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俄革命视域下自由主义学人的中国革命认知
2017-03-07胡旭华冯夏根
胡旭华,冯夏根
(1.广东药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2.华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
·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苏俄革命视域下自由主义学人的中国革命认知
胡旭华1,冯夏根2
(1.广东药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2.华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
苏俄革命的成功引发了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对建立独立民族国家的向往,并由此成为其观察与探索中国社会改造问题的重要蓝本。自由主义学人以苏俄革命为参照,从其渐进改造的根本立场出发,对中苏国情进行了比较,对苏俄援助、第三国际与中国革命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探讨。多数自由主义学人认为近代中国或不需要革命、或不具备革命的条件、或革命难以成功。尽管自由主义学人理性、严谨、审慎的立场值得称道,其对苏俄及中国革命具体问题的分析也不乏闪光点,但近代中国的基本国情决定了革命发生与发展的必然性,其渐进改造的呼声与方案终被革命的声浪淹没。
苏俄革命;自由主义学人;中国革命;第三国际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及随后苏俄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为外遭列强蹂躏、内受军阀祸乱的中国树立了极具示范意义的榜样,由此对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产生了重要影响。十月革命后,自由主义学人密切关注苏俄革命与社会建设,发表了大量的文章与评论,其现实关照始终是中国社会改造问题,尤其是中国能否效仿苏俄革命、中国革命能否成功、中国革命与苏俄的关系等重大政治问题。关于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的苏俄观与中国革命认知的问题,目前学界尚未见全面系统的研究成果,已发表的相关学术论文多集中于探讨胡适、丁文江等自由主义者个人的苏俄观及其演变,对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群体的苏俄观及中国革命观的考察尚不够全面、深入,仍有较大的拓展空间。①目前学界关于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的苏俄观与中国革命认知问题较有代表性的论著主要有:罗志田.胡适与社会主义的合离[A].收入许纪霖编《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论》(下卷)[C].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0.欧阳哲生.自由主义之累——胡适思想之现代阐释[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3.邵建.一次奇异的思想合辙——胡适鲁迅对苏俄的态度[J].社会科学论坛,2006,(8/上).冯夏根.近代中国自由主义视域中的革命观念——以“胡适派学人群”为中心的考察[J].安徽史学,2012,(1).冯夏根、胡旭华.论胡适苏俄观的演变[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6)等.鉴于此,本文拟以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的苏俄革命观为参照,对苏俄革命影响下自由主义学人的中国革命认知作粗浅探讨。
一、中苏国情与中国革命
国情是一个国家或地区在经历了长期历史、文化而积淀下来的有关社会性质、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和资源、科技教育等方面的基本情况和特点。革命的发生需要具备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即需要考察一个国家的特殊国情。十月革命后,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不仅在一般性的理论层面上讨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革命、阶级与阶级斗争学说,[1]而且还就苏俄与中国的国情进行了多方面的比较,以探讨中国是否需要革命或革命爆发及成功的可能性等问题。
自由主义者首先从革命成功的一般条件上对中俄进行比较。1925年,唐有壬在《现代评论》上撰文分析了苏俄革命成功的原因。他指出,由于列宁用数十年的精力考察了俄国社会的病源和国民的需要,并以深厚的学理和丰富的经验研究治病和应付需要的方法,再加上数十万信徒的宣传和执行,苏俄革命终获成功。依据苏俄的经验,革命要想成功,必须考虑以下几点:“革命事业应以谋大多数人民的利益为目的;以精锐的观察,考察社会的病源;以丰富的智识,筹划改良社会应付环境的方策;以严密的组织,训练吸收多数的信徒;基础既固,然后照预定的计画,步步为营的去做,自然可以得大多数人民的同情而成功。”[2]唐有壬认为,这些条件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都不具备,所以中国革命必难成功。可以看出,唐有壬所理解的革命实际上是一种渐进改造的社会变革工程,他对革命成功的一般条件分析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忽视了对中国社会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分析,因而其中国不具备革命成功条件的结论就有失偏颇。
胡适在1929年提出的“五鬼论”则从否认革命对象的高度论证中国不需要革命。胡适并不认同国民革命的对象——帝国主义与军阀的存在。他指出,中国急需铲除的目标是贫穷、疾病、愚昧、贪污和扰乱五大仇敌,他称之为五鬼。“这五大仇敌中,资本主义不在内,因为我们还没有资格谈资本主义。资产阶级也不在内,因为我们至多有几个小富人,哪有资产阶级?封建势力也不在内,因为封建制度早已在二千年前崩坏了。帝国主义也不在内,因为帝国主义不能侵害那五鬼不入之国。”[3]胡适的论断颇有武断之处,遭到张东荪、梁漱溟等人的反驳。
作为学术界的政治家,同时又是著名地质学家的丁文江专门将20世纪30年代初的中国与革命前俄国的交通、军事、经济、资源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对比。他指出,在交通方面,1917年的俄国有7万公里铁路。中国只有1万公里铁路,并且其中4000多公里在东三省。在军事上,俄国有组织极为严密的警察和与德国作战3年的军队。这种便利的交通、严密的组织和建设统一政府的能力中国均尚未具备。从财政方面比较,1917年苏俄国家银行的存款有16.85亿卢布。中国中央银行的储蓄存款不到上列数目的1/10,并且都在租界里面。从两国的贸易来看,一战以前俄国是出超的国家,每年的顺差在4亿卢布左右。1932年,中国的入超是5.6亿元。从农业方面来看,俄国革命前国民每人可分25亩耕地,中国可耕的田地每人还分不到6亩。在资源方面,一战以前俄国每年出产1000万吨石油,中国1吨都没有;欧战以前俄国每年出产490万吨钢铁,中国的产额还不到7万吨。“所以我们跟俄国比,是一个无产可共的国家。照马克斯的标准,我们不配谈共产革命。”[4]丁文江对中俄国情的比较意在论证中国的落后,其着眼点是反对共产革命。在他看来,因为中国落后,所以“无产可共”。
在国情比较的基础上,丁文江进而指出,自太平天国以后,中国的政治系统趋于紊乱,中央政府失去了效能。加上地方广大,物质交通基础落后,军令政令难以统一。旧有的国家机关组织简单、腐化,不能用于革命的动员与组织。中国的军事教育落后,军事将领缺乏近代知识。所有这些,再加上中国革命的氛围或要求尚未具备及中国革命容易招致外国干涉两个临时的因素,使丁文江认为,“在今日的中国,武力革命是极不容易走得通的一条狭路。”[5]丁文江的这些分析,无法摆脱自由主义者的精英主义立场。他认为革命应当自上而下地由精英分子领导并有序进行,并认为中国缺乏进行这种革命的物质条件与国际环境,其论据和中国走暴力革命道路之间缺乏必然的逻辑联系。
丁文江反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暴力革命,在日本侵华、外患日炽的情况下,他希望中国共产党放弃武力革命主张,以便共御外侮。1932年,丁文江甚至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只要共产党肯放弃他攻城掠地的政策,我们不妨让他占据一部分的土地,做他共产主义的试验。”[6]胡适也认同丁文江的这一看法,他表示:“国家若陷入了不能自存的地步,外患侵入之后,一切社会革命的试验也只能和现存的一切政制同受敌人铁蹄的蹂躏,决不会有中国亡了或残破了,而某地的赤色革命区域可以幸免的。”[7]
丁文江所强调的这些理由说到底是指中国不具备暴力革命的条件,既没有革命必需的物质设备,也没有革命成熟的心理基础,加上外患严重,军阀混战,所以精英式的自上而下的革命之路走不通。由于丁文江看不到近代中国革命发生的必然性,看不到革命的力量存在于民众之中,忽视了革命发生的真正内因,他所提出的反对中国实行革命的主张均基于其自由主义立场,因而他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暴力革命的批评就只能是隔靴搔痒,无的放矢。
常燕生对武力革命的分析与丁文江有些相似。他指出近代中国几种新要素对革命有影响,例如科学,特别是在军事和交通方面;又如国际的复杂关系,特别是租界;再如民治思想。“第一项是有利于武力统一的,因为较大实力派可以利用飞机重炮及交通器具摧毁地方割据势力,但第二,三项却是不利于武力统一的”。[8]常燕生也重视物质基础和国际关系对“武力统一”的影响,认为当时的中国不具备“武力统一”的可能性。
另一部分自由主义者则强调中国知识分子在知识、能力、意志等方面与俄国相比存在不少缺陷,因而中国革命难以成功。1934年,徐炳昶在陕西政务研究会的一次演讲中指出,30年代中国的社会环境和俄国革命前的情势异常相像。土地的辽阔和农民的无组织、无知识,都是一样。但苏俄革命者有超出中国革命者的极大优势,那就是俄国读书人所受的乃是欧洲正统文化。“对于自然界的知识,比较中国士大夫的知识,丰富得多。且没有‘士为四民首’,必须安尊富荣的腐败观念。”[9]蒋廷黻也认为,俄国一般人民的落伍与中国相差不多,甚至俄国农民的愚蠢和懒惰还在中国农民之上,但是帝俄和苏俄统治阶级的知识和办事能力都比得上西欧的统治阶级。苏俄所接受的遗产,最宝贵的是科学家、工程师、文人、美术家、军官及他们所创造的知识标准、建设标准和意态标准。“俄国的人民虽落伍,但统治阶级不落伍,所以俄国有办法。”[10]比较而言,中国不仅人民落伍,统治阶级也落伍,加上知识分子观念陈腐,科学知识缺乏,所以应付不了时局变化。
丁文江是精英政治论的坚决主张者。他指出,苏俄的首领大都经过很彻底的训练,对于西欧的政治、经济、历史有深切的研究。“凡读过列宁托洛斯基的文章的人,不管是否共产党,都能够佩服他们的天才和学识,所以我们知道苏俄革命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是‘革命机会成熟’的时候又遇着相当的首领运用这机会,才能有十五年不倒的政府的。”[4]言下之意,30年代中国的领袖和政府首脑缺乏相应的知识和能力,不能领导中国革命走向成功。
还有论者从地理环境与文化的观点来比较苏俄革命与中国革命。贺昌群认为,俄国地属北寒带,民众终年勤劳尚且难以达到温饱,与温带以南得天独厚的人们比较起来,自然容易引起一种忧郁感。此外,北寒带民族体力强,富有反抗精神,遇到被压迫或抑郁的事情,可以不顾一切勇往直前地斗争。“所以欧洲大陆文化较久的国家,如英、法、德、意不能产生的社会革命,而在俄国却能之。马克斯是犹太德国人,他的资本论是在英国写的,为什么英、德、法没有接受他的全部理论,而惟独苏联却完全接受了呢?”[11]近代以来中国人在政治上经济上所感受的深重压迫,与俄国人的抑郁愁苦有相同之处。但是这种情绪与俄国由地理环境养成的革命性,本质上略有不同。他指出,“中国共产党就是象征近四十年来封建主义的官僚政治,与世界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经济侵略,二者交攻之下所造成的无数内战中产生的‘天民之无告者’”。[11]贺昌群对苏俄革命的分析带有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色彩,但是,他能从资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与封建势力的双重压迫角度来分析中共革命的发生,其认识有独到之处。
尽管自由主义学人将中俄两国的经济、军事、政治状况、历史环境以及两国知识分子的素质等方面进行了比较,从不同层面得出了中国不宜革命或革命不能成功的结论,但革命毕竟成为了近代中国的客观事实。自由主义学人的这些分析体现了他们注重科学、讲求实证的求实精神,其分析也有某些合理成分。但从根本上看,他们大都缺乏对中国革命爆发必然性的认识,也不了解革命成功的各项条件需要不断积累、逐渐成熟,没有将事物发展的量变与质变统一起来。另一方面,从其论述中不难看出,自由主义学人对近代中国社会状况的认识还不够准确、全面与科学,多局限于自由主义立场上的书斋论政和纸上谈兵,因而建立在此种基础上的各种判断和立论难免会有所偏颇。
二、苏俄助力与中国革命
1920年代,革命大潮风起云涌。第一次国共合作和国民革命的兴起推动了革命形势的快速发展,也提示了武力解决中国问题的可能性。客观而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与第一次国共合作都离不开苏俄的支持。有论者言:“自辛亥革命以来,中国革命的势力,无时不直接间接受帝国主义者的摧残。时势逼了中国不能不变,而外来的束缚又不许中国变好。在这两难当儿,才弄出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的历史。”[12]吴世昌也表示,中国共产党的产生是国民革命的副产品。“我们承认,近代史上许多国家的革命,曾恃外援而成功。我们也承认中国共产党的崛起与鲍罗廷等来华有关,实则鲍罗廷等之来华,主要为推进中国的国民革命,以打击英美日支持的北洋军阀,故一国的革命有时不免外力的影响与援助。”[13]在苏俄革命成功与国内时局动荡的背景下,中国革命究竟需不需要苏俄的帮助?苏俄的援助会给中国带来利益还是危害?对于这些问题,自由主义学人内部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胡适从实验主义立场出发,对1920年代知识界热议的“赤化与反赤化”、“联俄与仇俄”之争持中立立场,他拒绝加入这场讨论,并批评许多学者在“反赤化”问题上的“武断”。[14](p42-43)周鲠生则认为,革命以后的俄国是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主张扶持弱小民族、抵抗强权的。从中国的角度来说,苏俄是诸列强中比较可以接近,比较不侵略的。苏俄是唯一自动地宣言放弃对华一切特权的。“况且在利害关系上,苏俄又是与那在华有大势力的列强不相容的。中国对待列强,如需外援,还有比苏俄更适当的吗?”[15]周鲠生明确主张要善于利用苏俄助力中国革命。“革命后之苏俄,以扶助东方弱小民族独立为抵抗西欧帝国主义的手段,对于中国的革命运动,自始即给予精神的物质的帮助。……所以在列强中,苏俄是最可以希望为中国革命的助力的。”[16]
部分自由主义者却不希望中国搅入这场由苏俄领导的世界革命的漩涡之中。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出于对秩序的渴望,部分自由主义者开始寄希望于南京国民政府,其对苏俄的态度与立场便悄然转变。周鲠生虽然认同中国革命可以接受苏俄的助力,但却力主将中国革命与苏俄倡导的世界革命区分开来。他指出,国民革命的宗旨,在于解放全中国一切被压迫的人民。国民革命的基础,不在阶级争斗,而在阶级调和与合作。“国民革命是中国国民本身的事业,不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17]他认为,俄国革命的主要目的终究是为了俄国自身的利益,中国若加入世界革命的试验场,会使中国国民的利益受损。“我们的国民究竟准备自己来治好中国的病呢,还是愿意请他人来拿我们的国家社会做医药的实验呢?”[18]
陶孟和也强调苏俄与中国的利益差别。他指出,尽管苏俄所标榜的政策及其当局所发表的言论都是为了中国的民族独立,但苏俄的利益终究与中国不完全一致。苏俄的世界革命意在推翻帝国主义的侵略制度,建立全世界的无产阶级专政,这并非中国革命的目的。“我们并不是想推倒哪一个帝国,我们只希望取消任何国家在中国所享受的不合公道的特殊权利。”陶孟和由此警告列强不要肆意加重对中国的侵凌,因为那样做最终会迫使中国人民选择加入“世界革命”的漩涡,“苏俄主义在中国势力的盛衰可以说与列强的压迫的增减做正比例。”[18]
樊弘将1917年的俄国革命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进行比较,并由此对苏俄可能变成帝国主义国家表示了谨慎的担忧。他指出,俄国革命和法国革命“都是以解放异民族的压迫为口号”,[19]然而法国在革命后不久即对外侵略,对其统治下的意大利人、普鲁士人、尼德兰人等极尽欺侮压迫之能事。樊弘将此看作世界革命进程中一件令人失望的事,并对苏俄强大起来以后是否能保证不向国外争取市场、不强占他国资源发出了疑问。联系到雅尔塔会议对中国权益的损害及战后苏联推行霸权主义的史实,樊弘对苏俄援助中国革命将可能损害中国利益的担忧确有先见之明。
总的来看,自由主义者对中国革命与苏俄助力的关系的认识存在分歧。虽有少数人主张接纳苏俄的帮助,但也不认同苏俄世界革命的理念。大部分自由主义者从民族主义立场出发,对中国卷入苏俄主导的世界革命持谨慎态度。苏俄之所以“输出革命”,从主观上说,苏俄期望在世界各国创造一个紧急的革命形势;从客观上看,在世界各国中,中国乃是创造这个形势的条件最完备的国家。正如陈衡哲所言:“在资本国家看来,我们固然是天字第一号的市场及投资地点,在反资本的苏俄看来,我们又是产生世界革命的理想区域。四方风雨,交集一身,我们打算怎样的自处?”[20]她将进步的苏俄革命比作激流冲岸,却将之后留下的一层泥土视为革命的巨大代价。蒋廷黻根据苏俄内部高层领导人关于中国革命争论的分析,得出一个观点,即中国实行共产主义“最大的障碍不在中国的人民,政府,或军队,而在英美法日,尤其是日本。这四国的势力,至少日本的势力,没有打倒以先,谈不到共产革命。”[10]丁文江也不希望中国成为帝国主义国家争夺的战场,认为世界革命最终损害的是中国的利益。“我希望中国共产党党员冷静的想想,是否值得为不可捉摸的世界革命,把中华民国送到帝国主义的日本手里!”[4]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大部分自由主义者不希望中国成为世界共产主义与反共产主义战争的牺牲品。
三、第三国际与中国革命
为了进一步推进世界各国无产阶级革命运动,1919年第三国际在莫斯科成立。从此,它与中国革命结下了不解之缘。中国共产党是在第三国际的帮助下建立的。正如1947年杨光时在《观察》杂志上所言,“没有‘共产国际’的策动,中国二十馀年前不会出现一个‘共产党’。没有越飞、鲍罗廷的来华,中国不会产生一批有名的左倾人物。”[21]1922年7月,中国共产党二大决定加入第三国际,成为它的一个支部。
对于革命成功的苏俄为实现其世界革命而支持中国共产党加入第三国际这一问题,自由主义学人的认识不尽一致。部分学人对中国以实现共产主义为目标而进行革命表示质疑。罗隆基认为,中国的革命与共产主义关系不大。他认为促成中国共产党成功的最重要原因有两个:经济上的贫穷和政治上的专制。“经济上‘无产可共’,就是民不聊生;政治上‘有权可分’,就是民不安命。到了人民的生命关头,革命总是要爆发的,挂什么招牌,打什么旗子,这是毫不相干的问题。”[22]此外,有论者认为,即使在俄国,共产主义也并非人人信仰,“可是不能相信大多数的俄国共产党都是那种人物(即信仰共产主义——引者注),更不能相信那共产党以外无数万的俄国人都抱那种信仰。”[23]毛子水则斩钉截铁地说:“就令共产主义是中国现在的出路,现在中国所谓共产主义的行动,我亦不敢赞成。我想,无论如何,用兵力来革命,是永远难得到真正的成功的;非特不能成功,而且还要达到大违初意的地步。”[24]
丁文江在了解第三国际的运作机制后指出,即使第三国际是单纯地鼓动世界革命,但由于各国革命的情形十分复杂,机械套用苏俄革命的理论和经验很难成功。丁文江并不希望中国共产党党员放弃共产主义,只希望他们从实际的政治立场出发,脱离第三国际,放弃暴动政策,从秘密的政党变为公开的政党,要求有公开宣传主义的自由。“不然,单靠莫斯科发下来的小册子,跟着人家喊口号,中国共产党永远是不懂我们国情,固守马克斯列宁教旨的第三国际的牺牲品!”[4]无独有偶,蒋廷黻也认为第三国际对中国革命的方略与指导脱离中国国情。1932年天津《大公报》提议中国应多派人到苏俄去考察,蒋廷黻认为这固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多请第三国际的主要人物到湖北、江西各省去考察一下,让他们看看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成绩。“我固不奢望我们有法能使第三国际相信一部马克斯,加上列宁的注解,不足以治国平天下,但是第三国际倘有机会多认识中国的社会,或能找出些情形是无所不知的马克斯和列宁所未想到的。”[25]丁、蒋的这些看法从侧面指出了1930年代前期中国共产党内的教条主义错误,强调中国革命必须深入了解中国的国情,不能照搬照抄苏联经验,此种认识在当时是非常有见地的。
黄平凡对于丁文江关于忠告中国共产党应退出第三国际的意见,表示不大赞同。他的理由是,应当首先问中国是否可用共产主义救国?可以的话,第三国际既不是单为俄国谋利益,那共产党的加入有益无害,何必退出呢?他认为,由于中国是产业落后的国家,患贫而不患不均,除了民生主义之外其他的都不适用。更重要的是中国处于民族危亡的严重关头,御侮为第一件大事,统一的政府与团结的人心最为急需。无论何种主义都需先有立足之地才能实现其计划,民族主义是世界主义的先驱。因此,他的结论是:“共产主义如有国际之分,则中国不适于为其试验之对象;如无国际,则中国尤不足为世界共产革命之策源地;——中国仅能为全世界弱小民族革命之策源地而已。”[26]近代中国由于屡遭帝国主义的压迫,对于鼓舞弱小民族从事反帝斗争的苏联,自然感到其可亲近。但自由主义者所希冀的、所争取的是“自由独立的中国,决不是苏维埃化的中国,更不是附庸于苏联的中国”。[27]
张君劢利用在欧洲游学的机会,曾三次到过苏俄。他对第三国际关于中国革命的方略十分关心,曾与研究中国问题的苏俄学者交谈,并发奋研读苏俄革命的著作。他认为,苏俄共产党所深信的是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从理论到行动始终一贯,无论国内国外都一样推行。希望其放弃革命手段,就像与耶稣教士商量弃圣经而不读,或期望回教徒焚毁可兰经,一点都不现实。张君劢指出,“防止共产党之蔓延者,惟有改造一国之内治,使其由秘密结社进而为公开政团而已,使其行动限于政见之宣传而不至波及于懦弱之农民与无智之青年而已。”[28](p204)
还有的自由主义者干脆直接将第三国际看作是苏俄侵略中国的工具。1928年,方元民撰文指出,第三国际以“指导”中国革命自居,其目的是为了取得世界革命的领导权和领袖地位。“由此可知他们对于中国——推之其他各国——完全以为她自己是个指导者。将来以第三国际来统一全世界,拿她自己来做主宰。这是什么?这不是政治的侵略吗?”[29]更有极端的说法:“第三国际,久有他的计画;只要他的计画能行,就是杀尽中国人,在他们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了不得。”[30]另有自由主义者从苏俄觊觎外蒙古和新疆的史实出发指出,“我们北邻侵略手段的阴险毒辣,以较东邻,也毫无逊色”,“苏联的共产党人就事实上看(理论是另一问题),不但是具有爱国热忱的国家主义者,同时也常常带着进取的帝国主义色彩。”[31]
1943年,第三国际解散。表面上看,这意味着莫斯科放弃了世界革命的主张,但苏联对外谋求霸权的战略思想并未改变。苏俄历代领导人出于不同的动机都打过世界革命的旗号,苏俄世界革命的思想始终有立足于其自身利益的考虑,诸如希望世界革命来声援落后的俄国,或者让世界革命或其他国家的革命来保卫孤立的苏联,又或在世界革命的旗帜下推行对外扩张,同西方进行军备竞赛等等。自由主义学人对此有清醒的认识。1947年,在美苏冷战的格局下,杨光时等人就指出,苏联谋求共产主义扩张的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以自己的国力直接扩张,一种是培植全世界的共产势力造成各国内战与革命的间接扩张。“对于前者,我们认为苏联无此存心……对于后者,最近‘苏联世界革命临时委员会’的产生,无异是战前‘共产国际’的一种复原。实际上苏联的动向是不难测知的。”[21]
总之,自由主义者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第三国际所倡导的世界革命能使中国革命获得成功,更不用说全世界无产者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了。少部分自由主义者甚至认为苏俄的世界革命理论只是扩张其自身势力的幌子。苏俄主导的第三国际存在时间虽不长,但却无法否认列宁等人开启世界革命运动的初衷是为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最终解放。当然,苏俄在输出世界革命的同时,不免带有其国家利益与民族立场,这难免会给中国革命带来某些潜在的不良影响。从这点上看,部分自由主义学人的担忧不无道理。
结语
苏俄革命的成功引发了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对建立独立民族国家的向往,并由此成为其观察与探索中国社会改造问题的重要蓝本。由于各自的认知立场、所处环境及分析问题的方法不同,自由主义学人对苏俄革命、中国共产党、中苏关系、第三国际等诸多问题存在着不尽相同的看法。总体上看,多数自由主义学人对苏俄革命与中国革命问题表示了高度的关注,但又念念不忘其渐进改造的根本立场与一贯的科学、理性的分析方法。循此出发,他们不仅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等理论提出了质疑与否定,而且,还以中俄两国国情的比较为依据,探讨了中国革命是否必要、能否成功、中国革命与苏俄援助及第三国际的关系,最终得出了近代中国或不需要革命、或不具备革命产生的条件、或革命难以成功等多种认识。
必须指出,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的观察和思考大多是理性、严谨、审慎的,有其自由主义基本立场的内在逻辑,其对苏俄革命与中国革命具体问题的分析也不乏闪光点。但总体而言,自由主义学人虽向往俄国革命造成的独立民族国家新局面,但又惧怕中国革命的发生,缺乏通过暴力革命改造中国社会的勇气。自由主义学人虽极力追求稳定的社会秩序与自由民主理想,但近代中国的基本国情决定了革命发生与发展的必然性。尽管自由主义学人多方论证暴力革命的不合理与不必要,但终究无法改变革命潮流的迅猛发展,其渐进的社会改造呼声与方案终被革命的声浪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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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晓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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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8477(2017)07-0005-07
胡旭华(1975—),女,广东药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冯夏根(1972—),男,华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近代中国自由主义学人的社会主义观(1912-1949)”(14YJA710010),2014年度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学科共建项目“近代中国自由主义者的苏俄观”(GD14XMK07)的阶段性成果。