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家的方向走
2017-03-08吴佳骏
⊙ 文 / 吴佳骏
朝家的方向走
⊙ 文 / 吴佳骏
吴佳骏:一九八二年出生,重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天涯》《青年文学》《散文》等刊,著有散文集《掌纹》《在黄昏眺望黎明》《生灵书》《雀舌黄杨》等。
河船
雨下着,天气骤然变凉,秋天悄悄地去了。像河里的水,一年四季地流淌,看不出什么动静。大概唯有水底下的鱼儿,方能感知水的深浅和冷暖吧。
每到这个季节,我便知道,又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来不及收拾行李就出发。故乡在那里等着我呢,正如我在远方眺望着它那般。在码头下了车,举目四望,过去熟悉的场景早已烟消云散。简陋的小面馆拆了,落满岁月痕迹的青石台阶也不见了;那家我曾经常去剪发的店子,连同店子门前几棵高大葳蕤的梧桐树,也已荡然无存。
我到底成了一个游子,一个陌路人。
父亲说,如今回家不用再坐船了,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可我还是在码头下了车,我回乡本就是来坐船的。只有坐船,我才能找到回家的路。这条路虽不坚硬,也未铺沥青,但它却通往我的心里,是连接我与故乡的一条脐带。
木船是不可能有了。停泊在码头上的,都是些铁船。船夫全是老叟,坐在船头,抽烟或打牌。见有人来,又都齐刷刷站起,殷勤地招揽顾客,嘴巴甜得跟蜂蜜似的。不消说,他们都把我当作来此旅游的客人了。
我雇了一只小船,朝家的方向走。
船夫是个老实人,话不多,沉默如树枝上挂着的鸟巢。他或许识破了我并非游客,不过是个在外漂泊归来的浪子,想早点让我回家,索性发动起柴油机马达,船便箭一般射了出去。我赶紧示意他熄火,只用桨划。船夫似有不悦,他送我过河后,还要迎接后面的生意呢。我说这样吧,我再加十元钱,由我亲自来撑船。船夫点点头,退到舱中,掏出叶子烟点燃。
水面上起了雾,乳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两岸的青山。我撑着船桨,慢慢地移动。身后的水波纷披两边,有种恬静的柔美。嗅着迎面扑来的阵阵水腥味儿,我仿佛刚从迷梦中醒来。
记忆复活了。桨声欸乃中,我好似看到几个光着屁股的孩童,在河里扎猛子逮野鸭;听到涨水季节从山上汇流入河的潺潺天水声,以及感受到多年前,在有月光的夜晚,独自划船撒网捕鱼的情景……
想起这一切,我有一种安宁之感。
雾越来越深浓。船在我的划动中,有节奏地行进着,像我的心跳。我的家就在河对岸的山腰上。太阳晒着它,风雨吹着它,时间雕刻着它。我不知道它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河流沉默着,像船舱中沉默的老叟。它大概不会感觉到我此时心情的沉重。毕竟,这么些年来,河流经历了太多。它见惯了潮涨潮落,也见惯了冷月秋风。我一直相信,是这条河流,代替我这个游子看到了许多我不曾看到的东西。——木船是怎样被铁船取代的,船夫是怎样一天一天老去的;野鸭和白鹤是怎样从河湾里消失的,水底的鱼虾是怎样不知不觉死去的……
我划着船,朝家的方向走。
我的家就在河对岸的山腰上。透过浓雾,我依稀看到了她那沧桑的面孔。翠竹掩映中,她在向我微笑,在向我招手。
弃船登岸。一颗泪珠,倏忽从我眼眶滑落。像一滴露水,坠落在深秋里。
幽寂山路
路很瘦,似一根骨头,遗落在山间。
大概好久都没人走了,石板上长满青苔。路的两边,茅草及膝。草尖上挂满了露珠,一颗一颗,圆润、透明。我怕水珠打湿鞋子,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干树枝;一边扫去草叶上的水珠,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
脚步太重,不但会踩疼路,还会踩疼我自己。
这条山路,是我童年时就走惯了的。故我熟悉它的每一个弯道,两侧的树木和藤蔓,野花的香气和果实的颜色,蜜蜂的嬉戏和蝴蝶的舞蹈……那时候,我是多么的小啊,小得像路面上的那些黑色斑点。
记忆最深的,是冬日早晨打着手电去镇上上学。黎明时分,寒气吹在脸上的感觉,仿佛被窝里钻进了一条蛇。四野一片漆黑,我们从路上走过,也是从恐惧里走过。一起去学校的,共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女孩子大都胆小,总是走在我们中间。手电筒暗黄的光圈,将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让我们提前看到了长大后的自己。一路上,我们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替自己壮胆。其中一个男生,每次都很绅士,帮女生背书包。两个女生也很乐意让他效劳,只要一碰面,便将肩头的书包扔给他。这可能是发生在这条路上的最为温暖的事情了。我们都在这温暖的包裹中成长。后来,我们中学毕业,有一个女生去了另一个县念书。那个曾给她背过书包的男生,眼睛都快哭肿了,泪水比冬天的寒露还要凉。我们见他哭,也跟着伤心。只有山路沉默不语,泥泞的路面,照旧坑坑洼洼;路的两旁,依然百草丰茂,虫嘶鸟鸣。
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从这条山路走出去,再也不要回来。我怕将来会像我的村邻们那样,把自己一辈子都拴在这条路上。从小到大,我见到很多在这条路上往返的人。他们走着走着,就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中年;又走着走着,就从一个中年变成了老年;再走着走着,就消失了。只剩下风,在追赶着消失之人的魂魄。
我每次从这条山路上走过,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难受,还跟我父亲有关。我父亲是个乡村医生。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就看见他肩上挎个红十字药箱,在这条山路上走着,到邻近各村去给患者治病。父亲身材矮小,走起路来,似在飘动。有时他出诊天黑未归,我就会独自跑到路上来接他。尤其是夏夜,头顶满是星光或月光,萤火虫落在路边的草叶上,发出银蓝色光芒,使人生出些许幻觉。偶尔,一阵风过,送来不远处稻谷的清香。蛙鸣如鼓,似在为父亲的归来奏乐。他这个游走在乡间的“救命者”,经受得起这样的礼遇。
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就那样在山路上徘徊,或坐或卧。有时直到我靠在某块石头上睡醒一觉,才听到父亲归来的脚步声。他见到我,一句话不说,只摸摸我的头,便牵着我的手回家。那些个夜晚,我体会到一种等待的温情,一种叫作爱的幸福。
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路,就得走什么样的路。只有走到底,才不算辜负自己。
我终于沿着山路,回到了家。我庆幸自己没有迷路。尽管,我手上拿着的那根干树枝,在拍打露水中,断成了两截。
到家后,我才了解到,自从公路修通后,村子里的人都不再走山路了。也许,新路要比旧路好走吧。
只有我父亲还在走着山路。我认得出他的脚印,也嗅得出他走过后留下的气味。
这条山路,现在成了父亲一个人的路了。
狗心
这个小家伙,是母亲捡来的。一身的黄毛,故大家都叫它小黄。它从远处朝我跑来,好似风裹了一蓬飘落的银杏叶子在打旋。每次回村,都是它来迎接我,邀功似的,摇着尾巴。舌头伸得老长,在我裤管上舔来舔去。还不断提起两条前腿,试图蹦到我怀里来。这样欢快一阵,又跑开了。嘴上叼一根被风吹落的干树枝,或是菜地里的一片青菜叶;躲进屋檐下的柴草堆,继续它的玩耍和守候。迎接我,只是它生活中的一个仪式而已。
我不在家的日子,它也这么迎送我父亲。
父亲在离家几公里外的小镇码头开了家药店,每天早晨,只要父亲挎起药箱,小黄就知道他要走,一直尾随其身后,寸步不离。父亲走一步,它也走一步。有时,它还会跑到父亲前面。见父亲跟不上,它就先撒泡尿,然后,站在山路上等。待父亲要赶上它了,它又嗖地跑远了。最开始,它将父亲送至山路下的河流边,就站住了,望着宽阔的大河,两眼充满迷茫。父亲不知道它在思考什么,它也不知道父亲要到何处去。父亲赶时间,正要撑船掉头离岸。小黄如梦方醒,两腿不停刨船舷。它想跟父亲一起走。父亲停下手中的桨,喊它回去,回家去。越喊它刨得越来劲儿,像个犟脾气的孩子。无奈,父亲奋力一划桨,船便离开了岸边。父亲一边划船,一边想着身后的小黄。但他没有回头看,他深知,心一旦仁慈了,很多事情就难以做出决断。小黄大概是个急性子,它望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时,它已顾不得许多,也不管河里的水深水浅,后腿一蹬,跳进了河里,尾随父亲的木船追赶。那样子,很有些悲壮。父亲听到身后的狗叫声,一回头,见小黄周身湿透,目露凄楚,心都碎了。他赶紧掉转船头,将小黄捞上船舱。
从此,父亲总是对小黄心怀歉意。早上再出发的时候,他都要背着小黄走,不让它看见。可小黄的心又敏感得很,只要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它就会四处寻找。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都要找遍。后来,或许是小黄意识到父亲故意不让它去送行,怕它独自返回时孤独,才懂事地守在家中,只在傍晚时分等候父亲归来。
小黄只要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响起,就像一个打了兴奋剂的运动员,激动而亲切地朝父亲跑去,接他回家。就这样,小黄在迎接父亲中,走过了春秋和冬夏。父亲也在对小黄的歉疚和期盼中,一天天走向衰老。
在小黄之前,我们家还养过一条狗。体型比小黄偏大,也是一身黄色。我习惯性称呼它为大黄。大黄也是我们家的“贵宾”。尤其母亲,很心疼它。每次上坡干活儿,或是走亲戚,都要将它带上。有一次,母亲在崖边割草,不慎掉下了崖。原本躺在背篓旁打盹的大黄,见此情景,急得团团转。它将头伸向崖下,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嚎叫,试图将已经昏迷的母亲唤醒。但母亲没能听见大黄的呼唤。整个丘陵,静得只剩下大黄的叫声。母亲越是听不见,大黄就叫得越凶。直到嗓子都叫哑了,才引起在另一处干活儿的村邻的注意。几个人合力将母亲抬回家后,大黄才停止了叫喊。
康复后的母亲,对大黄更是充满感恩。凡有好吃的食物,都要分一点给它。大黄一得到母亲奖赏的食品,都会高兴异常。像幼儿园的孩子,领到阿姨发放的糖果或糕点。天气好的时候,大黄喜欢躺在院坝里的柿子树下晒太阳。晒暖和了,身上的虱子就会咬它。这时,大黄总会抬起后腿,去挠自己的肚子。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很像一个蹩脚的杂耍小丑。
可不幸的是,有一回,大黄外出玩耍,误食了别人投放的“爆蛋”(一种专门炸狗的炸药食品),整个腮帮都被炸飞了,鲜血直流。大黄忍着剧痛跑回家。它怕母亲看到它的惨状,只好躲在屋前的岩洞里等死。但大黄命不该绝,迟迟断不了气。母亲实在不愿看它再受痛苦折磨,便恳请村里的一个石匠,用钢钎帮助大黄结束了生命。
母亲流着泪,将此事告诉我时,我顿时痛哭失声。
我怀念我们的大黄。
有雾的早晨
在南方,深秋的早晨,经常下雾。要是起床早,随意地在晨雾中一走,周身都像被泼了牛奶,黏黏的,一片潮湿。母亲叫我去菜地掐点豌豆尖来煮面条。我披上一件父亲穿过的旧棉袄,朝菜地走。菜地是母亲耕种的,里面除了豌豆尖,还有莲白、莴苣和辣椒。它们都长势很好,没有被虫吃。
我低下头,撕破雾的帘子,看见蔬菜叶子上结满了小水珠。用手轻轻触碰,一股凉,便通过我的手臂,传遍全身。那些菜,翠绿、鲜嫩得很,仿佛刚刚吮吸完奶水的婴儿的脸庞。我真舍不得掐它们,但考虑到母亲辛辛苦苦为我做早饭,我不能扫她的兴。她起早摸黑大半辈子,都在为我操心。她太累了。她经历了太多有雾的早晨。那些年,我尚年幼,雾遮蔽住了我的眼睛,也遮挡住了我通往母亲内心的道路。现如今,母亲年岁渐老,本该由我来为她做早饭,回报一下她。可无论我起得再早,都无法赶上母亲起床的速度。就像我成长得再快,也追不上她的衰老。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当我还在学会走路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在奔跑着生活。这也是为何在那些有雾的早晨,当别人家的孩子看到的都是雾时,我看到的却是雾中母亲的身影。
我喜欢吃豌豆尖,也喜欢吃母亲煮的面条。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能吃上一顿面条,就已经是难得的福分了。母亲知道我喜欢吃面,便节衣缩食,把粮仓里的小麦背到镇上换成面。隔三岔五,她都会给我煮上一小碗。她和父亲都不吃,只给我吃。他俩看着我吃,心里就高兴。现在想来,这高兴里,不知裹着几多的酸楚。
母亲煮的面条,我称为“白水面”。那会儿,家里啥调料都没有,只放点油和盐,再加一勺味精。这样的面吃起来,倒也香软可口,滋味绵长。长大后,我依然喜欢吃面。虽然城市里的面,调料五花八门,做法花样翻新,但就是不如母亲煮的面那么能满足我的胃口。故只要我一回到家,母亲必定会煮一碗“白水面”给我吃。她明白她儿子需要什么。
吃完面条,雾依旧浓得化不开。整个村子,像被一匹大白布裹着。父亲看看手表,忙着去诊所。自从他开药店以来,每天都按时赶去坐诊,风雨无阻。他怕病人久等。父亲说,要是让病人等医生,那是极为不道德的事情。
我提出去送送父亲,他没有拒绝。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送父亲。一路上,大雾包裹着我们父子俩。他在前,我在后。尽管我们隔得那么近,却很难看清对方。我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轮廓。这就是父亲给我的印象,模糊得有些失真。我不知道我给父亲的印象,是否也会这般无异。
到了河边,雾封锁了河面,简直辨不清方向。父亲让我回去,他说自有对付这种大雾天气的办法。我相信父亲说的话。他在这河面上往返了几十年,哪怕闭着眼,也不会迷路。但我偏不回家,我要求亲自送父亲过河。父亲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把桨交给我,然后,坐在舱中,望着白雾茫茫的河面,像望着一个久远的梦境。
我凭借记忆和直感,破雾前行。木桨划裂河面的声音,像隔壁家的大婶拿着菜刀在削冬瓜皮。耳朵边,不时传来一两声鸟叫。叫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大概在雾中划行了一刻钟,我依稀看到了河岸。我正暗自惊喜总算将父亲送过了河。可船一抵岸,却发觉又回到了起点。
父亲没有生气,说,还是我来吧。我只好重又把桨交还给他,怏怏地冒着晨雾回家去了。归途中,我在想,这么些年,我走南闯北,浪迹天涯,为何最终还是依恋着出生地呢?
人啊,不论走多远,终究走不出自己的家。
啄人的鸡
菜园里,瓜棚下,坟头上,鸡都会去觅食。它们啄食的样子,一点都不优雅。鬼子进村似的,若不把一块地皮刨光,绝不善罢甘休。为争夺一条蚯蚓,它们可以颈毛倒竖,尖嘴对尖嘴,搞得脸红脖子粗。争食的,一般是公鸡。这很像人类,在外赢取颜面的,大多是男人。我多次观察过公鸡争食后的状态,胜利者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甚至还会当着失败者的面,引颈高歌,有点蔑视和挑衅的意味。斗败的鸡呢,气得只能用爪子刨泥土。深一爪浅一爪的,酷似一个琵琶初学者,双手没轻没重。连周边的母鸡,都会另眼看它。故鸡在争食时一旦战败,就等于永远失去了尊严。
农村几乎家家养鸡,我们家也养。母亲养的鸡,个大,肥壮,还长一身漂亮的羽毛。在村里一走,像一群模特,在表演时装秀似的。但漂亮的鸡,都爱惹事。鸡的世界,也需靠颜值比拼,才能活得出彩。其中有两只公鸡,令母亲好生苦恼。一早一晚,不管天晴下雨,它们都会带领自己的崇拜者,跑到邻居家的菜地偷啄青菜叶。啄完这片啄那片,短短时间,就把人家的青菜镂刻得经脉裸露。邻居生气,跑来找母亲讨说法。弄得母亲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只一个劲儿赔不是。邻居仍不依不饶,要求理赔。结果,还是我掏出一百块钱递给邻居,才算平息事端。
母亲心疼我的钱,她说,养这些畜生,真是没用,一百块钱,都可以买一只鸡了。我劝她不要计较,说咱家的鸡偷啄了别人的菜,赔钱也是理所应当。母亲仍想不通,整整一个下午,都蹲在磨刀石前磨刀。她要亲手宰杀一只公鸡,来炖汤给我喝,说是弥补我的损失。可当她一切准备就绪,握刀的手就是下不去,鸡在她的刀下满含委屈。我笑笑,替她将刀收了起来。
那只原本该死的鸡,也侥幸躲过一劫。
为避免邻居再来找麻烦,母亲砍回几根竹子,剖开,编织成栅栏,将鸡拦住。鸡一下子失去了自由,在栅栏内又蹦又跳,随时准备越狱逃跑。但母亲编织的栅栏很结实,任凭鸡撞得顶冠出血,也插翅难飞。母亲也只在喂食时,才放它们出来兜兜风。喂完食,又如数将它们关闭起来。这么过了一阵,大概是那两只爱显摆的公鸡,失去了表演的舞台,整天闷闷不乐,一蹶不振,很像受了冷落的演员。慢慢地,有一只鸡竟然病倒了。不吃不喝,让那些曾经跟它好过的小母鸡伤心不已。这可把母亲急坏了。无奈,母亲只好拆掉栅栏,让鸡们重获自由。
说也奇怪,栅栏拆掉三天不到,那只病鸡竟然痊愈了。每天都要打鸣,早晨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偶尔,它还会飞上屋顶,唱一首歌。把房顶上的草,抓得乱七八糟。母亲说,这只鸡,肯定是癫了。就像某些人一样,大病一场后,竟然通了灵,得了神助。
癫了的鸡,似乎的确没有之前嘚瑟了。既不再去村里走时装秀,也不再去偷啄别人的青菜。它唯一的兴趣,就是“啄人”。尤其是那位来找我母亲理赔的邻居,从我家门前路过一次,它就会撵上去啄人家一次。那架势,很像一架小型战斗机。每次啄,都不把人啄伤,只让对方感觉到痛为止。起初,那邻居以为是母亲报复他,唆使鸡这么干的。后又觉得不像,便每天出门绕道走,尽量不从我家门口过。
母亲说,真想不到,鸡比人还记仇。
不过,这只鸡,也不是见谁都啄。在我们村,它只啄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位邻居,另一个是村长。村长原本也是个老实人,规规矩矩的。但自从当了干部后,把老婆也离了,农活儿也不干了,成天都跑去镇上喝酒和打牌。每次回家,都醉醺醺的。这只鸡只要一见他,就追上去猛啄。一啄,村长就捡石头砸它。越砸,鸡啄得越厉害,一副视死如归的派头。
我不明白,咱家的鸡,为何那么喜欢挑战权威呢?
霜降
从床上爬起,看到“霜降”。
外面有风,窗台上,落着一片黄叶。我拾起来,准备夹在枕边放着的书本里。我有收集植物标本的癖好。严格说,这枚叶片,无论形状和质地,都还不太符合我的审美标准。但我看中它所承载的信息——晚秋的信息。这片树叶,是秋天最后的影子,是季节换装时,褪掉的一片羽毛。我收藏了这片羽毛,也就收藏了整个秋天。
从叶片上判断,生长这枚叶子的,必定是棵老树。只有老树的叶子,颜色才那么纯正,黄得跟人的皮肤差不多。那遍布于树叶上的经脉,写满了年轮的密码。顺着这些脉络,说不定就能返回到一棵大树。
村子里的晒场上,有人在劈柴。每年霜降日,村民即开始预备过冬的柴火。他们先将碗口粗的树,锯成一尺来长的圆木,再用斧子劈成四块,抱回家,码放在屋檐下,让风吹,让冬阳晒。这些木柴,经霜一打,都很耐烧。到了冬天,取几块扔到灶间或火盆里,火光熊熊,呐喊似的。即使燃尽,红光也会依附在木炭上,久久不熄。
小时候,我最期许的,就是在灶间里烧红薯。从薯窖里捡出几个,洗都不用洗,直接投进灶间,用热木炭盖住,就可以去玩儿了。半个小时后,用火钳将红薯掏出来,拍去表皮的灰,再揭去薯壳,香软滚烫的薯肉就显露出来。吃到嘴里,那感觉,那滋味,一辈子都忘不掉。
晒场的旁边,有人在点火抗霜。浓烟把眼泪都熏出来了,仿佛在悲悼秋天的逝去。那些呈团状的烟雾,散散漫漫,在晒场上空徘徊不去。烟是草的魂。草死了,草的魂还想看一眼大地。继而,一阵风过,草魂便被彻底卷走了。
我顺着烟雾消散的方向慢走,看见一对年轻夫妇,赶着近十只羊,朝我走来。其中两只小羊羔,跟在母羊后面,咩咩地叫。叫累了,就跑去妈妈的肚子下,吮吸奶水。这时,行走的母羊就会停下来,等孩子吸饱喝足,再赶路。哪怕赶羊人不断在催促,母羊也照样充耳不闻。羊鞭挨着皮肉了,也要强忍住痛,让孩子安心吃奶。
这对赶羊夫妇,是邻村的。男子瘦高个,浓眉大眼,颌骨凸出。走起路来,像在跟羊赛跑似的。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聪明的羊,直接从他的胯下钻了过去。妇女紧跟丈夫身后,像个不合格的裁判。她操一口外地话,也许只有其丈夫和羊能听懂。妇女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小男孩,约莫两岁。两只小手,跟鸡爪似的,死死地将母亲抓住。鼻涕一流出来,就朝母亲肩膀上蹭。
我不知道他们是将羊赶出来吃草,还是牵出去卖。看样子,应该是赶出来吃草的。我相信是这样。尽管,霜降至立冬前后,都有羊贩子来村里买羊。他们将羊拖去屠宰场宰杀后,再去暖那些富贵之人的富贵之胃。
路两边的草叶、泥土上,都蒙了一层白霜。我的头发上,也好似沾了水汽。手和脚,也有些冰凉。我一看手表,已经上午九点多钟了。记得早晨起床后,父亲交代,让我把咱家那棵柿树上的柿子摘了。我不能误了正事,遂返身往回走。
那是棵老柿子树。是我爷爷生前栽种的,他都过世二十几年了。南方柿树少,我们村,就只有我家有一棵,每年都挂满了红通通的果子。以前摘柿子,我都是爬树。现在爬不上树了,只好借助梯子。但令我没想到的是,满树的柿子,十有八九都被鸟啄了。这些鸟,跟某些人一样,嘴尖得很,一啄一个洞。我骑在柿树上,竟无端地想起了那些在尘世间走着的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人。
最终,我还是把那些被鸟啄过的柿子,全部摘了下来,整整几大筐。看着那些小灯笼似的烂果子,心情郁闷了一下午。晚上父亲回来,问我怎么啦,我说出了我的悲伤。父亲望望我,笑着说,你啊,真是个没有经历霜降的孩子。
冬夜漫步
夜了。不是很冷。这是初冬的夜。吃罢晚饭,我想出去走一走。我喜欢这夜里的安静,以及安静中的那份孤独。一个人走在村子里,就像月亮悬挂在夜空中。路是曾经走过的老路,月光照在石板路面上,呈银白色。低头看,让人怀疑那是傍晚时分农妇漏撒的面粉。
我脚步迟缓地走着,像在寻找着什么,追忆着什么。白日里的那些事物,全都被黑夜遮住了,过滤了。整个天地,仿佛只是一个梦境。风无声地吹来,与我童年时感受到的夜风没有本质的差别,只是多了几分粗粝和苍凉的味道。
过去的乡村夜晚,即便是冬天,也是挺热闹的。吃罢晚饭,家家都在屋里生一盆火。大人和小孩围火而坐,织毛衣,给孩子讲故事。暖红的火光,从门板缝里透出来,有一种乡野特有的意趣。不像现在,我沿着石板路走了好长一段,都没有听见人的说话声。户户门扉紧扣,连那反应敏锐的狗,也懒得叫一声。莫非,狗也学会了享受寂寞和孤独?
朝左走,是池塘的方向;朝右走,是学堂的方向。我犹豫到底朝哪边走好。人一旦过了而立之年,做事情就多少变得纠结起来。不知这是成熟的象征,还是疲软的表现。愣怔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朝右走。毕竟离乡这么多年,对故园有了几分陌生。万一失足,掉进池塘里去,岂不丢死个人。
学堂自然是过去的学堂,如今早就废弃不用了,被附近的村民堆满了干柴。我站在路边,透过夜色望去,像看一张底片。底片虽然模糊,记忆却从底片上,清晰地漫溢开来。我小学一至五年级,都是在这里上的学。学堂只有一个老师,所有课程都由他上。他手中的铜铃一摇,就上课;再一摇,就下课。下课后,老师也不进办公室,而是蹲在草坪上,跟学生下五子棋。他若下输了,我们的课休时间就会多玩儿一会儿;要是下赢了,那就会立马被赶进教室。
他是名代课教师,代了很多年课,都没能转正。我们这地方穷,公办教师都不愿意来此受苦。因此,他必须每天都坚持到学堂来上课。没了他,我们就会群龙无首。有一次,他生病了,咳嗽厉害,痰里带血,只好叫他儿子来替他上了几个星期的课。他儿子高中毕业后,到部队参军,正好回家休假。这个老师更是不得了。下了课,就带我们到学堂周围的土堆上去“打仗”。男女自由组合,把农民的豌豆田和麦田,糟蹋得“一败涂地”。农民想骂,又不好意思骂。要是真把老师给骂走了,谁来教他们的孩子读书呢?
我就这么完成了我的启蒙教育。
今夜,我又回到了幼时读书的学堂,回到小学时光,仿佛再次重温了来自童年的快乐和自由。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又被月光擦亮了一次。我不准备再朝前走。再走,我怕自己无法返回——我指的是记忆,不是脚步。我的脚步,无法替代记忆的指针。
在这个初冬的夜里,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着,像一个梦游的人。我原本是想出来寻求安宁的,哪知,却反而让我有了一颗不安宁的心。
我赶紧往回走。月光如水般从我头顶泼下来。身后的学堂,以及伴随学堂浮现的一切,慢慢地开始隐退。退到黑夜的深处,退到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退到我的记忆打捞不到的地方。
我重新成了一个孤独者,享受着自己的孤独。
返回途中,我从黄大爷的家门前走过,恰巧碰到他到屋外小解。他看见我,被吓了一跳,赶紧躲进屋里,只从窗棂里朝外望了我一下,就拉灭了灯。
我知道,曾经那个穿着开裆裤,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的孩子,他已经不认得了。
⊙ 葡萄·王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