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词结句艺术浅析
2017-03-08李沛
李 沛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晏殊词结句艺术浅析
李 沛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词的结句在词体创作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可以扩展整首词的表达效果。晏殊词的结句往往含有无尽的意味,并且具有感情深挚、主题突出的特色。对晏殊词结句的分析,有利于把握其整体词作的独特审美价值,也能够略窥小令结句创作的特点。
晏殊;结句;感情;主题
结句在词的创作中具有极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对于表达效果受篇幅限制的小令来说。结句作为一首词的结尾,可以扩展整首词的表达效果,增加全词的艺术表现力。很多词家都发表过关于结句的论述,如张炎《词源》中说:“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1]265又如李渔《窥词管见》中认为“词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续之使长,长调不能缩之使短……其不可断续增减处,全在善于煞尾。”[1]556
晏殊《珠玉词》存词一百三十余首,很多词作的结句都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堪称词史上的不朽名句,例如“小园香径独徘徊”、“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等等。晏殊词的结句受到很多论者的极高评价,如李之仪在《跋吴思道小词》中说:“其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岂平平可得仿佛哉?”[2]139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评《清平乐》(红笺小字)“以景中之情作结束,词格甚高”[3]159,评《清平乐》(金风细细)“惟结句略含清寂之思,情味于言外求之,宋初之高格也”[3]161。因此,对晏殊词结句的分析有助于理解晏殊词作的整体艺术特色,领会晏殊词的艺术价值,本文拟结合晏殊的词作分析结句的三重艺术特色。
一、蕴藉悠远,含无尽意味
“语尽而意不尽”是《珠玉词》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指结句作为词的最后一句或一韵,能够引发读者的无限联想,含有无穷的意味,如经典之作《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4]12。
一方面,结句“小园香径独徘徊”中的“独”字表达的是无人陪伴的寂寞,也象征着人在面对时光流逝、时境变迁时的渺小。“徘徊”二字使惆怅悲情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跃然纸上,使读者更容易领会这首词传达的无限情味。另一方面,结句也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对比。“花”与“燕”等美好的事物在永恒变化着,而“徘徊”则暗示着词人动作的反复变化,个人动作的变化与自然万物的变化同时进行着。在人与自然的对比中,表达了关于人类自身生命的哲学思考,这种思考具有永恒的意义,因此该结句蕴含的意味是无限丰富的。
除了人与自然的对比,还有今与昔的对比,同样能够引发悠远的联想,如《玉楼春》(池塘水绿风微暖)上片的内容极言昔日歌女的风姿绰约,过片写今日酒席的尽兴畅饮。这本该是一幅热闹的主客宴饮图,但结句“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却使全词笼罩上一层悲伤的感慨之情,“极美满之风光,事后回思,都成陈迹”[3]160。清代张思岩《词林纪事》中说道:“东坡诗‘尊前点检几人非’,与此词结句同意,往事关心,人生如梦,每读一过,不禁怅然”[5]。李商隐诗《锦瑟》的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反映了今昔的对比。二者比较而言,李诗是直露之美,将抚今忆昔的惆怅直言出来,晏词则是含蓄之美,只写今昔差异,通过今昔差异暗示对昔日美好时光的留恋。
也有不少词的结句采用移情于景的手法,含蓄地表达深沉的悲情,韵味悠长,如《破阵子》(忆得去年今日)上片写昔日与美人一同赏花饮酒的愉快时光,下片写今日难寻旧欢的寂寞与无奈。结句“风飘露冷时”移情于景,避开感慨,只说眼前的“风”与“露”,将叹息的感情强行终止。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结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与“风飘露冷时”表达效果类似,都从心中愁转而言及天气等与感情无关的内容,但是晏词的结句比辛词的结句更含蓄,主观感觉更细腻。“凉秋”与“冷露”都是冷色调的意象,使得全词感情氛围一致,这些意象承载着词人没有说破的千头万绪。
这些含有无尽意味的结句传达的感情不外乎感时伤怀、恨别离愁,这些感情都具有普泛化的特征,而晏殊结合自身经历与诗人的敏感特质捕捉到这种情感,并通过对比、移情于景等多种手法含蓄地表达出来,使这些情感的表达打上了鲜明的个人烙印。在自然与人生的对比中,结句传达出了关于生命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这些思考本身就含有无尽的意味。从老子道德经的哲学阐释,庄子的逍遥忘我,到汉代天人合一等等,对于人生的阐释玄妙深奥并且从未停止,这是可以无限阐发的内容。晏词结句传达的内容虽涉及深奥的哲学思考,但是却写平日生活中常见的景物与感触,从而使其中蕴含的意味更容易打动读者,引发悠远的联想。这种联想从寻常景、寻常情中生发出来,却扩展到生命等哲学思考的范畴,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
二、花间余韵,显深挚感情
1005年,十四岁的晏殊以神童荐至朝廷,赐同进士出身,从此开始宦海生涯,逐渐成长为词坛领袖,引领一代词风。此时北宋刚建国不久,唐五代花间词风仍在延续,这也影响到了晏殊的创作,体现在《珠玉词》中就是大量的艳情词,代女性言相思别恨。但是晏殊的词作洗去了五代词绮靡浮艳之气,不再过多关注女性的形貌与衣着,而是更多关注其情态,使艳情变得深沉、雅致,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纤细幽微的风格,抒发的情感多是人所共有的普泛化情感,如《踏莎行》(祖席离歌):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4]116。
这首小令叙写离别相思,上片写送别的场景,下片写离别后的相思怀人之情。结句“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表达的是女子在等待中思绪的不断变化。“无穷无尽”言离愁的连绵不绝与无法排遣,“天涯地角”极言离愁的范围广阔,将离愁理解为空间的概念,让思念随着意中人的踪迹寻遍天涯海角,足见情之深。再如《玉楼春》(绿杨芳草长亭路)结句“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将思念之情描写为连天地之间都无法容纳,直接点出情的深重广阔,写出了思念怀人的真实感受。清代黄苏《蓼园词选》评价此词的结句“末二句总见多情之苦耳。妙在意思忠厚,无怨怼口角”[1]3043,同样指出了感情深沉这一特点。
这些结句写思念之情只从主观感受下笔,不言女子愁苦之貌,不说无心装扮,不假以细节描写,直接说离情,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大晏所唤起人的只是一份深挚的情意,而此一份情意虽然或者乃因儿女之情而发,然而却并不为儿女之情所限,较之一些言外无物的浅露淫亵之作,自然有高下、雅鄙的分别”[6]。晏殊使离情摆脱了纤弱柔靡的艳俗,不为闺阁女子的特有情怀所限,成为了所有分离之人的共同感受,具有真挚典雅的特色。
《撼庭秋》(别来音信千里)结句“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寄情于物,不说女子思念远行的意中人,而说红烛垂泪、心长焰短,将红烛的自身特征与女子的内心感受结合起来,写红烛就是写女子。又如《采桑子》(林间摘遍双双叶)结句“晚雨微微,待得空梁宿燕归”将感情融于眼前目见之景,没有明写思念离人,但是写未归的宿燕也就是在写未归的离人。
龙榆生评价晏词为“一洗《花间》之浓艳,而千回百折,哀感无端”[7],而晏殊词的结句也同样传达出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之情。暮春、酒阑、离别、朱颜易老等等总是能引起词人的感伤,即便是酒席正盛之时他也会想到人散的落寞,歌女舞蹈之时他也总能看到女子脸上的愁情,显示出了悲情审美意蕴,例如以下几首词的结句:
《更漏子》(蕣华浓):才送目,又颦眉,此情谁得知。
《采桑子》(红英一树春来早):蝶怨莺悲,满眼春愁说向谁。
《喜迁莺》(花不尽):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4]30-70。
这些词的结句都蕴含着感伤,体现了对人生悲剧的审美,这也表明了词在审美方面的发展。晚唐五代时期花间词风盛行,风格委婉幽微,多通过对景物、女性外貌的精致刻画以及细节描写暗示女性内心的悲愁,而晏词则明确指出这种悲愁,并对这种主观感受进行描写。花间词擅长用感伤描写人物,关注抒情自我在处于感伤情绪中的动作情貌,突出为多情而苦,而晏殊的词则更倾向于对感伤情绪本身的描写,用衰飒的景物、急速流逝的时光烘托这种情绪,突出表现由深情引起的感伤悲愁。晏殊词从人物的情态描写转向对情绪本身的表现,特别是对感伤情绪的表现,这大大增加了词蕴含感情的深度和广度,可以视作是词体抒情艺术的发展。
结句中体现的闲情也是晏殊词的一个重要特色,前人词作结句中也有表现闲情的,但是像晏殊词中将闲情表现得雅致又有富贵气象的则少之又少。除了宦途中短时间的贬谪之外,晏殊一生身居高位,是一位承平宰相,生活富贵安闲。加之学识丰富,他自然能将闲适生活的体验真实又高雅地表达出来。据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载,晏殊“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8],这种气象是词人富贵闲适生活的真实写照,是物质享乐之后的满足与愉悦。晏殊词中表达闲情的词有很多,如《清平乐》(金风细细):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4]49。
结句的前半句“双燕欲归时节”承接上文的景物描写,气脉一致。双燕的“双”在诗词中往往能引起抒情主人公对离人的思念以及对自身孤独处境的感伤,而此词中的双燕并没有引起词人的惆怅,只是单纯作为审美的对象。可以想到词人此时也并不为相思所累,闲情之致立现。后半句“银屏昨夜微寒”似乎与眼前景致毫无关涉,但其实紧密相关。“微寒”是一种细微的感受,如果不是在安闲自在的情况下根本不会体察到这种细微的感受。昨夜安闲方能体察到“微寒”,今日浓睡之后安闲才能回忆起昨夜之安闲,结句千回百折,始终透露出安闲自得之情。结句选用的意象“双燕”、“银屏”,一动态一静态,动静结合,生动地折射出词人颇具风流文雅之致的闲情。
晏殊词结句体现出的深情、哀情是对五代词风的继承和发展,但是关注点从女性转移到感情本身,使词作始终笼罩着一层哀伤情致,体现出词体审美的发展。结句体现的闲情也值得关注,这是晏殊身居高位的生活写照,虽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但其中流露的雅致却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是一种理想化的生活体验。
三、理性沉思,倡惜时尽欢
时序更替、人貌变迁、花落酒阑总是能够引起晏殊对时间飞逝的感叹,而他推崇的解决方法则是“当歌对酒莫沉吟”与“不如怜取眼前人”,反映了词人对人生短暂、好景不长的忧虑。晏殊词的很多结句都直接传达出惜时尽欢的主题,如《木兰花》(帘旌浪卷金泥凤):
帘旌浪卷金泥凤,宿醉醒来长瞢松。海棠开后晓寒轻,柳絮飞时春睡重。美酒一杯谁与共,往事旧欢时节动。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4]84。
结句化用元稹《会真记》中“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点出珍惜眼前人的主题。这既是词人的体悟与自勉,也是对读者善意的提醒。晏殊总是能够敏锐地感受到时间的飞逝,词中充满“对于老之将至的深悄忧惧和对时光流逝的浓重伤感”,因此他主张及时行乐,将生活中的愁烦借着宴饮消解掉,其词作的结句很多都反映了这一主题:
《谒金门》(秋露坠):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
《鹊踏枝》(紫府群仙名籍秘):门外落花随水逝,相看莫惜尊前醉[4]1-39。
词人清楚地认识到时光易逝,将酒视作自己的精神寄托。从词的发展来看,词与酒席文化密切相关,晏殊词中就有很多描写歌妓在宴会中献艺的词以及寿宴上的寿词,这些词反映了晏殊与酒的密切关联。酒是词人对抗时光流逝的方法,也是词人生活优渥的侧面体现。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卷二记载:“晏元献公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而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9],从中可见酒宴在晏殊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纵情于酒与晏殊生活中的不顺遂也有着密切关系,他一生经历三次贬谪,在其词作结句中也可以看到“劝君看取名利场,今古梦茫茫”的感慨。因此词人的醉酒可以视作对官场沉浮的一种超脱,而及时行乐也就成为词人旷达胸怀的表现。晏殊的感情生活也有着痛苦,他一生三次娶妻,除第三任妻子记载不详外,前两任妻子均早丧,他喜欢的姬妾也因不为妻子所容而被逐,青年时期他又先后经历弟弟、父亲、母亲的去世。但是晏殊没有一味深陷于这些不幸,他选择了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转而更加关注眼前的生活而不是回忆。他更加欣赏“明朝后日渐离披,惜芳时”的人生态度,避免“无花空折枝”的消极自伤。
晏殊词结句的尽欢主题也是宋初上层士大夫日常生活的折射。宋初统治者实行优待文官的政策,上层官员俸禄丰厚,具备享乐宴饮的物质条件。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行为也促使诸多高层官员在日常生活中主动远离政治,最高统治者的提倡无疑是促使晏殊等重臣在日常生活中宴饮取乐、创作小令的重要因素。因此,晏殊词结句的惜时尽欢主题还具有“史”的意义,真实再现了宋初承平时代上层文人的日常生活状况。
总之,本文通过对晏殊具体词作结句的分析,总结出其结句具有极易引发深远联想、感情深挚闲雅以及多表现惜时尽欢主题的三重特色,这些特色能够反映出大晏词的独特艺术魅力。对于小令的创作来说,结句是结构的重要之处,更容易体现出创作者艺术水平的高低,因此对小令的分析不能忽略对其结句艺术特色的分析。特别是对于晚唐五代及北宋初涌现出的一大批专做小令的词人的研究,都可以从其词作的结句入手,分析其词作的整体艺术特色,同时也可以总结出一些结句的创作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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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龙榆生.中国韵文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19.
[8]吴处厚.青箱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46.
[9]叶梦得.避暑录话[A]//宋元笔记小说大观[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615.
李沛(1993-),女,河南平顶山人,河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