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小坐
2017-03-09刘梅花
刘梅花
自去年冬天生过一场病之后,叔祖母的脸色渐渐黄瘦下来,走路也慢了很多。不过,她一辈子都是个优雅缓慢的人,大家也都没往心里去。除夕的時候,依然在厨房里炒菜,把臊子面一碗一碗端上桌。因着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所以这些年全凭叔祖父和叔祖母宠爱着我。
到了正月初八,她坚持不住病倒了,到市医院医治。病房里虽说只有三个病人,但陪员多,还有接连不断的探望者,狭促的空间里挤满了人。凉州人天生大嗓门,聊起天,吵架一样剧烈狂躁。叔祖母伏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我想她可能被噪音吵晕了。她已不能够舒展地睡下——蜷缩成软软一团,伏在被子上。
聊天的人并不理睬病人,兀自深聊,骨头脑髓都聊出来了,还在唧唧呱呱聊。叔祖母皱眉,间或呻吟一声,低声给我说吵死了,这些人。她的脸色蜡黄,浮着一层锈色。疼痛袭来时,汗珠子在额角渗出来。日光从窗口照进来,移到枕头上。她动了一下身子,大概是想挪到那团白白的日光里好好晒一晒,但没有了力气,只是怆然地盯着看了一眼。我把她抱到床头,照着太阳。她的眼瞳在病房里散淡地转了一圈,竭力看清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吵闹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她的梦中游弋。
晚间,病房里安静下来,她的精神似乎好点儿了。我在一个苹果上掘了个洞,拿小勺子刮出汁液,喂她吃。吃了一半,她悄然睡着了,头靠在我的臂弯里。一会儿,像个孩子似的说梦话,喊着妈妈,声音有些撒娇。这样的梦境大概是重复过很多次的,再后来的日子里,屡次这样。
第二天下午,叔祖母的状态又好了点儿,想出去到大厅里透透气。她走路已经没有骨气之态了,很软,脚底下似乎都是硌脚的石子,需要小心翼翼绕开。虽如此,依旧挺直脊梁,没有可怜地佝偻着腰。她依在我的肩上慢慢地走着,又问我,找个有窗口的地方可好?我们晒会儿。我点点头,拂去她额角垂下来的发丝。叔祖母七十多岁了,头发也早就花白了,可光泽度还好,没有枯萎的样子。她慢慢挪着脚步,藏在身体里疾病像一只透明的爪子,一下一下扑打着。每扑打一下,她的身子都要微微战栗。很疼吗?我问。叔祖母长长吐了一口气,呃,疼死了。
叔祖母扶了窗台站着,日光舒舒服服扑落在她身上。除了神态有些倦怠之外,似乎还是以前的样子。她尽力忍耐着病痛,不肯轻易流露出苦楚来。窗外是一片青灰的屋顶,一棵树都没有。叔祖母一动不动晒着,那一刻,她确定自己存在于天地之间的阳光里,还呼吸着红尘之气。许久,她侧过脸说,总是做噩梦,黑沉沉的不见天光的地方,阴冷阴冷,我害怕!
我搂紧她的肩膀,安慰说,是因为疾病的缘故吧。等病好了就不会有那样的梦了。现在这样脆弱,都是被病拿住了。叔祖母一下高兴了,点头说:“生了病,真是没有法子。这样,你爷还责备,说我不肯吃饭。其实真吃不下啊。”
叔祖母自从生病之后,总要时不时地稍微埋怨一下叔祖父。她抱怨的声音里,有万般的牵挂,万般的不舍,甚至有撒娇的意味。老辈人的爱情,表达方式非常含蓄婉转,散发着古典的情味。可能,她意识到病情严重了,只是心理上无法接受,自己哄着自己罢了。
叔祖母不想回病房去,只想柔和地晒一会儿。我怕窗口有风,返身取一件外衣,在走廊遇见了叔祖父。他找不到我们,正焦急呢,迎面就问:你奶奶呢?都到哪儿去了?
我回头指给他看。叔祖母穿了红底黑花的薄棉袄,静悄悄伏在窗台上,眼神凝视着窗外的楼顶,一柱日光笼罩着她。似乎支撑她身体的,就是那柱亮晃晃的日光,每一缕光芒时时都在舔舐着她身体里的疾病。她的神态沉静安然,孩童一样,纯净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我和叔祖父心里头都明白,对于叔祖母的一生,她可能匍匐着,快到了红尘尽头了。医生虽然没说什么,但明显能感觉到一种气氛。我和叔祖父对视了瞬间,目光赶紧又避开。我们害怕看见彼此眼睛里的泪水。
叔祖父是祖父最小的弟弟。自我记事起,家里大事小事,祖父都依赖着他的弟弟。每逢遇见事情,祖父立刻从炕沿上跳下来,高声喊着让人给他牵毛驴,他要骑了毛驴走三十里山路去见他的弟弟,商量对策。祖父坐在叔祖父家的炕上,一锅子一锅子吸着烟锅子,喝茶,慢悠悠说他的事情。叔祖父坐在椅子上,身子朝着炕沿侧着,凝然倾听,不错过一个细节。这时候,叔祖母的饭菜熟了,一碗一碗端上来。她的茶饭好,尤其是臊子面,飘着油泼辣子,撒着葱花,可口极了。
我读到高二的时候,秋天,父亲遇车祸去世。他昏迷了两天,什么话都没留下就走了。他实在穷极了,身上一点儿钱也没有。那时候,母亲早已经离开我们寻找她的幸福去了。祖父和父亲一样穷,寒天遇清霜,他眼泪水清一般淌着,呼天抢地地哭。
一边是年迈的兄长,一边是不谙世事的两个孤儿,担子驮到了叔祖父肩上。叔祖父家境好,做事也相当有魄力。他招呼他的外甥——我姑奶奶的儿子,两人张罗着给父亲办了后事。那段日子我住在叔祖父家里,叔祖母陪我掉眼泪,给我做饭,天天好言安慰,悄悄塞零花钱给我。
这些年我搬到县城之后,一有闲暇就到叔祖母家里去。叔祖母依然做饭给我吃,陪我坐在阳台边晒太阳、聊天。每次我出门,一直送我到小区大门口才肯回去。几天不见,急着给我打电话,她一直担心我的身体,牵念不已。
人世间,即使多么平凡柔弱的人,都有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叔祖母喜欢种花。她脾气温和,单薄的身体也不具有竞争力,向来与世无争,勤勤恳恳操持家务。早年间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花草,姹紫嫣红。忙碌的间隙里,熬了老茶,挪一把凳子在花荫下,细细看花,喝茶。很多次我从大门外进来,看见花间小坐的叔祖母,一脸安静满足,像个高贵的公主。
我的印象里最深的总是这个场景。广袤的天空下,一个小小的院子,花朵满枝。花间独坐的叔祖母,笑意盈盈。那一刻,她多么欢喜,多么感激光阴的美好。
这天夜里,叔祖母疼得睡不着,断断续续呻吟着。左边病床的老人正一心一意打呼噜,那声音和火车过隧道的那种空旷相同。右边病床的女人觉察到了叔祖母呻吟加重了,她停住收拾一包衣裳的手对我说,今晚你不要睡,你奶奶的病可真不轻了——紧急情况,你按那个红色的按钮。还不至于呢,我说,她年年都要住院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这么说着,找出一片止疼药片,倒水,喂叔祖母吃下。她还是蜷缩着身子,时时呻吟,汗水从发际渗出来。
过了些天,叔祖母看上去竟然气色有了好转。已经住院半月了,医生下了医嘱,要求出院。病房里天天吵得像唱戏,叔祖母也实在受不了,想回家静养。回家的路上,她说,脑子都要炸开了,那么嘈杂的地方。
过了些天,我熬了牛骨头汤,坐了公交车晃晃荡荡拎到叔祖母家。进门问她,能喝点儿吗?她点点头。勉强喝了几口,喉咙里咕噜噜响着,几乎要吐出来。她扶着墙走到卫生间,干呕着,吐不出来,又压不下去,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叔祖母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虽然这样的憋屈,可也没有办法,生病这件事由不得自家。叔祖父倒了杯白开水端进去让她漱口,嘴里说,那么就不要喝骨头汤好了。我去煮一碗小米粥来,加点牛奶,清清淡淡喝半碗,怎么样?叔祖母黯然垂下头,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大口喘气,像一架刚刚停住的机器,轰鸣声尚未退去。
我们扶她坐到沙发上,谁也没有再说话。一会儿,叔祖母侧身躺下,悄然睡着了,还是不停呻吟着,蜡黄的脸上汗津津的。叔祖父抱着薄薄的毛毯,拉开,轻手轻脚盖在叔祖母瘦弱是身体上。她动了动,张开眼睛看看,又疲倦地闭上了。眸子里的光芒似乎不浓烈了,有些散淡,有些苦闷,像是夕阳里最后的那抹光影,那么羸弱的樣子。
叔祖母的病情时好时坏,总的来说还能自己走路去卫生间。只是不能好好吃饭了,一顿也就喝半碗菜粥,气色愈差,连说话都不想张嘴了。
又一次病倒时,先是住进了县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毫无疗效,叔祖父便联系了省城的医院。那天早上,她突然高兴了,喝了大半碗粥,并一再要求把戒指戴上。早些时候因为水肿,大夫不让她戴戒指。
省城治疗了半月多,病情还是老样子。大夫说,回家静养吧,小脑萎缩,脑梗,肺心病,彻底恢复是没有可能了。叔祖父给远在外地打工的儿子打电话,叫他回来准备他母亲的后事。亲戚们都一大帮一大帮来探望,都询问病情到底怎样,能不能挨过今年。叔祖父说,我也不能判断准确,病情反复,医生说好是不能彻底好了,只能等着恢复。可是恢复期间,最坏的情况可能有出现。
叔祖母看见来来往往的亲戚,露出眷恋的神色,大致还能辨认清楚亲戚,偶有混淆的情况,会把婶婶和姑姑的名字弄混。我每次都故意骗她,笑着说,我是荣荣吗?叔祖母扑哧一笑,不是,你荣妹妹还在上班呢。她欢喜四个孙女,我排行老大。可她最牵心的是我。有时候神志清楚些的时候,就说,你的妹妹们,都有工作,都有爹妈,日子过得好。只有你,没个人心疼,还要拉扯孩子,怎么叫人放心呢。
有时候她疼得厉害了,嗓子都呻吟哑了,异常凄苦地问我,这次的病,怕是好不过来了吧?我安慰说,不可能的呢,您的病还不是年年都这么折腾一阵子,之后又好了呀?您想想,去年不也住院了吗?等病好了,您就听爷的话,天天去街上转转,不要总窝在家里……
叔祖母听了又高兴起来,似乎对生命多了一些信心。又有亲戚来,附和说,脸色还很好呀,也没见怎么瘦,躲过这个劫就好啦——指定是腊月里犯了什么冲煞,看样子也不要紧的。叔祖母挺赞同这个说法。等亲戚走了,她悄悄对我说,腊月里,楼上的王奶奶来了,被她老伴儿狠狠打了一顿,没个地方诉冤屈,跑来给我说,又哭又喊的大半天呢。是不是犯了哭声冲煞?
我慎重地点点头,并且说,以后,若是再有人来家里啼哭,一定不能任凭她哭闹。这个是个忌讳,哭声方主,万万不能大意。叔祖母想了想,许久又自言自语,她都伤心成那样了,不让她哭一哭,也说不过去呀。再说,你爷不许这么猜忌邻居,你可再不能说。
叔祖母家里安静惯了,因为她的病,亲戚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连多年不大走动的亲戚们听见消息都赶来探望,日子里渐渐就忙乱起来。门也不用锁,一直开着,你来了,他去了,茶几上的杯子热茶凉茶交替着。
可是我却又因着好多繁琐事忙起来,不能天天去服侍,隔了两三天匆匆去看望一回。手里忙着,心里终究是惆怅的。叔祖母健在,家里火炎炎的,我有个温暖的娘家,有知冷知热的亲人。倘若叔祖母走了,叔祖父也八十岁了,生活上没有人料理,而我们都是指望不上的。大家都在为生计奔忙,哪有人闲下来专门照顾老人呢。
晚间我过去,扶她坐起来,给她捶背。叔祖母十分惋惜地说,今年这病,拖累了不少人,心里过意不去呀。近处的还好,远处的亲戚,一路车马劳累来一趟不容易呀。我漫不经心回答说,都是亲戚,应该的。叔祖母摇摇头说,世上的事,哪怕再微不足道也不是理所当然的。总要记着人家的好。
叔祖父进门,笑着对她说,大孙女一来,你的病就好多了,高兴的吧?叔祖母也笑笑,非常满意的样子。又跟我说,也歇会儿吧,一天都在忙乎。病好了,我给你做饭,你过来这边吃。
过了一段时间,叔祖母的病愈加严重,走不了路,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她对自己的病极为苦恼,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吃饭也压根咽不下去多少。
亲戚们来得更加频繁,连正在庄稼地里忙活的人都丢下活计跑来探望。大家都清楚叔祖母的病情了,来人都趴在床沿上高声问她,还认得我么?叔祖母强忍着疼痛回答,有的认得,有的混淆不清。我觉得太吵了,病人应该静养。可是,叔祖父说,真是没有办法,大家远远跑来,不让见一面怎么能行呢?再说,你奶奶这病总是好不起来了,该见的亲戚都让见见。
有一天,叔祖母突然呕吐起来,黄褐的汁液喷溅在地上,连盆子都来不及拿。我们抱起她换了床单,换了衣裳,谁都没有说话。一种不祥的东西弥漫在屋子里,空气里是叔祖母颤巍巍的呻吟声,似乎随时都会中断。
打那天起,叔祖母开始说胡话了。刚刚喂完饭问她,吃了吗?她说,没有哩,我才从地里拔草回来,哪里顾得上做饭,还要给牛添草呢。可是无论多么糊涂,吃完饭一定手颤抖着找纸巾,慢慢擦嘴,擦去胸前的米粒。优雅干净不曾改变。有时候人睡熟了,却清楚地说胡话:菜洗好了,肉在冰箱里,暖壶里有热水。你们自己做饭吃啊,吃好。
叔祖母一辈子都在照顾人,厨房简直就是她的万里江山。即便病成这样,还是担心亲戚们来了吃不好。她说胡话快两个月,但从没有抱怨过别人一句。只是偶尔撒娇地说两句叔祖父。她混沌迷糊的意识里,依然牵挂着这个,扯心着那个,心里并无一丝怨念。她的一辈子,外表就是内心,何曾有过虚假?我们这些孙女们,实在做不到这样宽容优雅。
她白天黑夜也分不清了,神色孤苦。有时候坐起来,呆呆看着窗口的阳光问我,现在,是早晨吗?我说,下午呀,你听,学生们都放学啦。她长长哦了一声,又说,你爷刚才骂了我一顿呢。我笑着说,哪儿的话,这些天他都熬得厉害,眼睛红肿的,这会儿出去给你请大夫去啦。可是叔祖母固执地说,他就是骂了我一顿的。纠缠了许久,我猛然明白,她可能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情,好是好不过来了,这么说不过是对叔祖父的无限眷戀。即将辞世的阴影在她心里积攒着,只是嘴里不肯说罢了。
更多的时候,她昏昏沉沉迷糊着,嘴里念叨着。从前的日子,像一篇极长的散文,被她慢慢说胡话念出来:雨下大了,赶紧把麦捆子摞起来……我擀面哩,吃长面还是碎面条?庄门外看看,哪个亲戚来了,我烧茶……你玮妹妹生了双胞胎,喂奶粉,牛奶也贴一点……起雾了,你们慢慢吃,我去把牛拉回来……妈妈哩?我刚才明明看见她了,哥哥也来了……
尽管搬进城里也二十多年了,但叔祖母的潜意识里,或者在她的梦里,总是从前在乡下的生活。她的生活变成一种影像,梦幻和现实重叠,过去和现在也交错不清。她说胡话的时候,声音清晰,似乎就在现场。一种看不见的阴影投射在她身上,使得她记忆恍惚不清。
渐渐的,好多人她都不认识了。疾病攫走了她的记忆。不过,她一直能认得我,看见我就叮嘱说,你去忙吧,不要天天熬在这儿,你还得赚钱养家,还得给飏儿寄钱供学。别人都有个依靠的肩头,你只能靠自己呀。
我姑姑从山里来,守了她一晚上。早上她问,你是谁呀?啥时间进来的?姑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说,我是玉英呐,昨晚我一直给您搓脚呀,这么快就忘了。她哦了一声,还是不记得的样子。一会儿又悄悄指着姑姑问我,那个人是谁呀?我咋没见过。说完,不等回答又倦怠地躺下,微弱地呻吟着。她总是做噩梦,一次次接近那个黑沉沉的地方,又一次次竭力返回。
端午节的前两天,叔祖母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眼睛睁不开,话也说不出来,一天到晚都在呻吟。亲戚们来了一屋子,悄悄商量她的后事。到了五月初六的夜里,叔祖母辞世了。叔祖父哀叹一声说,我以为她要留下一句话的,可是她啥也没说。
大雨而至,天气变凉。落在屋檐上的雨水,落在草叶上的雨水,落在红尘里的雨水。叔祖母孤独走到世界的边缘,滑了一下消失了。风吹掉窗子玻璃上的水珠,叔祖母掸掉衣襟上的尘土,须臾之间,便是整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