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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人物形象研究
——香菱篇

2017-03-09管乔中黄志鸿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薛蟠香菱宝玉

管乔中,黄志鸿

(1.韩山书院,广东潮州521041;2.汕头市政协,广东汕头 515000)

《红楼梦》人物形象研究
——香菱篇

管乔中1,黄志鸿2

(1.韩山书院,广东潮州521041;2.汕头市政协,广东汕头 515000)

曹雪芹《红楼梦》前八十回对香菱的描写,表现出香菱“根并荷花一茎香”的自体光辉、“憨呆”而又具有一缕淡淡清香的性格色彩和有所期待而又驯服的心理曲线。香菱的命运正如她的名字“甄英莲”(真应怜)一样,是“菱花空对雪澌澌”的凄凉悲剧,作为“红楼”第一个“薄命女”,其诗与美,甚至其整个人生命运,都被她所处的那个悲剧社会所毁灭。

《红楼梦》;香菱:人物性格;悲剧命运

香菱,一提起她的名字,我们就好似嗅到了淡淡的清香。她给我们留下的记忆也许是淡淡的,然而又是那样难忘。这个记忆,有她自体的光辉、性格的色彩和心理的曲线……

命运是无情的风雨,使香菱记忆的仓库淋湿受潮。她忘记了“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忘记了她在乳母怀抱里的那些日子,忘却了父亲和母亲,只会哭着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她也不知道她出生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姑苏城,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甄英莲(谐音“真应怜”)。幸亏葫芦庙的小和尚认出了她眉心的胭脂痣,能够代香菱填写履历表,他是甄英莲这“红楼”第一个“薄命女”的证明人。或许这可以算是一种幸运,尽管香菱也沦落为奴隶,但还不致像晴雯那样“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第78回1131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只标明回数与页码),那个当过小和尚的门子叔说了她童年的遭遇。曹雪芹的笔,天马行空,轻轻一提,远远一点,倒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

元宵节热闹的“社火花灯”,是英莲厄运的开端,她落到拐子的魔爪里。人生第一次痛苦的突变总会给人们留下永恒的创伤,奇怪的是香菱只朦胧地记得那遥远的灾难,并且似乎朦胧得有点淡忘。拐子带着她弯弯绕绕走过许多地方,终于来到金陵。七八年艰难的岁月埋葬了童年,迎来了早到的青春。青春,应该使眼前充满希望的感觉,充满自由的向往,但这正是英莲失去的东西。拐子无疑是这一切的罪魁,而蓄奴制度和买卖婚姻更是这一切的祸首。茫茫的黑夜,漫长的道路,带血的皮鞭,英莲只能用泪水来安慰自己。深层的痛苦也沉淀了,于是她只单纯地盼望坎坷的终点。

终点,似乎已经到来,一个愿意出高价钱的冯公子为了她的美丽而改变,要娶她为妻。她也愿意驯良地被一个男人合理奴役,安安稳稳地做奴隶。她自叹:“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她把拐子的罪恶也背在自己身上。

但是,拐子又同时把她偷偷卖给了第二人——金陵有名的“呆霸王”薛蟠,因她“生得不俗”,也看上了她。争执中,势力单薄的乡宦之子冯渊被呆霸王“打了稀烂”,黄道吉日成了黑道煞日。对薛蟠来说,“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以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第4回65页)。于是,“菱花空对雪澌澌”,英莲不是雪莲,却只能在大雪(雪,薛的谐音)中找到归宿──被薛蟠强占作妾。薛蟠之妹宝钗或许在英莲楚楚动人的神态中,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于是为她改名为香菱。但这只是皇商小姐一时动了雅兴,改名也改变不了香菱的命运——“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莲心的苦味,永远不会改变。

曾受英莲父亲甄士隐大恩的小官僚贾雨村,也为英莲的命运兴叹:“这英莲受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婚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第4回62页)可是,也正是这个贾雨村,为了官场前景,为了讨好“四大家族”,忘恩负义,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薛蟠逍遥法外,携香菱上京。又一次生活空间的转变,香菱的心理感受像是从走钢丝来到平衡木上。虽然第二次价值的转移使她稍趋稳定,但市场上的奴隶与皇商家的玩物,依然是“人”的物化,依然是淫乐的牺牲品。不过,这里暂时没有脊梁上的皮鞭,她也暂时如释重负地推走了犯罪感的大石头。但是,香菱一方面必须感恩戴德地听从薛母的使唤,顺从的耳朵装下那些“不知惜福”的念叨;另一方面还要温顺地服侍薛蟠,用憨笑来迎接呆霸王的撒野。

尽管如此,薛蟠这时尚未正式娶妻,正像遥远的宋太祖大兵未发,南唐尚可偏安。香菱已经感到满足,她“十分殷勤小心服侍”着。我们似乎看不到她的哭泣,也没有听到她呻吟的声音。然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都意味着心灵的麻木。

非人的社会关系不但控制住人的喜怒哀乐,而且要完全否定人的价值。尽管薛蟠已经是香菱事实上的丈夫,香菱却是薛蟠实际上也是名分上的奴婢,她必须老老实实地把薛蟠当作她的“爷”。在封建时代,丈夫对妻妾有绝对的控制权,这是一种单方面严格的排他性的整体占有。因此,香菱只能无条件服从。花花公子的薛蟠,“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闯祸闹事,无法无天。作为双重奴隶的妾,香菱的地位决定她没有发言权;而她的性格的内在意识也似乎使她默默无言。作者用沉默表现了香菱的沉默,而我们也只能在这种沉默中去理解香菱的处境,去把握她的心理曲线。

古老的东方,妇女总是默默地忍受痛苦,并且以这种忍受为荣,而不以为是不幸。其实,即使是甘心情愿的忍受,也是扭曲了人的天性,蒙骗自己的理性,抑制自己的感情。然而也正是由于香菱能够逆来顺受,驯服善良,她才博得贾府内外的同情,连正统奴才袭人也认为“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

清朝道光年间的涂瀛,虽然生活在封建时代,却也能用朴素而朦胧的人的自然情性的观点来点评红楼梦人物、事件。他称赞宝玉“为能尽情”,慨叹黛玉“人品才情”“不为时辈所推”而必“死”,惋惜晴雯“有过人之节而不能自藏”,终成悲剧,这都有独到的见地。可惜他又只把这些归咎于人的不同性格。他的《香菱赞》认为“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1]130。这很准确地把握了香菱性格“憨”的特征,但却忽略了一个人性格意识的形成历史。其实,香菱的“憨”一方面有先天的心理因素,另一方面却是一种对罪恶环境逃避式的适应。她无法选择命运,却选择了对命运的态度,选择了自己的性格趋向。香菱的“憨”虽不能使自己逃脱命运的时间性──归宿,却创造了一种心理环境,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命运的空间性。所以,她“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莲花世界也”[1]130。但是,我们就在这“嬉嬉然莲花世界”中感受到香菱命运双重的悲惨气氛。

在人的关系严重异化的封建社会,人的情性只有在与大自然的接触中,在对美的事物的感应和向往中,才能暂时在自我意识上隔离了复杂的社会关系,挣脱了平日的束缚,呈现赤子的常态。在沉重的梨香院,在薛蟠的有形钳制和薛母的无形约束之下,不管香菱有多么“憨”,我们还不曾看到她天真的举止,也不曾听到她无拘束的笑声。尽管大观园这个“半封闭系统”还不属于自然的天地,但无论是地理环境还是人物环境,毕竟比梨香院开阔、自由。曹雪芹的构思非常巧妙,让薛蟠遭到柳湘莲痛打而怕见亲友到南方“游艺”一年半载,因而使香菱暂时解除了呆霸王的钳制。善于做人的宝钗知道香菱“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时心里也升起一点同情,把她带入大观园暂时居住。

只有在大观园,香菱的心理性格才能够正常地呈现,表现出浪漫和天真。一会儿,她跑上滴翠亭,与文官、司棋、侍书、小红玩笑;一会儿,在沁芳亭与袭人、晴雯、麝月、芳官观鱼作乐。她可以像快乐的大蝴蝶,到凤仙花丛染红自己的指甲;又如殷勤的小蜜蜂,满园地飞,采花繁忙。春天是短暂的,只有在大观园,香菱才感受到春天。快乐是一时的,同样也只有在大观园,她才发现生活中的美好。总之,进入大观园,意味着香菱周围人性氛围的暂现,魔性环境的退场。在黑暗的王国里,大观园的夜空有璀璨的星辰,而香菱灼热的眼睛不断地追求月亮。洁净的月光和纯真的香菱,一起捧出心灵与幻梦,为谱写美的篇章提供了可能性。

大观园里的黛玉、湘云、探春、宝钗等,这些闭锁深闺的少女才情横溢,诗兴勃发。她们写诗联句,或用优美的语言抒写自己的感情,或用颤抖的文字表现命运的可悲,或通过各自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向往。香菱平时“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读一两首”,进入大观园第一桩大事就是要学诗。她渴望开拓自己的精神世界,希望通过艺术,通过诗,来证明自己美的价值。在《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这一回,作者穿插了贾赦酷爱古玩扇子一节,巧妙地使用对比手法,来说明通往艺术的道路,不可能凭借金钱与权势;艺术的占有与艺术的创造是两码事。香菱以自己的才华和废寝忘餐的努力,领会享受了艺术的芬芳。

黛玉,除了爱情,她一直被诗的艺术营养着。整部《红楼梦》中,黛玉的性格象征着美,也象征着诗。如果说晴雯是作为性格美主题的补充,那么香菱则是作为诗歌艺术美创造的映衬。黛玉不愧是香菱的好老师,诗的秘密从她热情的血管流出,又注入香菱渴望的心田。黛玉虽也讲格律,但强调“词句新奇”,更把诗的艺术焦点对准“立意”和“意趣”的真与深。与此形成对照,宝钗表现了冷淡,对香菱学诗很不以为然,嘲笑香菱“呆头呆脑”。其实正如黛玉的称赞,香菱是“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她的“呆”,实际是对艺术的专注。她“茶饭无心,坐卧不安”,“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终于掌握了诗的精义和奥秘,表现了惊人的艺术理解力和领悟力。

香菱第一首咏月诗写得不好,黛玉批评她被月亮这个客体本身缚住了,展不开思路,鼓励她“只管放开胆子去作”。香菱的第二首咏月诗又写的“过于穿凿了”,而且“不象吟月了”,写的“句句倒是月色”。看来学诗开始,她只是在寻找诗的形式,还没找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诗的灵魂与诗的“工夫”是不相同的两码事。香菱前二首咏月诗遭人否定后,心里“扫了兴,但不肯丢开手”,“满心中还是想诗”。她那么可怜,小小的心灵是那么专注,那么平静,而又有所期待;于是,月亮和诗的精灵便把她美好而凄凉的命运书写在她心灵上,终于在她的梦中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艺术创造。在梦中作成的咏月诗中,她自己沉痛的遭遇与月亮的阴晴圆缺息息相关: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诗起句是自况,起得很有势头,恰似一轮皓月破云而出,香菱的“精华”在大观园是遮掩不住的,学诗的自信心也含蓄地流露出来;但她的身世是凄凉寒冷的,处境既寂寞又孤单。中间两联则是思妇无眠、愁人不寐的情景,整个画面把空间、时间与离愁、思绪统一起来,融为一体。结联是全诗的灵魂,承接了上面凄凉寂寞的感受,借处境同样寂寞的嫦娥,发出轻巧而沉重、天真而凄凉的反问和感叹:“缘何不使永团圆?”

大家夸奖香菱梦中的诗“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认为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连宝钗这个冷美人也承认她“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如果我们对梦与幻觉作深一层的探究,对香菱在半昏睡半清醒交接时的相互渗透作用有了理解,便可以认为这梦中做诗的成功,除了表现作者这明显的用意外,还说明了只有在类似梦幻的世界,香菱的思想与深层意识才得到真正的解放。在白天,在现实生活中,即使是诗的创造,香菱也不能不受到心理上的钳制和束缚。她甚至不敢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向别人诉说自己一点点的不幸。这表明在正常状态下,即使在潜意识中,倾诉的愿望和情感的流露也受到严格的非自觉的自我控制。只有在梦中,香菱的情绪才得到自由的倾泻。一位现代心理学家在分析文学与梦的升华时认为,艺术家“从现实转开,并把他的全部兴趣、全部本能冲动转移到他所希望的幻想生活的创造中去……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知道怎样苦心经营他的昼梦,使之失去那种刺人耳朵的个人音调,变得对旁人来说也是可供欣赏的”[2]。尽管对生活的不平、怨恨和希望是香菱这首诗的艺术要素,但它的基调还是“怨而不怒”的。正是这一点,它才能为周围的贵族小姐接受、欣赏,并以不同的角度和方式来理解香菱的情绪和思想。

因为这首诗,香菱获得加入大观园诗社的资格,但她“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瞒哄自己的话”。她的不信有充分的理由,这不是简单的自认艺术修养低而无资格进入艺术的象牙塔。迎春、惜春的诗尽管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们还是诗社的当然成员。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香菱的身份与地位,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是侍妾,是女奴隶。大观园也不是“世法平等”的极乐世界。诗人不能回避自己的命运,她得正视存在的一切现象,包括那难以忍受的非人待遇和自我的贬值。

中国当代一位女诗人说:通往心灵的道路是多种多样的,不仅仅是诗;一个具有正义感又富有同情心的人,总能找到他走向世界的出发点,不仅仅是诗;一切希望和绝望,一切辛酸和微笑,一切,都可能是诗,又不仅仅是诗。[3]宝玉与黛玉、湘云一样,在诗歌的艺术道路上发现了香菱。当香菱学诗时,宝玉赞赏说:“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第48回668页)不但如此,宝玉又从历史正义感和人类同情心,找到通往香菱心灵的出发点──这也是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段文字着重表现的要点。

香菱与芳官、蕊官等几人坐在花草堆斗草。有的摆出观音柳、罗汉松、君子竹、美人蕉;有的夸耀星星翠、月月红,还有那“《牡丹亭》上的牡丹花”,“《琵琶记》里的枇杷果”;唯独香菱说她有“夫妻蕙”,并解释说:“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第62回881页)这个解释流露出她对平等关系的婚姻充满向往。宝玉也拿来一支并蒂菱,作者通过它所表达的象征意义也很明显。宝玉对香菱非常同情,暗暗叹息:“可惜这么一个人,没有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宝玉又把“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才撮土掩埋平服”(第62回883-884页)。这既是黛玉《葬花吟》中“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呼应,也是香菱命运的象征。平等的婚姻,自主的爱情,在香菱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美好的幻想只能与这些美好的花一起埋葬。宝玉处处为她着想,既明白薛蟠的纠缠,又清楚薛姨妈时时添在香菱身上的无形创伤。香菱体验到宝玉这种纯真的感情,因此十分感动。真没想到,这遭受毒害的莲花,在这大观园能产生比生命的甘泉更香甜的莲子——诗歌和友情。

近曾有人庸俗地把宝玉与香菱这段交往视为“淫行”,说“书中并未明写”,但根据秦可卿、袭人与宝玉的关系,便说:“可卿如是,则凡同于可卿者可知;袭人如此,而凡类于袭人者可推。”香菱的“情解石榴裙”也在可推之列。[4](按:可卿与宝玉是否有“关系”,《红楼梦》中的描写相当含糊,根据不足,红学界意见不一致,不能认定。)这种说法,混淆了宝玉的“意淫”(译成现代语言大概可说是“精神恋爱”)与贾珍、薛蟠之流的“皮肤淫滥”的区别;也没认识到宝玉对待封建时代少女们充满同情,即“多所爱”与对待黛玉爱情的专一两者的辩证统一关系。且不管香菱与宝玉之间的交往究竟是友情还是爱情,反正香菱体验到一种炽烈的人的感情。这使她开阔了心胸,摆脱一切低级趣味,并感到人情味的温暖,心灵上染上一种十分特别的色彩。宝玉固自不必说,我们从香菱身上所透出的气质,从她对宝玉那种多情而恬静的态度,可以辨认出她是一个具有真正爱情细胞的人。

如果把“情解石榴裙”作为香菱一次热情的燃烧,并与以后香菱对宝玉由于一种误解而产生的冷淡(事见79回,详下文)相比较,这种燃烧似乎就没有什么重要的长远意义,而仅有一时性的意义。但是“情解石榴裙”这个动人心弦的插曲即使只是一会儿,也许仅仅是几分钟,都是打破香菱生活常态的一瞬间,并在香菱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这说明了一种积极的充满生命力的情况:在扼杀爱情、扼杀人性、扼杀人的感情的封建时代,爱情及人的其它纯真的感情还是会闯入人们的生活中;即使仅是很不平常又很平常的插曲,仅是情感的一时波动,它还是如划过长空的彗星,在黑暗的王国中呈现了它的光芒。

这种爱情和人性的短暂瞬间,与香菱悲惨一生的时间长河是对立的,它们不能同时并立长存。这种对比,正说明封建制度下的社会对人的生活的贬低;相对那一瞬间的“自由自在”,人生是痛苦而漫长的历程。

香菱的悲剧不但在于自己命运的凄凉,还在于她驯服地默认自己的命运。因此,她无法理解宝玉的叛逆行为,自己也甘愿过那种被贬值的生活。她兴高采烈地真心渴望薛蟠快些娶夏金桂为正妻。这固然是因为她受不了薛蟠的蹂躏,而娶了夏金桂,她“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同时她也听知夏金桂“在家也读书写字”,不久可“添了一个作诗的人了”,产生艺术认同感的错觉;但其实也包含了她尊重封建正统的婢妾之道的成分。宝玉这时预感到香菱“摇摇落落”的不幸,为她“耽心虑后”。香菱却认为“宝玉有意唐突她”,并奉宝钗为楷模与宝玉保持一定距离,从思想感情上疏远了宝玉。宝玉的关心与爱护无法动摇她未来生存的外部的通常形式,也不能阻止她向封建伦理、封建婚姻观念靠拢。

如果说香菱在拐子手中转为薛蟠的侍妾构成其人生第二次价值的转移,使她从一种骚动的痛苦趋向一种内在稳定的痛苦;那么薛蟠迎娶夏金桂又构成香菱第三次价值的转移。这种转移,俞平伯先生认为是“非常嫉妒”的薛蟠因香菱进过大观园,已经“被人臊皮”;而这个“人”恰好包括宝玉,因而“态度骤变”。[5]姑且不论这说法是否准确、全面,但无论如何香菱已经从“玩物”变成泄愤的对象,使她从稳定的内伤迸发为喧嚣的剧痛。

夏金桂是王熙凤第二,她“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第79回1147页)。她带给香菱的不是温柔的诗,而是恶毒的阴谋;加在香菱头上的不是亲切的橄榄枝,而是疯狂的利剑。夏金桂为了显示自己的才识与威权,硬给香菱改名叫作“秋菱”。香菱没有权利可以保住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一切。秋菱,秋天的菱角,秋天过后便是冬天,香菱将在冬天找到自己的墓地。

薛蟠与夏金桂,贾琏与王熙凤,上演着相似的丑剧。不同者,夏金桂比王熙凤笨拙,薛蟠比贾琏草包。这场丑剧冲突的牺牲者香菱比尤二姐更具有心灵美和艺术气质美,美的毁灭足以构成绝对的悲剧意义。

香菱的归宿,按照曹雪芹的原设计是被薛蟠、金桂迫害致死的。根据“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的描写,夏金桂进行设计,香菱上当,被“摆布”去冲散薛蟠与宝蟾的丑事,使薛蟠“一腔恶怒”;金桂又欲擒故纵地挟制薛蟠“劈头劈面”打起香菱。就在这种非人的凌虐之下,香菱只好跟随宝钗,从此断绝了一切幻想与希望。她“对月伤悲,挑灯自叹”,作者再没有写她做诗——或许她不再想写诗,或许她再也写不出诗。由于“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病,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第80回1157页)。宝玉早就知道她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死神,向她频频招手,这是香菱一种必然的归宿。

然而后四十回续作者却给香菱设计了第二种归宿,构成生活中的另一种假定性。他让香菱离开薛蟠金桂这些“骚狗”的矛盾漩涡,并一直活下去。薛蟠打死人入狱,金桂主演的诱惑薛蝌的另一出丑剧中又涉及香菱。但这些情节对表现香菱性格、揭示香菱命运并没起什么积极作用。后来夏金桂在汤中下毒要谋杀香菱,结果反而害自己,续作者通过宝蟾的口说是“天理昭彰,自害自身”。尽管这从一个侧面表现了封建家庭不正常的妻妾关系酿成的罪与恶,但包含着这种惩恶劝善的教训都有明显的封建说教的味道。尤其可厌的是,续作者想象薛蟠从监牢回来后,浪子回头,脱胎换骨,去邪归正。于是香菱扶为正室,从此恩恩爱爱,俨然是“菱花并蒂”。从此香菱成了“无人不服”的大奶奶。她再也无须做诗来证明自己,而是“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巩固自己的地位,然后才体面死去……在后四十回中,香菱虽然多活了一段时间,但只是一个僵硬的形象;作为艺术生命,她早就已经死去了。

从艺术客体上,我们能找到作者融化了的思想和灵魂。《红楼梦》中,香菱的咏月诗句与薛蟠的“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形成美与丑的强烈对比。曹雪芹让美和诗在急遽的变化中毁灭,让丑恶和虚伪继续活着,这更证明了时代与社会本身具有的深刻的悲剧性。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6]从某种意义上说,《红楼梦》是歌咏着灵魂和肉体呻吟的多重奏,宝黛的悲剧命运是贯串全书的主旋律,而香菱、晴雯……这些女奴隶也用命运表现了弱者的颤音和强音,谱写了美和诗的毁灭的挽歌。

美,毁灭了;诗,毁灭了;但借助《红楼梦》不朽的艺术光辉,美与诗又是永存的。当我们走过莲枯藕败的池塘,好像听到林黛玉低吟“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弱弱之音,心膜还好似感受到那一股早已消失在空气里的“菱”的清“香”。这,使我们想起了春天,想起了夏天的早晨和初秋的月夜,想起菱角花和荷叶莲蓬的梦,想起香菱梦中的诗。或许,这些记忆是淡淡的,然而,又是那样难忘。

(致谢:本文写作是在吴颖老师生前直接指导下成稿的,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1]涂瀛.红楼梦论赞[G]//一粟.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

[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314.

[3]舒婷.生活、书籍与诗──兼答读者来信[J].福建文学,1981(2):22.

[4]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G]//一粟.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210.

[5]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香菱地位的改变[M]//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715.

[6]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M]//鲁迅.鲁迅全集: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2-193.

A Study of the Imagesof Character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Focusingon Xiangling

GUAN Qiao-zhong1,HUANG Zhi-hong2

(1.Hanshan Academy,Chaozhou,Guangdong,521041;2.Shantou CPPCC,Shantou,Guangdong,515000)

In the firsteighty chapters of CAO Xueqin’s The Story of the Stone,Xiangling is described as“Your stem grew from a noble lotus root”which reflectsherown brilliance,the naivety and a touch of fragrance about her,and her expectant and tame psychological curve.Her destiny,just her name“ZHEN Yinglian”(meaning pathetic)implies,is amiserable tragedy described as“That caltrop-glass which shines on melting snow!”As the first“unlucky girl”in“the redmansion”,her poetry and beauty,even herwhole destiny are ru⁃ined by the tragic society inwhich she lives.

TheStory of theStone;Xiangling;character;tragic destiny

I207.411

A

1007-6883(2017)02-0052-06

责任编辑 黄部兵

2016-07-04

管乔中(1949-),男,广东汕头人,韩山书院山长,韩山师范学院董事会副主席、客座教授,云南大学发展研究院客座教授、东陆书院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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