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牛排
2017-03-08⊙文/燕历
⊙ 文 / 燕 历
一块牛排
⊙ 文 / 燕 历
燕 历:女,文学硕士,曾出版长篇小说,有中短篇小说见于刊物。现供职于某杂志社。
人是六个,酒有两种。
六个人在叶岑之外,分别是酒店投资人秦大福、新媒体中心主任陈千里、艺术策展人艾小扬、职业旅行者贺子驴和电影剪辑师崔梦园。酒是德国纳赫杜荷夫雷司令和法国瑞梦湖庄园陈酿干红。
昨天叶岑本准备推掉这次宴会邀请的,她手上的年底报表正做到紧要处,还远远达不到专业化的简洁和优美的标准,她正设法将它浓缩在一张纸之内,这已够让她头疼的了。然而做东的秦大福却没有给她半点商量的余地。他说,发起聚会的主要理由是他在雷州半岛上投资的一处度假酒店就要开业,次要理由是陈千里跳槽到一家地方电视台当副台长,艾小扬刚刚从香港办完一个艺术展回来,贺子驴一周后要飞赴文莱首府展开新的旅程,这些理由哪一条都不容她轻视。
本来他们这一帮子人能够聚在一处就挺不容易的。当初本来互不认识,后来慢慢吸引靠近,甲先交好了乙,乙又结识了丙,丙和丁相见恨晚,丁和戊倾盖如故,就这么顺藤摸瓜一样,渐渐形成了一个半牢不牢的小圈子。他们之间的关系介乎一般朋友与莫逆之交,相处的内容不能免俗地以吃喝饭局为主。难得的是趣味相投,能够欣赏彼此的风格,包容各自的缺陷,所以也称得上赤诚相待亲密无间。他们能够接受的最低见面频率是半年到八个月,要是这么算来,一年也未必能聚齐一次,所以叶岑想,这次她是没有道理不去了。
十分钟前,叶岑一踏进餐厅的大门,就知道秦大福选择宴会地点是颇下了一番工夫的。如今时兴的餐厅不是都不叫餐厅、饭堂、酒楼,而改叫什么房、什么坊、什么会、什么轩了吗?秦大福挑的这家“国王牛排工坊”在中央商业区的二等路段,门头并不起眼,出了电梯才发现别有洞天。好一个宽阔的所在,头顶的玻璃穹顶就好似教堂一般,巨型的砖砌壁炉火焰熊熊,烧的是如假包换的松木。枝型吊灯闪亮璀璨,亚克力餐桌光可鉴人。与别的牛排餐厅不同的是迎门处一间高大的玻璃房,里外都安装着温湿度计,里面烧腊店似的悬着一溜大块牛肉,每块都插着手写日期的小铭牌。凑近一看,那些时间近的牛肉还保持着鲜红的色泽,时间远的俨然已经凝固风化,更远的则已变成黄褐颜色,形态也有了几分奶酪的味道了。
餐厅环境幽静,肃立的侍者比客人还多。秦大福他们五个已经等待多时,正在高谈阔论。叶岑一看到他们,脸上自动漾上一层笑意,疾走到众人面前,连连抱歉说自己来得晚了。五个人连忙起身相迎,都表示毫不介意她的姗姗来迟,将她摁在唯一的空座上。因为互相熟悉,所以那些客套的问询自然都省去了,叶岑甫一落座,他们就延续起话头,只顾把刚才的交谈继续下去。
和每次聚会一样,他们的话题照例是不着边际,不论男女,一开口都像刹不住的火车,只管向前开。某投资大佬在畜牧业上砸下重金,著名节目主持人言行不慎被雪藏,敏感电影惨遭有关部门删剪,南美小国海关人员公开索贿……主题四处乱跑,大道小道消息混合在一起,夹杂着若干精彩的段子。比如艾小扬就讲道,上个月香港湾仔中心的前卫艺术展上,有女性观众特意过来向她致意:我最喜欢入口处的那幅作品,真是太棒了。她心里诧异,入口处何曾有一幅作品?寻过去还真有,白色作底,中间以一条竖线分割,左右分别是一男一女造型,构图完美色泽鲜明内涵深远。可那不是卫生间的指示牌吗?
艾小扬话音一停,众人一起哈哈大笑。就这么谈笑一阵,一直谈到肚子里的饿意都泛上来,才想起今晚所为何来。晚餐的菜式是秦大福早已张罗妥当的,国王牛排工坊以四十五天熟成牛排出名,主角自然是这个,否则就成了过宝山而空归,白来一趟了。等不了多久,前菜和汤都依次送上了桌,只是主菜还不见踪影。
想起还有牛排这一档子事,话题便从九天开外扯了回来。陈千里说:“哎,我考你们,要是第一次去到一家从没去过的牛排馆,从哪里可以预判牛排的好坏?”
众人突然被问住了,正思索着,陈千里自己回答道:“看人呗,百无一失。”他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侍者,“侍者衬衣硬领的洁白度,头发的清洁度,站立时腰背的挺直度,都是牛排品质的重要参考。要是他还对自家牛排了如指掌,能根据不同的牛排推荐不同的酒,那这家牛排的质量就大可放心了。”
想起方才侍者推荐酒水时确实训练有素,众人都对陈千里的话深以为是,只有贺子驴不以为然。“错错错。看人不如看刀。”他说,“餐刀才是牛排的风向标。”
众人忙又低头去看餐刀。叶岑见这把刀从刀柄到刀面都是不锈钢一体制造,刀锋带着锯齿形波浪,线条流畅,锋利光亮,心里赞叹果然是把好刀。
崔梦园嗤笑一声:“照我说,既不用看人,也不用看刀,要看就看——刚才小扬说的洗手间嘛。”他故意挥挥手指,压住左邻右座的嘘声,又说:“刚才我已经到那个地方侦察一番,比厨房还锃明瓦亮,挂着古典油画,光厕纸就有不同颜色的三种。男厕名为‘马尔斯的长矛’,女厕名为‘维纳斯的苹果’。你们说,排泄的地方都这么讲究,牛排还能错到哪儿去吗?”
他还没讲完,众人已经听出他是在耍宝,便一起冲他起哄。
又等了半晌,通向厨房的大门才又霍地敞开。六名侍者鱼贯而入,仪仗队一样走了进来,停在众人后方,无声地将六个盘子递到了桌上。那些盘子都奇大无比,直径足有一尺多,洁白无瑕。盘子的圆心处孤零零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两寸见厚的肉块,红褐色的表皮微微收紧,烙着烧烤的格子痕迹,肥瘦均匀,油光颤动,蒙着一层薄薄的热气。肉块的旁边,摆着些许香草,又淋漓不尽地洒了几滴汁子,好似吴冠中水墨画的局部。
见这阵仗,众人都按捺不住,收住心神,同时拿起了餐具,对着自己的牛排操刀相向。贺子驴先用手掂了掂刀叉,仿佛那是两件兵器,要试试称不称手,随即手起刀落,狠准稳快地将肉块分解开来。陈千里端着架势,在盘子里沉稳割锯,奏刀然,莫不中音,牛排立时筋断肉离,分作两边。艾小扬对着牛排沉思片刻再果断下手,像雕塑家使用雕刀一样,细致分割,游刃有余,将肉块寸寸解剖,一点不留。
牛排的温度不等人,叶岑也拿起餐刀在那肉块上动作起来。刀刃一碰上它的一瞬间,她便心领神会了它的绝佳质地;再略一插入,先感觉到了一两下富于弹性的抵抗,然后就变成明白晓畅的单刀突进;持续深入下去,则如入无肉之境,好像切的不是牛排,而是一块带着软心的草莓蛋糕了。
等到纷纷把小块牛肉送进口中,众人几乎一齐用眼神叫了声好。接着,只顾一块接一块,摇头晃脑,牙齿咬肌乱动,把那舌尖上的味道细细地咂摸。叶岑的舌头一接触肉块,只感到火候、熟度、弹性、风味那些生硬的指标都变成了现实,化作一口口的鲜美,融化在口腔的深处。比起普通的牛排,它更有一种奶酪的丰盈和陈酒般的醇厚,交织在一起,存留在齿颊之间。不仅如此,口鼻中还微微萦绕着樱桃果木屑燃烧过的香气,直沁入胸肺,让人欲罢不能。
叶岑素来少吃牛排,更谈不上品评牛排的好坏,如果一定要她给这份牛排一个评价,她只能说“刚刚好”——什么都是“刚刚好”。
灯光之下,酒的香气和香料的香气混合成一片,餐具和瓷器轻轻碰撞叮当作响。众人在这气氛里吃得物我两忘,不知不觉的,盘子里的牛排都被吞噬殆尽。放下刀叉,众人都一时无话,坐视着盘子被撤走。牛排的味道还残存在空气里,没有消散,供他们继续回味。和这份牛排比起来,接下来送上的红丝绒蛋糕已经变得可有可无,惹不起更多的兴趣了。
须臾间谈笑声重新响起。对刚刚吃下去的食物稍作小结是绕不过去的程序,众人却突然不知顾忌些什么,仿佛鉴定者对一件收藏品不敢轻易下定语,谁也不肯率先开口。直到秦大福礼节性地询问这牛排还能入口吗,他们才如梦方醒般地交口称赞起来。说着说着,这才发现原来好几个人都是牛排这种食物的忠实爱好者,有同好焉。七嘴八舌说起牛排的品评标准,个个都是半个美食家。再往下说,越说越五花八门,到后来,竟为到底哪种牛排是顶级的,哪里的牛排算极品争论起来。
干脆,秦大福一锤定音,让每个人轮流捡自己吃过的印象最深的牛排说上一说,说得最新奇的人算是今晚的优胜者,谁也不许胡乱插嘴,不准跑偏离题,不准信口开河。
做东者发了话,众人都是贫嘴贫舌的好事分子,自然没有人不赞同。
连叶岑也觉得这个建议有点新鲜。她好奇,从她这些朋友的嘴里讲出的究竟是些什么牛排:战斧还是和牛?安格斯还是夏洛莱?腱子心还是金钱展?转而又一愣怔,纳闷今晚为何对牛排大讲特讲,莫非想在这张餐台上整出一个“牛排之夜”?这个话题有点让她发怯,她犹豫着该如何应付掉这个题目,不至于让一干人等扫兴。
原因其实简单:对于牛排这种食物,叶岑一向宁可敬而远之。
在叶岑的食谱里,向来都没有牛排这种食物,它像一个敏感词一样遭受屏蔽。她甚至一次也没有靠近过超市冷冻牛排的柜台,在自助餐厅碰到牛排也照例绕过。除非万不得已——就如现在这种场合——她从来没有在餐厅里主动点过牛排。通常的情况是,捧着餐厅厚厚的菜单,她的手指如同设了自动程序般跳过牛排那一页。
倒不是因为忌口或者是不耐受症,这算是她小小的私人禁忌吧。
无人留意到叶岑的不在状态,她还独自出神,那边艾小扬已经自告奋勇,做了领头羊。
“巴黎的当代艺术展两年一次,去年我们去观展……”
“打住,”贺子驴说,“去年有当代艺术展吗?”
“那就是前年吧,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时间概念。”艾小扬不动声色,“我们去观展,顺便跟随着一帮子艺术家游历到了布列塔尼。那里风景迷人,我们在海滩上跳舞,看远处的灯塔、半木屋宇群落和牡蛎养殖场。狂欢过后必然伴随着盛宴,女画家黛安包办了一切,虽然她的画风趋向后印象主义,但是安排餐会却一丝不苟。就在海滩上,我们搭起了长长的漂流木制作的餐桌、餐椅,白纱帷幕朦胧地遮挡着阳光和视线。别提那些烦琐的餐会程序了,光是那些川流不息的盘子就足以开一家瓷器店。直到那道无与伦比的龙虾牛排端上桌来,我才发现漫长的等待也是值得的。
“牛排和大只龙虾在一个盘子里相拥相偎,本身就堪称一道奇观。龙虾橙红丰满,油光可鉴,采用的是本地海域特产的布列塔尼蓝龙虾。这种龙虾极其稀少珍贵,在日光下通体呈现迷人的蓝色,生长在海底深处,经过七年成长期、蜕壳三十次才勉强长到两磅重。牛排四方四正,棱角齐整,是本国三岁龄的草饲牛,只取牛腰末端最嫩的部分,小小的一块,却沉积着丰富的大理石花纹。两种食材制作方法也很不相同,烹制龙虾需要争分夺秒,快速熟透就可上桌;牛排则经过充分的烘烤,佐以上好的卡慕白兰地,再撒上种类繁多的法式香料。
“我学着黛安吃一口牛排再吃一口龙虾,味觉器官刹那间遭到了彻底征服,一如视觉器官被艺术品征服。难怪牛排和龙虾会出现在一个盘子里,两种完全不同的鲜美纠缠在一处,释放出加倍的美味。龙虾柔韧鲜滑,极其弹牙,重重咬下一口,像和牙齿在做游戏;牛排软嫩多汁,咀嚼的时候像和舌头在跳舞。两种口味没有主次的分别,却相互衬托彼此交缠,我左一口,右一口,欲罢不能,味觉仿佛坐上了跷跷板,每一下都是全新的刺激。那种体验,只能用‘销魂’来形容。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牛排……”
艾小扬收住话头,等着众人的评判。众人刚要表示赞同,贺子驴已经按捺不住地跳了起来。
“牛排龙虾固然好,就是过于奢侈和精巧了。——各位,你们都知道铁木真吧,都知道把牛肉风干成肉干装在牛皮袋子里横扫欧洲的蒙古大军吧?三年前我从俄罗斯沿路搭车前往蒙古国,取道贝加尔湖畔的布里亚特共和国,在那里见识过最正宗的牛排。
“那个暮色四合时分,我们坐在蒙古包的羊毛毡上,喝奶茶,吃包子和手擀面。宴会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歌舞和诵经声连绵不绝。主人告诉我,下面将出现的是最经典的传统食物。他还露出轻蔑的神色,说它和那些在全世界餐厅都能找到,顶着它的名字却被窜改得面目全非的东西有着根本的不同。
“正说着,也许就在帐篷外面几十步远的地方,一声‘哞’的惨叫发了出来。我猜想是一头大牲畜被放倒并屠杀了。凭借声音判断,很可能是一头两三岁龄的牛,一头最欢实最强壮的儿牛。再过一会儿,就有年轻姑娘给宾客端上来了盛在木盘子里的他们称作鞑靼牛排的东西。
“我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热乎乎的,扑面而来,直冲鼻子。天,他们放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什么啊?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团和肉带骨的肉渣,色泽殷红,仿佛从未烹饪过,唯一的温度就是牛残存的体温。在它的旁边还有一汪牛血,它就像一座孤岛一样傲立在血水之中。更奇怪的是,一个完整的嫩黄的鸡蛋躺在上面,还在微微颤动。
“我学着主人俯下身去一口吸干了那只鸡蛋,接着用弯刀挑起一些‘牛排’送进嘴里。温热的牛肉进了口腔,就像跳跳糖一样在跳动,每一跳都带着鲜活的激情。等我奋力吞下了它,必须承认,那牛排也确实不一般,细嫩里包含着鲜甜,没有盐味的干扰,反而突出了牛肉本身的特性。要不是我不习惯那种腥膻,也算是人间至味。
“不幸的是,就是因为这份牛排,不到一个小时,我的身体就体会到了草食民族与肉食民族的基因差别。差异之大,就像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斗争史那么漫长。我翻肠倒肚地吐了好几次,吐了个干净,直到吐出酸水,整个晚上都不能消停……”
贺子驴说得绘声绘色,一会儿大皱眉头,一会儿做欲呕状,逗得艾小扬和众人咯咯直乐。
⊙ 棕·王祥夫
不甘人后的陈千里紧跟着开腔:
“上次世界杯足球赛之前,我们正好在荷兰拍一个专题节目,对当地的足球事业进行深度采访。在前往鹿特丹的途中停留在一个陌生的小镇,趁着车辆维修的空隙时间四处逛逛,进入了一家看似平凡的牧场。”
“在那个国家,牧场遍地都是,但是这家小小的牧场却不为人所知,它出产的不是通常的牛乳,而是极品的小牛肉。经过屠宰的小牛,真正的精华只有腰际里面窄窄的几条,这一小块肉的价值比一头普通的成年肉牛还要高。我们在牧场的餐厅里见识了这种特制的小牛里脊……”
他的讲述刚刚进入佳境,叶岑却听不下去了。她玩弄着手里的蛋糕叉子,耳朵里只隐约听见他说什么牛排如何像豆腐一样柔软,一碰就要化成汁,说什么烤制时只能翻一次面,翻两次都是暴殄天物,又说什么完全不用调料,只加一点保加利亚玫瑰盐就滋味无穷。
到底心里还记挂着那份报表,她越发感到索然无味起来,心说她这帮朋友也真是个个都巧舌如簧,一种菜肴也被他们说出了如此多的花样,也不知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这个时代充满口欲,食不厌精,牛排不过是牛身上的一个部位,人却挑剔到这个程度。什么“腰际里面窄窄的几条”,又是什么“第二骨节和第三骨节之间”,如果把人和牛、食者和被食者掉个位置,牛们会不会对一客“人肋骨第二节带里脊”击蹄赞赏,还要把它和另一客“人尺骨桡骨连肉”一较高下?就连一碟子蘸料,也非得由五个国家的产品调和成不可,难道就为了牛排的一点特别口感,就要跑遍五洲四海?
第四个发言的是崔梦园:
“……那次我们乘坐小型飞机抵达了火山口。冰岛火山众多,当然,这一座并不是爆发中的活火山,它目前处于平静的状态。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那种熔点较低的火山石,而它是制作石炙牛排的最好材料……我们支起了野外便携式的连体桌椅,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当场制作的牛排。那套炉子与其说是炊具,不若说是科学实验仪器,外形就像大号的化学实验坩埚。上面铺着火山石,下面用高能燃料加热,温度在几分钟内就可达到一千多摄氏度……你们知道,烤牛排的真正秘诀其实是温度。哪怕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牛排,只要给它合适的温度和火候,就能具有顶级牛排的品质……火山岩已经变热、软化,在它们将要熔化而没有熔化的时候,直接将一块生牛排扔上去!‘吱’的一响,好似牛排发出一声惨叫,它的表面瞬间凝固硬化,高温如同一道关上的闸门,封锁了牛排内部水分逃逸的道路。几秒钟后,奇香扑鼻而来。牛排被迅速扔进盘子里,瓷盘被烫得‘咔咔’作响……”
等到崔梦园的石炙牛排下肚之时,下一个轮到的是秦大福,他讲的经历是坐在海底餐厅,一边看鱼群游弋,一边吃用海底石油天然气做燃料的喷枪火焰牛排。叶岑心绪烦乱,崔梦园讲了些什么她大多没听进耳朵里,秦大福的话她也只听了个大概。见这些人越说越荒腔走板、漫无涯际,她在心里暗自哂笑。坐在火山口吃石炙牛排,在大洋之下吃石油气喷枪牛排?可别让他们再说下去,再说下去,还不知他们会说出什么荒唐的东西来。
正想着,那边秦大福的话音已落,照例博得了几声喝彩。众人的眼光都向叶岑投过来,期待着她收场。她有心推掉不说,又怕犯了众怒,这帮淘气家伙闹起来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不知会怎么罚她。只好略作思索,假装轻咳两下,装出为难的样子问:“可是只要和牛排沾边就行?”
秦大福表态:“那是自然。”
“那么,你们说的是有形的牛排,我来说说无形的牛排吧。”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要她解释什么叫作无形的牛排。
“容我慢慢说来,你们可不能嫌我东扯西拉,啰里啰唆。”
有言在先,叶岑用一口酒润润喉咙,从容开讲。
说起叶岑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牛排,就不能不说到她的父亲。
可以这么讲,父亲的牛排比世界上所有的牛排,比他们刚才所讲的那些牛排都有滋味。
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一块真正的牛排。
在叶岑幼时的记忆里,父亲的牛排通常会出现在一些个星期天的上午。那时他们住在一间老旧的宿舍,阳光或温暖或炙热,射进斗室,光柱里飞尘曼舞,如万千微小的精灵在做游戏。光柱的一端是一张葵花黄色的一头沉书桌,脱漆的桌面堆着高高的书和一盆打开叶片的君子兰。父亲坐在一张藤椅上读书,单薄的身躯套着母亲手织的遗物——一件青灰色细股毛线编织的单螺纹背心。藤椅年深日久,早已被摩挲得熟化,右边扶手处因为长期经受着父亲的击节赞叹,乌黑得更为厉害一些。叶岑坐在近旁的矮凳上写作业,桌子是另一张高凳。她佝偻身躯,全神贯注。有时候,会有一声深深的喟叹在她的耳畔响起,打断她细密的心算。
“就只差一块牛排啊……”
这喟叹痛心疾首,像父亲从两肺的深处挤出的一声干咳。叶岑猛一分神,就会用圆珠笔的一头戳自己耳朵上的头发,把头发戳得乱乱的,打着一圈一圈的卷。
父亲看的是小说,这篇小说名字就叫作《一块牛排》。他多年痴迷杰克·伦敦,类似于后来叶岑遇到的许多文化人说他们痴迷普鲁斯特或者昆德拉。那年代喜欢这个美国作家的委实不少,不仅因为他“同情底层人民”“具有无产阶级性”,还因为那个流传广泛的说法: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在列宁临终前给他朗读短篇小说《热爱生命》。父亲也津津乐道地向叶岑描述过这幅动人的情景,令她有好一阵子浮想联翩。父亲收藏的那些杰克·伦敦小说选的不同版本,都搁在书架的顶层,有的书本还盖着“某某资料室”的蓝色戳儿,来历可疑。父亲推崇《热爱生命》,但还是更钟爱《一块牛排》,那个濒临失业的老拳击手老金,为了生计,在拳台上奋力拼搏,却因为穷得买不起一块牛排而落败的故事。“他没有输给自己,他输给了客观条件,输给了黑暗的社会。”父亲就是这么向叶岑描述的,最深刻的原因则是那个黑暗的资本主义社会,把穷人的最后一点力气榨干。
叶岑没怎么记住拳击手,却单单记住了那种叫牛排的东西。它像童话里的神物,充满着力量,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也可以让濒临失败的斗士反败为胜。
她从没见过牛排,没听其他人讲起过牛排,不知有多大的一扇牛肉才可以称为“排”。她只见过牛肉,暗红色的肉块一斤半斤地剁下来,装进菜篮子里,再放进砂锅里煮几个小时,佐以十倍分量以上的圆白菜和土豆。每隔半年父亲会去邻县的机械厂一次,给叶岑带回那里号称特产的牛肉饼一两只,是用碎牛肉拌上鱼茸、鸡蛋、淀粉、蔬菜末,裹上面皮,用香油炸制而成。牛肉极少,只是那种牛肉独有的甜鲜味还是尝得出来。
父亲自己呢,他有没有吃过牛排?
叶岑不敢肯定。
想来父亲最可能接触牛排是在苏联那段日子。在叶岑小的时候,偶尔会听他提到香肠面包,提到蔬菜沙拉和杂拌汤,唯独没有听说过牛排。这也正常得很,他就学的那家机床工业学院位于莫斯科的市郊,冷冷清清。一个月几十卢布的助学金很不经用,常常吃不饱。中方雇用了一个从东三省过来的厨子做中式晚餐,挽救学生们的胃口。俄式炸牛排不太可能出现在他们的菜单里。等到回国就更没机会,没过几年遇上“反右”,他在农场吃了一肚子的烂莲藕臭菱角腐鱼败虾,年纪轻轻就把胃都吃坏了。耕牛倒是经常见到,还有一起落难的诗人把它们写进诗句里,“湖田遍布的向阳堤上,你解放四蹄踏碎春光”,可没人敢把它们和食物联系在一起。
她只能想象拳击手的牛排,越想越发馋。不是嘴馋,是心里的馋。
叶岑向往拳击手的牛排,对拳击手却没有好感。因为父亲总是变着法子拿拳击手给他做榜样。衰老的拳击手老金在他口中是最顽强的斗士,敢于和年轻的后辈决战……老金成了父亲精神世界的知己,恨不能把自己的感情也一股脑移植给叶岑。求学的年月,叶岑若是背不下来青年节献礼会的演讲词想偷懒耍滑,或是输了数学竞赛要退出兴趣小组,父亲必要搬出老金的例子。她低头聆听,同时,额头上吃了父亲重重的一记栗子,还要被恐吓一句“不准哭”。
谁知,及至叶岑长大,自己也读了那篇小说,顿时大失所望:这哪里是一本讲述顽强拼搏者的“励志书”,分明就是一本失败人士的叹息录。不知父亲是从哪个字里行间读出励志的意思的?老拳击手根本算不得英雄。——按后来的话说,不折不扣就是个loser,离斗士差出十万八千里。加之当时她已经有了一些阅历和主见,又处在青春叛逆的时候,就对父亲有了一些不屑,常常在心里对他报以一声声冷笑。父亲的同事兼朋友赵伯伯看她日渐成熟,曾经直言不讳地对她说过:你爸爸这个人一辈子就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性格倒是挺硬,一遇到大阵仗就表现得傻登登的。她听了没有不快,反而深以为是。父亲将一生中该经历和不该经历的坎坷都经历了,到头来落得一身的病,家里一贫如洗,这如果就是他一辈子与命运搏斗的结果,岂不是太荒唐了吗?从此叶岑把全部精力都给了学习,一天比一天发愤,高考时自己做主报了财经专业,单等着有朝一日从这个家里走出去,走得远远的。
没等到叶岑毕业,父亲长年累积的肺病突然爆发了。
前后发作了三次,他也在叶岑就读大学的附属医院里住了三次院,从一张病床转移到另一张病床,一次比一次严重。“晚期”就是医生开给父亲的宣判书。第一次频繁地照了CT,切除了小结节,第二次用放射疗法治疗了几个月,等到第三次住进医院,病灶已经转移到了肝、脾、肾,每一条淋巴道都蓄积着癌细胞。
叶岑在医院和学校之间两头跑。眼见着父亲每次病情加重,又顽强地缓了过来,心情也像井里的水桶一样上上下下。她知道父亲和病魔进行的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拉锯战,输赢难定,真是令人心焦。
在父亲第二次住院期间,发生了叶岑偷偷跑到校门外吃人生中第一次牛排的事情。
第一次吃牛排和“蓝色勿忘我”这个名字息息相关。这个名字,重温一遍就意味着重温一间临街的小屋:受到煤店和日杂副食店的左右包夹,翻修后刷上了天蓝色的油漆,门楣上的花束也是手绘的;还意味着重温一个灯光昏暗的空间,数排蒙着人造革的火车座,总是氤氲着一层蓝色的烟气,桌子上搭着蓝色的格子桌布,玻璃小瓶里插着塑料玫瑰花。——这样一个所在,自然不会有腰背笔挺的侍者,也不会有带着品牌的锋利刀叉。
饶是如此,却一度让叶岑心驰神往。
那时候“蓝色勿忘我”刚如一朵小花悄无声息地开放在校门外,在叶岑的同学之间引发小小的骚动。他们谁也没有去过西餐厅,这个城市好像也刚刚出现西餐厅这样的事物。咖啡和斟咖啡的围着围裙的服务员,是他们对西餐厅的第一想象,因为一首流行歌曲正风靡不止,“芳香的咖啡飘满小屋,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叶岑却与他们不同,那里只有一种东西吸引她。
终于有一天,一个女同学把生日聚会安排在“蓝色勿忘我”了,她的慷慨成全了叶岑的期望。就像今天秦大福召集的这场盛宴,几个要好朋友,有男有女,他们真的如期端坐在铺着蓝格子桌布的桌子前面了。
几颗年轻的脑袋凑在一处,用琢磨期末试卷的耐心琢磨着印着英文的简陋菜单。叶岑的眼睛扫过牛排那一行,心突突跳动。这才是她梦寐以求之物,想象过无数遍的东西,它对她具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意义。
可在围着白围裙的服务员向他们走来的那刻,她突然内疚得厉害。父亲病重,而她像个花天酒地的资产阶级小姐似的,在这里铺张享受。居然还想吃牛排,仿佛……仿佛她是背着父亲在这里偷吃,偷吃一种他们共同的珍爱之物。
兴奋最终压倒了内疚,叶岑太想知道牛排的滋味了。等同学挨个点完,她也郑重地吐出了“牛排”两个字,随即,像等待求婚一样等待着服务员问出那个庄严的问题。
“几成熟,小姐?”
“七成。”
她响亮地回答,准备充分,胸有成竹。这种仪式感让她感觉新鲜和陶醉,说出这句话一如在西式婚礼上说出“I do”那么神圣。
他们的咖啡先端上来了,盛在小小的玻璃杯里,混着奶粉,呈现不均匀的浑浊的褐色。接着是小圆面包,蔬菜沙拉,意大利面条。直到咖啡都被他们喝干,才见服务员手托圆盘姗姗而来。
叶岑假装淡然,定睛看去,一块红褐色肉块躺在盘子里,大概三四两重,冒着稀薄的热气,蒙着一层可疑的焦煳色,还带着几个黑点。貌不惊人也算罢了,当她笨拙地操起刀叉又割又锯,好容易才将小小一块招呼到嘴里,顿时暗暗叫苦。牛排一半是柴的,一半又夹杂血丝,分明夹生不熟。嚼起来费力不说,还要担心自己吃相不雅,败坏了西餐的气氛。虽然也有几分香料的香味,但香气似乎来路不正,古古怪怪。
自然大失所望。
她最终硬着头皮吃完整整一份,已经没了食欲,再不想吃任何东西。
这还不算完事,等她怀着懊丧回到宿舍,那块牛排却在她肚子里作起怪来了。往后一二日,腹部滞胀隐隐,一阵油腻从下面直泛上来,她这才后悔勉强吃下不和胃口的食物,惹上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麻烦。加之她是从医院的病房里偷偷跑出来的,为了一客糟糕的牛排,她算是擅离职守了,心里就更加认为对不起父亲,简直相信是冥冥中给她的惩罚了。忙去校医院开了酵母片,又自己到中药店买了消食散,折腾数日才好。从此后绝了念头,再不敢离开父亲的病床,对牛排的渴望就此抛到了九霄云外。
父亲不断咳血,日渐消瘦,多次地晕厥,又一次次苏醒。叶岑日日提着心掉着胆。有一个午后,她手捧着一本《宏观经济学》,一个人守在父亲的病床前。灰尘依然在阳光的光束里飞舞,老式心电仪的噪声大得惊人,每一下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床上父亲瘦成一把枯柴的身体似乎连被单也撑不起来,一双大脚呈外八字支棱着,跷向天花板的方向。她无端便想到,这次是不是到了父亲要求她为他读《热爱生命》的时候了呢,就像列宁向列宁夫人要求的那样?如果他真的提出了这个要求,那么她会不会顺从地满足他的要求呢?她会不会从书架的最上端取下已经翻得卷页的小说集,为他大声地朗诵呢?
这么一想,就有一股嗖嗖的寒气从脊背后面蹿了上来。
叶岑更不敢对父亲说,其实那时她已经看过一些列宁夫人的回忆材料。她脑子里那幅“病榻朗读”的动人场景早就被打碎了,不存在了。
列宁夫人如是说——
第二天他要我继续读伦敦的小说。但是杰克·伦敦的强有力的东西里却掺杂了一些非常软弱的东西。第二次读的那篇小说完全变了样——浸透着资产阶级的道德观念:一个船长答应老板把船上所装的粮食以最高的价格出售,他为了履行诺言,竟然把自己的生命都送掉了。伊里奇笑了笑,挥了挥手。
然而,父亲没有让叶岑给他读《热爱生命》。唯有一次,他半清醒半糊涂地伸出瘦长的手,一把攥住了叶岑的腕子,不到几秒钟又放开了。他与死神搏斗了两三年,究竟还是没有熬过去。在他弥留之际,叶岑猜测在他微弱的意识中,也许有一个老拳击手在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力量。现在就是他人生战场的最后一回合啊!一、二、三……如果他能在读秒阶段再奋力爬起来一次,就像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生命还能延续一段时光。
父亲还是走了。他拼尽全力还是败下阵来,他的人生缺少的东西太多,上天没有给他——他的那块牛排。叶岑的心空了,日子也空了下来。她顺利地从财经学校毕了业,可是以后的道路却不算顺利。她曾经为了考高级会计师资格,几个月泡在冰冷的图书馆查资料,脚上生出冻疮。在留学期间,为了节省生活费,打三份工,每天睡四个小时,凌晨两点战战兢兢地穿过暴力街区,祈祷自己平安回到床上。在投资银行实习的时候,一次接受好几个项目,为了给上级一个好印象,加班到深夜,每晚写一封邮件汇报项目进展;在目前这家公司争夺唯一财务总监位置的时候,她与竞争者展开明里暗里的大战,识破对方给她设下的一个个陷阱,弄得心力交瘁。
每次都会想起父亲的牛排。尽管那“牛排”并不让人振奋,可是父亲的“唯意志论”已经成功地在她心里扎根了,每每向她发出“坚持下去,拼尽全力打出最后重重一拳”的呼吁。不管多么疲惫,她也会自觉地赶在“读秒”阶段之前把该做的事情完成。就这么一关一关地跨过人生的重要关口,走了下来。
大约是父亲去世后十年吧,叶岑到医院探望一位生病的长辈,意外碰到一个在神经科工作的中学同学,相约到医院外的一家小小的茶室叙旧。他们聊起过去的生活,不知怎的就聊起了叶岑的父亲。叶岑平时很少向人吐露心迹,可是那次却敞开了自己,提起父亲的死直说得动情,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要是他能再坚强一点,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她说。
张医生已经听叶岑粗粗讲述了父亲的病情,此时蹙蹙眉毛,对叶岑的假设抱以藐视。
叶岑也觉得自己没什么道理,讪讪地说:“你们医生不总说求生的力量、乐观的精神是战胜病魔必须的吗?”她还说起杰克·伦敦的小说,说起父亲从拳击手老金身上汲取的力量。虽然老金败给了年轻人,可他在拳台上那种永不服输、廉颇不老的精神,还是颇能激励人的。拳击塑造性格,这可能也是这种残酷的体育运动的魅力之一吧。父亲不是总在说“意志品质高于一切”吗?
没有想到,张医生却对拳击运动自有一番宏论。他露出不屑的表情,好像叶岑刚才说的“唯意志论”是一种旁门巫术。
“拳击手?意志品格?”张医生拿起茶匙,在一个圆滚滚的茶壶肚上敲打着,“长期从事拳击运动的拳击手都不可避免地受伤。头部遭到反复击打后造成严重的脑损伤,导致大脑功能的慢性进行性衰竭。”
“那是什么意思?”
“打击会让脑区萎缩,纤维通路断裂,髓鞘层被破坏。看上去有些拳击手在历经比赛后作风更顽强了,抗击打能力更好了,但实际上他们整个大脑的性质都发生了改变,他们可能只是麻木了。呵呵,脑震荡的后遗症。”
“可是,泰森,还有洛基……”
“许多拳击手进入老年后,行动迟缓,连步伐都变得蹒跚起来,像喝醉酒一样东倒西歪,和帕金森病人没什么两样。有人把这种病叫‘拳击痴呆’。这就是他们为这项野蛮运动付出的代价。谁说商业拳击能塑造性格,那只是种传说吧?”
张医生出言尖刻,有种居高临下的专业性冷漠,句句话像钢针刺痛叶岑。但他言之凿凿,她竟没有办法反驳,一味地瞪着对方的脸不知所措。一瞬间她突然厌恶起冷冰冰的现代医学来,它总能撕下病人心灵上那块温情脉脉的面纱。
叶岑顿时兴致寥落,又应付着聊了几句,就付账匆匆而去,甚至忘记了彼此留下电话号码。
又过了若干年,叶岑早已从丧父之痛中走了出来。她早已不再是穷酸少见识、连牛排也没吃过的女大学生。她的足迹遍布了几大洲,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也走了不知多少遭。随着年龄增长,见识愈广,遇人愈贵,吃遍世界美食,多少号称大厨主理或者几颗星的餐厅也去过了。后来她在应酬中吃过若干地道的牛排,这才吃出些真正的滋味。毕竟几百元一客的牛排,和那种快餐店里挂着牛排之名,徒具牛排之形的食物还是大不一样的。但是对牛排的怯意和回避却保留至今,不曾改变。
就在去年,叶岑去澳洲出差,和悉尼的投资人做面谈。谈得很成功,双方都信心陡增,情绪高涨。面谈结束后,对方代表本杰明说要请她和另一位同事去一间“很酷”的餐厅就餐。
餐厅并不遥远,转过几个街区就到达了目的地。三个人步下楼梯,旋转再旋转,一直走到地下几层,眼前豁然开朗。说是餐厅,不如说是个阔大的地下室,名字叫作“地狱厨房”,果然透着一股酷劲。
三人在铁皮凳子上坐下,前头的长条桌子既宽且长,是浑然焊接在地板上的,纹丝不动。旁边有旧台球桌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哈雷机车,纯粹装饰,几台电视在头顶各个角落闪闪烁烁,直播的都是当季拳击比赛的画面。侍者都是穿工字背心、系着皮围裙的彪形大汉。
本杰明聊起拳击运动,金腰带,WBF和重量级,叶岑所知甚少,只能唯唯称是。直到侍者送上餐食,听得“砰砰砰”三声巨响,工字背心在他们面前摔下三个碟子。三块砖头似的牛排朴实无华地躺在碟子中间,伴随着几颗无油烹饪的土豆、玉米。一望便知,它们只经过简单的解冻,被一位比熟练家庭主妇高明不了多少的厨师“哐当”一下送入烤箱,几成熟度悉听尊便,再被“吧嗒”铲进餐盘,来到他们的眼皮底下。
乍一看去,牛排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表面颜色赤红如炭,砖头那么大。割下一块送入口中,便突然感觉到了烫,好似吞下了炭火。其实肉块温度并没有多高,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灼热,充满口腔。咀嚼几口吞下,肉质软硬程度马马虎虎,鲜嫩滋味也勉强及格,只觉得那团炭火顺着食道滑下,胃顿时暖了。
本杰明还在狼吞虎咽,叶岑已经停下刀叉。环顾四周,餐厅用餐者寥寥,大多都是肌肉突出的壮硕人士,在默默地进食。下一个瞬间她看见一位老者,端坐在很近的一个角落里。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年纪明显偏大,身坯和肌肉还没有完全输给年轻人。他似乎闷闷不乐,毫无表情的脸几乎面瘫,鼻子奇形怪状,嘴却没有消停,慢慢吞吞地将小块牛排叉进嘴里,不像是在咀嚼,而像是一台钳床在压制钢板。
在吞食的过程之中,他会入神地看着电视屏幕,在比赛回合的紧要关头,他越发目不转睛,连举到嘴边的叉子都忘记了。
蓦地,叶岑有些发呆。她仿佛又嗅到了许多年前附属医院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器官腐烂发臭的气味,听到了心电仪电流的流动声,还有从父亲坏掉的肺部传出的风箱般的喘气声。
再看那老者,分明就是一个现实版的老金。他俨然已跳到拳台上,与对手挥拳相向。他的对面,年轻彪悍的家伙桑德尔,遭受着连环重击,还在像不倒翁一样顽抗。谁都看得出来,老金只要打出最后一记重拳,在那记重拳上再加上一分力度,将他的身体连同意志一起击溃,比赛就结束了。去他的大脑慢性衰竭,去他的脑震荡后遗症。这是他唯一的机会,现在不赢,就根本赢不了了。
可是,他能挥出那记重拳吗?
一块牛排,只要有一块牛排的力量就够了。
牛排只是食物。只是食物。不是美味佳肴,也不是饕餮之徒的一口鲜美。真正需要它的是人的身体,而不是味蕾,或者是穷奢极侈的虚荣心。无论多么好的牛排,无论多么精心的烹饪,总得吃进肚里,落胃为安,变成营养,变成能量,才算不辜负它的使命。一磅精纯的牛肉提供了几乎所有身体需要的营养元素,并以最自然的方式供给。它就是一个氨基酸、蛋白质和脂肪的压缩包。它是食物中的足赤黄金,是肉类中的精英翘楚,能让懦弱者变得强悍,胆小者变得无畏。
然而他就差那么一块牛排……
老金的牛排,父亲的牛排,她的牛排……
叶岑戛然而止。她生怕再讲下去,声调就要变得异样,眼睛里也要不管不顾地分泌出液体。眼光一扫,她看见听众们都呆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好像根本没发觉她的故事已经讲完。直到她轻咳一声,五张面孔才一起复活过来。
是秦大福先叫了一声好,其余的人接着迅速跟进,惊呼的惊呼,拍手的拍手。不约而同地,竟然给了叶岑一个满堂彩。
艾小扬抹着眼角说:“叶姐,你的故事讲得我感动死了。”
剩下的人也纷纷唏嘘不止:“无形的牛排原来如此,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到底还是叶姐的境界高,我们说的都是舌尖上的事情,她说的明明是人生啊!”
“为了叶妹妹的故事,再干一杯!”
于是六个杯子又被端在空中,殷红的残酒在杯子里晃荡。叶岑一直保持低调的微笑,这时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酸了一下,有点热泪盈眶的冲动,赶紧趁着热闹,把酒抿了一抿。
笑闹一停,气氛就微妙地冷淡下来。
牛排的话题算是说完了,叶岑的压轴大戏后更没人讲得出新的花样,连刚才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牛排故事也被忘记了七八成。酒见了底,杯盘狼藉,雪白的餐布上只剩下星星的油点。不知饭局已经过了几个钟点,一众人等都已经肚满脑涨,神经迟钝。艾小扬抚摸着腹部,对叶岑娇嗔,说今天又是牛排又是甜点的,摄入的热量太高,体重秤上的数字只怕是不敢看了,需要喝上三天的苦瓜汁减肥茶,才能折抵这一餐放纵的过错。叶岑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她,说起见不得人的体重数字衣服尺码,也是唉声叹气。贺子驴打出几个响亮的饱嗝,旁若无人,从靴子里掏出一把迷你军刀,在牙齿间爬剔搜罗,一边还斜睨着坐他对面的秦大福。崔梦园一言不发,眼神迷迷瞪瞪,在椅子上左扭右扭地松动筋骨,好似在拧麻花。陈千里接了一个电话,就半掩了身体,嘀嘀咕咕,虽然声音压到最低,还是有一句“我们这边就快完事”冒了出来,被大家的耳朵同时捕捉到。
似乎就等着秦大福发一句话。秦大福也适时宣布“不如今天就散了吧”。众人如同得到了赦令,客气一番就表示拥护秦大福的建议。
刷卡付账,六个人一起离席,前呼后拥走出牛排坊。秦大福像阵前的大将指挥若定,又是一番统筹调度:向东的一拨,他和艾小扬,由助理开着他的路虎揽胜把艾小扬先送到她住的酒店;往西的一拨,崔梦园和贺子驴,请代驾开车过来,沿路将贺子驴丢在最近的地铁站。叶岑既不向东也不往西,自行打一辆出租车离开。只有陈千里没有经过秦大福的调度,他慌慌张张的,不等最后的告别就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赴他的今晚第二场约会去了。
坐上出租车的后座,叶岑才感到酒力发作,她醺醺然,昏昏沉,含混地向司机说出了要去的地址,就靠在椅背上,迷离的眼睛只顾望着车窗外面。
出租车起步加速,秦大福他们和牛排坊灯火通明的门廊一晃都被甩在后面,过了几秒钟就看不见了。
夜黑得深沉,车开得平稳。叶岑在轻微的震荡中胡思乱想,财务报表还有压缩的空间,新办公室的装修预算要提上议程,下月出差的行程确定了没有,前来试用的分析员就给他个offer吧……这一桩桩事情和大的小的厚的薄的生的熟的牛排搅和在一起,不停旋转。
周遭响着扑簌簌的声音,这声音带着颗粒的形状,砸在车身上,越来越响,越来越猛烈。叶岑定神想了想,才意识到是雪霰。——她赴宴前就注意到了天色的异常,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又过了一会儿,敲打声隐去听不见了。然而才过了片刻,成千上万的雪点就从上空扑下,在路灯和车灯的光束里闪烁,密密匝匝,多如牛毛,铺天盖地。
叶岑有点小小的兴奋。她停住思绪,痴痴地望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夜空,只觉得它比上好的雪花牛排还要美丽。
⊙ 玉米·王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