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永以俚语入词
2017-03-09杨戴君
杨戴君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论柳永以俚语入词
杨戴君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为了传唱的歌妓舞姬和市井中“不知书”的听众,柳永把北宋时期民间非正式、较口语的俚语俗言引入词中,用俚语表达新鲜事物,或对旧事物赋以新的说法,重新把词带回到市井坊曲。这既吸引了一大批市民听众,又打破了词雅俗分流的界限,因此受到市民听众的欢迎。柳永采用长调慢词形式,广泛引用民间俚语俗言,不仅丰富了词的语言,扩大了词的表现能力,而且也因此恢复了词的生命,对后来宋元戏曲、通俗小说等俗文学登上文坛做出了贡献。
柳永;《乐章集》;俚语
柳永,字耆卿,福建崇安人,因排行第七,故又称柳七,因最后官职为屯田员外郎,所以世称“柳屯田”,他撰有词集《乐章集》,存词212首。柳永幼年随父转徙各地,少年时代则与父亲定居于汴京。他精通音律,有着深厚广博的文艺修养,不仅为教坊乐工写词,也为秦楼楚馆中的歌舞妓作词。在仁宗初年,柳永虽然通过考试,临到发榜时却被仁宗黜落,他在未及第之前,就已经先以喜爱谱写乐工歌舞妓的俗曲,并与他们往来而名噪一时。深恶虚华之文的仁宗,不可能容忍他。严有翼在《艺苑雌黄》中云:
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1]
“奉圣旨填词”是柳永与市民审美趣味的投合,柳永长期混迹在勾栏瓦舍,这使他能够和底层老百姓有较多交流,为了迎合底层市民的需求,他把北宋时期的民间非正式、较口语的俚语俗言引入词中。作为一种非正式、通俗易懂顺口且具有地域特色的语言——俚语,一般会被使用在非正式的场合,但是柳永变俗为雅,把俚语雅化;以雅从俗,把词写得更通俗,用俚语表达新鲜事物,或对旧事物赋以新的说法。久困科场而混迹底层的柳永,越发致力于民间俗词的写作,从而领导了宋词的一次变革。
一、柳词新变,褒贬不一
“词”是在隋唐时期兴起的,起初是为民间盛行之乐曲供歌唱的歌辞,后经白居易、刘禹锡等文人的改造而不断提升。唐五代以后,“词”开始慢慢打破诗以言志的传统与文以载道的传统,当时士大夫们在聚会歌宴间填写歌词时,其内容所写大多以女性与恋爱为主,可以说是摆脱了伦理道德之约束的一种体裁。因此,通常很容易引起读者的遐想,而且在其发展中,更使一部分作品形成了一种既可以显示作者心中隐藏之本质,又能够激发读者潜意识中丰富想象的微妙作用。词发展到北宋初期,词作虽然日多,却依然无法取得和诗文相等的地位。这和“词”起于檀板宴会之间有关,另外,和它那狭小的内容形式、严整的音律要求亦不无关系。而文人未尽全力、随兴铺写的态度,也使得“词”无法脱离乐歌的身份而独立。在这种情况下,“词”不但不足以与诗文抗衡,甚至可能在二晏、欧阳修等令词名家出现后,逐渐衰微。奠定词体独立、发展的基础,须赖长调慢词之兴起,说到长调慢词,绕不开的便是柳永。
柳永大量使用长调慢词,他师承汉魏六朝赋的“铺叙”手法,尽情描绘,恣意敷设,将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在结构上又有一定的层次,有首有尾地写出分明的层次和场面。因为柳永全力填慢词,长调慢词因而兴盛,他是在词史上影响一代的大家,历来论词者论柳词往往褒贬不一,同时代或后世词论家给予柳词之艺术技巧相当高的评价,都认为其词擅于铺叙,用字细密妥溜,叙事则明白家常、形容曲尽。但由于柳词形容上太真实,好用俚语白话,白描过多,不免浅近卑俗,最为士大夫所不满。自宋以来,柳词屡次遭受词论者之讥,招致“词格不高”,诟病柳词之“俗”。“俗”,似乎成为柳永词风格特征的标志。徐度的《却扫编》(卷下)记载:
其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其后欧、苏诸公继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刘季高待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之智海院,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然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而后知稠人广众中慎不可有所臧否也。[2]
徐度指出,欧阳修、苏轼“高雅”之词出,士大夫渐渐厌弃柳词,而市民对柳词的喜爱却丝毫未变。底层老百姓依然极度喜爱柳永词,并且义无返顾地维护柳词的地位,面斥士子的恶意毁谤。柳词之所以在民间被广为传唱,原因之一就是语言的俚俗,可知柳词深得流俗人的喜爱。文人士子则不同,陈师道说柳词“骫骳从俗,天下咏之”[3],严有翼评柳词“言多近俗,俗子易悦”[1]等。总观这些评论,大抵针对柳词之格调鄙俗和语言俚俗两方面。
二、俚语俗言,明白如话
从唐末五代起,词就开始以雅俗作为标准分流,一方面文人士大夫在歌舞宴会上以词作为娱乐节目为嘉宾助兴,慢慢地把俚俗的歌妓舞曲词变成“文人曲子词”。由于是在宴会上即兴挥毫,并命歌妓演唱,因此,这种词就不可避免地体现出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后来西蜀的韦庄,南唐的李璟、冯延巳等人开始把自己的感慨寄寓在词中,抒写自己的境遇;再后来南唐国破,李煜淋漓尽致地把自己的亡国之恨与对故国的思念写入词中。经过不断的发展,词渐渐成为一种可以表现自我情性的“新诗体”,又经过与风骚传统的结合,可以用词寄托对国家的忠爱,而在艺术上也就开始追求诗的精粹和典雅。词既可唱,又可读;既娱宾遣兴,又抒情言志。柳永深受到民间俗文学的影响,大量引用俗言俚语入词。因此,北宋乃至北宋以后的学者评论柳词褒贬不一,褒柳词者赞其词雅,贬柳词者贬其词俗。的确,从内容到语言,柳词大量引用俚语俗言,并因此博得天下世俗之人的偏爱。但是,我们并不能单纯地以俚俗概括柳永的词,柳词也有高雅脱俗的一面。柳永的许多名作,不但“市井之人悦之”,而且是雅俗共赏的。邓延桢《双砚斋词话》是这样评价柳词的“雅”和“俗”:
《乐章集》中,冶游之作居其半,率皆轻浮猥媟,取誉筝琶……惟《雨霖铃》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雪梅香》之“渔市孤烟袅寒碧”,差近风雅。《八声甘州》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乃不减唐人语。“远岸收残雨”一阕,亦通体清旷,涤尽铅华。[4]2528
《双砚斋词话》所举的冶游之作都是俗词,而从《雨霖铃》开始,都是柳永雅词的代表。就柳词的内容与主题而言,俗词主要是其艳情词,而雅词大部分是其抒写羁旅愁思、咏史咏物之词。宋翔凤《乐府余论》云:“虽多俚语,而高处足冠群流,倚声家当户而祝之。”[4]2499柳词多为勾栏瓦舍之歌女舞妓所传唱,听众大多是“不知书”的市井百姓,为了照顾这些听众,柳永大量借鉴民间俗文学,因此,柳词的语言往往采用民间俚语俗言,明白如话,他是北宋初期词坛上第一位大量引用民间俚语俗言入词的词人。刘熙载称其词“明白而家常”[5],这也许是因其字句多出之以俚语俗言之故。柳永引用的都是当时底层人们所能听懂、看懂的俚语白话,都是一些很口语化的语言。这些口语化的语言丰富了柳词的词汇,不仅亲切易懂,而且能够“散播四方”。柳词口语化的程度很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柳永为词中之白居易,当是白与柳二人之最大相同之处,即是语言的通俗明白。试看《玉女摇仙佩》(佳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6]2
作为自制曲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词牌,柳永在词中把仙女比作美女,所咏的女子,貌美而又淡妆,其中“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这几句,通过“拟把”这个俚语俗词,十分口语化地表达了丈夫与妻子的至深感情,即使把名花和妻子相比,又怎及其妻之美于万一。此外,词中还使用了“奇葩”“忍把”“且恁”“未消得”等俚俗词语,使得全词明白如话,自然生动,听众一听便能懂得。柳永大量使用俚语俗词写作,不仅是对唐五代敦煌曲子词的继承与发展,而且扩大了词的表现能力,进一步推动了宋词的发展。
此外,柳永还擅长使用白描手法。文学中的白描,是以朴素、简单的语句,细密简练的描摹各类形象,不加以烘托,没有隐喻,较少使用典故,更乏深远的寄托。《乐章集》中,大部分词都使用了白描与俚语。试看《鹤冲天》(大石调):
闲窗漏永,月冷霜花堕。悄悄下帘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沈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嚲。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6]29
这首词一开始便采用白描手法写景,用“闲窗”“霜花”“帘幕”“灯火”等一连串意象描绘出一幅萧条的图画,表现出词人的愁思。后面几句也全部采用白描的手法进行抒情,不仅抒写出词人内心深处对妻子的思念,而且害怕此去一别的分离会破坏夫妻间的深情,和盘托出词人愁肠百结的悔恨情态。全词除了使用白描的手法写景抒情,把词人愁闷复杂的心境表现得通俗晓畅,而且使用了“再三”“好天好景”“未省”“则个”“自家”等俚语俗言入词,使整首词自然生动。
三、俚语入词,别具一格
柳永串连了“雅”“俗”两种不同的词,即士大夫宴会上的文人词和勾栏瓦舍间的民间词,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地位。唐五代词的语言经过两百多年的重复使用,已逐渐变成陈腔滥调,若不革新,则会成为死文字,词的生命也将结束。由于文人词的过度诗化、雅化,词逐渐偏离了它作为音乐文学的本质。柳永摆脱了唐五代以来小令语言的典雅,大规模地采用民间盛行的长调慢词形式,引用宋代底层社会流行通俗的俚语白话,在宋词中独具一格,不仅丰富了柳词的语汇,而且扩大了宋词的表现力,获得更多的现实感和生活感,也因此恢复了词的生命。他把达官贵人的宴会词曲再次引向青楼市井,极大地扩大了它的社会基础,加强了词作为俗文学的色彩。虽然柳永出生在官宦家族,却跨出其出身背景的枷锁,早年便留恋于秦楼楚馆,与歌妓乐工打成一片,为他们作曲填词,并将经过文人“变俗为雅”的歌词,又“以雅为俗”,重新把词带回到市井坊曲,既吸引了一大批市民大众,又打破了“词”雅俗分流的界限。
其实引用民间俚语俗言并不是柳永的专利,但绝大多数人都不如柳永。柳永的语言一般少雕琢、少用典故,天然似不甚经意,而有“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之效,显示出他驾驭俚语俗言的高超艺术,因而受到市民群众的欢迎。而且他常常通过简单的俚语白话,就能够展现出主人公的内心丰富的世界,例如:“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倾杯乐》)[6]22,传达出了一种无希望的爱情给主人公带来的相思之苦。“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鹤冲天》)[6]29,这是因许久未见面,爱情空虚,耽心情感变化的可能性,暗示女子的不幸。柳永的“词”,语言虽然通俗,但是并没有停留于它的表面层次,而是对底层老百姓的生活、感情和命运表现出深切的关注。柳词大量引用俚语俗言的成功,别具一格,对后世宋元戏曲、通俗小说等俗文学的发展,应有直接的先导意义。
四、结语
为了传唱的歌妓舞姬和市井中“不知书”的听众,柳永不避俚语俗言,少用典故,亦罕见隐喻,多用市井群众耳熟能详的俚语白话,因而受到市民群众的欢迎。与一般文人词相比,显得较为生动活泼,具有更多的现实感。柳永引用民间俚语入词,从“词”的整个发展历程来说,他不仅丰富了“词”的语汇,扩大了“词”的表现能力,而且在中国文学史上,对后来宋元戏曲、通俗小说等俗文学登入文坛有所贡献。
[1] 脱脱,等.宋史·艺文志[M].北京:商务印书局,1957.
[2] 徐度.却扫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 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4]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 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 姚学贤,龙建国.柳永词详注及集评[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责任编辑:张彩云
DiscussiononLiuYong'sUseofSlanginSongCi
YANG Daijun
For the sake of kabuki and the audience who don't know books, Liu Yong brought the folk informal and oral slang words into Song Ci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ime to express new things with slang, or endow old things with new expressions. He took the Ci back to the town square, which attracted a large number of audience, and broke the boundaries of the elegance and vulgarity of the Ci words. So it was welcomed by the public audience. Liu Yong adopted a large scale of the forms of Changdiao and Manci and a wide quotation of folk slang or vulgar language, which not only enriched the language of the Ci word, expanded the Ci expression ability, but also restored the life of Ci, and contributed for the later Song Yuan opera, popular novels and other folk literature to step onto the literary world.
Liu Yong;LyricChapter(YueZhangJi);slang
2017-05-30
杨戴君(1993—),男,广东韶关人,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6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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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275(2017)05-008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