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识天意”“会有解脱年”
——论苏东坡应对挫折、自我解脱的生命范式
2017-03-08谈祖应
谈祖应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湖北 黄冈 438000)
“坎坷识天意”“会有解脱年”
——论苏东坡应对挫折、自我解脱的生命范式
谈祖应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湖北 黄冈 438000)
苏东坡其人其文是中华优秀文化的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值得我们永远追寻,永远铭记。通过对他不平凡一生遭遇的解读,从自譬自解,归根复命;事已心返,不妨熟歇;方外知交,借禅自娱;书史为乐,陶写伊郁等四个方面阐述了东坡先生应对人生挫折,自我解脱的生命范式及其现实意义。
苏东坡;人生挫折;身心解脱
苏东坡先生一生仕途坎坷,宦海沉浮,先后三次遭贬,前后坐废十二年之久。尤其是贬逐岭海时,先生已届花甲衰年,身处南荒瘴毒之地,却以“参透祸福,了然生死”的豁达胸襟,超然自适地度过那如蹈汤火的苦难岁月。最终以“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1]的自信,节操自守,全身北归。
是何种神奇的力量助先生历尽劫波,炼狱重生?本文试图从以下四个方面,对先生应对人生挫折,自我解脱的生命范式,以新的视角,进行深度解读。
一、自譬自解,归根复命
苏东坡先生十二个年头的放逐磨难,尤以元丰初年“乌台诗案”后的黄州之贬,对他的精神打击最为沉重。先生在御史台监狱里横遭惨毒的逼供讯,使他受尽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凌辱与摧残。昔日名动京城的御定“太平宰相”,北宋文坛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历仕“三州”郡守的朝廷命官,一夜之间,祸从天降,在囚禁整整一百三十天之后,于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任由御史台狱卒的解押,逐出京城,贬官至黄州小郡。先生到黄州后,在寂寞的定惠院小庙里,“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在长江北岸的临臬亭中,自叹“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迁居临臬亭》)。在躬耕“地既久荒”的东坡废垒上,先生“喟然释耒叹,我廪何时高”(《东坡八首》)。在雪堂草屋与侄儿安节夜话,嗟叹“畏人默坐成痴钝”,“吟诗我作忍饥声”(《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这就是那位心灵遭受巨大创伤的天才诗人,在初来黄州时谪居生活与精神痛楚的真实写照。
现代心理学认为,人类可借助自身的心理调节机制,来减轻或免除内心的不安与痛苦。这种自我调节保护机制,在东坡先生那里称之为:自譬自解。元丰五年(1082),先生给友人赵晦之的书信中说道:“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元不出仕而已。”[2]绍圣年间的惠州之贬,因为有了元丰黄州之贬的垫底,先生显得更加超然。绍圣二年(1095)十一月,他在给表兄程正辅的信中说:“某暏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说妙理达观,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知之免忧”(《与程正辅七十一首》之十三)。这里不仅仍然有一个“譬如”,而且还多了一种“甚安之”的心态变化。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当先生携幼子苏过渡过风高浪急的琼州海峡,踏上海南岛的那一刹那,视野所极,海天一色,环顾四周,孤立无援,“一种异国他乡,永无归路的淒凉悄然袭上心头。”[3]于是,无不绝望地叹道:“何时得出此岛耶?”然而远识高才的先生顿时智慧闪现灵光,他在《试笔自书》中自我宽慰地说:“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这意思是说,凡是有生命的谁不在岛上呢?接着他又是一个譬如:说一只蚂蚁在覆盆之水的小草上,茫然不知所措。稍顷,水干了,蚂蚁幸运地离开了那块地方,见到同类感叹道:“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同上)从“何时得出此岛”的绝望,到“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的希望,这就是“譬如”这一心理调节保护机制产生的心灵效应。故而元符年间的儋州之贬,因为有了前两州谪居的磨砺,先生显得更加旷达从容。他以客居地为故乡,以故乡为寄居地。平静地感叹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别海南黎民表》)。这里不仅同样有一个“譬如”,而且还把贬逐化作为“远游”。从黄州的“忘”,至惠州的“安”,再至儋州的“游”,记载了先生在十二个年头的放逐岁月中,经过荆天棘地的风雨洗礼,自我心理调节机制日趋成熟。
事实证明,东坡先生每以“自譬”,获得了精神上的“自解”。这里我们还应对先生所言的“元是”,进行哲学思考。所谓“元”,《说文》释义“始也”。即元始,元本(根本),元极(万物之本原),意谓根源,根本。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4]事物尽管变化纷纭,最后又各自回到它的出发原点,回到原点,叫做“静”。回归本原谓“归根”,复归本原称之为“复命”。何以能达到“静”呢?《大学》开宗明义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5]能够心安者乃“静”,也就是先生所说的“中心甚安”的“安”。反推其心理图谱是:安--静--定--止。“知止”者,亦可诠释为知其当止的元点。这个元点。就是老子所称之为的“归根”与“复命。”
二、事已心返,不妨熟歇
学会调节、控制心灵,等于学会驾驭生命。东坡先生于元丰三年(1080)十二月,给“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写信,言及自己谪居黄州“异乡衰病,触目凄感”,亲人逝去,深感“人命脆弱”后,警示自己“事已则心返,自不能废矣”(《答秦太虚七首》之四)。先生所说的“事已心返”,其实是一种人类安身立命,破除“我执”,控制心灵的自我调节方法。
以自我完善与解脱为宗旨的小乘法门认为,我执,是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所谓“我执”,是指以我为中心,对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事物的执着,执着于我的想法、做法、活法。这里特指人类执着于自我的贪欲、愤懑、孤独、焦虑、忧郁、失意、自卑等人生弱点。破除我执,就是恢复人的原本清净的心,清净的自性,达到无我的境界。破除我执,在老子那里称之为“无我、无欲、无争。”在庄子那里称之为“无所待”而“无己、无功、无名”(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第20页)。在儒家那里,孔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6]这说明儒释道禅在“破除我执”,化解人类自我设限的界定上,都有着共同一致的认识。
人言:“心病还须心药治”。流行于漫长古代社会的佛教心理学,创立了诸如“领悟疗法”、“以智理情”等认知疗法,对于解除惊恐、忧愁、抑郁等精神心理疾病,起到了一定的治疗作用。而现代心理学,对于有效管理情绪和调节心理压力,治疗心灵的荒漠化,调解心理失衡,创立了轰动心理学界的心灵自控术。如“当机立断,及时取舍”的情绪管理;“保持乐观,创造内心平衡感的应对紧张策略”;“注意分配、选择与指向”;“回避矛盾,转移思想法”;忘却烦恼、忘记苦涩、忘记自己,忘记昨天,忘记羞辱和挫折感的心理暗示法等等。
心理调控方法,不妨可以用东坡先生“事已心返”的哲理一言而贯之。按照先生的说法,事已至此,又能如何?事过境迁,就再不要钻牛角尖。这不就是儒家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老子的“无我、无欲、无争?”庄子的“无所待”而“无己、无功、无名”。佛家的 “破除我执”吗?
学会转换思路,另辟蹊径,帮助人们检视头脑打结的问题,使人生变得海阔天空,使生命变得轻松自在。这是让我们从紧张、焦虑、痛苦、绝望的心境中得到解脱的又一心理自我调节、控制方法。被誉为当今美国二十大心灵导师之一的拜伦·凯蒂所著《一念之转》书中的“转念作业”,成为现代人改变思维,转换心念,反转思考,让痛苦之念自动放下,自我排解,从而帮助我们走出阴霾,化解焦虑沮丧,重燃生命活力,使得我们由“苦”转化为“乐”本然境界的心理自我调节、控制方法。
令人感到惊异的是,早在九百多年前,天资茂异,绝世超伦的东坡先生,竟然也自创了类似“一念之转”,破除我执的心理调节方法,名之曰:“不妨熟歇”。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十月二日,东坡先生再贬惠州,初寓合江楼,后迁嘉祐寺。于是,嘉祐寺后山的松风亭就成了他和朝云相携散步的处所。在《记游松风亭》一文里记述了这样一则故事:有一次,他俩刚爬到半山腰,先生便觉得两腿发软,显得十分疲惫。二人抬头望去,松风亭还在远处的树影之上,似乎感到此时难以企及。先生看到朝云显得有点失望扫兴,于是便缓缓地说:“何必今天一定要爬到山顶呢?依我看能上则上,不能上则就地歇一歇,甚至就此调头转去又有什么不行呢?”是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造成人生痛苦的并非问题本身,而是我们对问题的看法。只要换一种思路,就能换一种胸襟;换一种角度,便能从自我设限中摆脱出来。也就是说:“一念之转”,就能“心若挂钩之鱼,急得解脱”,获得心灵的自由和解放,就能换来一片新天地。
三、方外知交,借禅安心
东坡先生在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作《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诗曰:“楼台明灭山有无”,“名寻道人实相娱”(道人,此指和尚。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八《僧称》:“晋宋间,佛家初行,其徒犹未有僧称,通曰道人”)。元丰五年(1082)二月,先生作于黄州贬所的《次韵子由寄题孔平仲草庵》诗曰:“逢人欲觅安心法,到处先为问道庵。”从以上诗句可以窥见,前者“寻道人”,意在适意“相娱”;后者“问道庵”,是说先生逢庙必拜,意在觅求“安心法”。这就是先生一生喜爱游访山寺,拜谒高僧的主要心念。
说起先生的方外僧友,可以开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单。他们之间谈玄论道,诗偈应答,心照神交,情谊笃厚。这种儒僧交游的文化现象,古代其他文人、士大夫难出其右。这其中尤以黄州安国寺住持继莲、诗僧参寥子和禅僧佛印,对于先生应对人生逆境,自我解脱,有着极大的帮助。
在来黄州最初的两年时间里,先生似乎掉入无底深渊,如同惊猿脱兔,感到莫名的惊恐和焦灼。第一位向他伸出援手,给他以“安心法”的是黄州安国寺住持继莲高僧。按先生所撰《黄州安国寺记》载,安国寺始建于公元944年(伪唐保大二年。但据明弘治《黄州府志》载,寺始建于公元658年(唐高宗显庆三年))。“始名护国,嘉祐八年”,宋仁宗赐今名,并赐“敕赐唐代祖庭安国禅林之宝”玉印。自此安国寺名盛江淮,每年“岁正月,男女万人会庭中,饮食作乐,且祠瘟神”。北宋元丰年间该寺住持继莲大师,由于佛法造诣高深,皇帝特赐法号、袈裟。在继莲法师住持下,安国寺“堂宇斋阁,连皆易新之”。因为这里“茂林修竹,陂池亭榭”,“严丽深稳,悦可人意”。故先生把这禅林宝寺当作是他“闭门却扫,收召魂魄”,“归诚佛僧,求一洗之”的福地。先生“间一二日辄往”,在这里“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脩然,无所附丽。”如此这般,先生“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这说明先生谪居黄州五年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安国寺度过的。要问继莲法师给先生开的“安心法”是什么呢?是继莲“欲谢去”当初皇帝赐号时说得一句话:“知足不辱,知止不殆”[7]。面对继莲的高风大德,先生感叹:“余是以愧其人!”
让先生感到“私窃乐之”的是安国寺“沐浴”。所谓“沐浴”在《礼记·大学》中作了这样的解释,曰:“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8]。所谓“盘”,沐浴之盘,商汤的盘铭是:“如果能每天更新,就天天更新,每天不间断地更新。”商汤“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恶,如沐浴其身以去垢。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同上·第808页)。先生借洗浴之机而礼拜佛祖,参悟禅道。故他在《安国寺浴》诗中吟诵道:“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让先生“私窃乐之”的还有“每岁之春”,与郡守徐君猷“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遗爱亭记》)[9]。这些畅心的游兴,给了先生很大的精神抚慰。因此他在给王定国的信中说:“以道自遣,无丝发蔕芥”,感到“得此甚幸,未尝戚戚”,还自觉“体气清强,且能自适”。
东坡与参寥子的交往,自是一段情同手足的佳话。参寥,本是《庄子》中虚拟人名,寓意高邈寥旷。这里说的参寥子,于潜(今杭州临安县)人,是道潜的别号。参寥子,是北宋著名诗僧,在诗坛颇享盛名。道潜本名昙潜,年龄比先生小七岁,先生后来为其改名道潜。两人往来十分密切,可谓莫逆之交。他俩相识是在熙宁四年(1071)七月,先生通判杭州时两人一见如故。后来经常互相吟咏唱和,可谓诗词知音密友。元丰元年(1078)先生移知徐州,参寥子曾前往拜访,并在《访彭城太守苏子瞻学士》诗中,称赞苏氏父子三人“风流浩荡摇江海,粲若高汉悬明星”。元丰二年(1079)正月,先生以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湖州军州事,参寥子携秦观一同前往拜谒。元丰三年(1080)二月,先生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八月,参寥子遣人书信慰问。元丰六年(1083)三月,他又不远千里从杭州来黄州,与先生作伴近一年。先生在《与参寥子三首》之一中说:“仆罪大责轻,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平生亲识,亦断往还,理故宜尔。而释老数公,乃复千里致问,情义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元祐四年(1089)三月十六日,先生以龙图阁学士充浙西路兵马铃辖知杭州军州事。参寥子此时在地处西湖畔的智果院任住持。先生祈请好友王晋卿(驸马王诜)帮助,为参寥子在朝廷争得“妙总”赐号和紫衣。
绍圣元年(1094)四月,先生遭御史虞策、来之劭弹劾,落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依前佐朝奉郎责知英州军州事。自此,在短短三个月内,朝廷竟对先生发出四次降官处置诰命,一夜之间,从皇帝近臣,沦落为“不得签书公事”的贬官罪人。最后以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与此同时,参寥子因受牵连被迫还俗。直至建中靖国元年(1101),先生被赦北归途中,参寥子才得已重新落发为僧。)这时,参寥子委托人到惠州专程问候。先生再贬儋州之后,参寥子放心不下,决意要带着徒弟颖沙弥自杭州飘海赴儋州探望先生。经先生回信谢绝,他才无奈地没有成行。但不久,他又因受先生牵连,被迫还俗,编管兖州。先生去世后,参寥子以极其沉痛心情写下《东坡先生挽词》,其辞曰:“博学无前古,雄文冠两京,笔头千字落,词力九河倾……”,这就是先生与参寥子的一段可歌可泣的情缘。在东坡先生身心遭受摧残之时,正是参寥子这样“道德高风”之方外知交,让他受伤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和贴心的温暖。
对东坡先生审美人生产生重大影响的另一位高僧,是宋代云门宗僧,德化广被,世人称颂,宋神宗赐号“佛印禅师”的佛印。佛印禅师,法名了元,字觉老,俗姓林,饶州浮梁(今属江西景德镇市)人。自幼学习经典,三岁能诵《论语》,五岁能诵诗三千首,长而精通儒典佛学,才德兼备。十九岁登临庐山,师从云门四世延庆子荣。二十八岁,由于精究空宗,被誉为“英灵衲子”。哲宗皇帝赐以高丽所贡磨衲袈裟。先生为之写《磨衲赞》,并撰序记事,以此赞颂佛印高僧大德。佛印在庐山期间,与谪居黄州的东坡先生过从甚密,两人经常在一起参禅悟道,饮酒吟诗,游山玩水,留下了许多为后人津津乐道的禅林机锋佳话。表现出二人聪慧机敏的学识和亲密无间的关系。最为令人感动的是,先生谪居惠州时,佛印委托苏州定惠院和尚契顺,捎去了一封以禅宗临济宗的佛理开示东坡先生的书信:
尝读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愿不遇主知,犹能坐茂林以终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何不一笔勾断,寻求自家本来面目,(略)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什么?三世诸佛,则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子瞻若能脚上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10]
善哉!精通儒典佛学的高僧大德佛印,予绍圣二年三月二日给东坡先生的这封书信,堪称是一封格物致知,即事穷理的佛理禅经;是一则以心传心,金针度人的心腹哲语;是一则醍醐灌顶,促人猛醒的人生箴言。可以推想,当先生读罢老友的书信后,他一定会感动不矣,顿觉水明山秀,心情圆融。
除了继莲大法师、诗僧参寥子、禅师佛印三人,在先生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外,还有“超越于世、出世和禅、律之上的高僧海月慧辩;先生两次治杭,与之往来尤多,尝闻教义妙法的辩才元净;陪同先生参访庐山西林寺,应约题写著名诗篇《题西林壁》,被哲宗赐号“照觉禅师”的常总;与先生同庚,先生弥留之间为其留下三封绝笔信的径山维琳;还有那绍圣元年,不远数千里从苏州步行至惠州,代送家书,别无所求,只图见先生一面的苏州定惠院和尚契顺等等,等等,这些方外僧人,与先生结下不解之缘,给落难南荒之地的幽人迁客,倾注了由衷的真情,甚至在无米下锅的艰难日子里,给先生提供了物质济助。
一位高才博识,名重京都的翰林学士;一位昔日为皇帝之师,八典名郡的士大夫的东坡先生,为何“逢庙必拜,见道则访”?了解了先生与上述高僧大德交往的故事,就可以知道内中的缘故。设想:在那勾心斗角,人命危浅的朝堂;在那人心险恶,寡廉鲜耻的官场;在那摇唇鼓舌,助桀为虐的御史台;在那肆意攻讦,无休无止的党争恶斗里,以先生“独立不惧”、“直道不回”的秉性,能有他的立足之地吗?在先生被放逐岭海,孤独无援,身心交瘁的日子里,即使是“苏门六君子”,有谁能讲出那一番直言不讳,直指内心的佛理禅言?有哪一位弟子能大胆高呼:“何不一笔勾销,寻求自家本来面目?”并警示他“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什么?”唯有超越入世与出世的继莲、参寥子、佛印之流,才有如此的胆识与真情。应该说,东坡与佛僧结缘,既是佛家之幸,亦是东坡之福。
四、书史为乐 陶写伊郁
东坡先生毕生视读书为一种生活方式,把读书不仅当作博学的一种途径,而且在贬谪“三州”的日子里,还以读书“聊寓其心,忘忧晚岁”( 《题笔阵图》)。元丰三年(1080)六月,东坡先生在《次韵答子由》书中说:“尚有读书清净业,未容春睡敌千钟。”所谓“清净业”,佛教谓消解烦恼污染之净业。二句意为,而今不只是春睡之美可敌千钟(厚禄),尚有读书才是排解烦恼的正事。南宋著名诗人、政治家王十朋在《百家注东坡先生诗序》中曰:“东坡先生之英才绝识,卓冠一世,平生斟酌经书,贯穿子史,下至小说,杂记、佛经、道书、古诗、方言,莫不毕究,(略)亦皆洞其机而贯其妙,积而为胸中之文,不啻如长江大河,汪洋闳肆,变化万状。”[11]先生在《夜梦》诗中说,我与孔丘哪个勤奋读书呢?孔子无数次地研读《周易》,翻断了编联竹简的牛皮绳。而我当用犀牛皮绳编联竹简不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之弟秦少章曾说:“公尝言观书之乐,夜常以三鼓为率。虽大醉,归亦必披展,至倦而寝”(参见宋·《春渚纪闻》)。
先生谪居黄州,“夜就寒光读《楚辞》”(《黄州春日杂书四绝》其三)。“寂寞寒窗《易》粗通”(《次韵乐著作野步》)。他在给王定国的书信中说:“自到此(黄州),惟以书史为乐。”绍圣元年十月,先生被贬岭海,更是视《陶渊明诗集》、《柳子厚集》为“南迁二友”。先生高才博识,自创东坡读书法,笔者总结为“三一读书法”:即“一生日课”(每日必完成抄书的功课);“一书数过(一书反复阅读)”;“一章专求”(每次对一个专题进行深度研究)。正是先生有了“读书尝闭户,客至不举头”(《去年秋,偶游宝山上方》)的刻苦毅力,才有“腹有诗书气自华”(《和董传留别》)的大家风范。
先生“穷不忘道,老而弥学”,自黄州始,“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君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12]至儋州,先生又完成了《东坡书传》。至此初成于黄州,订正于惠州,书成于儋州的《东坡易传》、《东坡书传》、《论语说》,终于全部完成。面对“三传”,先生感慨地说:“虽拙学,然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撼也(《与滕达道六十八首》之二十一)。先生这一经学的研究成果,使他成为了北宋经学家、哲学家的杰出代表之一。
东坡先生在贬谪“三州”的艰难日子里,一方面以“书史为乐”,另一方面以极大的兴趣“尽和陶诗”。元符元年(1098),先生谪居儋州之初,给子由书信云:“吾有此病(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9]8653陶渊明在临终《疏》中有“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心贻俗患”自省之语。先生认为他也有同样的毛病,决意晚年以渊明为师,追求随遇而适的人生境界。同年八月,东坡先生在《与程全父十二首》之十说:“仆焚笔砚已五年,尚寄味此学。随行有《陶渊明集》,陶写伊郁,正赖此尔。”先生所言“陶写伊郁”,就是淘洗忧愤郁结。这说明他和陶诗的主旨,乃是以此消解“流转海外,如逃空谷”(同上)的孤独寂寞和坐愁行叹的哀痛。
先生追慕陶渊明,始于黄州期间。他在元丰三年(1080)七月,在给诗僧参寥子的书信中说:吾“断作诗,然时复一开以慰孤疾,(略)当更磨揉以追配彭泽”(《与参寥子二十一首》之二)。这段话表明,先生在谪居黄州的五年间,自觉地“追配彭泽”(彭泽,即陶渊明。因曾为彭泽令,故名),其意在于“以慰孤疾”,即用以抚慰心灵的孤独疾苦。元丰五年(1082)正月,雪堂落成后,先生慨然叹道:“以亦斜川之游也”(斜川,古地名,今江西省星子、都昌二县县境,陶渊明曾游于此)。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词歌之:“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先生将六百多年前隐住于斜川的陶渊明,当作是自己的前生。元丰七年(1084)四月,先生自黄州移河南汝州,途径江西庐山,应佛印师的邀请,在参寥师的陪同下游览了庐山诸寺。其间犹向东林寺长老常总求借《陶渊明集》。正此时知守李江州(今江西九江)忽派人送来字大纸厚的《陶渊明诗集》。自此,先生将此书常带在身边,并言“渊明吾所师,夫子乃其后”(《陶骥子骏佚老堂二首》之一),表达了师范渊明之意。
追和古人,始于东坡。先生追和陶诗则始于元祐七年(1092),以龙图阁学士充淮南东路兵马铃辖知扬州任。在《和陶饮酒二十首》中他吟道:“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这其中又一次表达了先生和陶诗,是企图在“陶写伊郁”的基础上求“得一适”,即求得心灵的适意和适趣。此后的惠州、儋州之贬,先生的诗歌创作基本以和陶为主。自扬州之后,先生有和陶诗124首,其中除扬州《和陶饮酒二十首》外,其余皆作于岭海。“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在《跋子瞻和陶诗》中云:“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参见《冷斋夜话》)。从“饱吃”二字,可以推见先生旷达超然的品格。从“细和”二字,想见先生力求企及陶诗平淡简远之意境。
东坡先生和陶诗的思想感悟既深刻且丰富。在百余首和陶诗中,真诚地表达了对陶渊明的尊崇与钦慕。如“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一)。对陶渊明旷达超然人格的赞美,如“渊明独清真”(同上)。“不乐乃径归”(《和陶贫士七首》其二)。既哀叹贬谪岭海生活的凄苦,如“我年六十一,颓景薄西山”(《和陶岁暮作和张常侍》)。“常苦世褊迫”(《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七),“世路皆羊肠”(《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三)。又传达对艰难岁月的达观,如“昔我未尝达,今者亦安穷”(《和陶拟古九首》其二),“胸中有佳处,海瘴不能腓”(《和陶王抚军座送客》),“乐事满余龄”(《和陶九日闲居》),“不当怨尤人”(《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一)。既对人生进行清醒的思考,如“吾生一尘,寓形空中”(《和陶答庞参军六首》其六),“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和陶九日闲居》),又表达了对未来的期盼,如“养我岁寒枝,会有解脱年”(《和陶岁暮作和张常侍》)。既体现了对家乡的怀念,如“故山不可到,飞梦隔五岭”(《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二),又流露出退隐的心迹,如“我独遗以安,鹿门(隐士居地)有前修”(《和陶贫士七首》其七),“仇池(先生自创的理想境界)有归路,罗浮(传说由蓬岛浮来的仙地)岂徒来。”(和陶读《山海经》其十三)等等。
东坡先生晚年倾心于和咏陶诗,按照现代心理学解释是一种“投射心理”反映。所谓心理投射,是指个人将自己的思想观念、人格、情绪等个性特征,有意识地投射到外界事物或他人身上进行类比观照,使之获得与之相同属性的判断。事实证明先生尽和陶诗的自遣活动,确实从陶诗中求得了弥笃珍贵的“安心药”,获得了难以言表的精神慰籍。先生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借渊明之诗意,浇心中之块垒,为自己构建起应对人生挫折,消解心灵痛楚的精神家园。通过和陶,有缘触发,借助投射,获得顿悟,使自身融入一种静虑去欲,圆融无碍的审美人生境界。
五、结语
诚然,东坡先生还有许多兴趣爱好,譬如:寄情山水,禅修炼丹、采药垂钓、书法绘画、养生烹饪等等,这些活动对他止息杂念,抚慰心灵,完善审美人生,都有很大的帮助。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不论穷达出处,先生始终以儒为宗,心系魏阙。如同他在绍圣元年(1094)十月二十二日作于惠州的《事不能两立》文中所说:“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者,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败:此为解除;消散)。我久有出世的志向,可最终也没有实现,也是因为对于我来说,人世间事务的心结还没有解除的原因。就这样,他一生以一个正直的文人士大夫的社会角色,永不放弃自己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故,他既不同于屈原“无力回天,以死明志”的“亡隐”,又不同于司马迁“忍辱负重,戴枷修史”的“囚隐”;即不同于东方朔“避世于朝,弄臣讽谏”的“朝隐”, 也不像李白“纵酒狂歌,寻仙学道”的“酒隐”;既不像白居易“保官守禄,安闲泰适”的“吏隐”,也不像陶渊明“挂冠辞官,皈依自然”的“山隐”。同时,他也不完全同于庄子的“高蹈于世,狂放虚妄”的“梦隐”,却最终服膺于孔子“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道隐”。先生尽管晚年喜读佛书,焚香参禅、自号东坡居士,但他终未越过“出世”这道门槛。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他永远是一位心怀“致君尧舜”,致力“经国济民”的仁人儒士。这里不妨读读先生于元符二年(1099),作于儋州贬所最后一首言志词《千秋岁·次韵少游》[11]: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思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好一个“君命重,臣节在。新思犹可觊,旧学终难改。”所谓“君命重”,“新恩犹可觊”。大意是,虽然身在万里天涯,仍然不忘君王的“新恩” ;所谓“臣节在”,“旧学终难改”。 大意是,为臣的节操尚在,平生的理想难改。信哉斯言!年已六十四岁的先生,在遭受七年岭海放逐之后,虽“珠泪溅,丹衷碎”,一颗“经世济民”的入世之心,在“岛边天外”仍然勃勃跳动。也正是基于这一坚定的信念,先生终能建立起直面人生逆境,正面应对挫折,超越苦难,走出阴霾,自我解脱,完善自我的审美人生范式。这一人生智慧,对于机遇与危机同在的当代人,有着不可忽视的借鉴作用和垂教意义。
[1]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四十五)[M].中华书局,1982:2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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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苏东坡全集(第六册)[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3433-3434.
[12]丁永淮,梅大圣,张社教.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M].武汉出版社,1996:453.
[责任编辑:郭杏芳]
2017-05-15
谈祖应,男,湖北黄州人,研究馆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研究方向:东坡文化。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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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1047(2017)03-0001-07
10.3969/j.issn.1672-1047.2017.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