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际 题 材 的 民 间 书 写
——评新移民作家陈河的《黑白电影里的城市》
2017-03-09曾小月
曾小月
(汕头大学 中文系,广东 汕头 515063)
国际题材的民间书写
——评新移民作家陈河的《黑白电影里的城市》
曾小月
(汕头大学 中文系,广东 汕头 515063)
海外华人新移民作家陈河的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撷取的是一个新鲜的国际题材。它以中国和阿尔巴尼亚的特殊关系为独特视角,采取意识流手法,描画了存在于当下生活与潜藏于内心世界的小城吉诺卡斯特。陈河从民间叙事角度出发,细腻地展现了他对国际关系题材的理解,拓宽了华文小说的创作视野。
陈河;《黑白电影里的城市》;阿尔巴尼亚;中国
《黑白电影里的城市》①(以下简称《黑白电影》)是一部中篇小说。此小说获得2010年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的中篇小说奖。作者陈河是一位移民加拿大的华人作家,1958年生于浙江温州。他当过兵,转业后在企业当过经理。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居住5年,经营药品生意,现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甲骨时光》、《致命的远行》,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西尼罗症》、《夜巡》、《我是一只小鸟》、《去斯科比之路》等。
一、阿尔巴尼亚叙事
《黑白电影》主要内容是:一个叫李松的中国人,当过兵,转业后当了一家医药公司的经理。两年后辞职去了新西兰,接着到了捷克的布拉格做贸易。为了讨一笔债,他开着车沿着欧洲75号公路,经斯洛文尼亚、贝尔格莱德,从黑山共和国进入了阿尔巴尼亚北部城市斯库台,然后南下到了地拉那。此时是1993年,阿尔巴尼亚正处在一种政局动荡、物质匮乏的时期。李松遇到一位前阿尔巴尼亚高官的女儿,由其指点,李松留在地拉那做药品生意。李松在这里有一个药品公司,曾有个叫阿丽达的阿尔巴尼亚女子在李松的公司当药剂师。后来这女子回到了南部阿尔巴尼亚的故乡吉诺卡斯特(紧挨希腊边境)。有个阿国的卫生官员叫迪米特里·杨科,他在李松这里赊了50箱青霉素去吉诺卡斯特医院救急(这里肺炎病人多,可是药房已经无药)。李松开着车去吉诺卡,心情高兴,因为他就可以见到阿丽达了(他暗恋着阿丽达)。
然后,叙述脉络分成两条线。一条实线:李松来到了卡斯特医院,他一边联系和处理着药品的事,一边频频地和阿丽达接触。而阿丽达这时候已经准备结婚了,她的未婚夫就是这家医院的一个外科医生,外科医生就和李松有了一点误会和矛盾。一条虚线是,李松来到卡斯特这个城市,就觉得十分奇怪:这个城市怎么这样熟悉!许多地方,特别是城门口的那个小广场,他似乎来过!这是怎么回事呢?广场上有一个少女的雕像,为的是纪念一个叫米拉的女游击队员。1944年,18岁的女学生米拉担任卡斯特游击队和地拉那总部之间的联络员。由于叛徒出卖,米拉被捕了,但她咬牙忍受,决不开口,于是德国人就把她绞死在这广场上的一棵无花果树上。“二战”胜利后,为了纪念她,政府在广场上修建了她的雕像。1968年,阿尔巴尼亚根据米拉事迹拍摄了电影《宁死不屈》。很快,电影就在中国大陆放映。那时的李松还是一个少年,但这部电影里的场景、台词,深深地嵌印在他的心灵里。如今,人到中年的他来到这里,所以就觉得这地方是如此熟悉、亲切!
接下来情节出现了高潮。在地拉那和卡斯特,由于非法集资难以偿还,债主逃跑,千千万万倾家荡产的老百姓狂怒了,卡斯特频频响起枪声。阿丽达跑来告诉李松,这地方有一个建筑在地下的武器库,市民们都到那里抢枪去了,阿丽达此刻也要去那里拿上一支枪。闻听此言,李松十分兴奋,他觉得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他跟着阿丽达和人群,到了武器库中。他给阿丽达挑了一支冲锋枪,他自己则扛上了一支班用机枪,还拿上了一支五四式手枪。四处在放枪,李松也放枪,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电影里的当年的游击队员。很快,维和部队就来到了这里。来的恰恰就是德国兵!德国兵要大家交出武器,主动交出者无罪。李松怀着侥幸心理没有交那支手枪。当他在街上去溜达的时候,遇上巡逻的德国兵搜查,于是他被捕了,接着被关进了那个城堡的监狱。当他带着手铐在监狱的走廊上走过时,忽然想到当年的那个女游击队员米拉,也就是被关在这个监狱里;押着她的,也就是如今这样的戴着钢盔、胸前挂着冲锋枪的德国兵!此刻,游击队员米拉从容就义的影片情景再次涌现,李松似乎又听到了奋发激昂的主题歌曲,他悲喜交加,时间、地点重重叠叠,似真如幻。
二、当下境况和历史镜像的叠印与穿越
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小说?不是猎奇,不是随意泼墨,而是深刻思索之后的有意谋划。作品中蕴含着一种深沉的意绪,但作者没有做直白的宣示。作者似乎懂得这样一个艺术禁忌:“文艺的表现必定是具体的,诉诸感官的。如果它完全是抽象的,它就失去文艺的特质而变为哲学科学。”[1]所以,他只是在展现现象。当下境况之现象是:迪米特里·杨科——阿尔巴尼亚国家药品检验局的副主任,作家以一种轻松幽默的笔调,描绘他那一副秃头的尊容;从地拉那去南边城市卡斯特的那条路,不断掠过使李松格外兴奋的别样风景;在进城的时候出现的几个警察;城门底下的那个咖啡馆;城门口的那个小广场,在月光映照下,中心有一个赭色的五芒星的图案(在地中海沿岸国家,五芒星是战争和死亡的象征);广场有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树旁有一个少女的雕像;李松看到了阿丽达,阿丽达对他似乎不太热情;李松住在一个旅馆里,那个旅馆很破败;他终于找到一个小餐馆,在这里吃烤鸡,喝芸豆汤,和一个会吹长笛的青年侍者聊足球;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石头城堡;阿丽达来看他,提着一个盖着毛巾的篮子,里边是考得松软的面包和热咖啡;李松开车到了医院,他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李松看到了阿丽达的未婚夫;李松到了市政厅,见到了那个还在天真地说着“我就相信中国同志是最可靠的朋友,我们现在需要抗菌素,毛泽东同志就赠送给我们了”的那个名叫斯坎德尔的市长;杨科突然中了风,要送往边境那边的希腊医院去抢救,阿丽达和李松来到了救护车旁边送他;阿丽达把李松接到了山坡上的家中,阿丽达的母亲很热情地接待李松,然后又很知趣地离开房子到外头去,透过窗户,李松看到老人家“她沿着溪边的小路,提着裙裾,过了小桥(有一下看起来她差点儿掉下桥去),急急忙忙迈着碎步走去……”;城里响起了枪声,李松打开电视,看到了地拉那发生骚乱的报道;阿丽达领着李松进入军火库,红红的火把在军火库里燃烧着;旅馆中,李松饶有兴致地抚摸着那挺机枪和那一支五四手枪;因为隐藏枪支不交,李松入狱,李松眼中闪现一副阿国的监狱图景……
在展现当下境况之时,作家把历史镜像不断嵌入、铺排、展现,这是文本叙述的主要特点。所谓历史镜像,也可说是文本叙事的过去时间;而当下境况,即是现在时间。把现在时间和过去时间杂糅插叙,这种叙述方法在许多作家作品中都有体现。如王蒙的《布礼》和《蝴蝶》中大量运用“意识流”技巧;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也运用了“意识流”的方法,但要显得克制、含蓄。
陈河的叙述,完全是冷静、传统、中国化的,他把过去和现在清清晰晰向读者展示出来。但在全篇,却又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旧事氛围”,常常在重复一句话:“这地方怎么这么熟悉?”此种氛围可以概括成四个字——似曾相识!
我们来看看以下的一些描写:“在一些黑白战争影片里,人们可以经常看到一些吉普车像这个样子进入了敌人的保卫圈。”当运药品的车子向前走,李松联想到“二战”电影里的战争年代。“他还是第一次自己开车去南部阿尔巴尼亚,可对一路上的景物却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初见阿国南部,主人公却是一种故旧心态!“李松看到一个人穿着警察的制服,还有一个却戴着德国鬼子的钢盔。”一个典型的旧时符号竟然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出现了!“李松看到了树下有一座雕像,是一座少女的雕像,五芒星上的神秘人影就是因为她挡住了月光投射而成的。”写到这儿,作家就把这个贯穿过去和现在的象征性的人物形象凸显出来。“我现在是在哪里呢?是在一个陌生的阿尔巴尼亚城市里吗?……当他环视四周,发现这个城楼的城堞和近处一个带拱顶的亭廊都是那么的熟悉……连这群鸽子看起来也是那样的熟悉……”李松在自问着自己的前世今生。“那座雕像就是她,像座上的题字是霍查写的。后来霍查的东西都销毁了……”写到当年中国人几乎全都熟悉的阿国大人物霍查。写到霍查被否定,以及这一点还没有被否定掉的东西:“只有这座雕像上的字,人们没有动手抹去它。”写到世界卫生组织:“不是说世界卫生组织在帮助你们吗?——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们到现在还没收到一点药品呢。”而尤为深刻的,是那个已成历史的少女形象:“脑子里老是晃着那个少女雕像,并且和阿丽达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她在他不安的梦境里不是一个石像,而是一个在飞快跑动的战士。”“他甚至还出现幻觉,发现前面有一辆德国纳粹的军车,路的两旁有两排端着冲锋枪的德国鬼子一步步走来。李松看着路边那些用层层叠叠的石片作为屋顶的房子,突然眼前出现一个景象:一个女游击队员在屋顶上飞奔,子弹把她身边的石片打得飞溅起来,她像鹿一样踩着屋顶飞奔……”少女米拉形象是文本中历史镜像的主体、焦点。
作者常常把现在时的阿丽达和过去时的米拉叠印在一起。文本最后,阿丽达死了:她要结婚了,可是有一个飞机技师,此人是个变态佬,他曾经和阿丽达有关系,他缠着阿丽达不放,最后在恼怒和绝望中开枪打死阿丽达,然后自杀。浅层地看,阿丽达死于情杀;深层地看,阿丽达之死是一种隐喻,是暗指女游击队员米拉在世界新格局变动中的又一次死亡和涅磐。
文本还蕴含着一种寓言意味。有这样一个细节,李松在咖啡馆喝咖啡,来了一个老头,他告诉了李松这样一件事:这山上有个电视塔,是中国人帮助修的,在当年施工中,一个中国青年摔死了。阿国前政府在山上修了一个墓,这老头就是守墓人。政局动荡之后,没人给这老头发工资了,老头就找到李松这个中国人,把一张羊皮图纸交给李松(上面有去墓地的路线),老头也算了结心愿了。后来,李松从武器库里拿到了那支五四手枪,他茫然中走到这座山上,看到了那个墓地,然后对天鸣枪,以示对同胞的祭奠。过去和现在交错,寓言和真实糅合,于是《黑白电影》内在的深层意蕴,就自然地彰显和流露出来,即对当年世界革命的一种祭奠、一种思索!当年的中阿,信仰相同,友谊热烈,对法西斯对帝国主义对资本主义阵营共怀仇恨。当年,中国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曾对阿国在物质上予以了巨大支持。如今时过境迁,格局骤变,阿国因东欧巨变已面貌全非。一个中国商人来到此地,虽为的是商业目的,可是摆不脱时代对他的意识塑造,抹不去大脑皮层的旧时印痕。阿国本是他的异邦,可梦中镜像、幼年憧憬,却在这里意外地得到印证与兑现。东欧巨变,一定就是进步吗?是耶非耶?文学不是政治,没有解决现实问题的功能,但能给你某种启示。从此角度看《黑白电影》,这也便是它的成功了。
三、经历与倾向性
《黑白电影》在叙事上的成功,在于创作主体的经历和倾向性。“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同时我认为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2]而所有的细节和场面,都是源于整体事件。可设置为艺术事件的整体事件又从哪儿来呢?作者亲历往往最为适宜。《黑白电影》是第三人称的小说,但显然李松即是作者其人。一个中国商人在阿尔巴尼亚的故事,即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当年,作者陈河当兵进了部队,于是便与当年的主流政治更靠近了。他是看过阿国影片《宁死不屈》的,其童年期对阿国有一种亲切感。陈河在改革开放之后走出国门,在阿尔巴尼亚居住过五年。正是因为他有后来的海外经历,所以才有了《黑白电影》。从这段经历中流溢出来的,是作者的一种阿国情结,是对阿国姑娘阿丽达的爱和纯真友谊,是对已经成为雕像的少女米拉的崇敬。
《黑白电影》在对当年阿尔巴尼亚女游击队员的怀念中,隐匿和蕴藏着一个关键词:善待革命。善待中国革命,也善待世界革命范畴中的阿国革命。陈河生于1958年,生于那样的时代,浸润于那样的政治氛围和文化氛围之中,就造就了他们这一代人的独特存在。当认识论、反映论已经不再一统天下的今天,人们已经都能理性地承认:生活并非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但生活依然是创作的重要源泉。陈河的个体经历和独特存在,既是《黑白电影》的来源,也是它的旨归。
四、国际题材特色与民间书写策略
综上所述,《黑白电影》的选材是独特的,它是国际题材。但海外华人写国际题材,何其多矣!大多数的热门小说,其笔触都是在反复地描写美国、英国、德国、加拿大等等国家的生活和遭际,这篇小说却偏偏写了一个华人在阿尔巴尼亚这么一个小国的经历。在笔者眼中,该小说所瞄准的国际地域,的确是独特而新鲜的。而这篇小说的内在意蕴,也是深刻而隽永的。作者欲说而没有表明的内在话语,他不仅没有浅露地明说,而且还明智地、艺术性地避开了话语的政治角度和意识形态立场,选取了一种民间书写的策略。
(一)民间人物
《黑白电影》的题材,原本有浓烈的政治性,如果选取一个外交人员或政治人物来做小说主人公是完全可以的,但作者避开此途,把主人公塑造成一个商人,而且是与中国大陆体制毫不相干的自由小商,于是这个人物就有了很高的自由度。这个高度自由的民间人物,使整个叙事具有一种自由自在、不偏不倚、客观真实的自由角度和眼光。
(二)民间纠葛
小说里面写到了经济纠纷和贸易官司。如果顺着这条线索写下去,在小说中不断地出现纠纷场面、官司场景和唇枪舌剑的大堂争辩,这样发展也不是不可以,但作者独具艺术匠心,特别注意小说的趣味性,他避开厅堂风云,而是把笔墨倾注在民间纠葛之中,让中国民间商人和阿尔巴尼亚姑娘连接成一条若隐若现的情感线索,又用这条线索支撑起这部中篇的主要骨架。在这个主要骨架之上,不断地出现小细节与小纠葛,例如这个中国商人和阿尔巴尼亚老妈妈的几次见面,就特别地饶有情趣。这就是作者选取民间纠葛而造成的一种浓浓的艺术氛围。
(三)民间立场
在异国他乡,在平凡琐事和浓烈的生活气息中,中国商人李松当然是有他的思索与立场的。而这个中国商人的立场当然是来源于作家陈河的立场。陈河生长于中国大陆,锻炼于解放军这个大熔炼,后来走出国门经商。在混乱的阿尔巴尼亚,他竟然看到胸前挂着冲锋枪的德国兵,使得他油然想到了幼时在银幕上所看到的踏步于阿尔巴尼亚土地的德国兵,莫名的思绪和情愫奔涌于心,他的个人立场随之凸显。这种立场没有随波逐流于体制内的庙堂之音,更没有向着西方的主流论调而确定弦音,他的立场是一种真实的毫不矫揉造作的自由的民间立场。这种立场难能可贵!
文学应该把渐渐消杳的声音留存下来。作家陈河不人云亦云,听从自己心灵的呼唤,空谷足音般地在西方话语环境里而写下《黑白电影》,态度可敬!其作品立意高远,技巧纯熟,达到了一定的艺术层面,值得重视!
注释:
① 陈河《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
[1]朱光潜.谈文学·具体与抽象[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21.
[2]敏·考茨基.旧人与新人[M].张荣昌,潘子立,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4.
[责任编辑文俊]
2017-06-26
本文为汕头大学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在大陆的接受与影响研究(1979年——)”(批准号:STF14001)的阶段性成果。
曾小月(1978—),女,湖南益阳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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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7)04-003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