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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嘴冈:风的、时间的废墟

2017-03-09郑亚洪

西部 2017年2期
关键词:山冈太阳

郑亚洪

风的、时间的废墟

鹰嘴冈无所谓衰败,衰败下去的是山冈上的电视转播台。八十年代城里的电视全赖鹰嘴冈上的电视转播信号,每当太阳快要从西边掉落下去的时候,我们从栏杆上遥望东北高冈,像等待天外来客一样地等待红色圆点在夜空中亮起,这表明冈上的电视信号转播器开始工作。在屋顶上支棱起来的几根稻草样的铁丝抖抖索索地接收他们发来的电视信号,大人小孩围着桌子上的电视机,伸手去拨弄机顶上的天线,直到荧幕上的雪花从竖排转为横排,先出来人声(十有八九是中央台的新闻),接着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随着波浪撞来撞去(大多数为责任田里领导模样的人)。电视信号非常弱,我们中的一个小孩自告奋勇站到屋顶上去,一只手捏着天线,一只手叉腰,屋内屋外喊成一片,有了吗?还没有。你再往东北角转转。现在呢?有了有了。我们已经为之欢呼雀跃了。若遇到了刮风下雨的坏天气,冈上便一日一日地暗下去,我们的心情也无休止地坏下去,因为要有几天看不成电视了,只能仰酸了脖子样地继续眺望东北角方向的山冈,明知他们不会转播电视但还要等待下去,希望红色信号灯突然亮起来,这样等待了数日,有时长达一周,鹰嘴冈上的电视台始终亮不起来,我们在没有电视可看的日子里过着艰难的生活,全城人都在议论着鹰嘴冈。冈上住着人吗?他们怎么上去的?他们隔多长时间下来一趟?电视台里的人无异于天上派来的神仙,掌管着人间的娱乐,自然而然鹰嘴冈成为城里人膜拜的对象,一个因为山高山险,另一个山那边通着天上与人间的消息。无电视可看,看报纸吧,北大街摆在街面上卖的电视报成为最抢手的报纸,在好看的电视剧名下面用颜色笔郑重其事地下划线。很快装上了闭路电视,用天线接收的老式电视机退出房间,人们渐渐遗忘了鹰嘴冈上的电视转播台。鹰嘴冈依然存在,从城下向东北方向眺望过去,一只老鹰模样的飞禽匍匐在蓝天之下,大概与人间接触时间长了,这鹰也不那么凶猛与遒劲了,在天空下勾起一弧度。有时候连这内省的弧度也被人忘却了,完全从城市的记忆中抹去。

“上鹰嘴冈去吧。”直到我们上来了,快到达插着红旗的祭坛模样的小山冈,才认识到鹰嘴冈风的锋利。它的强劲摧枯拉朽,摧毁一切,树木的,衰草的(所以冈上的草不过膝盖),石块的,——高地上矗立了二十多年的水泥砖瓦房(我们千思万想的电视转播台!)已被端掉了半个,屋顶几乎被掀下来,连着几根暴露在外的铁丝摇摇欲坠,西面的一堵墙被打通,这经过了多少年雷电风雨和太阳暴晒。但整个房子没有完全塌陷,在我们来之前有人来过了,几个情侣把自己对爱情的宣言刻写在屋内的墙壁上,几千个日日夜夜大概只有冈上的风诵读过他们的爱情宣言,那时也只有窗外的芦苇在侧耳谛听。与衰败的电视转播台成鲜明对比的是山坳里的一座一层砖房子,它们之间相隔仅数十米,从房舍建造的时间来看,转播台与砖房应该在差不多的年份内完工。因为砖房子刚好处在山峦起伏的包围之内,它一丝一毫也没有受到风暴吹打,前面几棵挺拔的青松作证,在同一个高度上,砖房在山峦的庇护下安然无恙,它平庸吗?它不过是座没有被雷电劈掉的房子,它选了凹陷下去的地带,神保护了它,电视转播台转瞬成为废墟,是风的,也是时间的。

2010年11月13日

被时间摧毁、被风遗忘的鹰嘴冈

想不到一年后再上鹰嘴冈要用哀悼的方式来纪念了。

它在县城的正北方向,鹰嘴永远朝向北,推开书房的窗,就可以看见它了。有时候我在蓝天下看见它,鹰嘴下山峦起伏,延绵不绝,一直深入到时间里,有一条路必然通往鹰嘴冈。昨夜下过一场雪,雪下得无声无息,城里没有一个小孩在外面喊声下雪了。早上醒来,山头覆盖了积雪,鹰嘴冈为一例,因为山高,冈上的积雪超过其他山头。去年11月三人到达过一次鹰嘴冈,凌晨四点出发,下来的时候已是九点钟,在路边的一家早餐店里每人吃下一碗猪肠粉干,把爬山过程中耗掉的体能补回来,也算作为一种庆贺。那时我就想,我只不过爬了回鹰嘴冈,但我感觉不能用同样的语言描述见过的山和冈了。

下午带了瓶5100矿泉水就上去了,连单反都没有带,与我一起走的是王常权。新年第一天我们就有打算走鹰嘴冈了,鹰嘴冈在我们平时走的东皋山西北面,每每相望不相即,隔着东塔山涧和两座起伏的山冈,鹰嘴冈诱惑着我们。在日落之际,在流散的光聚拢之前,鹰嘴冈渴望说出难以忘怀的前尘旧事。过完瓯柑园北上鹰嘴冈基本无路可走了,景色却越来越好,山顶上景色的好是它一切为大自然所造,该什么就是什么,不增加也不减少。昨夜的大雪遗留在背阴处,在荒草上,在乱石间。一段最难走的路,笔直向上,乱石和泥土重生,常权因体能消耗过度停下来,我也停下来歇息,差点要放弃了攀登。我断定再翻过一个山冈后即到达鹰嘴,稍息片刻后继续往上攀。小山冈过后如履平地了,我一个人小跑着上去,再翻过一个山冈,到达鹰嘴冈。鹰嘴冈上存在了二十多年的电视转播塔被削平,只剩下一块平整的水泥地基,倾塌的砖石堆积在四周无人整理,平的地基上留有厚厚的积雪,虽经一个白天都没有被太阳晒化,雪等着我上来看它。电视转播塔的倒掉让我有了些许的不安,我的不安来自一座平房的突然消失,一年前我来曾在平房下留影,当时的房屋摇摇欲坠,它的朝北的窗户灌满了风的影子。是谁令它倾塌?风?还是时间?——这样也好,鹰嘴冈不留人类的痕迹彻底还原成了一座山冈,唯有阳光下不融化的白雪,山崖边几棵断风里的芦苇在摇动,它们如对岸无穷无尽的山峦和阴影,如今我俯身其上,捧起一积雪含在嘴里,我吃下了雪,纯净的,如无影无踪的山风。

2012年1月4日

雪花穿越宇宙消逝,如同他们的最后结局

前天我在QQ簽名上写了句英文:“The snow falling faintly through the universe.”出自乔伊斯短篇小说《死者》最后一段,“His soul swooned slowly as he heard the snow falling faintly through the universe and faintly falling, like the descent of their last end, upon all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当他听着雪花穿越宇宙在飘扬,轻轻地,微微地,如同他们的最后结局,飘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小说最后一个单词the dead,刚好是其题目《死者》,高潮之上,戛然而止,如此安排当是乔伊斯有意为之。人的最后,殊途同归,片刻前热情高涨,一个一个地,都会成为幽灵,覆盖他们的可是一片雪花。前天夜里下过雪,各山头上积雪盎然,昨天下午我爬上了鹰嘴冈,我在鹰嘴冈上见到了太阳下一日不化的冰雪。大雪总是在夜间造访人类,凌晨时候它又来了,悄无声息地,醒来,大雪已经覆盖了屋瓦。我凝视着天空,此时比地面还要亮,飞舞的雪花变得越来越大,在南方难得看见下雪的日子里,早晨下雪屈指可数,要么夜里下得很大,下过一夜后世界皆白。在人类醒来之前,世界如此之静,雪簌簌地飘落着,它斜着身子飘落在昨日攀登过的鹰嘴冈上,落在下山的泥路上,再向下,一个寺庙和一座塔,除了上翘的塔檐染雪外塔身还没有被雪花覆盖,寺庙下面的几棵枫叶半是红色半是雪白。雪带着体温飘落在旧城区上,一座两层楼的民居,灰旧的墙体上一个亮着灯的窗户,一定是他们家的小孩早起读书,母亲为他准备早饭,此刻雪花从窗口飘落。在离城区不到一里的黄岙山墓地里,雪花也一定飘落在他们身上,一个月前我无意中来到墓地,硕壮的树木将疏朗的影子投放,它们此刻也一同跟随着雪飞扬?

2012年1月5日

山坡阻断了去往鹰嘴冈的路

5月5日,立夏。九牛山在东皋山西北面,鹰嘴冈之下,两山仅一涧之隔,实际上是同一山系。我多次过峡而行,未登临过九牛山顶。山顶上建有数幢白色房子,是颇有规模的山庙,我每每开窗眺望,有时候山上云雾缭绕,白房子如“小布达拉宫”。在我们这里凡是风水好的地方无不被观或庙占据,反过来,香火鼎盛的观庙必是风水宝地。一条水泥路引到九牛山顶,台阶颇为陡峭,却难不倒前来烧香的香客,我亲眼所见岁数七老八十的香客一步一喘息拾级而上,比起他们,我们要年轻多。我们就上了九牛山。如它的名字所示,有九块岩石分布山端,如九头健硕的耕牛,或陡然拔地而起,或掩映于草丛中,中国人的石头崇拜情结再次显露出来,几块起初凌乱的石头被拜成了神牛,“九”的数字便是其神话的开端,山庙倚岩石而筑,扼险关眺望乐成。那时的阳光真好,快五点了,若在冬天,太阳已早早下山了,此时的太阳稍稍偏离了西南,向西北方向的山坳里坠落。太阳“东升西落”,实际上它的轨道在变化,每年过了春分日,太阳就会从东北升起,从西北落下;过了秋分日,太阳东南升起,从西南落下。人们对这个规律似乎熟视无睹,太阳“东升西落”是不争的事实,却不知道里面细微的变化,我从去年拿起相机拍摄了几回日出日落后大致了解了这个规律。我没有带相机,只用眼睛看,乐清城关,盐盘山,乐清湾,再将视线收回来停留在西北角上的鹰嘴冈。我从没有看过这个角度的鹰嘴冈,更没有看见过如此刚硬的鹰嘴(山冈偏西为岩石结构),鹰嘴冈略高九牛山数百米,相隔几个山坡,最近的一个山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草,非常诱人,近得一抬脚就可以飞身上去,但就是这个山坡阻断了我们去往鹰嘴冈的路。

2012年5月7日

那一刻,我如此接近鹰嘴冈

无数的芦苇丛高过了我,无数颗白色的头颅高过了太阳晚沉的那一刻,而鹰嘴冈起伏在绿色的山峦间,此刻它如此宁静,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山冈的鹰嘴部位有了亮泽,有了奇迹——稍稍地它活了过来,静谧,威严,平时在山底下看见的无非是雕塑般的岩石,更多时候鹰嘴被一团散不开的云雾包围着。如果要选一个图腾作为乐清的象征,首先我想到的是鹰嘴冈——它屹立于正北方向,鹰嘴弯曲略微朝西,所以它必然迎上西沉的落日的余晖。我曾两次登临过鹰嘴冈,这次我只不过在离它数百米远的半山腰,我忘记了我是来登临九牛山拍日落和月升的——面对漫山遍野的芦苇丛我不能自持了。摄影是去奇遇,拍于无法影摄的地方,——四十度的高温天气,刚走几步山路我犹豫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显得沉甸甸的,索性取了下来端在手里,炎热的天气多一样东西觉得累赘,何况我还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汗水如暴雨般挂满了身体。在我见到小树林间的落日前,连拿起相机的欲望都没有。前天我曾在龙水冰一带拍到了农历十三的月亮,今天十五,月亮最大最圆,九牛山是拍日落和月升的最佳地点。但流水的声音改变了我拍摄的意图,过了东塔山涧往西北走去,我遇见了盛大无比的芦苇,芦苇择水而生,在鹰嘴冈下一带的山路上多水源,山高背陰,芦苇就大片大片地生长出来,发达茂密的根系覆盖住了山路,有时候我只能踩在水坑里过去。这条路平时走得人不多,今天就我一个人,路边不时跳出一两座孤坟来,心头不免怦怦发慌,芦苇诱我慢下脚步,我频频朝这些事物,朝它们,也许就是诗,举起了相机。我喜欢这样的摄影过程:事先想好去拍甲,结果乙出现了,乙如一道门梁上优美的弯拱,吸引着你,带你离弃甲。当然,我没有放弃去九牛山,我一直朝着它的方向,过完这片芦苇丛就到九牛山了。传说中九牛山尖有一座石塔,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塔震塌了,有人说是灵异的表现,北宋期间东皋山上建起了寺庙和塔,乐清城慢慢兴了起来,渐至角声鼎盛。现在的九牛山建有观庙,香火鼎盛,我没有见到过石塔留下的古迹,上面九块散落的岩石令我喜爱有加,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夕阳余晖洒到岩石上,这沉坠的岩石就有了鲜活。立夏时节我曾来过九牛山,那天的光影好到不能再好,可惜我没有带相机,用眼睛记取了一切,我记得落日的时间为六点三十分,我一阵小跑着上去,因为太阳快要下山了。喘息甫定,那九头牛果然立于夕阳下,与我两个月前见到的一模样,落日没有辜负我!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下,面朝西方,山谷连着山谷,六点四十四分,太阳开始其万能、完美的沉落,贴着一个低矮的峡谷,慢慢地落下,似乎有一个温柔之乡,吸引着太阳去重新升落。这当儿,我把视线收回,观察起岩石下面一片草长得异常茂盛的山坡,重又仰视鹰嘴冈,连同它的不朽的盛名;视线东移,乐清城和乐清湾清楚地展现出来。六点五十七分,太阳完全沉落,西天上拉起了漂亮的云团,有一团如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委实雕塑得很,壮观得很。

当我从九牛山尖下来的时候,月亮从海面上升起来了,正好离山有尺把高的空中,离城市街道有万丈多远,乐清湾如一道坍塌的伤口,月亮将清辉洒在其上。老博尔赫斯有诗歌:“最后审判一样的傍晚。”我不能理解西方人用“最后审判”来维持傍晚的威严,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傍晚如人生的暮年,每人每天必经历过的时刻。在城市里看月亮和在山上看月亮是完全不同的,在人迹罕至的山上,你只注意到月亮,除外,是一分钟低于一分钟的黑暗,白昼耗尽,黑夜重获它的温柔:月亮、芦苇、山影、虫鸣。这一天,我经历了一次日落,一次月升,人生完美,不过如此。

2012年7月3日

惊蛰日,那一枚漂亮的鹰嘴弧线

我犹豫着要不要写。鹰嘴冈已走了三趟,二○一○年秋天头一趟,去年元旦二趟,昨天惊蛰日再去了第三趟。鹰嘴冈在乐成属第二高山,海拔在六百米多,仅次于城北的白云尖,从龙水冰北上翻过三个小山头就到了。远远看去,山冈如一枚老鹰嘴在北面的苍穹下划出弧线,看似不高的山冈,每天来龙水冰的人络绎不绝,少有上鹰嘴冈去的,大概人们止步于那记锐利、凶猛的弧线吧。据说八十年代,城关有一个青年独自上鹰嘴冈,再也下不来了,派了很多人敲锣打鼓围山上去,结果连个尸首也找不回来。这故事是东皋山脚环城东路上卖羊肉汤的一位大嫂说的,从龙水冰打水回来我常在她店里喝羊肉汤,她对鹰嘴冈一带山岭很了解。从龙水冰附近的橘园上去,上山的泥沙路陡峭,虽然大太阳晒过了三日,脚底下还是滑,有些基本上垂直,手脚都用上了,小心翼翼地攀着石头上去,我手里拿着相机行动不方便,只能靠单手来平衡身体。常权和方强两人走在最前面,崇森、启海殿后,我不快不慢在中间,山路陡然上升明显感觉气压上升,呼吸困难起来,山上的风冷多了,我还要时不时地停下来拍照,这也加大了登山难度,因为四周根本没有可停留的平地,只能潦草地摁了几张。第一个陡坡上去后,鹰嘴冈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路程,剩下两个起伏的小山坡,坡度不陡,沿着一条狭窄的山路往前去。站在山头往南面望去,开阔的乐清湾,有一层雾纱笼在上面,虽然为晴天,感觉不通透,我的相机也不卖力。鹰嘴冈的制高点上插着一面红旗,我慢下脚步来,欣赏起周围的风景。第三次来并没多大变化,山坡上的翠竹林一直长过了人腰,在耳边呼呼作响,大部分草木还在冬天的焦黄色里,有一片向阳的山坡刚换了绿色,挺喜人的模样。山茶花开了,零星的几朵透露出坚强的红来。快接近冈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山坳里的水泥平房,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避开了雷电,过去了那么多年依然完好,原先电视信号转播台的小矮房已被夷为平地,水泥劈开后钢筋外露,我将自己投在废墟上影子摄了下来。这是我与鹰嘴冈最亲密的一次接近。鹰嘴冈的高度决定了人们对山的崇拜,比如在山坳里建有石头小庙,高不过半米,里面摆放着燃烧过的香烛。在一个名叫九牛山的山头有九块奇特的石头,如九头神牛崛起于平地上,神庙里香火旺盛。从九牛山下去的路上,赶上了西下的太阳,太阳刚好从四棵树后面沉落,我们在离树百多米的山路上站定,欣赏这奇特的落日,因为有了四棵树作前景,落日表现得丰富多了,它一点点往下落,其中一棵树着了火似的,树周围的草烧起来。

2013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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