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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部族”“少数族群”与民族概念中国化
——论中国民族话语体系形成前后的“三胜”大势

2017-03-07龚永辉

关键词:斯大林族群中国化

龚永辉,梁 鑫

(广西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汉部族”“少数族群”与民族概念中国化
——论中国民族话语体系形成前后的“三胜”大势

龚永辉,梁 鑫

(广西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由“汉部族”之争开始的“民族形成上限问题”讨论,到随着第四次中央民族工作会议结束的“少数族群问题的去政治化”之争,分别标志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理论政策话语体系的转换生成前后的“险胜”和“浅胜”;为了确保中国民族话语体系的“完胜”,应该进一步在民族观教育主渠道上实现民族概念的中国化。

部族;族群;民族概念中国化;中国话语体系

重温几十年前牙含章先生等人撰写的《建国以来民族理论战线的一场论战——从汉民族形成问题谈起》[1]一文,回味1954年开始的那一段学术史;联系结束于2014年第四次民族工作会议精神的十年“族群问题去政治化”之争,我们对这两场延绵一轮甲子的概念之争与民族概念中国化的关系有了一些心得。这两场争论发生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不同历史阶段,其间的历史性坐标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理论政策话语体系的转换生成。立足于这个历史坐标,分别抓住不同阶段与我国民族话语发生纠缠的“汉部族”和“少数族群”概念,分析中国民族概念应对舶来观念挑战获得的胜利趋势,可以理清民族概念中国化的历史逻辑,明白实现民族概念中国化的重要意义。

一、汉部族概念曾标记中国民族话语体系缺失环境下绝地反击的险胜

“汉部族”概念的“发明权”不属于中国。正式将“部族”概念用于汉族的,是一位苏联史学家。他从斯大林民族定义和所谓“部族”概念出发,在1953年前后的报告中强调:民族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历史范畴,汉民族形成于鸦片战争之后,鸦片战争之前的汉族并不是民族而只是部族。[2]

“部族”作为一个舶来概念,出自一些苏联经典著作的中文翻译旧稿。其最典型的用法在于斯大林的这段话:“至于语言的继续发展,从氏族语言到部落语言,从部落语言到部族语言,从部族语言到民族语言……随着资本主义的出现、封建分割的消灭、民族市场的形成,于是部族就变成为民族,而部族的语言就变成为民族语言。”[3]

按照中文的传统定义,“部族”实际上是古代历史上概述部落与氏族的联合简称:“部落曰部,氏族曰族。”[4]我国史学家范文澜先生不能接受汉族在鸦片战争之前还是“部族”的观点。他列举我国秦汉时期“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等历史事实,按图索骥找到了斯大林定义的民族四大共同特征,从而作出另一种结论:“汉族自秦汉以下,既不是国家分裂时期的部族,也不是资本主义时代的资产阶级民族,而是在独特的社会条件下形成的独特民族。”[5]

范文澜的这篇论文引起了一场历时数年的论战,人们纷纷认为他的观点“违背了斯大林提出的关于民族形成的基本原理”[1]。不妨就当年的讨伐文章,略举几例观察:

“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民族形成的基本观点,对于中国同样是适用的。在整个封建社会中,汉民族没有也不可能产生。作为资产阶级的汉民族,只是在资本主义在中国出现之后开始形成……认为汉民族在秦汉时代形成,资产阶级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说法,是没有科学依据的。”[6]

“范文澜同志的这种看法是错误的。错误的症结在于忽视了民族市场与非民族市场的重大差别……范文澜同志的上述看法,与那些资产阶级学者的主张当然有本质上的不同,但同样是……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原理相违背的。斯大林早就指出:‘在资本主义以前的时期是没有也不可能有民族的……’”[7]

“范文澜同志所以得出‘独特的民族’的错误的超越历史的概念,绝不是偶然的。他主观地把斯大林民族定义和斯大林关于民族问题诸方面的互相联系的原理割裂开来,抓住斯大林定义中的词句;同时,在这个定义中的确没有‘资本主义上升时代’等字样。这就促使他把斯大林民族定义中的‘历史上’这一概念,理解为一般的历史概念了。忘记了斯大林的这一著名原理:‘民族不是普通的历史范畴,而是一定历史时代即资本主义上升时代的历史范畴。’在范文澜同志看来,民族既是一般的历史范畴,因此,他在古代或中世纪去追寻‘民族存在’的做法,就是不可避免的了。”[8]

“……如果我们承认了范文澜同志的结论,就必须把‘被压迫民族’从‘近代民族’的范围取消,而给他们找出‘独特的’‘出路’。显然,这样的做法……违背了列宁、斯大林的指示……”[9]

从这些引文中不难体会:在上世纪50年代的我国,苏联专家实际上代表着学术权威。尤其是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的历史学界,学术观点跟政治立场很容易搅合在一起,挑战苏联专家的观点更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但由于范文澜先生实事求是、论从史出,口诛笔伐也奈何不了他功底扎实,依然有行家旗帜鲜明地支持他的观点。[10]

事实上,这一场讨论所涉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汉民族的形成,从而指向全世界一切民族的形成问题:民族究竟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形成的,还是在原始社会瓦解、氏族部落阶级化过程中形成的?此外,争论还连带提出一个相关问题:在氏族部落与民族之间的“部族”概念是否成立?在这样的争论里,范文澜的观点代表着民族概念中国化指向。在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情况下,历史研究编辑部汇编了《汉民族形成问题讨论集》,由三联书店出版。这样一来,讨论所涉“汉部族”问题就作为一个悬案而挂起来了。

1958年,中国科学院成立民族研究所。需要编写全国少数民族《简史》,这个悬案又开始纠缠:任何一个民族的《简史》都需要厘清民族的起源和形成问题。如果汉族在鸦片战争以前都还是“部族”,那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所有少数民族也都还不是“民族”。如果把汉族称为“民族”而把少数民族称为“部族”,则更“是对少数民族的歧视”[1]。于是,民族研究所所长牙含章及其同事们只好旧案重审,会同翻译学界系统比对马恩列斯的德文原著、俄文原著和中文译稿,在审视“民族”与“部族”概念关系的同时,探索民族的起源与形成的客观规律。

经过五年协力,牙含章们终于明白,民族起源与形成的规律早已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解决。马恩不排除资本主义以前的民族,而且已经明确指出:人类历史上的民族最初是在原始社会末期氏族部落瓦解的过程中伴随国家而形成的。同时,所谓“部族”概念实际上是一个翻译上的误会。俄语根本没有“部族”概念,却有几个都可当作“民族”使用的习惯用语,译为中文“部族”的正是俄语“民族”习惯用语之一,通常用来表达资本主义以前的民族。

为避免这个两头不靠谱的“部族”概念在我国民族历史叙事中产生消极影响,牙含章等以“从汉民族形成问题的争论来看经典著作翻译方面的问题”为题建言,推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社科部和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组织由北京三十多个单位人员参加的座谈会,专门讨论经典著作中“民族”一词的译名统一问题,最终决定:将原来误译为“部族”的概念改正为“民族”,分别为两个通用“民族”概念加上历史阶段限制以示区别。*根据这个决定,人民出版社1971年重新出版了《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中译本,前引相关段落改译如后:“语言的继续发展,从氏族语言到部落语言,从部落语言到(资本主义以前的)民族语言,从(资本主义以前的)民族语言到(资本主义时期的)民族语言……随着资本主义的出现、封建分割的消灭、民族市场的形成,于是(资本主义以前的)民族就变成为(资本主义时期的)民族,而(资本主义以前的)民族语言也就发展成为(资本主义时期的)民族语言”。

可见,范文澜的观点是在陷入“大批判”的混沌胶着状态之后,因中国民族建设实际需要倒逼而得到民族学界和翻译学界支持才反败为胜的。这实际上是绝处逢生的一场险胜。这样的险胜既来得艰难、又不易巩固。不妨以牙先生等后来写的这段话作一个旁证:“……既然恩格斯认为‘从部落发展成了民族’,而斯大林又说:‘民族是资本主义上升时代的历史范畴’,两种看法显然是不一致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查对的结果是:两种看法都是正确的。因为恩格斯讲的是一般民族的起源和形成问题,也就是在人类历史上,民族是在何时和如何形成的问题;而斯大林讲的是‘现代民族’,亦即‘资产阶级民族’。”[1]

今天看来,斯大林定义的“资产阶级民族”跟恩格斯笔下“从部落发展成”的民族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归结到我国民族团结进步事业这个现实的应用场景,不可能“两种看法都是正确的”。事实上,当时大致完成的民族识别实践已全面突破了斯大林的民族定义:不论处于原始社会末期,还是处于农奴制、奴隶制或者半殖民地半封建制度下,工作过程都是“待识别的民族”,结论则一律落到“民族”。这样的民族概念,只符合恩格斯的民族理念而不符合斯大林的民族定义。然而,两位先贤还要在两三个社会形态之间拉这样的“橡皮筋”(甚至,牙先生还在给同仁作序时为当年对斯大林民族定义的突破作自我批评)*参见熊锡元.民族特征论集[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牙含章序:“当时我还年轻幼稚,觉得斯大林的民族定义与我国的回回民族问题对不上号”。。其中是否因特殊历史条件下对斯大林导师地位的政治尊重转换成对其民族定义的学理遵从,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还处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初始阶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理论尚未转换生成。基于新民主主义民族实践生成的毛泽东民族政策思想,还未取得理论层面的话语权。在中国民族理论话语权缺失的历史条件下,范文澜、牙含章们代表的民族概念中国化能量最终排除“部族”概念的干扰,的确堪称绝地反击、绝处逢生而又惨不忍睹、尚难言胜的一场险胜。

二、少数族群概念记下了中国民族话语体系确立后初步获得的浅胜

“少数族群”的概念引入民族理论政策谈论范围,大致可以说是对我国民族工作新的历史阶段特征与“多元一体”民族格局的误读所致。这一概念引发了长达十年的“少数族群问题去政治化”之争[11]。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回应了争论中的过激观点,有效阻止了“少数族群”概念携着“去政治化”思潮给民族工作带来的危害。从学术层面来看,是民族概念中国化在中国民族话语体系确立之后初步获得的浅胜。

摆脱了“部族”概念的束缚,汉族乃至各少数民族的历史叙事逐渐切合我国实际。在改革开放大潮的推动下,以费孝通先生为代表的中国学者终于告别斯大林民族定义,进一步就“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历史格局”下的民族概念提出了独辟蹊径的理性思考:

“……民族这个概念上是否可以设想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就是‘中华民族’;第二是汉、藏、蒙、回等56个民族;第三是这56个民族中有些民族还包含着若干具有一定特点的集团……”[12]

“虽则中华民族和它所包含的50多个民族都称为‘民族’,但在层次上是不同的……在中华民族的统一体之中存在着多层次的多元格局。各个层次的多元关系又存在着分分合合的动态和分而未裂、融而未合的多种情状”[13]。

这种思考植根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历史格局”的实际,不再把民族视为“四大要素”缺一不可的“出窑方砖”,而是看作“人们在社会复杂系统作用下形成的相对稳定、持续互动、边缘模糊、层层嵌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历史文化和现实利益的认同体”[14]。这种生态灵活的民族理念,“为我们认识中国民族和文化的总特点提供了一件有力的认识工具和理解全局的钥匙”。[15]

随着“多元一体”理念深入人心,各种解读纷纷面世。在“多元一体”理念促进各族人民“三个离不开”的关系自觉、增强中华民族整体凝聚力的同时,一种变异思潮将“多元一体”曲解为“政治一体,文化多元”。相关学者苦于斯大林民族定义的僵化弊端,针对这个僵化定义跟我国民族实际的巨大差异,引入西方“族群”概念并不断标榜它的“文化”性和“自由”度,在学界得到较为广泛的认同和传播。随着社会转型时期民族工作面临“五个并存”阶段性特征挑战,一些涉及民族问题的乱象引起社会焦虑,“政治一体,文化多元”的思潮迅速与“族群”概念结合,演变为“少数族群问题去政治化”的明确主张。

这种主张的倡导者是北大教授马戎先生。他把“种族、族群”概念与“民族”放在一起谈论,将美国、印度等处理本国种族、族群问题的策略称为“文化化”,将前苏联和现实中国处理本国民族问题的趋势称为“政治化”,质疑我国1949年以来的民族识别、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和民族政策,主张“21世纪的中国应当从本国历史中吸取宝贵经验,也应当借鉴美国、印度、前苏联等处理本国种族、族群问题的策略与经验教训,把建国以来在族群问题上的‘政治化’趋势改为‘文化化’的新方向,培养和强化民族—国民意识,逐步淡化族群意识”。[16]

所谓“培养和强化民族—国民意识,逐步淡化族群意识”的技术路线,就是用“少数族群”概念取代“少数民族”概念,进而取消我国当代少数民族的“民族”资格。这个“少数族群”概念跟半个世纪之前那位苏联专家用的“汉部族”有些相似,而且触及了我们统一多民族国家民族政策的底线,民族理论界自然奋起反驳。在长达十年的争论之中,马戎先生反复论证自己的“少数族群问题去政治化”思路*参见马戎.反思民族研究:理论与实践(上)[N].中国民族报,2007-3-2(06);马戎.反思民族研究:理论与实践(中)[N].中国民族报,2007-3-9(06);马戎.反思民族研究:理论与实践(下)[N].中国民族报,2007-3-16(06);马戎.创新中国民族问题研究的三个前提[N].中国民族报,2007-8-3(10);马戎.当前中国民族问题研究的选题和思路[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马戎.民族研究的创新需要坚持实事求是、解放思想[J],西北民族研究,2008(1);马戎.当前中国民族问题的症结与出路[J].领导者,2009(2);马戎.中国民族问题的历史与现状[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5);马戎.关于当前民族政策的反思——在“凤凰大学问沙龙“第三期的演讲,2014-3-30。,还引出了一度浪拍天窗、试图“另起炉灶”[17]的第二代民族政策论。

“去政治化”的仿美思潮来袭,在仿苏话语之间引发民族观念“熵爆炸”。爆炸尘埃几乎遮蔽了2005年刚刚形成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理论话语体系,从而形成了近几年来民族观领域的“川字幻局”:与左右两边根深蒂固或浪拍天窗的仿苏仿美两大对撞观念相比,中国民族话语体系仅仅如同“川”字当中那短短一竖[18]。2014年召开的第四次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全面回应了“川局”两边“失事叴是、截仿西想、驭矢激进、訄争误实”与“实事囚是、结仿斯想、与失俱进、囚真误实”的错误思潮,恰如以中国梦为统领全局的中天一“点”、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为切实躬行的“横折竖钩”、以促进各民族“三交一聚”为聚合中华民族正能量的“撇策啄捺”,由顶层设计推出提升民族工作水平的“永字八法”,开创了“化川为永”的胜利局面。[19]

“永字八法”完整体现于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的长篇讲话。其中既有对近十年争议中各种糊涂思想或错误观念的回应,也有对隐含在这些观念里的积极因素的包容*参见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中央民族工作会议精神学习辅导读本[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国家民委民族理论政策研究室.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创新观点面对面[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化川为永”大趋势的一个重要方面,正是阻止“第二代民族政策论”对民族工作的危害。不妨作一些回顾——

习总强调:多民族是我国一大特色,也是我国发展的一大有利因素。多民族的大一统,各民族多元一体,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一笔重要财富,也是我们国家的一个重要优势。那种把多民族当作“包袱”,把民族问题当作“麻烦”,把少数民族当作“外人”,企图通过取消民族身份、忽略民族存在来一劳永逸解决民族问题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习总还指出:有的人认为我们照搬苏联模式,提出要搞美国等西方国家那一套,这些看法脱离实际,也脱离国情。同世界上其他国家相比,我国民族工作做得都是最成功的,不要妄自菲薄。西方国家的民族政策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好,他们在解决民族问题上也没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习总的回应指向十分明确:民族工作是政治性、政策性很强的工作,要坚持从政治上把握民族关系、看待民族问题。从政治上看,可借用郝时远先生的一句话:“所谓‘去政治化’,就是‘去制度化’、‘去政策化’、‘去法律化’,其指向就是取消民族区域自治制度”[20]。在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方面,习总的回应更是斩钉截铁: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是我国的一项基本政治制度,是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的重要内容和制度保障。有人认为这个制度是苏联模式,这种说法不符合事实,是张冠李戴了。有人说,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不要搞了,民族区域自治区可以同其他省市实行一样的体制。这种看法是不对的,在政治上是有害的。我再次明确说一遍,取消民族区域自治制度这种说法可以休矣!*以上转述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精神,均以国家民委在民族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两本专题解读著作为据。其一为《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创新观点面对面》,其二为《中央民族工作会议精神学习辅导读本》。

会后,马戎先生写的一篇专文这样表示:

“……从这次中央民族工作会议的材料来看,也体现出‘旗帜不变,稳住阵脚’的一个基本态度……表明在目前‘取消民族身份’的做法不可取,国内56个‘民族’不会改称‘族群’,身份证上的‘民族成分’不会取消,不希望因相关变动引发民众的不安……表明学术界的相关讨论不会影响中国政府目前的政治话语体系……”[21]

马戎先生的这篇文章,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对少数民族通通使用族群概念。可见,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在政治上阻止了“少数族群问题去政治化”思潮带来“第二代民族政策”论给民族实际工作造成的危害。

然而,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并非学术会议,并未涉及学术上的概念之争。即便马戎先生今后不使用或者少使用“族群”概念,这个概念也并未像“部族”概念那样正式退出学术话语体系。“族群”概念拥有的灵活特性与学术圈的自由追求天然相契,要摆脱“少数族群”概念对民族话语体系的纠缠还不容易。因而,政治上“化川为永”带来的民族概念中国化成效,对于学术层面的“少数族群”而言,只能视为一次尚隔三舍、兵锋已避因而危情暂缓、远未定局的浅胜。

三、民族概念中国化从根底上奠定中国民族话语体系的完胜基础

学术圈的“少数族群”概念纠缠,实质上是西方现代民族概念的纠缠。要摆脱这种纠缠,必须努力推进民族概念中国化。只有切实推进民族概念中国化,才能从学术根底上夯实中国民族话语体系的完胜基础。

将“少数族群”概念与“中华民族”对立起来的“族群”和“民族”,都以英文为参照体系。“民族”的英文对应词是Nation,“族群”的英文对应词则是Ethnic Group或Ethnicity。在英语世界文献中,Nation一词主要是用来指称自17世纪开始并首先在西方国家出现、然后逐渐传播到非西方国家,且与“民族主义”及“民族自决”运动相联系、由这些政治运动建构起来,往往以“民族国家”这种领土性政治实体为其边界的那样一些人类认同群体;而Ethnic Group一词则主要用来指称存在于“民族国家”内部、以文化或体质等方面的非政治因素为基础而形成的一些认同群体。因此,从英美学者的视角来看,“民族”(Nation)和“族群”(Ethnic Group)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我国的民族概念植根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在汉语及中文的发展史上,从单音节词“民”“族”“种”“群”,到双音节词“民族”,数千年来薪火相传都有明确的本土含义。“族群”与“民族”的差别不一定看其与国家同层或低于国家层面,也不一定在于各自代表“政治性”或“文化性”。台湾岛内的“族群”撕裂,就明显带有政治色彩;而遍布全球的“英语民族”或“阿拉伯民族”,也可以在全球视阈内按中文逻辑概称为“族群”。从人类发展历史范畴上看,“族群”与“民族”的区别在于:“种”“群”“族”“类”自然繁衍的原始族性,和在阶级国家制约下转换生成的文明族性。从现实社会具体社区来看,“族群”与“民族”的区别在于:微观上保持族性传统的“民族碎片”,和宏观上保存族性系统的“民族整体”。学术圈里坚持英语“民族”(Nation)和“族群”(Ethnic Group)之分的人,观念里实际上没有认识到中国民族概念的这种内涵。他们对“族群”概念的亲近,跟反感长期占据我国宣传教育主渠道的斯大林民族定义有一定关联。

斯大林民族定义长期被誉为“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定义”,这是一个始于自封又加入了他人附会的迷信传说。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没有论述过民族定义,斯大林民族定义无法从他们那里继承。为那个定义提供借鉴的,实际上是一些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思想家,只有他们曾经为定义民族而努力归纳民族的“共同”特征或者“要素”。无论马克思、恩格斯,还是中国历代党和国家领导人,所用民族概念都远远超出斯大林的民族定义范畴。其原因就在于:斯大林民族定义仅仅以欧洲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民族为对象,没有也不可能超出欧洲资产阶级民族的视域,因而未能也不可能涵盖古往今来民族世界的民族实际。仅以当今世界为证:几千个当代民族之中,完全符合斯大林民族定义的(国家民族或民族国家)还不足两百。马克思主义作为共产党的指导思想,必须是人类思维的精华,必须是被时间充分证明了的普遍真理。这个民族定义与最广泛的民族实际相差巨大,因而不具备“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品质。

强调这个定义“马克思主义”属性的人,最有力的证据是它出自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与民族问题》*1912年底至1913年初斯大林在维也纳所写,1913年第一次发表在《启蒙》杂志第3-5期上,当时标题为《民族问题和社会民主党》。。实际上,这样的逻辑在甚至于斯大林面前都有些过不去。斯大林十多年后将这个定义正式命名为“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定义”的那篇文章里,就强调自己十多年前写“那本小册子”的时代背景“已经根本地改变了”:“那本小册子是在帝国主义战争以前写的,那时候民族问题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还不是一个具有全世界意义的问题,那时候马克思主义者关于民族自决权的基本要求不是当作无产阶级革命的一部分,而是当作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部分。自那时候起,国际形势已经根本地改变了,战争和俄国十月革命已把民族问题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部分变成了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了——要是看不清这一点,那就未免太可笑了。”[22]

这段由斯大林写于1925年并于15年后被毛泽东引用[23]的文字启示我们: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是一个实事求是、解放思想、与时俱进、求真务实的螺旋发展过程,每一个历史阶段都必然会随着社会革命或建设实践的变化而发展。遗憾的是,斯大林强调的发展观念只针对别人并不约束自己,他自己正是因为固步自封而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生命螺线,在维护僵化民族定义的同时失去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品质[24]。相反,毛泽东民族政策思想则是从中国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与斯大林民族理论模式拉开距离,重返与时俱进的螺旋发展轨迹后,才在实践经验和社会成效上系统生成的[25]。从毛泽东民族政策思想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理论,这条求真务实的转换生成螺旋线又持续延展了几十年[26]。如果今天还因为一百多年前“斯大林那本小册子”而不顾民族概念中国化的迫切需要,任由不切实际的斯大林民族定义干扰民族概念中国化,岂不是“未免太可笑了”吗?

事实正是如此。中央“12条”第一条就郑重推出了中国化的民族概念:“民族是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形成的人们共同体。一般来说,民族在历史渊源、生产方式、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心里认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有的民族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宗教起着重要的作用”。

这个概念基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以开放的逻辑突破了斯大林民族定义的狭窄范畴,与“两个包括”的“民族问题”概念一道结成治国理政的民族理论基础,支撑着“两个共同”的民族工作主题,关联着各项基本民族政策,形成一套符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话语体系。[27]

中央提出这个活性民族概念,就是要消除民族工作中使用斯大林民族定义脱离实际的这一弊端。然而,十多年来,国内一些民族理论政策教程还把斯大林民族定义当作“马克思主义民族定义”传授。即便志在贯彻中央“12条”的全国民族院校通用教材《中国民族理论新编》,也至今依然如此。从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的试用版、2008年修订版,到2016年7月第七届全国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教学研讨会提供的第三版修订稿,该教材都一如既往把中国民族概念的活性表述又拉回了斯大林民族定义的闭锁逻辑*详见该教材2006年试用版和2008年修订版的37页。:“民族是人们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形成的一个具有历史渊源、生产方式、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心理认同等方面共同特征的稳定的共同体”。

中国化民族概念是怎样重回斯大林民族定义逻辑的呢?不妨从“民族特征”的解读中略为观察(当前使用版本的31页):

“其一,共同历史渊源。它主要是指民族起源的地域渊源(地缘)、族体渊源(族源)等。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族体渊源就成为无本之水,如果没有地域渊源就成为空中楼阁。民族是客观存在的实体,族源和地缘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和基础。地域渊源与共同地域密切相关。共同地域是指组成一个民族的人们共同居住生活的地区。它是民族的生产、生活、繁衍的空间场所。共同地域在民族形成之初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作为民族的一个特征极为明显。当然,民族形成之后并不一定始终聚集在一个固定的区域,也会迁徙流动,散杂居于其他民族地区。共同地域是形成民族的物质条件之一,它对民族的生产方式、语言、文化等其他特征有制约影响作用。族体渊源也就是共同族源,是指组成一个民族的人们共同具有氏族、部落等起源的共同性或同源性。”

这328字之中,用两百来字讲一个奇怪的概念:“地域渊源”。这个概念以括号注解为“地缘”,搞乱了时空关系。地域可以简化为“地”,“渊源”却不该简称为“缘”。“地缘”依赖地理空间,“渊源”体现历史时序。两者既不可能对换,也不可能对接。

这个曲扭的“地域渊源”作为主题概念的一个直属子项,跟本来相当于民族“历史渊源”的“族体渊源”概念各在全文中仅出现三次,但仅与“地域渊源”“密切相关”的“共同的地域”概念却出现了四次。可见,如此曲解民族在“历史渊源”方面的共同特征,目的在于凸显“共同地域”。

“共同地域”是斯大林民族定义中的第一个要素,而中央“12条”陈述的民族概念已经在所列六个方面的民族特征当中删除了这一项。这样的修改立足于对统一多民族国家长治久安的深谋远虑,正是在行使中华民族话语权[28]。然而,这章教材的作者金教授执意曲解中国化的民族概念,与其在某些认识上的偏差有关。

“化川为永”之前,金教授曾经强调“中华民族不是民族实体”,而是“民族复合体”[29];也曾经提出要让民族区域自治的机构设置跟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享有同等待遇,以及成立民族自治市等“创新”思路[30]。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申明“民族区域自治不是某个民族独享的自治,民族自治地方更不是某个民族独有的地方。这一点必须搞清楚,否则就会走到错误的方向上去。”强调“我们的同志千万不能照着这个逻辑走!”甚至联系一些试图按旧思路继续推进新建民族自治地方的实例发出追问:为什么要强化民族意识呢?为什么要人为制造民族差异呢?强调“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做文章了”。之后,金教授的文章不再提这些内容,但其修订《中国民族理论新编》的实际做法却依然是把民族工作会议精神拆开了、揉变了,装回到他1994年自立的民族理论政策教学体系当中[31]。这是很不妥当的。

1994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理论话语体系尚未形成。那个教学体系把一些原已被我国政策实践柔性突破或者“束之高阁”的苏式民族理论因素又请出来,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放到民族原理的位置上,造成“理论政策两张皮”的弊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社会转型将苏联民族理论元素跟我国民族工作新阶段特征不相适应的矛盾更一步步凸显。马戎等正是切实感受到斯大林民族定义及其理论模式在宣传教育主渠道起着减弱中华民族凝聚力的消极作用,才于2004年提出以“族群”概念取代56个民族。尽管我们不赞同“少数族群问题去政治化”的主张,但马戎先生所指宣传教育主渠道使用斯大林民族定义的弊端并非虚言。不妨看看他五年后写的这段话:

“这样宣讲和教育的结果就使包括汉族在内的国民把对‘民族’的认识定位于56个民族,而不是包含所有中国人的‘中华民族’,并把现代政治观念的‘民族’意识介绍给各‘民族’的知识分子与民众。……使各族民众的‘民族意识’不断强化。一些人的‘民族意识’具体体现在:(1)不欢迎其他‘民族’成员来到自己的‘自治地方’;(2)极力保护本民族语言在学校的使用,对部分成员不会讲母语特别关注;(3)希望培育和发展‘本民族经济’;(4)极力通过宗教、风俗习惯、历史教育等增强本族成员的‘民族意识’和凝聚力。这与斯大林‘民族’定义的四条内容完全相符。换言之,他们认为,如果这四个方面淡化了,他们的‘民族’就会削弱甚至消亡。这种催生出来的‘民族意识’主要体现在接受了政府‘民族理论’教育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和干部当中,而那些接受‘民族理论’教育较少的普通农牧民对国家和政府的忠诚情感仍是十分纯朴的。许多来自农村牧区的少数民族学生,原来并不具有现代政治意义的‘民族意识’,但是当他们在民族院校比较系统地接受了‘民族理论’、民族政策课程之后,民族意识开始萌现并不断强化。这就使保持了几千年统一历史的中华民族凝聚力逐步淡化。”[32]

虽然某些学生狭隘民族意识的强化与中华民族意识凝聚力的淡化有着更复杂的原因,不仅仅是斯大林民族定义所造成,但斯大林民族定义跟我国民族实际相距甚远、跟团结进步事业难以兼容却是客观明显的。否则,没有必要在应用那个定义几十年之后还以党中央、国务院决定的形式郑重推出自己的民族概念了。如果在“化川为永”带来中国化民族概念对于“少数族群”概念的浅胜之后,依然任由斯大林民族定义在主渠道上挤占或曲扭中国化民族概念,则对于概念的浅胜很有可能在学术圈化为乌有,“少数族群”概念将继续与被曲扭的民族概念纠缠。

行文至此,感慨良多。联想到2015年召开的全国民族教育工作会议通过的国务院决定,其中要求在普通高校和职业院校开设民族理论政策课程,但目前困难重重,主要问题在于没有质量过硬的教材。客观地说,这些教材在民族政策方面的内容大都不错,核心问题还在于民族、民族问题等基本学理概念与中国特色话语体系貌合神离。因此,我们建议有关部门效仿半个世纪之前牙含章们的做法,召开专门会议审定民族理论政策课程教学内容,尤其要在基本概念上把好关,以确保中国民族话语体系在民族观教育主渠道上的完胜。

[1] 牙含章,孙青.建国以来民族理论战线的一场论战——从汉民族形成问题谈起[J].民族研究,1979(2):3-8.

[2] (苏)格·叶菲莫夫.论中国民族的形成[J].民族问题译丛,1954(2).

[3] (苏)斯大林.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M].李之三,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9-10.

[4] (元)脱脱.辽史[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144.

[5] 范文澜.试论中国自秦汉时成为统一国家的原因[J].历史研究,1954(3).

[6] 曾文经.论汉民族的形成[J].历史研究,1955(1).

[7] 张正明.试论汉族的形成[J].历史研究,1955(4).

[8] 官显.评“独特的民族”论[J].新建设,1955(5).

[9] 杨则俊.关于汉民族形成问题的一些意见——与范文澜同志和格·叶菲莫夫同志商榷[J].教学与研究,1955(6).

[10] 章冠英.关于汉民族何时形成的一些问题的商榷[J].历史研究,1956(11).

[11] 郭亮.两条新思绪 十年迥异途——关于民族理论创新思维的一个比较[J].广西民族研究,2015(1).

[12] 费孝通.谈“民族”[M]//费孝通文集(第10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394-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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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龚永辉.可否引入分形思想——关于中国民族理论创新与发展的一点思考[J].广西民族研究,2004(2).

[15] 费孝通.中华民族研究新探索[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9.

[16] 马戎.理解民族关系的新思路:少数族群问题的去政治化[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6).

[17] 金炳镐.评析“第二代民族政策”说[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4.

[18] 龚永辉.民族问题领域“最大公约数”的“初商”:中国梦与构建共有精神家园的民族理论研究系列之一[J].广西民族研究,2014(1).

[19] 龚永辉.确立“最大公约数”的“永字八法”——中国梦与构建共有精神家园的民族理论研究系列之六[J].广西民族研究,2014(6).

[20] 郝时远.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J].民族研究,2014(6).

[21] 马戎.旗帜不变,稳住阵脚,调整思路,务实改革——对中央民族工作会议的解读[J].青海民族研究,2015(2).

[22] (苏)斯大林.论民族问题[M].张仲实,译.北京:生活书店,1939: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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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华辛芝,陈东恩.斯大林与民族问题[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2:85-123.

[25] 龚永辉.从马恩列斯民族思维螺线到毛泽东民族政策思想:中国梦与构建共有精神家园的民族理论研究系列之四[J].广西民族研究,2014(4).

[26] 龚永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理论政策体系的生成轨迹:中国梦与构建共有精神家园的民族理论研究系列之五[J].广西民族研究,2014(5).

[27] 龚永辉.马克思主义民主理论中国化的新体系[J].民族研究,2007(2).

[28] 龚永辉.民族概念:话语权与学理性——中央“12”条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研究之一[J],广西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06(1).

[29] 金炳镐,裴圣愚,肖锐.中华民族:“民族复合体”还是“民族实体”?[J].黑龙江民族丛刊,2012(1).

[30] 金炳镐.中国民族区域自治形式创新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8:15-17.

[31] 金炳镐.我国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程教学探索——兼论“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课教学[J].民族教育研究,2011(5).

[32] 马戎.当前中国民族问题的症结与出路[J].领导者,2009(2).

责任编辑:刘伦文

2017-03-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我国民族团结和民族关系理论与实践研究”(项目编号:16ZDA150)。

龚永辉(1957-),男,壮族,广西百色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大众化;梁鑫(1987-),女,辽宁抚顺人,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

C95-0

A

1004-941(2017)02-0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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