可不行。

(朝舞台深处)对吧,店主人?

(转脸对着市民甲)臭小子,我喜欢你说的这句话:

让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吧。

说得真好,让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吧。

和年轻貌美的女主人在一起,真好,

让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吧。

第二场

字幕:莫名其妙的异兆接连出现。都城上空风云变幻。商贾云集,繁荣,热闹,寻欢作乐的氛围掺杂着烤羊肉串的气息四处弥漫。

〔清晨。都城。三元殿。穿城而过的孔雀河。

〔行人各循其道,骑马、骑骆驼者密集地往来其间。都城喧哗不息。

〔侍卫屹立殿旁。

〔羊肠店男主人坐在台阶上。目光呆滞,神情忧郁。

〔市民乙上。

市民乙 哎,愚顽的人,我一猜你又到这里来了。

男店主 我忍不住,我想在这里。我想在这里坐着。

市民乙 你想想,你在这里坐着有什么用?

看你两眼直瞪瞪的,像灰蒙蒙的小圆镜,

你傻呆呆地能看见什么?

男店主 说不定看着看着就看到他们回来了。

市民乙 哎,你不能换个心思,换个念想?

你这样可就越来越傻了,

他们回来会先去店里啊。

男店主 万一他们不想去店里呢?

市民乙 (坐下)这怎么可能?

他们不去店里,先来这里做什么?

男店主 我怕他们躲着我。

市民乙 他们要躲着你,

怎么会躲到这里?

男店主 我不该让不可靠的人跟我媳妇去哩。

市民乙 我不该不跟他们一起去。

男店主 我去老家问过了,

他们放下老人和孩子,

水都没喝就去邻村表妹家了。

可表妹家谁都没见过他们呀!

市民乙 你都说了一百遍了。

男店主 他们不会私奔的。

他们不会像人们说的那样。

他们不会私奔的。

她临走的头一晚,和平时一模一样。

她要是和他私奔,她一定会不一样的。

市民乙 有什么不一样啊?

真要是算计好了,

还能让你看出不一样?

男店主 我媳妇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会像人们说的一个样。

市民乙 不过她真要和人说的一个样也不会怎么样。

总不能为了这事就不过日子吧?

说不定更好的日子反而就来了呢!

男店主 我媳妇不会和人私奔的。

我相信她。我過去那么不好,

她都没有嫌弃我。

我现在变好了,

他更不会丢下我。

市民乙 你过去怎么不好啊?咱们说说过去的事吧。

男店主 过去的事不再说了。

我过去的不好,我媳妇不说,

她也不让我说。

我现在除了我媳妇,

再不想别的事。

市民乙 他们可能遇到了我们猜不到的事。

男店主 村里人都说这些天净出怪事。

克图勒家的羊一刻不停地吃土,

吃得肚子都要撑破了。

博斯理家的老爷爷,八十六岁了,

一会儿让人给他找媳妇,一会儿寻死觅活要上吊,

他把家里能做腰带的东西都剪断了。

还有村东头的女儿河,过去奶水一样的河,

一天早晨变成绿色,绿得春草一样扎眼。

那个在河边网鱼的斯多纳,

竟在河里淹了水,

爬上岸就成了哑巴,

整天抱着女儿流眼泪。还有……

市民乙 我们城里的怪事也不少。

你听说了吗,杂货市场上,

两个人谈着生意,谈着谈着,

就浑身上下着火了。

男店主 我听说了。我满脑子都是这种事。

我不想听。可一听就听进去了。

一听进去就赶不出来了。

它们把我脑子塞成了沉沉的沙袋子。

我的脖子都要压断了。

城西头的池塘还冒热气吗?

那热气还像洗脚水一样臭吗?

市民乙 我没听说这件事。

男店主 另一件事你恐怕更没听说过。

夜市上烤羊肉串的人都炸锅了。

有从汉地来的人,一到晚上就表演吃老鼠。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那么多刚生下的小老鼠。

他提着没长毛的小老鼠的尾巴,

蘸一蘸椒盐就放进嘴里去。

他一咬,那嘎吱声和小老鼠的叫声

就一起从他嘴里冒出来。满夜市的人都头皮发麻。

听说头一晚的夜市一会儿就散尽了。

可第二天留下的就多起来。

现在一到晚上,吃老鼠的快超过吃羊肉串的了。

听说有些烤羊肉串的都开始磨刀了。市民乙 你的耳朵会不会有问题?

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

男店主 你要是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市民乙 你不要老是打听这些事。

奇怪的事过去天天都不少,

只是没人把它往一起堆。

堆到一起就会把自己先吓着。

男店主 我是真的不想听。

可不听不听它就钻进了耳朵。

过去我脑子里都是媳妇和孩子。

现在都被这些怪事搅得不安生了。

我脑子坏了。

市民乙 你的孩子不是好好的吗?你别再胡乱想了。

男店主 我的媳妇可是不知怎么样了呀!

市民乙 你的媳妇不会有事的。

说不定她很快就回来了。

你想过没有,

她要回来你会怎么对待她?

男店主 她要回来就好啊。

我怕她回不来了。

国王都指派人四处打听。

国王找不到的话,我还能指望谁呢?

市民乙 不是还不到一个月吗?

不到一个月就不要灰心。

咱还是回去干活吧。

你再这样疯疯癫癫,

羊肠店可真要关门了。

到时你怎么挣钱养活儿子啊?

男店主 我的媳妇不回来,我一点心思都没有。

市民乙 你这样可就……这样吧,

今晚我带你去散散心。

你知道桥东头的熙春巷吗?

那里一到晚上可好玩儿了。

好多酒肆可红火了。

咱们使劲喝喝酒,

醉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

然后咱去玫瑰坊、翡翠楼,

选几个肚皮舞女郎好好耍一耍。

你换换脑子。

男店主 我媳妇没回来。我怎么能去那地方?

市民乙 你媳妇没回来,我才带你去那地方。

那地方也是人间少不了的好地方。

新鲜的羊肉才能烤出新鲜的羊肉串,

新鲜的地方才有新鲜的姑娘——

〔有差役从三元殿里走出。

差 役 二位请尽快离开。这里马上要举行礼宾仪式。

男店主 我站到一边去,我什么都不妨碍的。

差 役 二位请离开吧。

别让我多说。

要在其他都城,

这地方坐都不让坐呢。

市民乙 好吧。好吧。

〔市民乙拉店主人下台阶,下到台阶底下,争执,后来店主人坐在一角,市民乙下场。

〔三元殿外和台阶两侧排起礼宾的仪仗,较为简单。乐队规模也小。

〔米着便装,与一众人等立于殿前。

〔吐谷浑丞相带随从等着汉服从左侧上场,彬彬有礼。

〔礼乐响起。

〔米与吐谷浑丞相礼见。

米 尊敬的丞相大人,感谢您千里迢迢到访楼兰。

丞 相 感谢米将军迎候。

米 恭迎。恭迎各位。

丞 相 (介绍身后随员)这位是我们吐谷浑

掌管防务和外交的司空大将军,

他想就诸多事务与您细细商洽。

米 (与吐谷浑来宾一一致礼)幸会。幸会。

(对吐谷浑丞相等)近来,随着我们盟邦关系的缔结,

周边气氛大为改善,和平的景象处处呈现。

丞 相 为表我方心意,

为庆祝盟邦交好越来越牢固,

我给楼兰国带了一份厚礼。

不知何时进献为妥,

该献于阁下还是国王陛下?

米 敢问是何厚礼?

丞 相 两个细作。

米 两个细作?

丞 相 对。要在我国,

会将他们斩于殿前,祭请社稷兴盛。

一男一女,一阴一阳,恰好合适。

米 两个细作?一男一女?

(沉思)那还是先交我一见,

具体处置由我王定夺。

丞 相 那就命人去馆舍带人过来。

〔回首示意,隨员中有人下。

米将军,礼迎仪式也该结束了吧?

我知道贵国礼制,一切务求简朴,

那我们就先在这殿前散步片刻如何?

米 丞相大人,敝国礼制虽然简单,

但从来不敢随便。

按照仪规,我王很快就到,

他要和您一起筹划西域共荣体的运作事宜。

我们要么进殿稍等,要么在此恭候。

丞 相 好。好的。(环视)楼兰城真是壮观。

我们昨晚四处走过,太令人羡慕了。

米 丞相大人美言,谢谢。

丞 相 我们的都城也开工重建了,

但愿完工后也这样辉煌。

米 一定会的。贵国蒸蒸日上,

楼兰地偏,望尘莫及。

丞 相 我们的目标是联合周边,

一起赶超汉地。咱们携手共进。

米 你这次就和我王多说说汉地。

丞 相 汉地情况极为复杂,尤其这些年来……

〔楼自三元殿右侧的台阶上,众人致礼。楼还礼。

楼 (对吐谷浑丞相等)尊敬的客人,

楼兰人欢迎你们,感谢你们。

丞 相 万岁陛下。我们一直渴望觐见陛下。

楼 和平需要倡导,万事重在发轫。

这次会见也是我的渴望。

丞 相 尊敬的陛下,

您拨开了忧患重重的阴云,

您让四邻八境如沐春风,

您是值得天下人感谢的王。

您是北斗中的玉衡,

您的位置让您有夺目的光芒。

楼 丞相过誉。

楼是小国之君,胸襟、气魄实在局促。

我不过对兴亡存废想得迫切。

当今之世,不论大国小国,

没有谁可以躲开内忧外患的侵扰。

为王之道,即是排除忧患而已。

丞 相 陛下英明而谦逊。

排除忧患即是最高的王道。

我们一旦紧密联手,

一个强大的西域共荣体就会震惊当世,

东可抗衡汉地,北可制约匈奴,

和平指日可待。

楼 楼梦寐以求的就是和平。请贵客进殿。请。

〔忽闻声转眼,见有人正押解细作上台阶,听到羊肠店男主人在一角的叫声:媳妇,媳妇。有人拉扯阻止羊肠店主人。

(问米)那是怎么回事?

那被押解的女子不是羊肠店女主人吗?

米 那是丞相大人送来的厚礼,说是两个细作。

那女子前些天失踪,您还安排人寻找过。

不承想倒让吐谷浑的贵宾给送回。

没错,那女子确实是羊肠店的女主人。

楼 那就不要阻拦羊肠店主,请他也过来吧。

米 这样……

楼 这有什么,丞相大人不会在意的,

(对吐谷浑丞相)对吧,丞相大人?

丞 相 (稍犹豫)是的,陛下。

米 (对一旁随从)请店主人到殿前来。

〔市民甲和羊肠店女主人被押解到殿前,跪地。羊肠店男主人跑上台阶,跑到殿前,哭喊。

男店主 媳妇,媳妇,你这是怎么了?

国王陛下,肯定有人委屈她,

请为我们做主啊!

米 你莫吵闹,站在一边安静,一切由我王明断。

丞 相 陛下,这两个细作,

在潜往匈奴的途中被我使团擒获,

搜出了绘在羊皮纸上的贵国都城的防御。

我们已细细审问,他们乃不久前被人收买。

我王知悉此事,特让我押送陛下,

以表我们珍重邦交、共御匈奴的决心。

楼 谢谢,谢谢。

(对市民甲)你有何话说?

市民甲 我有罪,我愿领受惩处。

(指羊肠店女主人)不过她是冤枉的,

都是我的罪过,我利用了她。

是我害了她。

楼 (对羊肠店女主人)是这样吗?

女店主 (抬起头。望着楼的眼睛。突然埋头大哭)我……

楼 你如实告诉我,是这样吗?

女店主 (重又抬起头。慢慢止住哭)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不是真话。

他不敢说真话。

他也是冤枉的。

楼 (俯身,对羊肠店女主人)你不要着急,

不要害怕,

你把事情说明白,

我会慢慢听,

我会听仔细。

男店主 媳妇,你把话说明白,

我们的王不会冤枉人。

丞 相 陛下,他们前番都已如实招认,

此刻翻供,让我很感意外。

楼 我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即使他们是楼兰人。

丞 相 陛下英明。

楼 (对羊肠店女主人)你把来龙去脉说一下,

不要有任何隐瞒,也不要有任何顾忌。

市民甲 (对羊肠店女主人)你不要乱说,

我做的事我担当。

你不要不顾后果。

米 (对市民甲,也对羊肠店女主人)只要说真话,

就有最好的后果。

楼 (对羊肠店女主人)是啊。

最好的后果就是告诉我真相。

请慢慢说。你站起来说。

女店主 (望着楼的眼睛,点点头,慢慢站起)我的王,

我已下了决心,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

看着您的眼睛。我什么都不怕了。

我想起了您說的话,咱是不多事不惹事的楼兰人,

要吃硬食,干硬活,说硬话。

我今天就说和骨头一样硬的话。

事情很简单,一说就明白。

我们是去相亲的,可那一天,

刚离开父母家,刚到村外,我们就被人劫了。

有人蒙住我们的眼,塞住我们的嘴,

把我们捆起来扔到马车上。

他们对那个在河边网鱼的斯多纳说,

他要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就把他的头拧下来,把他女儿从两腿中间劈开。

我听见了他们把他推进河里的声音。

后来,他们也是这样吓唬我,

说要是不听他们的话,

就把我两个儿子都杀死。

丞 相 陛下英明。

我可是亲自审问过,

想不到他们会当着陛下如此撒谎。

女店主 (望着楼的眼睛)我的王,我没撒谎。

我不会对您撒谎。

我害怕过,我为我的儿子害怕,

我现在还在害怕。

可我忽然想明白了。

我要是不说真话,

我们楼兰也许就不再是楼兰了。

我的儿子就是不死,

他也不会有好日子。

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事情就这样,我清清楚楚想明白了。

(对市民甲)你不要再向他们屈服。

我不再怕。你也不要怕。

我们越怕,他们越可怕。

市民甲 你不要乱说,你再乱说,

我把命搭上也就没意义。

我的事我担当,和你没关系。

你只说你自己的事。

你不要管我。

你不要随便乱说。

楼 (对市民甲)你们都不要打搅对方说话。

你也起来吧。你要想说话,就说你自己的话。

你也要让她说她自己的话。

女店主 (望着慢慢站起的市民甲,眼睛充满期待)我要

说我自己想说的话。我也请你,

说你自己想说的话。我知道你的顾虑。

你不要顾虑。

他们的谋划再周密,

对你的底细摸得再清楚,

把我夫君的过去说得再不堪——

他们编排得再天衣无缝,也骗不过我们的王。

你不要怕,就是做过再多丑事,

也不要怕人拿来做把柄。

我们的王不一样,他知道他的臣民都是人,

是人就会有毛病,有短处。是人就会有软弱。

他不会看不起我们,鄙弃我们。

正因为我们有短处,他才保护我们。

你不要中了那些人的圈套。

我们的王不会让人利用人的短处来害人。

那些人除了抓住你这种心理,抓住我们这种心理,

再没有别的本事。

他们再没有别的本事能拿到桌面上。

我不像你,我没在王室学园念过书,

我没跟沙忽依图大师研究过天文地理,

我只认老百姓的理:

我们越怕,他们越可怕。

市民甲 (抬起眼睛)你让我突然醒悟了。

你让我——你让我不再被噩梦魇住。

我不会再怕。我相信我们的王。

是的,我不再怕。

我们越怕,他们越狠心,越可怕。

丞 相 陛下……

楼 丞相大人不必着急。

我不相信贵国会这样卑劣,

因为没必要这样卑劣。

肯定有另外的缘由或误会。

这样吧,我们先进殿晤谈,别耽误大事。

你看如何?

丞 相 遵命,遵命,陛下英明。我们且谈大事。

楼 请礼官引贵宾进殿。

〔礼官引吐谷浑丞相一行进殿。

楼 (对米,悄声)米将军,你速派人

接回他们的孩子,善加看护。

对当地村庄也要严加防范。

(对羊肠店男主人)快领你的夫人回去吧。

记住,要处处小心。

市民甲 (对楼)我王圣明。我王圣明。

〔有人上前为市民甲和羊肠店女主人松绑。楼制止为市民甲松绑者。

女店主 我王圣明,请让他也随我们一起回吧。

他这些天吃的苦太多了。

他满身都是伤。

楼 (对米)米将军,(指市民甲,大声)将他押入大牢,好好看管。

等忙完此番再行发落。

米 (对羊肠店女主人)还不谢过我王。

〔羊肠店女主人对楼行礼。市民甲也于绑缚中深躬。

〔羊肠店男主人上前行礼。然后与媳妇抱在一起,热泪盈眶。

第三场

字幕:没有真相的死亡真相大白。楼兰王做出的决定得到王后及亲信大臣们的反对。他公布方案时,方案的实施已接近尾声。

〔傍晚。佛塔脚下,佛殿前。

〔三元殿在孔雀河的对岸沐浴着斜晖。

〔佛殿前的广场向河边倾斜。高处的台阶由胡杨木铺成。佛殿内隐约传出木鱼的声响。

〔楼和兰在台阶的顶端端坐。楼着宽袍,兰着绛紫色衣裙,裹米黄色纱巾。

〔米、伊丽、奇丽、沙忽依图、图依等散立于阶前。

〔有人上场向楼禀报,然后退下。楼起身遥望日落方向,踱步,复又坐下。

〔兰起身,微微低头望着楼。欲言又止。

〔楼复起立,走到立柱前,给兰背影。立柱前放有市民丙的口袋。

蘭 (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着波澜的平静)

我的王,

我的夫君,我的楼,

你是巍峨的宫殿,金碧辉煌的庙宇;

你是高高的耸立,是阶梯;

你是天心的太阳,王国的尊严。

我们的王国正在复兴,

数月来,商道上又响遍驼铃。

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的城,我们的王国?

为什么要放弃远祖的辛劳,先王的功业?

你怎么忍心,我们,我们的臣民,

世世代代做不肖的子孙?

楼 (转过身,语调平缓)我的女王,我的兰,

我理应告诉你,我经历过的一切,

在彼此心中应有同样的印痕。

兰 这正是我的渴望。这正是我的渴望。

楼 可是一次又一次,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看着你的眼睛,我不忍打扰它的宁静。

(极目远方)大战归来的途中,

即将到达的夜里,风起于眨眼之间。

沙丘移动。漫天尘埃。惊慌无主的马嘶。

就地宿营还是继续前行——幸有米的决断,

马缰连起马缰,名字传唤着名字,

天亮时到了小河岸边,

到了风停沙静的婼丽的墓地。

疲惫不堪的将士如受神启,一个个跪地不语。

我说,歇息吧,都歇息吧,我也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的鼾声中,我蓦然坐起身。

我看到婼丽的脸,和太阳一起升到空中。

她对我笑,和生前一样的笑。

她和我说话,和生前一样说话。

她和生前一样,但她说出了和生前不一样的话。

她说射中她的箭连皮肤都不曾划伤。

那箭上绣着花。花在箭杆上不影响开放。

她让我看到那朵花。

(沉吟)一朵花,一个家族世代相守的

圣洁和忠诚,柔韧延续刚强。

在不该出现的现场,它的出现让我恍然有悟——

偶然,或然,必然,理所当然。

它无须申辩,它可以被诬蔑,不会被污染。

兰 (表情由惊疑到释然,到不无激动)

我的王,

感谢你,感谢婼丽,感谢那拂去蛛网的手,

终结蒙尘的岁月,把我的族徽重新擦亮。

楼 (似乎没听到兰的说话)她说射中她的箭

是一道在墙角拐弯的光。

那支箭既不来自背后,也不来自对面。

那支箭像一枝胡杨落进河里,一只鸟落进巢,

那支箭缓缓落进她生命的深处。

她说是她自己的生命让她停下。

她的生命怕她老。她的生命怕她消失。

她说这是生命保全她的最好方式。

我想了许久,我慢慢懂得了她的话。

我的兰,我知道你也懂得她的话。

兰 (似有所悟,但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会努力懂得她的话。

楼 (说话过程中仰望远方,此刻慢慢收回目光)亲爱的兰,

我心灵的磐石和河床,你知道,

这并非我特意指出的缘由,这不是缘由。

它只是让我打开嘴唇,让我告诉你,

有些事为什么常常让我失语。

不是可见的漩涡,尖锐的矛盾与纠结,

不是宫墙内外暗潮汹涌,危机重重迫在眉睫。

不是看够了人性的卑劣,我自身的污濁。

那些,我们都会一一绕开,或慢慢化解。

不是,不是那些,不是。

是一些弯曲的形态,变异的真相,一些远在天边的灾难……

兰 一些形态,真相,远在天边的灾难?

魔术师也曾说到形态,可他好像从来不谈论真相。

楼 当我热衷于不断完善自身的英明,

你知道,一个沽名钓誉的王多么可怜。

一个王的英明,可以辉煌一时,但和长治久安无关。

这些关乎我的形态和真相,我会逐步减少虚妄。

而一些另外的灾难……

在回顾中惊心,在预想中加剧,

我甚至不忍——让你和我一起担当。

兰 你该相信我。我会懂得你。

楼 我说的是曾经。我会说到将要。

你知道,汉地的烽火,混乱的时序,

列国的春秋,种族的退化,

骊山脚下的俑阵,田横岛上的悲歌,

刀剑相逼的禅让,五胡乱华的黄昏,

魏晋的药和酒,芥子气弹和黑血的太阳,

正午天穹下簌簌发抖的玄武门,

月冷故国、愁满春江的诗人……

曾经和将要,已经熄灭和将要点燃,毁灭的

不仅是江山。在火中焦煳的还有人的本性。

我看见,干瘪的皮囊下,一颗颗干瘪的心。

那一个个,断肢一样残缺的灵魂。

目前的安宁只是死神的喘息。

人为的灾难从不轻易停止!

兰 人为的灾难从不轻易停止?

你过去也说过。怪我没格外留意。

楼 是的。人为的灾难从不轻易停止。

别人的灾难不会和我们无关。

西北方向,匈奴的铁骑正在集结。

狼群簇拥着犬吠。仁慈和祈愿被再次视为软弱。

秋凉之后,他们将踏破天山,

一场沙暴会到达我们头顶。

而我们的盟邦,吞并了甘州、肃州和祁连南麓,

它正隔岸观火,待鹬蚌相争趁火打劫。

兰 (低下头,右手放在柱上。俄而仰起脸)不可靠的东西

我们不再倚靠。我们可以放弃商贸,放弃繁荣,

我们可以最简单地生活。

米 (趋前)在强敌面前,我们的血不会变冷,

我们的将士会决死而战。

他们将和我们的城,和我们的王国同在。

我们的臣民不会低下头颅,

他们不会放弃尊严。

楼 (声音平静如常)亲爱的兰,亲爱的米, 如果我们不能保护他们,如果城破国亡,

守节,变节,身殉或苟活,

谁的屈辱,都是我们的罪过。

狭路相逢勇者胜,那是旗鼓相当或相近。

勇气,胆略,意志,会让人绝处逢生,

但不是长胜法宝,万应灵药。

哦,亲爱的米,我想问你,

匈奴、汉地和吐谷浑的威逼利诱,

是否让你有过片刻的动摇?

那一次,如果不是我御驾亲征,

匈奴的前哨就不会在睡梦中溃败,

而你,会不会是接应者,是引狼入室者?

米 啊,尊敬的王,亲爱的楼,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难道,你竟然,你也会不信任我?

楼 哦,亲爱的米,别人说到的,我也会想到。

但我不会把我的想到当作你已做到。

我说的不是我是否疑心,

不是你值不值得信任。

我就像在说我们的大杨树,

每一阵风吹,树叶都会摇摆,

它的枝干都会晃动。

它可以摇摆,它可以晃动。

但你不行,你是这大殿的梁柱,

稳如山石才是你的职分。

哦,亲爱的米,你不曾摇摆,你不曾晃动。

米 啊,尊敬的王,谢谢你的信任(退后一步)。

而我,我并未辜负你的信任。

我知道,你说出你的疑心,

并不是要我伤心,

你是要我放心。

楼 亲爱的兰,在这弱肉强食的人世间,

强胜弱败是难有变易的铁律。

人口优势,地域优势,区位优势,

我们楼兰有哪些优势?

兰 (低下头)我的意思,是——

楼 预感的价值,如果预感还有价值,

就是让人不要等灾难降临再做决断。

亲爱的兰,我们还未厌倦东面为臣,西面为奴的命运?

我们要世世代代在夹缝中图存?

我的亲爱的兰,听听你心底的声音,

那来自远处的声音吧。

兰 (双膝跪下,仰起脸)我的楼,我的夫君,

我是你的王后,我是万民的女王。

我是你的土地,你的王国。

我是你开满天涯的兰。

说服我,就是说服这沙丘,这河流,这远山和湖泊。

我看不透你胸中的深潭。你的胸中,

是不是堆满了硬化的波涛,冻僵的火焰?

〔米在阶前也双膝跪地,仰起脸。沙忽依图等也纷纷跪下。

米 尊敬的王,请接纳王后的刚强吧。

您的英明我们从不质疑。

图 依 您的座驾从不和我们的心背道而驰。

沙 尊敬的王,我们不明白,

我们为什么不能按我们想活的样子活下去?

楼 为了按我们想活的样子活下去,

我们先要按不想活的样子活下去。

〔楼走下台阶,走过众人,缓缓走向河床。当他回来,举着满满一罐水。楼把水放在兰的面前。他坐在立柱前的口袋上,平静地望着众人。

〔兰望着水罐,转而又不解地望着楼。

楼 (起身扶起兰,示意众人起身,声音依旧平静)

亲爱的兰,亲爱的米、伊丽、奇丽,

尊敬的沙忽依图和图依,

请你们回答我,这罐水能否永不干涸?

它要多久才会干涸?

〔兰无语,众人无语。楼一手托起水罐,一手拉着兰,走到众人面前,站在河堤上。

一块小石子,一根木棒,一次不经意的失手,

都会让它瞬间干涸。

即便它平平安安待在这里,待在我们手上,

也不过几天,几十个时辰。

太阳要来喝它,风和空气要来喝它,

飞鸟和盛它的瓦罐要来喝它,

它自身的渴也要喝它。

〔兰,米,沙忽依图,图依,众人皆若有所悟。

图 依 尊敬的王,我理解您的焦灼,

您这无边沙漠里,一罐水的焦灼。

楼 (举水过顶,把水洒向河中)让水回到水。

让流淌回到流淌。

这不是唯一的选择。

这是我唯一想做的选择。

我们能战胜风沙、变乱、疫病和穷困,

而现在,现在是战胜自己。

从今以后,我们的存在是不再存在。

离开,放弃。放弃,离开。

我们的存在是不再存在。

沙 尊敬的王,如果魔术师不曾重临,

您的决定依然如此?

楼 (放下水罐)依然如此。我只是需要提醒。

看看头顶和四周,看看身前身后,

我们以为这时间,这空间,这一切的一切,

都是无穷无尽的无限。

我们以为无限就是无休无止地超越和挑战,

就是获得越来越大的可能,

幸福直到永久,快乐无际无边。

魔术师说了很多,没说的更多。

我只是需要一个印证:

可能性的维度不在多,不在少,不在大和小,

关键是,演进和转换。

拍击长空的翅膀可以越来越短,

扑打苍蝇的翅膀可以越来越长。

问题是怎样确定翅膀的方向。

沙 尊敬的王,我已懂得您的思想。

思考是我的专业,而思想确是您的强项。

〔楼拉起兰的手,回到台阶顶端,手扶立柱。

〔楼的声音在城的上空回荡。

楼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王,

我是楼,就像你们不再是臣民。

你们,是兰,是米,是——伊丽和奇丽,沙忽依图和图依。

你们是躬耕的农人,我就是农人躬耕在田里;

你们是鹰,我就是云间的隼。

从今以后,失去都城的人将拥有山峦和大地,

放下水罐的人将得到河流与湖泊。

图 依 尊敬的王,从今以后,

我们就只能依靠各自的力量?

楼 是的。那会是真正的力量。

生命会有另外的组合,

能量会有另外的构造,

另外的蓄积,另外的运行机制。

图 依 尊敬的王,那我们为什么

不从这里开始,从楼兰开始?

楼 这里是结束的地方。结束就是开始。

(转向众人)今晚是最后的流连。

好好端詳我们的城。

然后打点行装,带上食物、布匹、棉,

带上牛羊,带上我们的手艺和工具。

只带走必需的用品,像我们的大杨树,

不贪恋多余的水分。

从今以后,我们走向四方,

骑着马、骆驼,乘上胡杨打制的独木舟。

从今以后,我们可以是汉人、羌人、罗马人、波斯人、安息人和匈奴人。

我们不再死守楼兰人的名分。

我们,以彻底的放弃保障楼兰的永存。

楼兰,我张开臂膀,松开手,

我紧紧拥抱的城。一座会转世的城。

它会转世为实在和实指,已存或将存,

转世为长安、洛阳、北平、京都、上海、深圳,

转世为哥德堡、列克星敦、费城、纽约、伊斯坦布尔、彼得堡、布拉格……

我将命人打开宝库,平分所有珍宝。

还有,(弯腰,拎起口袋)这采自楼兰各地的

庄稼、蔬菜、牧草和花的种子。

然后,你们——我们——

把金子送给为金子发光的眼睛,

把银饰送给为银饰闪亮的发髻,来换取

接纳汗水和种子的土地,安顿我们脚印的家园。

从今以后,一座空城,能抵御任何占领。

自主的放弃,能防止恼羞成怒的宣泄,气急败坏的毁灭。

城门大开,是最高的深渊。

空空荡荡的空,朝所有方向,

有限和无限连通,地上和天上接壤,

它是利爪和翅羽的坟墓,

是盛满星辰、陨石、阴影和花瓣的摇篮。

米 (上前,再次跪下)尊敬的王,既然您去意已决,

那就请您——恩准我留下。

请允许我用剩余的生命来守护我们的城。

楼 (俯身望着米)亲爱的米,我是吝于言辞的人。

我们的城,从今以后,

除了岁月,不需要任何留守。

我不是要你听从我。

我是要你听从你心里的声音。

我已经听到了。

你也会听到你心里的声音。

〔米低首沉默良久。然后起身,握住楼伸过来的手。

〔画师率众画工上。众人让出道路,画师走到楼和兰的面前,鞠躬。

画 师 (抹去额头的汗水,禀报)尊敬的国王陛下,

我已如期完成您交付的使命。您心灵的图像

画满了每一道墙壁,您的大典可择日举行。

请允许我对数月来的工作稍作炫耀:

(以手相指)这边,是先祖拓荒、跋涉的历程;

这边,是我们的神话、传说、宗教及英雄们的故事;

这边,是我们的动物和植物,

牛羊在草原奔跑,胡杨树在风中作响,

葡萄、苜蓿、罗布麻和戈壁麦,

它们正啜饮女儿河的乳汁;

这边,啊这边,是我们的梦想,

大地抬升,天空把疆界放在辽阔的边上。

〔在画师指点下,一座五彩的城在暮色中现出轮廓。火把如星撒满全城。市民甲、乙、丙,羊肠店男女主人,越聚越多的人眼含泪花。

楼 传告全城,今晚,清空

每一座房屋,清空我们的家园。

明早,天亮前

全都——

全都离开。

(喃喃地)我们留下一座城。

一座空空的城。

完整的城。

〔聲音突然放大,杂有一声长叹。

一座城……美轮美奂……留在风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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