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与马克思的“有机哲学”*
2017-03-09陈广思
陈广思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与马克思的“有机哲学”*
陈广思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从量子物理学的角度说明了人作为宇宙的观测者能够参与到世界图景的实在性的构建之中,人与世界图景的实在性之间存在着一种相生相成的关系。通过对依赖模型实在论进行哲学分析可以发现,它表达了一种认识论意义的实在论和有机论的观点。但是,一种比之更合理的观点是依赖“实践”的实在论,它基于马克思的“有机哲学”,主张人通过实践活动而与世界历史相生相成。霍金依赖模型实在论和马克思的依赖“实践”实在论都为有机论世界图景提供了本体论基础,但是后者更能为我们从社会实践的角度来借鉴有机论提供适当的视角。
依赖模型实在论;量子力学;有机论;马克思;“实践”实在论
随着美国著名建设性后现代学者小约翰·柯布(John B.Cobb,Jr)于2014年5月在第八届生态文明国际论坛上发表《论有机马克思主义》一文,美国学者菲利普·克莱顿、贾斯延·海因泽克所著的《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灾难与资本主义的替代选择》中文版于2015年8月在我国发行,以及第十届国际有机宇宙论论坛“亚洲自然主义发展的有机哲学视域及其当代问题”于2015年10月底在北京举行以来,有机论和有机哲学再次成为国内学术界的一个热点。在当前国内探索超越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模式的国家治理道路和发展生态文明的背景下,以有机论为基础的政治-经济模式更切合中国的实际需求。在这种情况下,为有机论提供一个本体论基础尤其重要。在此,我们从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Model-dependent Realism)入手,结合马克思的“有机哲学”,以寻求一个恰当的本体论基础进一步完善有机论的立场。
一、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的主要内容
霍金早在1992年就曾在一个讲演中说到:“至少对于一名理论物理学家而言,把理论视作一种模型的实证主义的方法,是理解宇宙的仅有手段。”[1]在2010年与他人合作出版的《大设计》中,霍金将这种想法进一步表述为“依赖模型实在论”①。依赖模型实在论总的观点其实并不复杂,用一句话来说明就是:“一个建构合理的模型就自发地创造了一个实在。”[2]133世界图景(world picture)的实在性依赖于我们用以解释它的理论模型,当一个理论模型能够成功地、完善地解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事件时,那么,这一切事件的实在性也就是这个理论模型所向我们展示出来的那样。当然,这样一种理论模型并不是轻易就能够找到的,甚至到目前,在自然科学上还没有一个理论能够完全准确、清晰和完善地解释我们所能够看到的世界。
我们还是要回到《大设计》这本书里,才能够充分地阐述这种实在论观点。在第三章“何为实在”一开始,霍金举了一个有关他的理论的有趣例子。有人向意大利蒙扎市议会倡议,要求禁止宠物主人把金鱼饲养在曲面形的鱼缸里,这个倡议者认为,曲面形的鱼缸会扭曲金鱼的视线,使它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变形的世界,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做法。霍金据这个例子提出他的问题:“然而,我们又如何知道我们拥有的是关于实在的本真图景呢?我们难道就不会也存在于某个大型鱼缸当中,被一个巨大的透镜扭曲了视觉?金鱼的实在图景的确与我们不同,但是我们就能确知它不够真实吗?”[2]28这是一些有趣但非常难回答的问题。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就是对这种问题的回答。无论是金鱼还是人,都是通过感觉器官的功能(例如视觉、触觉等)来获得关于世界的图景,因此关于世界的任何图像的产生都是通过某种“观察”得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对事物进行观察时我们无法将自己从中移除出去,因此,我们所观测到的东西的实在性必然会依赖于作为观察者的我们对它们的感知。霍金认为,依赖模型实在论符合我们感知物体的方式,他对人的视觉过程作了具体的分析和描述[2]35,总结起来归为两点:其一,人的大脑有一种感性接受性,能够接受信号的输入;其二,与此同时,大脑还有一种自发的能力,能够根据自身的先天结构对这些信号进行加工整理,从而形成特定的图像或模型。人的感觉方式是一种既有被动性也有能动性的感觉方式,这种观点与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对人的认知结构的分析相似。与康德强调人的认知结构的能动性的做法一样,霍金也强调人脑在观察事物时能够适应各种不同的模型的能力。根据这种能力,只要大脑接受了某种理论模型,那么它也就会使人接受通过这种模型而确定的实在性概念。霍金举例说,假如人带上了一种使看见的图像上下颠倒的眼镜,那么他会很快地就接受了这样被看见的世界,并对他的一切行为都作一个合理的解释。[2]35假如换了另一种使看见的图像旋转90度的眼镜,大脑最终也会接受所看到的图景并通过构造出一个解释模型来解释这个图景的实在性。
大脑这种被允许“更换”模式的特点是依赖模型实在论的立足点,因为这也即意味着我们可以对同一事物建立起不同的解释模型,由此形成不同的实在性。霍金认为,托勒密的地心说和哥白尼的日心说都不能被称为错误的宇宙模型,它们都是对世界图景的一种解释,无所谓对与错,我们可以通过假定地球或太阳中任何一个静止来解释我们对世界的观察,不同的观察会获得不同的关于世界图景之实在性的概念。那么,我们应如何确定哪个理论模型更好?霍金的标准是:看哪个模型更为优美、简洁和完美。如此一来,关于何为实在的概念也就似乎从事实判断转换成为一个价值判断,霍金提出了“好的模型”的四个条件:“1.它是优美的;2.不包含任意的、可调整的要素;3.符合并能解释现存的所有观测;4.能够详尽预言未来观测,如果预言不成立则可证伪模型。”[2]39
显然,依赖模型实在论与传统的自然观念发生了冲突。根据后者,事物是外在于人、不依赖于人的客观、确定和唯一的存在,因此对于事物的解释也只能有一个理论模型,一个模型要么是错,要么是对;但依赖模型实在论却允许我们用不同的理论模型来解释世界图景,允许世界图景有不同的实在性。这种冲突的背后,是依赖模型实在论所依据的自然观念发生了重大的转向:它基于量子物理学的自然观念。
量子力学是富有哲学意蕴的一种物理学理论,它颠覆了人们传统的自然观念。按照经典物理学理论,物体独立存在,并且处于确定的位置,沿着确定的路径运动,这样我们也就能够通过计算它们运动的速度和方向来准确地把握它们的历史和未来。但是,量子力学中微观粒子的波粒二象性特征证明,粒子的运动不仅具有粒子性,而且具有波动性,后者意味着不同的粒子之间会发现干涉现象,从而导致它们真实的运动轨迹偏离了以经典力学计算方法得出的预定轨迹。粒子从A到B两点之间的运动,按牛顿物理学,它们会沿着一条单独而确定的路径前进,但是按照量子物理学,由于粒子之间会相互影响干扰,因而每一粒子都有无数条可能的路径。正因如此,通过这些粒子来形成的图景也就无法确定。量子物理学表达了这样一种新的决定论:“给定系统在某一时刻的状态,自然定律就决定了它各种各样的未来和过去出现的概率,而不是明确地决定未来和过去本身。”[2]56在物质粒子的运动过程中,粒子运动的路径除了受到其它粒子的运动的影响之外,还会受到观察者——我们——的影响。例如我们的观察需要借助一定的仪器,而仪器无论多么先进或精致,都必然会对原子现象造成影响。粒子与观察仪器之间的“互补”关系是玻尔的互补原理的中心思想,他认为:“原子现象的任何观察,都将涉及一种不可忽略的和观察器械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就既不能赋予现象又不能赋予观察器械以一种通常物理意义下的独立实在性了。”[3]45我们所观察到的原子现象的实在性是在我们的观察活动的影响下而形成的,因此作为一名观察者,我们深入到世界图景的实在性的构造之中,正如W·海森柏在讨论到量子力学这种“互补”现象时所说的一样:不仅在现实生活中,而且在人与自然的科学关系中,人都一方面是观众,另一方面是演员。[4]由于人的观察活动的影响,我们无法根据一个先验的标准或根据来形成世界图景的实在性,只能通过观察活动而参与到这种实在性的形成过程之中。由此,我们也就可以得到结论:宇宙的实在性通过与人的观察活动相互发生作用的方式而与人相生相成(宇宙的形成当然包括作为宇宙的分子的“人”的生成,这是惠勒(J.A.Wheeler)所说的“参与者的人择原理”的内容之一);甚至宇宙的“历史”也是在人的当下的观察活动中而形成;因此,宇宙本身具有无数的可能性,而我们的观察活动能够使得其中一种可能性转变为现实。在解释对象的过程中“生成”对象,这似乎是一种循环解释,然而它却是量子物理学所具有的哲学意蕴。
形象地说,量子力学所表达的实在论是一种“戴着人类面孔的实在论”(realism with a human face)②,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是对这种实在论思想的进一步发挥。正是由于作为观察者的“我们”如此重要,所以霍金提出了“自下而上”(“bottom-up” approach)的宇宙学方法。[2]110传统探究宇宙的做法是“自上而下”进行的,即通过假定宇宙有一个单一而确定的历史,从此出发来理解我们当下的存在和宇宙的未来。但“自下而上”的方法强调我们从自身当下的存在出发来理解宇宙的历史和未来,也即是说,我们用一个能够相对完善地解释我们当下所能观察到的种种宇宙和自然现象的理论模型来确定我们观察到的宇宙的实在性,以此确定它的历史和未来。以这种方式来理解的世界图景的实在性仍然具有“客观性”,因为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构成这种客观性的一个因素。“自下而上”的宇宙学方法是对宇宙无数的可能性的一种选取或限制,使之按照我们所使用的理论模型展示出来。
依赖模型实在论“自下而上”的方法蕴含着我们人本身就是宇宙的“设计者”的观点,可以说,依赖模型实在论的另一种表述就是“不依赖上帝的实在论”,排除一个外因的作用、强调世界图景的实在性通过人的观察活动而与人相生相成,是依赖模型实在论的题中应有之义。对此,我们可以霍金支持的宇宙大爆炸理论为例。宇宙大爆炸是一种“自下而上”地解释宇宙的理论模型,它根据我们在当下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云都以一种越来越快的速度彼此相互远离的现象(宇宙膨胀论)来解释宇宙的起源与发展,能够合理地解释我们所观察到的化石、放射性记录以及我们所接收到的距我们数百万光年之遥的星系发出来的光的现象以及其它大部分我们能够观测得到的宇宙现象。这是霍金认为在目前仍值得我们坚持的理论模型。根据这个模型,宇宙的产生是从无到有的自我形成过程。在《大设计》中,霍金认为宇宙通过引力能量而能够在保持总能量为零的前提下从无中生有[2]140。如此一来,宇宙的存在本身也就无需一个外在的“上帝”来决定:“由于存在着引力之类的定律,宇宙能够也将会按照第六章描述的那种方式从虚无中创造自身。自发创生就是有物存在而非虚无、宇宙存在以及我们存在的原因。毫无必要援引上帝点燃蓝色导火索来使宇宙运动。”[2]141这种自发创生是宇宙内部一切事物通过相互的有机关联而彼此相生相成的关系,它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力量来促使这些事物的生成。在一种对我们来说具有实在性的世界图景来说,一个没有“上帝”或“造物者”的世界必然是一个自我创生、内部自我构建的有机整体。宇宙大爆炸理论是依赖模型实在论所依赖的一种“模型”,霍金借助它相对完善地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内部事物有机关联的世界图景。
这样一种世界图景显然是一种有机论的世界图景。有机论或有机哲学是英国哲学家怀特海于20世纪提出来的,它基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现代科学,提出一种与经典物理学的机械论世界观根本不同的世界观。强调世界万物内在的相互关联性、一切唯变的过程性和整体大于部分的整体性是有机哲学的基本主张。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所描绘的世界图景强调人与世界之间的相生相成关系和排除外在作用因的自足性,它不仅体现着有机论的立场,而且甚至为有机论提供了前提和条件,它是基于宇宙量子力学的微观结构而形成的,因而可以说为有机论提供了一个本体论基础。但是,依赖模型实在论所提供的实在性概念的性质到目前还不甚清晰,我们必须在对之进行进一步的分析的基础上,才能判断这种实在论为有机论所提供的本体论基础是否充分。
二、依赖模型实在论的哲学分析
首先,我们发现,依赖模型实在论在某种程度上与康德的先验认识论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如上所述,依赖模型实在论的立足点是人的大脑的两种机能:一种是对输入信号的被动接受能力,另一种是对这种信号的主动整理能力。这与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人的认识结构的分析相似。
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感性论”中,康德认为,人有一种感性接受性,能够接受自在之物的刺激而产生感性表象,这种能力康德称之为“感性”,它的先验形式是空间和时间,它们是一切现象的可能性条件,一切外来的“信号”都必须通过它们才能够形成“信号”而被接受。但感性直观表象杂乱无章,它们还有待另一种先天能力来对其进行整理,然后才能够被我们所认识。这是一种自发的“规则能力”[5]229,能够根据自身的先天因素而对感性质料进行规定,从而形成关于外部世界的真实的知识。康德把这种能力称为知性,一方面,知性具有自身固有的、先验的形式或结构,即十二范畴,另一方面,知性具有对感性质料进行综合统一的能力,十二范畴实质就是这种综合统一能力的具体体现,它们是对知性的能力的全面测算。诸范畴通过对感性质料进行综合整理,从而产生了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经验知识,它们是对世界的实在性的反映,但同时也建构着这种实在性(reality/Realität)。
对康德来说,关于现象界的认识论与本体论是相互对应的。康德的“知性为自然立法”的主要目的是为当时的自然科学奠定普遍必然性的基础,但这种“立法”潜在地蕴含着把自然作为自然“构建”出来的内容。知性为自然立法是“先天综合判断”,即把人的认识结构的先天因素(纯粹感性形式和纯粹知性概念)与经验性的感性杂多结合起来,共同形成关于现象世界的普遍必然的知识,这种知识之所以是普遍必然的,用康德自己的话来说也即是:“我们关于物先天地认识到的只是我们自己放进它里面的东西。”[5]14但是,当我们把自己的“东西”放进“物”里面去的时候,“物”并不是“原封不动”地接受我们对它的“添加”,相反,只有当我们把这种“东西”放进“物”之中时,“物”才成为“物”,“物”是通过人的认识结构而被建立起来的;我们放进去的“东西”不仅是“物”得以被我们先天认识的可能性条件,而且同时还是“物”得以成为“物”的可能性条件。康德说:“一般经验可能性的诸条件同时就是经验对象之可能性的诸条件。”[5]133在这里,经验的可能性条件是经验对象得以被普遍必然地认识的可能性条件,经验对象的可能性条件是使得经验对象得以建构起来的可能性条件,两者实际上都是人认识能力中先天的认识形式和结构(时间、空间和纯粹知性概念),这两种条件的等同,是关于现象界的认识论条件和本体论条件的等同,它表明我们的认识对象根本上是根据人的认识结构而向我们呈现的。这与上述量子物理学的“参与者的人择原理”有本质上的一致性。康德这句话揭示了先天综合判断得以可能的最核心秘密。正因如此,海德格尔高度重视这句话,认为理解了它实际就能够理解整部《纯粹理性批判》[6]。
在这里,依赖模型实在论与康德的认识论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但是,我们把这两者进行比较,并不是为了寻找这种一致性,而是为了表明,依赖模型的实在性概念与康德的认识论所呈现出来的实在性概念都同样基于人的认识结构,这种实在性概念我们可以称之为认识论的实在性。在康德的先验论中,现象的实在性通过人的认识结构而获得;在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中,世界图景的实在性是通过人的认识结构和认识活动(观测)而获得。霍金一方面认为,世界图景是我们的大脑通过接受和整理从外面输入来的信号而形成;另一方面认为,人的认识活动本身会影响着物质粒子的活动,从而影响着它们在人的大脑中所形成的图景(当然,这也是量子力学的基本观点)。认识论与本体论的统一是霍金和康德的理论共有的一个特点,通过人的认识结构或活动而形成的实在性概念只能是一种认识论的实在性概念。
由此看来,如果说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能够为有机论提供本体论基础,那么它只是从认识论的角度做到了这一点。对于由经典物理学机械决定论的世界图景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另外,依赖模型实在论很好地说明了世界图景的实在性的相对性,这很大程度上加深了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但是,对于社会实践来说,认识论意义的有机论立场显然是不够的。霍金在《大设计》中说,我们对量子微粒的观察不能像拿着一支手电筒观察一个南瓜那样来进行,因为量子微粒只要受到哪怕最为微弱的光线都会发生改变。[2]63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仅会拿手电筒来观察南瓜,而且还会用利刀把它切成一块一块的,还会把它放进高温的锅里将它煮熟,然后送到嘴巴里把它吃掉。即使是理论物理学家霍金在日常生活中也必然有类似的“大大咧咧”的行为。那么被霍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担心它受到最为微弱的光线的影响的量子微粒——构成我们的世界的结构性因素——也必然会被我们这种“大大咧咧”的行为所影响,准确来说,它们从来就是这样被我们影响着的,因而由这些微粒所构成的、通过我们的观测而形成的世界图景也就从来都是由人的这种日常实践生活影响乃至决定着,而不只是由理论科学家们小心翼翼的观测活动所决定。将量子微粒的活动特征放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上来考量,可能不是一件符合科学精神的做法,但我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比较而确定这样一种信念:依赖模型实在论更应当是一种依赖人的日常实践活动而形成的实在论,更准确来说,它更应是一种依赖“实践”的实在论。
三、马克思的“有机哲学”和依赖“实践”的实在论
我们正在走进主张人通过实践而与社会和自然达到统一的马克思哲学之中。马克思哲学中蕴含着一种有机论立场,这是越来越多人所承认和发现的一点,人们一般集中在社会有机论方面来阐述马克思这种立场。但是,比之更为根本的是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图景的有机论观点,这一观点主要集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对象性概念之中,这个概念之于依赖“实践”的实在论,正如量子力学之于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一样。
在《手稿》中,人是对象性存在者,人与对象通过实践活动而相互关联、相互影响。但是,这种相互关系是以人与对象相互规定、相互调适的机制为前提的,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点。这种机制简单来说即是,对象通过规定人而使自己按照人为它制定的方式而生成,反过来说也一样,人通过规定对象而使得自己按照对象所“允许”的方式生成,每一方都以被对方规定的方式而成为自身,这种关系与《手稿》中的眼睛例子[7]190-191是一样的:眼睛的对象的性质形成了眼睛的性质,而眼睛的性质也限制着眼睛的对象,使之只能以“恰好”能被看见的方式成为这种对象。因而,人“设定”对象的过程是以被对象“设定”的方式进行的,人与对象在一种相互“设定”的关系中相互生成:“它(对象性存在物)所以创造或设定对象,只是因为它是被对象设定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然界。”[7]209这种相互“设定”是在实践层面进行的,人是以改造对象世界的方式与对象世界相生相成,而动物只能以消极适应对象世界的方式与对象世界相生相成。人与对象世界相互生成关系的成立依赖于双方的彼此“选择”、彼此调适,从来不存在一种与人相独立的“客观世界”或与客观世界相脱离的“人”,无论是客观世界还是人,都是在根据对方而“调整”自己使自己“适合”对方的情况下,才能成为自身。这是人和对象一种独特而现实的肯定方式,马克思说:“对象如何对他来说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7]191马克思的生产概念尤其体现出这种相互规定的关系,在现实中,人的生产活动是在被生产对象的理念的规定下进行生产的,但这种理念本身即是人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关系的产物,它是这一定的社会关系的观念反映,它先行地规定着人们生产这个对象所得以采取的形式乃至这个对象得以实现的方式。这即是说,在生产中,人是被生产对象所规定的,但同时生产对象也被人所形成的社会关系所规定,正是在这种相互规定的关系中,人才以他的能动性产生出对象。
在《手稿》里,人的对象不是别的,它是整个自然界和世界历史。马克思认为,人是一种类存在物,人就其存在而言与整个自然界具有普遍的关联,通过实践,整个自然界将会以转化为社会因素的方式而被纳入世界历史范畴之中。因此人与自然的相生相成关系实际就是在实践中现实个人与世界历史的相互生成关系,这是一种二律相生结构:“现实个人世界历史”,“”指的是一种双向的、动态的、通过相互规定而相互生成的本体论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现实个人”和“世界历史”互为对方的结构性因素,正如自然界是有人的自然界一样,人也是有“自然界”的人,正如世界历史是有人的历史一样,人也是有“世界历史”的人;现实个人以一种被世界历史规定着的形式产生出世界历史,世界历史同时也以被现实个人规定着的形式肯定着现实个人。
在现当代人类社会生活中,有机论作为对当代科学所发现的世界微观结构的一种理解,不能只囿于自然科学范畴中,还应当承担起更多的使命,其中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成为改进全球范围内政治经济生活模式的导标。当下资本主义的全球化给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带来了严重的问题,它是一种以资本积累为核心驱动机制的经济-政治模式,其生产方式与政治模式越来越暴露出它自己无法克服的局限性,例如它无法阻止人类对地球资源永无休止的掠夺,无法摆脱征服自然和驾驭自然的内在理念,同时也无法克服经济-政治的个人自由主义对社会治理所造成的种种困境。在《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灾难与资本主义的替代选择》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菲利普·克莱顿和贾斯延·海因泽克对这个话题的关注,他们倡导以有机马克思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一个替代方案。这是越来越多的人的一种呼吁,有机论所倡导的人与自然和社会的相互依赖、相互补充、相互生成的理念能够很好地克服资本主义所固有的缺陷,为创造出一个人与自然、人与人相和谐的社会提供重要理论导向,而这种社会正是当下中国所追求的社会模式。如果说资本主义是政治经济领域中的经典物理学(这两者基于同一种传统理性分析模型和机械决定论原则),那么,基于有机论的政治-经济模式就相当于量子力学。这虽然是一个并不一定特别准确的类比,但是它能够很好地说明了有机论对于社会实践来说的重要性和前沿性。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基于前沿的自然科学理论,提供了有机论的世界图景和独特的实在性概念,坚定了我们在社会实践中运用有机论的信念;而马克思的依赖“实践”实在论从实践的角度更直接地为当下中国探索一条在国家治理和生态文明方面的有机发展模式提供理论支持和帮助,这是它的重要意义。
注释:
①目前国内关于霍金依赖模型实在论的主要文章有:江晓原、刘兵的《霍金:一个“科学之神”的打造及其意义》(《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9期),江晓原、穆蕴秋的《霍金的意义:上帝、外星人和世界的真实性》(《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赵煦的《当代科学前沿背景下的实在论研究》(《北方论丛》2013年第6期),赵峥的《霍金的“新设计”》(《南方周末》2011年3月3日第D26版),聂晶晶、李凯的《论康德实体观与依赖模型实体观的关系》(《金田》,2014年第5期)。这些文章从不同的角度论述了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的内容,但都没有从有机论的角度对之进行讨论过。
②“戴有人类面孔的实在论”(Realism With A Human Face)是希拉里·普特南于1990年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书的书名,也是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其中有关量子力学实在论思想部分的内容可参阅《戴有人类面孔的实在论》一书(江怡译,《世界哲学》2003年第1期)。
③这部分内容可参阅广松涉《物象化论的构图》的代译序(参见张一兵的《广松涉:关系存在论与事的世界观》)第14-16页,以及《物象化论的构图》第36-48页。
[1]霍金.讲演录:黑洞、婴儿宇宙及其他[M].杜欣欣,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1995:34.
[2]霍金,列纳德·蒙洛迪诺.大设计[M].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
[3]N.玻尔.尼耳斯·玻尔哲学文选[M].戈 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W.海森伯.物理学和哲学:现代科学中的革命[M].范岱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24.
[5]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上).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海德格尔.物的追问:康德关于先验原理的学说[M].赵卫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64.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8]广松涉.物象化论的构图[M].彭 曦,庄 倩,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39.
(责任编辑 文 格)
Stephen Hawking’s Model-dependent Realism and the Organic Philosophy of Marx
CHEN Guang-si
(SchoolofPhilosophy,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Stephen William Hawking’s Model-dependent Realism has demonstrated from the point of theoretical physics that the reality of the world and human’s cognitive structure complement each other. We have analyzed the Model-dependent Realism and discovered that it is a kind of realism epistemology. We have, guided by the analysis result, propounded a more reasonable theory, i.e. Practice-dependent Realism. It is based upon Marx’s organic philosophy and advocates that there is complementary organ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reality of the world picture and the human’s activity. Both Hawking’s model-dependent realism and Marx’s practice-dependent realism offer the ontological foundation for organic world-picture, but the latter can offer a better way for us to apply the organicism to social practice.
model-dependent realism; quantum mechanics; organicism; Marx; practice realism
2017-02-10
陈广思(1987-),男,广东省高州市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中国人民大学2015年度拔尖创新人才培育资助计划成果;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5ZDB001)
B01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7.04.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