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战国至西汉士人的精神变化
——以宋玉、东方朔及扬雄为例

2017-03-07

关键词:东方朔扬雄宋玉

舒 鹏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论战国至西汉士人的精神变化
——以宋玉、东方朔及扬雄为例

舒 鹏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士人阶层兴于春秋战国,并以天下公义为己任,表现了“道尊于势”的独立自信风貌;至于秦汉,士人阶层被迫向政治俯首,依附于皇权,逐渐消弭了自信标举的精神,取而代之的是无奈权变和淡漠自守。以宋玉、东方朔和扬雄3位典型士人为例,从各自代表作入手,展现自战国到西汉末年不同历史时期士人的不同精神面貌,并对其中变化进行分析。

战国;西汉;士人精神;变化

网络出版时间:2017-02-28 14:44

士为周礼制度中的低级贵族,处于公卿大夫与庶人之间,承担勾连上下的职责,地位最低者“下士”承担底层事务。《说文解字》释“士”云:“事也。”段玉裁注云:“引伸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白虎通》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1]20随着春秋战国礼乐制度被日趋破坏,阶层之间的壁垒不断被冲击,传统贵族也因而没落,庶人朝夕之间立取卿相的事例层出不穷。士人阶层作为上层贵族与下层庶民的通道,人数急剧增多,龙蛇混杂的“士人阶层”集合了大量的“能人志士”。所以,“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成为普遍共识,这使得各诸侯国争相延引人才,而士“任事”能力的高低也就决定了其地位的晋升与没落。

士人阶层的膨胀及其影响时局的力量日渐为有识之士所瞩目,儒家一派对士人阶层报以强烈期望,认为“士人”才是拯救时局的中流砥柱。孔门有教无类,三千弟子中不乏“野人”“贱人”及没落贵族,他们共同汇集成士人集团。孔子将建成小康社会的希望寄与这一集团,并要求他们“志于道”。曾参对乃师这一观念加以阐发,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2]104,认为大道艰难,担负“大道”理想的士人应坚定意志,为之奋斗终身,死而后已。此后,儒门后学孟子以“舍我其谁”的气概将儒家理想引为己任,以强烈的信心和勇气赋予士人阶层自信和操守,曰“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2]358。这一观念表现出士人阶层强烈的自我认同,也为乱世之中重士轻势风潮的形成提供了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士人所崇之“道”不同于宗教神明,也不同于哲学中形上玄思的终极幻想,而是从一开始便确定了其与世俗政治的紧密关联。“道”的终极目的是指导现实政治和社会建设,最终实现完美治世。士人掌握“道”,因其自身有对实现理想治世的责任。所以,尽管他们不占有任何物质优势,却仍然追求与君王分庭抗礼,极力推崇“道尊于势”观念。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对士人阶层的内在精神有精确描述:“就其兼具两重性(指中国士人具备重知识、通古今、决然否之理性精神与士‘仁以为己任’‘明道救世’的宗教精神)性格而言,中国的‘士’毋宁更近于西方近代的‘知识分子’。”[3]6

纵观战国至西汉,士人阶层精神风貌也并非一成不变。以宋玉、东方朔与扬雄3位典型士人为例,展示战国至西汉士人应时代之变而形成的不同精神面貌。

一、战国雄辩与宋玉的瑰意琦行

宋玉,字子渊,战国楚人,屈原后学,约生于楚顷襄王元年(BC289),卒于楚亡之时(BC222)。生平好为辞赋,与屈原并为中国文学之祖,后人多称“屈宋”。

宋玉所处的战国中后期,正是诸侯征战杀伐的白热化阶段,也正是士人阶层最为世所重的阶段。因“道重于势”观念广为流传,士人阶层挟此风行天下,气焰一时无两。《战国策·齐策四》记载“齐宣王见颜斶”,颜斶不以宣王位尊而贵,应君王之召“前”而倨傲如故,反使君王“前”;拥有煊赫权势的君王在其看来尚不如自身之贵,“与使斶为趋势,不如使王为趋士”,一语道尽其中曲折。于当时各国而言,士是争霸的重要资源。因此,君王为国家利益着想,与其让士人为攀权附势而对其卑躬屈膝,不如礼贤下士更容易得到士人的拥戴效力[4]307。又见《先生王斗章》,当世名士王斗欲见齐宣王,宣王派遣谒者延请王斗入宫。王斗讥曰:“斗趋见王为好势,王趋见斗为好士。”宣王醒悟,遂亲自迎接王斗于门且恭敬有加,请王斗谏言弼国。王斗又讥刺曰:“王闻之过。斗生于乱世,事乱君,焉敢直言正谏。”[4]313-314在君王面前毫无矫装伪饰,直言天下混乱和君王昏聩,其狷介若此。这便是战国士人的卓越风姿,在君王面前不折节,不攀附,自尊自傲,放言无忌,即便直面君王使之不悦或忿然作色仍能保持无所畏惧的自尊与自信。而反观另一方面,面对士人的自我高举,齐宣王等一众开明君主还能以包容的态度对待,正反映出当时时代对于士人的重视。士人有“道在己身”的自省、“道尊于势”的自尊和“舍我其谁”的自信;君王有得天下的雄心壮志和得天下必先得人的觉悟,更有隐忍图长的气度。两相契合,君王养士,鸡鸣狗盗之辈无所不容;士人竭力穷智货卖君王,上卿将相一言而决。战国士人便在此中弄潮鼓浪,成就战国变幻风云。

这一风潮广泛反映在言辞文章里,其中以外交言谈最为突出,以纵横家为甚。战国纵横家作为九流十家之一,以说辞为能事,渲染不休,夸张无度,气势浩大;以大开大合为能,耸人听闻,令人如临江海浪潮,望风而伏。《战国策》中记苏秦为赵合纵,先后游说齐宣王和楚威王,并从地理位置、军事实力、国家财富及庶民人口等方面历数齐、楚之强盛,侃侃而谈,极言辞渲染之能事,对国家形势进行穷形尽相的描述,令人动容,单此说辞便给予齐宣王与楚威王极大自信。作为文人的宋玉在此风潮下同样展现出无匹的自信,其文辞纵横捭阖,骋技炫才,文气沛然,莫之能当,颇具纵横说辞之风,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以《对楚王问》为例:宋玉貌俊才高而行止不羁,为世人所嫉,多遭谗毁。文中记载有人谤宋玉于楚王,楚王以此问责之,宋玉云淡风轻,侃侃而谈,先以曲高和寡为譬,以《阳春》和《白雪》自况,以示自身超凡脱俗,世人难及,故自身行为难为世人所知;后又以高飞之凤与蕃篱之鷃,纵横四海之鲲与尺泽寸水之鲵作比,曰:

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鷃,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5]628

凤、鲲之高妙庞然与鷃、鲵之卑弱渺小高下立判,宋玉之绝尘高蹈和高行志节与世俗之人卑小畏缩与目光短浅历历分明。刘勰《文心雕龙·杂文》评此文时云:“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6]219宋玉文辞不似战国诸子那般以逻辑辩论为尚,而单以譬喻为手段,纵意行文,气势勃然浩荡,高下远近无不逼目于前。高妙如凤鲲,妙至巅毫;卑小如鷃鲵,不足一哂。其自命清高与孤芳自赏的高洁形象,实开后世孤高负俗和自命不凡形象之先声。此中所展现的铺张扬厉、气势沛然及词巧句丽的气质与当时游说纵横之家的表达方式如出一辙。此外,宋玉其他作品也反映这一倾向,如《招魂》中罗列各种恐怖奇怪事物以恫吓鬼魂,铺陈渲染,穷形尽相;《神女赋》中对神女的美貌也进行了各种角度的夸张绘饰,穷妍尽态,充分体现了其纵横之风对所作文章的影响。

宋玉所表现出来的强烈自信是战国士人的剪影,而事实上,作为一代臣子,宋玉的际遇并不足夸耀。从一些散见于籍语焉不详的资料中可大致勾勒宋玉生平。

宋玉为屈原后学,据《韩诗外传》传“宋玉因其友而见楚相”;东晋习凿齿《襄阳耆旧传》云:“宋玉者,楚之鄢人也,故宜城有宋玉者,始事屈原,原既放逐,求事楚友景差。”[7]32可知宋玉起于微贱,大约受友人所荐方才与楚顷襄王交接,顷襄王欣赏其文才,引为近臣,宋玉得以随侍左右。这大约是宋玉生平最为得意的时期。《小言赋》云:“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令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赋》,赋毕而宋玉受赏。”随侍楚顷襄王左右的文臣还有唐勒与景差等人,而宋玉文才高妙,胜出同侪一筹。故宋玉最受楚顷襄王青睐,单独陪侍楚顷襄王左右的机会多于他人,作为楚王的“文学弄臣”,其地位尚有可观。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或正因宋玉才气高绝,不知藏锋,以致招人嫉恨,加之其“体貌闲丽”“身体容冶”而行止放达不拘,更致贻人口实。《讽赋》记唐勒谗宋玉于楚王;《登徒子好色赋》记大夫登徒子短宋玉;《对楚王问》更记“士民众庶不誉之甚”,可见宋玉所受非议非只一端。宋玉自诩圣人,瑰意琦行,而世人嫉诽,其所在处境与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一般无二。世人蒙昧嫉妒,宋玉自可不以为意,而作为倚仗的对象——楚顷襄王对宋玉的态度也非全然信任并加以重用。据《襄阳耆旧传》卷一云:“玉识音而善文,襄王好乐而爱赋,既美其才,而憎其似屈原也。”顷襄王爱宋玉才华却不喜他谏言,单把他作为文学弄臣而已,仅供闲暇取乐之用。故《新序》云:“(玉)事楚襄王而不见察。”宋玉虽有随侍君王左右的资格,在朝堂之上却无置喙之地,比之屈原的“左徒”和“三闾大夫”远有不及。

便是在世所毁嫉与君王不任的境遇之下,宋玉仍在《对楚王问》中刻画出一位战国士人瑰意琦行和昂扬意气的形象,充分展现了战国士人的独立与自信。

二、西汉承平与东方朔的无奈权变

战国齐威、宣王时设稷下学宫,《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8]1 895稷下学宫一时为天下学术重镇,囊括了当世主要学派人物。他们由朝廷供养,在学宫之中位比卿相,不治而论,始终保持各自学派与政治之间的隔离以及与诸侯国主之间的师友关系。如此优厚待遇吸引当世各国高士纷纷前往,除去齐国本土学者淳于髡、邹衍、邹奭、田骈、尹文、接子与鲁仲连外,著名者尚有来自赵国的慎到和荀卿、来自宋国的宋钘与倪说及来自楚国的环渊等。新思想便在这个百家交流过程中形成。至齐愍王时,他为政不恤,使得齐国百姓深受其苦,稷下学者也得不到应有尊重,于是各自分散。史载慎到与捷(接)子不知所踪,田骈入薛地投靠孟尝君,荀子投奔楚国。至齐襄王在位,稷下学宫虽一度中兴,却已是盛况不再。齐王建即位后的40余年间,西方秦国迅速崛起,秦相吕不韦广招天下学者,关中迅速取代齐国成为天下学术中心,稷下不少学者去齐入秦。公元前221年,秦灭齐,稷下学宫大约也于此时烟消。此间,养贤的重任逐渐由国家转交到卿相手中,战国四君子乃至其后的秦相吕不韦养士数千人,鸡鸣狗盗与屠牛贩货之辈无所不纳。从毛遂和冯谖等人的际遇可知,战国后期士人地位的高低取决于其对主公事业贡献的大小。所以,士人对于世俗权力的依附性不断增强。秦崛起西荒,挟势一统六合后,秦皇嬴政在处理长信侯与文信侯之变中深感士人游离于皇权之外的危害,于是承袭战国传统,设立博士制度,将士人纳入皇权范围之内。不同于稷下学者“不治而议论”的自由议政,博士们必须服务于皇权并接受皇权的约束。虽然同样是资政议对,但士人与君主的关系已由师友变成君臣。博士必须仰承君王鼻息,“道尊于势”的传统在士人不断被官教驯化中流失殆尽。

汉承秦制,博士官制度一并成为汉朝王庭掌控人才的重要制度。然汉初休养生息,行黄老之治。恢复封建旧制的地方,王侯林立,各有所图,招揽士人与扩充实力成为削藩前的普遍状况。其中以吴王濞、梁孝王、淮南王、衡山王及河间献王特出,游士策士如贾谊、枚乘、邹阳与严忌等人纵横其间,颇有战国游说之风。七国之乱后削藩成为必然,汉武帝时又行推恩令,藩王的实际掌控势力大为削减,游士之风短暂回光返照后终于黯淡。随着大汉国力的不断上升,社会中游移的变动分子被认为威胁社会稳定而不断被打压。武帝更采取儒生董仲舒的建议,将儒家定位一尊,罢黜百家之说使得“道术裂天下”丧失了现实基础。因此,士人想要争名逐利不得不归附到大一统的中央王朝之中。定于一尊的思想钳制与对帝王的唯一归附引发了士人阶层自信精神的萎缩,相较于《对楚王问》中士人在君王面前拒绝折节与在流俗面前拒绝同道,汉代士人在面临世俗偏见(遗行)及怀才不遇的境况下,尽管很大程度上保持了士人的人格自信与精神自守,但更多却流露出对时况的无奈以及出于无奈而作的精神自解和自嘲。东方朔《答客难》便是其中代表。

东方朔,字曼倩,西汉武帝时人。武帝即位,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与太中大夫等职。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他曾言政治得失,陈农战强国之计,但皇帝始终把他当俳优看待,不以重用。有客以此问难,东方朔作《答客难》应之,旁征博引,谈古论今,其中“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的所谓“时异事异”,表面上看似责怪问难客不知权变,惑于大道,颂扬当今圣帝流德,天下太平,贤愚没有差别;实则反话正说,极辛辣地讽刺了汉武帝刚愎昏暗和贤愚不分,甚至还不如战国诸侯明白“得士者强,失士者亡”的用人之道。尤其是当他嘲弄了遵天之道、顺地之理和物无不得其所的所谓盛世之后,顺势揭露了封建帝王唯我独尊,凭个人好恶,对人才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致使有才之士虽欲尽节效情,却不知如何进退自处。其感情之激越,笔锋之犀利,针砭之深刻令人动容。最后,回归到眼下的境遇,面对无可奈何的时代,东方朔则表示要以修身为务,以完善道德来求得解脱,自慰之中流溢出封建专制下知识分子内心的无奈与悲哀。《汉书·东方朔传》载东方朔作《答客难》的背景:

武帝即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久之,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朔因着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9]2 863-2 864

书中记载早先东方朔是一个风发意气的青年,“文辞不逊,高自称誉”。其自荐书叙述了自己13-19岁间博览群书的经历,并对自己的外貌作了近乎完美的描述,还交代了自己勇捷的能力与廉洁的品行,字里行间鼓荡着战国策士恃才傲物、舍我其谁以及立取卿相的豪迈之气,自信无匹。武帝即位之初确实对东方朔青眼相待,引为近臣。然虽古人有三不朽,而自秦汉之后,实世多重事功,汉武帝甚犹之。东方朔常年以戏谑之态为武帝所知,其上书言农战之事仍不改放荡诙谐之风,难免被视为俳优之辈,不堪军国大事。事功无望的东方朔也只能“用位卑以自慰谕”,故作《答客难》。

东方朔虽有如战国士人一般的自信,却面临“势高道卑”的现实,国家一统使得士人散失了在战国时的重要性,皇权已不容许有任何超越其权力之上的存在。没有立身资本的士人必须仰皇帝之鼻息,依附而存。时局的变迁给士人带来的心理落差在《答客难》中表现得历历分明。东方朔自身才能是否真如其自诩那般高绝无从查知,而其不受重用与难登高位的境地却是真实不虚的。东方朔怀念苏秦与张仪纵横天下折冲诸侯的士人黄金时代,再观照自身所处时代,唯有顾影自怜,暗自叹息。值得注意的是,东方朔并未就此沉沦。作为士人,他有着士人“仁以为己任”的觉悟。面对“时异事异”的情况,东方朔曰:“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愚人面对多舛仕途,执迷于私利的难以满足而惑于大道,贤者则不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既然时不我与,不能兼善天下,退而自守,修身养性也是应对时事的“权变”[9]2 864-2 867。

三、西汉末世与扬雄的默守太玄

西汉末期,元、成、哀、平和子婴几位帝王非病即弱,外戚擅政,政治动乱。扬雄便生活在此风雨飘摇的王朝末世。

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今四川郫县)人。少好学,口吃,博览群书,长于辞赋,是继司马相如之后西汉最著名的辞赋家。年40余,始游京师长安,以文见召,上呈《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与《长杨赋》,洋洋洒洒,气象恢宏,直追相如赋,表现出过人才华和对汉王朝的忠心。然4篇大赋并没能引起汉成帝注意,在汉成帝眼中,才华横溢的扬雄只是一介文学弄臣。是以终成帝一朝,扬雄不过担任勉强维持生计的郎官而已。反观时代大势,西汉气象已然江河日下,汉成帝昏庸无能,终日沉浸温柔乡中,而外戚日渐势力强大,王氏一族对权力虎视眈眈,已经埋下江山易主的祸根。

成帝之后,哀帝践祚,外戚丁、傅与董贤用事,朝中攀附者云集,不乏青云直上者,唯有扬雄心无旁骛,一心写他的《太玄》。有客者“以玄尚白”讽刺扬雄虽有学问却不能为其带来富贵,扬雄故作《解嘲》以对。其中也对春秋战国士人以才脱颖而出,而当世庸才在上贤能在下的现状作出解答。曰:

往者周罔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无常君,国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战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遁。是故驺衍以颉亢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当其亡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亦亡所患。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9]3 568

世殊事异,不同时代造就怀才之士的不同境遇。正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竞争局面为人才脱颖而出提供了机会,而当承平之时,即便平庸之才也足以令天下安平无事。扬雄早年写出的四大赋,可视为其对建功立业的无限渴望,对汉武帝与司马相如这对相遇得时的君臣际遇的殷羡;至于晚年,扬雄默写《太玄》,对自己“劝百讽一”之赋深怀愧惭,从而足以看出这个文学之士对世情了悟洞明。文中陈述庸才用世高枕有余虽为一般事实,实则暗讽当今世道崩坏,已经不容有才之人有所作为。又如其在《解嘲》中写道:

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乡使上世之士处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9]3 570

文中扬雄由衷颂扬大汉王朝所创震古烁今的伟业,同时对大汉建国至哀帝近200年间庸才在上而贤能在野的局面深感不可扭转。置身其中的扬雄虽有欲得“青紫”之心,却已深知自己难以摆脱为世所遗的命运,只得“玄默守道”聊以自慰。史书载王莽代汉自立前夕,扬雄已过花甲之年,而仍在郎官之位,同僚都是初入仕途的年轻人,扬雄仍能安之若素。王莽建立新朝后,扬雄才勉强“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不过九卿属官,并未见好多少。

扬雄一生遭遇固然有其简易佚荡与清静无为的性格因素,但作为士人,他终究没将“道以为己任”的天职履行彻底,而选择以“默守太玄”远离政治漩涡。与东方朔的苦闷终日不同,扬雄对自己的能力和时代走向有清楚的认识。从早年上呈四大赋的意气风发及舍我其谁的气概中可见,其确实有为国效力的志向,言词之间的自信风流也不逊于200年前的战国策士;而在目睹君王昏庸无能与外戚野心勃勃之后,扬雄自忖无力回天,唯有退而自守,取孔子之“(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意,在浊流之中籍籍无名,默然自守。在郎官这个无足轻重的位置上,他或执戟以守宫门,或静默以读诗书。终其一生,扬雄留下无数著作文章,有仿《易》之《太玄》,仿《论语》之《法言》,仿《仓颉》之《训纂》,仿《虞箴》之《州箴》,仿《离骚》之《反离骚》,更有为世瞩目的《甘泉》《河东》《羽猎》与《长杨》四大赋,任一均足以傲一世之雄。

天凤五年,扬雄以71岁终,相比同时的刘歆和王莽等不得善终之辈,其下场不算太坏。至于他晚年所作《元后诔》与《剧秦美新》,后世认为虽有谀王莽之嫌,于当时却是顺时之举,不足为污点,更难掩其士人的精神自守。

纵览战国至西汉数百年,作为社会中最活跃的阶层,士人担负着超越个体私利的社会公义,却始终处在时代拘束之下。同时,作为一个完整的阶层,他们或年少成名,或大器晚成,或意气任侠,或隐忍虑深,或高言危行,或死守善道,充分展现出个体生命超越社会时代的一般价值而特立独行,足令后世千古怀想。

[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朱熹.四书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4] 王守谦.战国策译注[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5] 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6] 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5.

[7] 吴广平.宋玉研究[M].长沙:长沙岳麓书社,2004.

[8]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9]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责任编辑 张盛男)

The Spiritual Changes of Scholars from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to the Western Han Dynasty—Taking Song Yu,Dongfang Shuo and Yang Xiong as Examples

SHU Pe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Originating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d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s,the stratum of scholars take the attainment of public justice as their duty and project an independent and confident image.However,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scholars are forced to submit to the government and are attached to the imperial power,losing confidence and becoming indifferent and reclusive.Taking Song Yu,Dongfang Shuo and Yang Xiong as examples,by analyzing their works,the paper not only presents the spiritual outlook of scholars from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to the Western Han Dynasty,but analyzes their changes as well.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the Western Han Dynasty;the spirit of scholars;change

2016-10-11

舒鹏(1989-),男,江西高安人,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文学与文献。

I 206.2

A

2095-462X(2017)01-0001-005

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70228.1444.038.html

猜你喜欢

东方朔扬雄宋玉
试论扬雄《法言》对儒学的发展
刍议扬雄笔下的蚕桑及民生观
扬雄的蚕丛说与史学价值
东方朔的自夸式检讨
人见人爱的“子”
这是个什么字
东方朔智答汉武帝
西汉扬雄《太玄》律学思想的初步认识
东方朔与元宵姑娘
东方朔与元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